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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苏区医疗卫生史的开拓之作
——读《中央苏区医疗卫生工作史》

2022-03-22

苏区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中央苏区苏区医疗卫生

提要:《中央苏区医疗卫生工作史》一书以中央苏区的医疗卫生为讨论对象,完整呈现了1930年代中国共产党人在中央苏区围绕医疗卫生所做的努力。全书细致梳理了中央苏区医务人员的来源问题,展示了苏维埃革命乃至中国革命中革命者聚集的途径;详实论述了中央苏区医疗卫生运动历程,揭示了医疗卫生运动的成效和不足;充分开发利用专业性材料和日常材料,呈现了历史运行的曲折性和复杂性。总之,该书印证了中央苏区研究在保持宏观关照前提下趋于具体、细致,并深入到社会政治经济各个环节的研究趋势,开拓了中央苏区史研究的一个新领域。

中央苏区的研究,近年迭有新作,研究领域不断拓展。检索《苏区研究》2021年刊文,可以看到各个主题的书写,比如群众武装、群众大会、工作报告制度、红军枪支分配等。显示和整个中共党史研究一样,中央苏区研究在保持宏观关照前提下,越来越具体、细致,越来越深入到社会政治经济的各个环节,这样的趋势当然值得肯定。2021年出版的刘善玖等著《中央苏区医疗卫生工作史》,可以说也是这一趋势的证明。

一、医务人员从哪里来

《中央苏区医疗卫生工作史》以中央苏区的医疗卫生为讨论对象,之前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虽不能说绝无仅有,却也是凤毛麟角。(1)不多的相关研究中,任伟的《红军将士的死伤与救治》(《苏区研究》2018年第1期)一文堪称该领域的代表作。即便在整个中国近代史领域,医疗卫生史的研究,也是近些年才引起重视。中国舆论场中的卫生观念,有一个旧词新用的过程。既有研究注意到,卫生一词在先秦时代的典籍《庄子》中就已出现:“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若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2)庄周著,陈鼓应译:《庄子》,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5—266页。此时的“卫生”,和现在人们所说的卫生并不相同。有学者认为,传统意义上的“卫生”意指“养生”,“大都是在与身体健康相关的语境中被使用的,内涵包括对‘生命’的养护和医疗”。(3)余新忠:《晚清“卫生”概念演变探略》,《西学与清代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2006年版,第922页。近代意义上的“卫生”则一般指社会和个人为增进人体健康,创造的合乎生理要求的生产、生活环境。早在1885年刊行的《佐治刍言》中,傅兰雅就将设立“卫生章程”作为“国家职分并所行法度”的主要内容之一:“国家应于各大城镇设立卫生章程,使地方可免疾病之险。如人烟密稠处,其房屋内并街道上若多积秽物,秽气所蒸,居民易染霍乱吐泻,身子虚热,及发出天花等症。国家必代民间设立章程,令于房屋内外逐日清扫,凡龌龊之物一概不准入清水。如敢故违,立拿其人,治以应得之罪。又于各街道开沟,通入清水,使污秽得以宣泄,地方可免危险之病。”(4)傅兰雅:《佐治刍言》,上海书店2002年版,第48页。近代意义上的卫生,包含了政府、社会和个人围绕着个体及其生活环境展开的管理行为及理念,是一种具有公共意义的社会和个体管理。

中国共产党展开苏维埃革命并建立根据地后,开始社会治理实践,具有公共意义的医疗卫生也就不可避免进入中国共产党人的视野。特别在得到共产国际高度赞许,被称为“朱[德]—毛[泽东]的中央(苏)区”(5)《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远东局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信》(1931年3月28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0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页。,更是如书中所说,创造了人民卫生事业的诸多“第一”:“如第一所红军医院、第一个卫生管理机构、第一种医疗卫生管理体制、第一所红军医校、第一家制药厂、第一张卫生专业报纸、第一次群众性卫生运动等。”(6)刘善玖、钟继润、李媛等:《中央苏区医疗卫生工作史》,江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0页。《中央苏区医疗卫生工作史》对这些都有细致的梳理和描述,可以说完整呈现了1930年代中国共产党人在中央苏区围绕着医疗卫生所做的努力。

谈论医疗卫生,有一个研究对象特别重要,那就是医务人员。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人,医务人员就是医疗卫生的核心。当年,整个中国的文化知识水准尤其卫生知识水准非常有限,医务人员是稀缺资源,偏僻的赣南、闽西地区,紧缺程度更可想见。中国共产党如何克服这样的困难,获得足够的人力和技术资源,保障医疗卫生工作的开展,是读者很容易会想到的问题,也应该是这本书需要着力回答的问题。

让人欣慰的是,这本书的确也做了认真的回答。书中细致梳理了中央苏区医务人员的来源,从中可以看到中央苏区医务人员来源的广泛性。大致而言,主要包括四方面:

一是上级征召和派遣。共产国际和驻上海的中共中央都尽力解决红军部队医务人员奇缺的困境。1930年8月,中共中央专门发出《关于为红军征召医务人员的通知》,提出:“每一个革命群众都要为红军找医生,为红军找药材,到战场上救护红军去,各种救护红军的口号要成为革命群众自身的要求,所以中央除动员各级党部号召广大群众作红军救护运动外,并决定把全国党组织下的所有医学技术的同志(医学学生、医生及通西医的同志),只要身体健全的,无论如何即刻调来中央,预备送入专门传习学校,接受短期训练,以便送入红军中服务,务要成为红军中卫生救护的组织者。”(7)《中共中央关于为红军征召医务人员的通知》(1930年8月3日),赣南医学院苏区卫生研究中心编:《中央苏区卫生工作史料汇编》,解放军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页。1931年春开始,中共中央陆续向各苏区派遣医务技术骨干。后来在中央苏区医疗卫生领域发挥举足轻重作用,成为中国共产党医疗卫生事业开拓者的贺诚,就是这一时期由中共中央送抵苏区的。

二是争取和改造国民党军军医。国民党军军医在战场上被俘或随军起义后,中国共产党尽最大努力争取转化他们,给予优厚待遇。不少被俘军医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红军医疗卫生队伍的技术骨干,傅连暲回忆,他的红色医院一共有五个医生,“除我之外,还有四个。那四位中间,两位是红色医生,两位是由南京军队俘虏来的;可是他们也很尽职,所以也得到苏维埃政府的优待”。(8)《1937年对记者的谈话》,《傅连暲诞辰一百周年纪念集》,人民卫生出版社199年版,第8页。李治1930年到国民党军张辉瓒部任上尉军医。第一次反“围剿”战争中被俘,参加红军,曾任红军第一后方医院医务主任、院长,红军军医(卫生)学校教员,成为红军医院的骨干。

三是自主培养。红军自主培养的医务人员,最早来自红军医院培训的看护员。上面说到的李治,就担负过培养医务人员的责任,将从农村招来做看护的青年男女,分成司药组和护士组予以培训。红三军团总医院成立之初开办了一期8个月的医务培训班,1930年11月红三军开办看护训练班,1931年2月赣西南红色总医院开办女子看护学校,招收青年学员100名。1932年初,红军军医学校和中央红色看护学校相继开办。自主培养成为中央苏区壮大医疗卫生队伍的主要途径。

四是动员地方医师。这也是该书关于这一问题的描述中最有意思的部分。地方医师参加红军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是傅连暲。傅连暲是基督徒,汀州福音医院的院长。1933年4月,傅连暲捐献全部家产,将福音医院从长汀搬到瑞金,改名为“中央红色医院”,被誉为“苏区第一个模范”。傅连暲之所以做出这一举动。按他自己的说法,远因是1926年,曾读到瞿秋白的《新社会观》,“给了我一极深刻的印象,使我更懂得革命的人生观,因此更加同情革命,并进而直接参加革命”。近因则是红军的到来,汀州成了苏区,需要医生。傅连暲回忆,1929年,毛泽东、朱德率部从井冈山南下,到赣南闽西开辟根据地。当时,“队伍里发生了天花,但全军没有一个医生。毛主席朱总司令命全军在我的医院内种痘,经过了三星期的努力,完成了全军普种牛痘的任务,在这个期间,我们又医治好了红军的大部分伤病员。”1931年,汀州成为巩固到底根据地,“我的医院就充满了伤兵。我当时的药品非常少,所以派遣我的一个学生黄卫金(曹国煌)赴上海购药。第一批药品安全运来后,我又派遣他作第二次的行程。他在路上为陈济棠军队所捕,光荣牺牲。结果,与我有密切关系的三人均被杀了”。傅连暲总结道:“我留在红军中这么多年(十年)是由于以下的原因:第一我感觉到我是属于一个受压迫的民族和受压迫的阶级;第二我受了共产党教育家瞿秋白氏的感动;第三责任所在义不容辞,因为红军在最初时虽然有许多伤病员,然没有医生,我就感觉到我应当去做这个工作。”(9)《1937年对记者的谈话》,《傅连暲诞辰一百周年纪念集》,第8—13页。

应当说,傅连暲所说的义不容辞,也是许多地方医师加入红军的共同想法。同为从地方医师转入红军的戴济民回忆,红军攻打吉安后,留下大量伤员,戴和其他地方医生由红军组织前往伤病聚集地察看:“我们一到庙中,看到遍地都是睡的伤病员,既没有床铺又无盖被。下面光垫草,上面只盖皮、棉袍子。室内臭气熏人。苍蝇群集乱撞。揭开伤员的盖衣,只见骨折伤口和腹部伤口不仅流脓,同时成堆的蛆,粘遍伤口,已有三天无医无药,无人护理。还有痢疾病员,不能起床大小便,均拉在裤子里或草铺上。此时,铁石人见到这种情况,也无有不感同情的。”(10)戴济民:《红色第一分院》,《新中国预防医学历史资料选编》第1册,人民军医出版社1986年版,第310页。救死扶伤,是医者的本分。

书中呈现的中央苏区医务人员的来源,放大看,其实也是整个苏维埃革命乃至中国革命中革命者聚集的途径。当地的革命者总是革命的主力,人数众多,他们参加革命有理念的感召,也有革命落地、红色区域形成后的顺水推舟,这是革命生长时期的常态。革命者的培养和调配在革命过程中至关重要。中共十分注重宣传教育,以新人新社会作为革命的重要目标,培养自己的医务人员自是中共医疗卫生工作须臾不会忽略的。对业务人员除政治训练外,更有专业训练,各种各样的专业学校以及内部的培训机构就承担着这样的任务。从城市发达地区向处于乡村地区的根据地输送干部及业务人才也是那个时代的常态。至于从国民党军被俘军医中发展医务人员,涉及中共俘虏政策的制订和实施,可以说是中共革命中令人瞩目的获取人力资源的一个特殊渠道。所以,医务人员的来源既是一个技术问题,深究起来,更是政治问题,它和中共革命的整个系统运作,息息相关。

二、卫生运动

中央苏区多处崇山峻岭的山地,社会事业极不发达,现代意义上的医疗卫生,在中共武装力量进入前,几乎无从谈起。中国共产党的到来,对这里的社会形成大的冲击,许多方面都有大的改变。比如妇女地位的提高,就是显著的例子。相对而言,医疗卫生的改革需要社会基础、社会观念、物质条件等多方面的相须并进,推进难度尤其大,但中共还是做了很多努力,《中央苏区医疗卫生工作史》对此多有揭示。

大凡上了点年纪的人,大概都还记得当年的小学课本《吃水不忘挖井人》,说的是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给村民挖井的故事。这个故事的背景就是中央苏区开展的卫生运动。研究中央苏区的医疗卫生,要关注红军的医疗状况。毕竟战争时期,保持军队的医疗水准,对于任何政治力量来说都是最急迫的任务。同时,中国共产党成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在苏区展开区域社会治理,社会层面的医疗卫生状况也不能忽视。当年的中国共产党人,体现其全面改造社会的愿望,在戎马倥偬的艰难环境下,不忘致力于推进社会层面的医疗卫生,最明显的体现就是1932年开始发起的全苏区防疫卫生运动。

苏维埃革命前,由于医疗条件落后,加之缺乏卫生习惯,常有疫病流行,赣南、闽西每年因疫病导致死亡的人口都不在少数:“疾病是苏区中一大仇敌,因为它减弱我们的革命力量。”(11)《长冈乡调查》,《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21页。民众遇到疾病,常常依靠草药治疗。病情再严重一点,只能靠求神拜佛,祈求精神安慰。正因此,江西、福建都是民间信仰色彩浓厚地区,江西1930年代的统计,23县中就有寺庙3915所。(12)《县政调查统计·江西省》,国民政府内政部《内政调查统计表》第22期,1935年6月。福建40县同期有寺庙2607所。(13)《县政调查统计·福建省》,国民政府内政部《内政调查统计表》第21期,1935年5月。毛泽东在兴国长冈的调查注意到:“去年以来,老婆太敬神(装香供饭、求神拜佛)的完全没有了,但‘叫魂’的每村还有个把两个……但有些老婆太,虽不敢公开敬神,心里还是信神,这些人多属没有儿子的。”(14)《长冈乡调查》,《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第325页。湘赣苏区反映:“封建迷信可说大部分打破了,但各县的妇女一遇疾病发生则求神拜佛呼魂的怪象”。(15)《湘赣省委妇女部报告》(1933年1月7日),《江西苏区妇女运动史料选编(1927—1935)》,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77页。

要让民众改变求神拜佛的习惯,既要展开科学宣传,更要实际发挥医疗卫生的作用。短时期内,物质基础很难有大的改观,要让卫生观念深入人心,中共比较容易想到的是发挥自身组织力、动员力强的特点,展开大规模的社会运动,通过将民众纳入卫生医疗运动,宣传新的卫生观念,建立具有初步卫生观念和卫生体系的社会秩序。

书中对中央苏区医疗卫生运动的展开做了详尽论述。1932年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人民委员会决定“举行全苏区防疫卫生运动”。《红色中华》刊发临时中央政府副主席项英撰写的社论——《大家起来做防疫的卫生运动》。文中谈到开展卫生运动的基本方法,包括:“(一)每地规定每月举行一次卫生运动,发动男女大小,有组织的分组、来打扫和清洗房屋及其周围;(二)凡是一些不洁净肮脏东西,将他焚烧干尽,一切臭水沟汁,要将他[它]清洗干净;(三)用石灰水洒在污秽的地方;(四)一切腐烂的东西不要吃;(五)至于经过战争区域将过去掩埋死尸的地方,用土加盖厚些,未掩埋的腐尸,赶快的掩埋,放过死尸的地方,都用石灰水清洗过。(六)发现瘟疫的地方,病人吃的东西和用的物件,不要共吃共用,将病人很快的送到附近的医院内去(现在的红军医院)。”(16)项英:《大家起来做防疫运动》,《红色中华》1932年1月13日。有意思的是,书中描述了当时对于传染病的处置方法,具体包括:①发现传染病必须及时向上级报告。②隔离传染病人,病人所用的衣服、器具必须煮沸消毒。③烈性传染病发生,必须在周围5、6里范围内断绝交通,不准开大会、集会、赶集等。④凡因传染病而死的尸体及所用过的被服用具(不能再用的)、病者的吐泻物、排泻物等,必须焚烧。⑤凡传染病者及死者所用之衣服用具等,可以留用的则必须煮沸消毒。⑥凡病人的吐泻物必须用石灰粉或石灰水进行消毒。(17)《苏维埃区域暂行防疫条例》(1932年3月),赣南医学院苏区卫生研究中心编:《中央苏区卫生工作史料汇编》,第133—134页。同时政府加强医疗管理,设立公共看病所,“由政府雇请医生,看病不收诊费,但药须在该医生药店购买。规定医生看病费五里以内红包一毛半,每加五里加小洋一毛。”(18)《△△区苏维埃政府会议记录》,《江西革命历史文件汇集》(补遗部分),中央档案馆、江西省档案馆1987年编印,第482—483页。这些具体的处置办法,放到多年后,似乎仍然有其参考意义。人们面对流行病的应对方法,依然没有太大变化。看起来,这个世界,变中又有不变。

客观看,中央苏区存续时间不长,又不断处于抵御国民党军“围剿”的战争之中,各方面的环境都非常恶劣。指望卫生运动一劳永逸解决苏区的医疗卫生问题也不现实。但是,什么事都是这样,做了才可能有收获,认真做尤其如此。书中通过毛泽东的《长冈乡调查》,观察了卫生运动的成效和不足。1933年11月,毛泽东在《长冈乡调查》中专门总结了兴国县长冈乡卫生运动的工作情况。长冈乡将居民按住所接近,七八家左右编为一个卫生班,设班长,督促居民每五天大扫除一次;要求居民衣服要整洁干净,在厅堂,睡房不放灰粪,房前屋后的水沟污泥经常清理,公共场所轮流清扫。负责清洁卫生。体现中国共产党重视通过奖惩促进运动开展的思路,卫生运动中,组织儿童团来耻笑衣服不干净或不讲卫生的人:通过开展卫生竞赛评比,使清洁工作“大有成绩,比前清洁多了。”当然,毛泽东也注意到,仍有少数人对卫生运动认识不足。认为“开窗户,没有病死要吹死”。(19)《长冈乡调查》,《毛泽东调查文集》,第320—321页。还有人对清洁扫除缺乏自觉,需要督促。这些不足应该是实事求是的反映,任何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何况卫生这种绝非短时期可立竿见影的事业。不过,中共的卫生运动的确见到了效果,除了毛泽东的调查外,还可以看看对手方的反应。国民党“围剿”的主要指挥者陈诚在占领石城后发现:“石城一切尚好,较之非匪区尤觉整齐清洁。土匪精神实可令人敬佩。”(20)《匪有由信丰安远间突围西窜说深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34年10月22日》,《陈诚先生书信集——家书》上,台北国史馆2006年版,第287页。这种来自对手方的表态,可能更能没有争议地体现中共努力的效果。

三、专业和日常

《中央苏区医疗卫生史》尽心尽力,开拓了中央苏区史研究的一个新领域,值得称道。当然,如果从精益求精的目标要求,值得继续努力的空间仍然存在,有一些问题,应该说在苏区史研究乃至中共党史研究中普遍存在。

从现有的成果看,比较明显的一点是医疗史多,卫生史少。固然,这两者很难截然区分,但关注重心还是有区别。大体而言,医疗卫生分开看,医疗相对可控,虽然也受到物质条件和医务人员紧缺的限制,但医疗的提高可以说是硬指标,药品的提供、医疗器材的数量、医务人员的培养、医疗水准的提高,都有硬指标的衡量,是技术性很强的领域。相对而言,卫生水准的提高涉及方面众多,更重社会及其背后的心理,非短时期可以见效。因此,医疗史的考察通常比较具体,卫生史则更为宏观,涉及管理和运作体制及观念知识等多方面问题,通过卫生史的研究,可以见微知著,一窥当时社会政治运行的底层风貌。

在中央苏区这样不断面临战争且延续时间有限的地域内,政治力量能够触及的空间和时间毕竟有限,尤其像卫生这样需要长时间不断推进的领域,更不是短期内可以一蹴而就。此后,中共在抗日根据地坚持和建设时间更长,卫生问题仍然突出。比如太行根据地左权县显示的数据是:1944年,左权全县患病者达7655人,占总人口的12%。出生1262人,死亡1504人。(21)《太行区的医药卫生工作——1945年4月太行文教群英大会展览馆介绍(节选)》,《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八 文化事业》,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69—670页。人口出现负增长,这在那一时期不是个别现象。中央苏区时期,由于环境及条件所限,中共在社会改造方面虽然尽了努力,收获仍很难尽如人意,卫生方面也是如此。书中花了大篇幅描述的卫生运动,很能显示中共的努力,但在物质匮乏的背景下,短时间内迅速改变苏区的卫生状况,也不现实。这不是能力和努力问题,而是历史运动需要面对的历史瓶颈。当年中共的根据地本身就多处于社会经济文化落后的地区,政治力量的能动性终究有其限界,不能在一夜之间迅速改变社会基础,政治力量的努力是一个不断积聚改变的能量的过程。历史研究注意到这些,完全不会影响到对中共努力的评判,反而更可以展现历史行程的艰难曲折。从这一角度说,和诸多相关研究专著一样,书中对中共客观上难免遇到的问题,注意比较少,分析也显不足。事实上,当年的中共党人对自己遇到的困难并不讳言,毛泽东在古田会议上批评,红军医院存在九个缺点:一、无组织状态;二、医官和医药太少;三、医官卖私药;四、不清洁;五、御寒衣被不够;六、看护兵太少;七、饮食恶劣;八、房子窄;九、与当地群众关系不良。(22)《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1929年12月),《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120页。这应该是实事求是面对问题的态度。只有找到问题,才有可能解决问题,中共的不断进步,正是建基于这样的不断发现和解决问题。历史研究不必讳言这些。如实地给予分析说明,更能体现历史的全貌,也更能展现革命的艰难。

本书充分利用及占有资料,使用了很多专业性的材料,为之前苏区研究所不多见,这是该书一个很重要的闪光点。不过,除了专业性的材料外,日常的材料也很有价值。笔者清楚地记得,当年写作《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时,为了搞清楚中央苏区的粮食供给状况,查了当地的地方志,并在《江西省粮食志资料长编》里获得了江西以及赣南的粮食贸易数据,当时如获至宝。前些年,翻阅毛泽东选集,偶然在《必须注意经济工作》里看到一段话:“我们第一个大宗出口是粮食,每年大约有三百万担谷子出口。”(23)《必须注意经济工作》,《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1页。从这么常见的材料中,居然可以发现解决中央苏区粮食供应状况的线索,让我非常感慨。专业研究需要寻找专业材料,但并不意味着日常材料就一定不能解决相关问题。日常材料因为牵涉到更普遍的社会生活,往往具有极广的覆盖面,且因其常见,对日常材料的使用,可能更为读者喜闻乐见。

书中谈到中央苏区医疗卫生体系初建时期的艰苦,就用了几条习见的材料,让人印象深刻。一是1929年12月毛泽东在古田会议上的报告。内中指出:“全军各部队卫生机关不健全,医官少,药少,担架设备不充分,办事人少与不健全,以致有许多伤病兵不但得不到充分治疗,即大概的初步治疗有时都得不到。”(24)《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议决案》(1929年12月),《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0—111页。人们对古田会议决议大多耳熟能详,但里面谈到的医疗卫生的艰难,却多不会注意。二是利用了1930年5月时任中共红四军军委代理书记的熊寿祺写的红四军情况报告,其中描述了红军医院的困境:“四军的军医很困难。去年中央派来的鲍平现充军医处长,各纵队只有一个不大好的医官,都是从敌人那边俘虏来的。我们对医生算是特别优待,每人每月有十元或十元以外的津贴。红军中除了医官之外,没有一人(有)领津贴的资格。我们没有法子找医官,所以不得不如此的。医药是非常缺乏,从前在闽西可买药,现在闽西也买不出了。有时没办法,许多伤兵都是弄草药,病兵吃中药。”(25)熊寿祺:《红军第四军状况——从一九二九年七月到一九三〇年四月》(1930年5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 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第1册,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版,第482页。这里面谈到的红军医生的来源、待遇,以及医药的获得,医治的状况,都透露了历史的许多信息,呈现了历史运行的曲折和复杂,这些,都出自常态化的材料。

很多时候,历史研究获取材料要顺藤摸瓜。书中详细谈到了苏维埃国家医院的创立,并重点介绍了为此做出巨大贡献的傅连暲。还提到傅连暲1937年接受法国记者采访时有关国家医院的回忆。这篇回忆除了提到国家医院外,还提供了丰富的关于苏区医疗卫生史的信息。比如傅连暲特别提到苏区的药品来源问题,他回忆:“我个人非常感激当日我们在福建、江西时外面几个医药公司给我们的药品。因为包围和交通困难,致我们不能把欠—个公司的二千元到三千元的债付清。但我们并没有忘记我们的债务,将来时机到了,我们—定要付清这笔款。”(26)《1937年对记者的谈话》,《傅连暲诞辰一百周年纪念集》,第13页。从时人的回忆看,傅连暲当时“以福音医院的名义,在上海、汕头等地为红军医院购买药材”。形成上杭、峰市、汕头、上海一条从根据地至上海的秘密采购药品的运输线。为了大批量地购买,傅连暲“派医院的医生曹国煌去上海直接采购,运回苏区,但最后一次到达闽粤边界峰市时,曹国煌同志不幸落入敌手,取义成仁,壮烈牺牲”。(27)钟有煌:《无私的奉献——纪念傅连嶂同志诞辰100周年》,《傅连暲诞辰一百周年纪念集》,第242页。由此可以看出,当时苏区的药品形成一个供应链,为维持这一供应链,付出相当巨大的代价。研究者可以进一步追索的是:这条运输线如何运作,包括哪些医药公司,进入苏区的渠道是怎样的,双方以什么样的方式展开贸易。虽然,具体的资料会很缺乏,或许已经很难完全搞清楚,但作为后人,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历史研究的追求和特性时时在提醒着历史研究者,厘清事实是历史研究者基础性的任务,历史研究首先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才谈得上其他。这个世界需要分工,没有人可以包打天下,让罗马的归罗马,凯撒的归凯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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