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宋陵纪
2022-03-22郭磊
□郭磊
一
开宝丙子岁三月,赵太祖巡西京,过巩祀永安陵。登角台望青龙山,悲陨号恸,引弓曰:落矢即吾归处。瘗髫年所戏石马以为志。后七月而有烛影斧声之事,发志而葬,曰永昌陵。及太宗征契丹,覆师高梁河,狼狈遁归,伤股见髓,久不能愈,终以此殒,诏附父兄之右,曰永熙陵。景德丁未年正月,真宗谒三陵,析巩缑偃师之地置永安县,以奉陵寝,遂为定制。 迄元符三年八月,葬哲宗永泰陵,营造修缮百有余岁,遂有七帝八陵之荟,附茔千余。 其兆域南倚嵩颍,北据大河,宫室崔嵬,仪卫林立,漫山遍野,繁华壮丽,蔚为大观。及靖康中,金虏犯畿辅,乃焚殿宇,发皇堂,佰年经营一朝灰烬,典章文物扫地都休,至哲宗有蜾体抛弃荒野之事。宋人不竞,唾面自安,遂致祖宗寝域永沦榛棘,九州风月再难同天, 使后代言于千载之下, 不免击案而发立。南渡君臣,居然觍颜事敌,恬居臣妾,人之无心乃能如是者乎! 是其攒宫山之耻,固非无因由耳。河洛诸陵,荒弃已久,然冢阙半存,像生犹在,分布田野,亦足可启发幽绪,思古怅然。 庚子岁季秋乙未日,余并河内谢君偕行访古迹,过定熙昌安裕泰六陵。观诸石刻,颀硕宏伟,雕饰繁华,朴拙工巧各不相类。 肃然沉默,静穆森森,风雨剥蚀,沧桑之气,满目盈怀。 而大冢崔嵬,荆莽覆盖,残阙断墟,孤丘兀立,是尤可生兴亡茫茫之感慨。 诸陵制度,大略俱同,唯永安陵前一概荡然,只荒冢野蔓,茕茕孑立天地间。 午后,过裕、泰二陵。 守望不外里许,所在忂荒田野畴,夏黍既刈,冬苗甫生,离离青翠,点缀耘涯。 仰望长空漫云,平芜万里,孤垒残石,尽在衰草野蔓之间,或颠仆地上,半没土中,沉默不语,远近潇潇,只闻风声。 披荆踏荒蹊觅诸附茔,丛棘滋生,淹没柏城,兔见狐没,荒凉寥落甚于帝冢。其时秋深日暮,霜冷寒生,萤飞貂冠,蝉咽松钟,飞云不去,烟雾初凝。徘徊垄下,想那东京繁华,百岁鼎盛,许多热闹,这般太平,到头来不过一场春梦。 陈桥英雄,道君风流,于今安在,孤风吹泪,寂寞荒冢。惟大河东去,青山苍茫,依旧残阳落霞,漠漠长风。有松鸦栖陵上树,号唳声声,忽振羽去。急回首时,只见空枝,瑟瑟苍穹。 九月丙申日纪。
二
宋制:帝陵南向而居,乳鹊台下置像生二列:凡望柱二、象二、驯象人二、瑞禽二、甪端二、仪马四、控马官八、虎羊文武官各四、客使六、走狮二、镇守将军二、上马石二、忂在朱雀门外。 内侍、宫人各二,置陵台前。 另青龙、白虎、玄武三门外各置坐狮二, 下宫南门外亦置坐狮二, 合计六十四事,其石俱取于偃师栗子山,今罕有全者。 后陵处帝陵西北,下宫之南,制度减损,像生唯望柱、仪马、文武官各二,侍臣、控马官、虎、羊各四,四门分置坐狮各二,凡三十二事而已。 形既小逊,遗失损坏亦甚于帝陵, 有至于冢阙不存, 一概荡然者也。 辛丑春元,正月初三,日正癸巳,余邀河内谢君复入嵩阴考其究竟,过昭、昌、裕三陵。 其昭陵恢复既久,台阙巍峨,宫室俨然。 春生丽日,游客喧阗,人声鼎沸,所在濩濩如入集市。 拥掇嚣哗,恒无顷刻之虚,所谓古意,荡然不余。 昌陵亦当整葺,神道平隘,树木修齐,所幸台阙荆棘,丘墟如故,沧桑之气,得少留存。 其像生佚阙殊甚,所余者三十九事, 古朴劲健, 尚余唐家风度。 行其四门,废阙犹在,石狮雄壮,半入土中,唯玄武门外踪迹杳渺,虽踏行寻觅,终不可得。 午后,过神宗永裕陵,在昌陵西十里,其地名八陵。 冢阙刻石,俱在田畴之中,青黍离离,荒天野陌,是尤可见沧桑而多兴亡之悲者。 崇宫赫垣,早做灰烬,象生损毁尤甚,文武官吏丧失元首,得保全者不逾三四。其琢饰精湛,形容秀致,儒洽温文,气韵风雅,工艺美善冠盖八陵。 朱雀门前二走狮声色特著,振尾甩首,举趾欲奔,形容活泼有类于生者。 雒下旧谚:东陵狮子西陵象,是其谓也。 四门俱在,其玄武门外三大冢做弌字平平铺陈, 为道路分切,割据东西,兀立原垄,是神宗向、陈、朱三皇后神台。下宫居其北, 遗二坐狮, 俱陷地中。 更西复有一冢, 则徽宗恭惠王皇后陵宫。 核诸典籍: 道君明达、明节二刘后亦瘗斯左右,然湮没既久,了无遗痕,不可详其所在。 各陵像生寥落,人物半存,星布田野,耘涯做伴,荆棘满覆,菽麦丛生,黄垣破败,柏城荒芜。 早春萧索,枯枝虬砺,曲绌如剑戟。枝上寒鸦,闻人声辄惊起,尖唳磔磔,入云霄间,闻者不胜悚栗。 后四日丁酉,逢雨水。 纪。
三
王铚《默记》录神宗语左右曰:太宗燕京军溃,仅得脱。 服御宝器尽失,从人宫嫔俱没。 股上被两箭,岁岁必发,其弃天下竟以箭疮发云。 辛丑二月丁卯,当春分日,余夜读至此,抛书起立,邀河内谢君往洛畔观永熙陵, 夙兴即行。 陵在巩之滹沱岭下,与昌、安二冢相比邻,制度宏阔,远居父兄之右。 台阙角垣,丘墟犹在,象生全存六十四事,雄硕健壮, 文武官尽瞋目裂眦, 气概强桀亦冠八陵。 下宫居神台北,及所附元、明二李后并真宗章穆郭皇后陵俱久荒圮。 循阡陌行田埂上, 越渠附木,坎坷攀援,曲折再三求其究竟。 每于榛荆葑蔀中得一石一瓦, 无论断阙, 皆大欢喜。 时早春晴好,宸宇湛然,温风胜酒,往复去来。 青麦漠漠,茫无涯际,萧萧匍匐若波涛相起没。 陵后一桃花园,春华初蔓,夭夭灼灼,烂漫枝头。 空亘了无人迹,惟荒垒断石,参差其间。 余坐蓁下,久不能去,诵一休师之《长门吟》,至“荣辱悲欢目前事,君恩浅处草方深”句,触目寂寞,怆然盈怀,沉默若有所思念。 既归,己巳日纪。
四
仲春如月,蛰螽苏省,当戊午日,从河内谢君行洛水畔,过宋永泰陵。 时正早耘,灌溉沃野,青黍未长,离离原上。 远村落落,墟烟袅袅,枯木戟列,寒鸦栖止,流岁斑驳,漏残影疏。 靖康之祸,泰陵被难尤酷,锦绣万端,一概荡然,朱阙仟重,全做荒芜。 唯仪卫森森居阡陌中,肃然如故事。 青麦遮胫,半入黄土,益深其岁月,更长寂寞。 官吏狮象忂栩栩若生,二将军眉目流动,伫首相望,若闻语言,则千秋往事,一旦相逢,不禁疑惑,未知其可。 不审,陷新沃田中,急出,则泥泞污沾,没履覆足,狼犺若田舍汉。 相顾愕然,须臾,乃大笑,久不能住。 时岁不羊,去夏而来,既历洪噩,又逢疫厄至再至三,经秋越冬,未有宁日。 困匮交瘁,辛苦万端,事多不遂,心意懑懑,久郁深结。 及此一声笑,始得一展颜,而胸中兀垒,且一半付东风耳。复酹太祖永昌陵,寻其下宫不获,得孝章皇后冢下。午后,归。 更一日,壬寅岁春二月己未日纪。
五
暮夏既深,伏月辛未日,久霖初霁,日色裂云,精采灿灿。 携妻女过雒泮谒宋诸陵,以格女新诵赵氏史记,言语必陈桥玉戚送京娘也。当昌陵封筑,不得入,遂酹熙、厚二陵。 其厚陵在昭陵西,守望只里许。神台阙垣,四门磊磊,俱新补葺,棱角争争,碧草茵然,俱从整齐,而古意尚稍存。 像生规模,一如他者,而殊削瘠,短矬类侏儒,颇失协调,而工亦薄陋,疑或者治平之历年匆遽所致于乎,亦未可确知也。 又长居市井间,与烟火日相杂,风食凿破,于诸陵最甚,自两将军以下,檓阙败坏者逾半数,所余亦面目模糊,存其大概而已。 西北约百步有覆斗冢稍孙,仪卫严肃,是宣仁高皇后陵宫也。 盛暑湮甚,烈乌高灼,炙人肌肤虽顷刻即欲焦烁。 举目空阔,无所遮蔽,一抬步间,汗涌如汤。 此实不可当,遂仓促而逃去。 更午后,寅行三十里入河滂双槐树村,探古河洛国遗迹。雨后蒸缛,暑湿尤甚,若居炊甗火箱中,尤不可耐。唯登高原瞰大河汇洛,远山迤逦,缓澜舒带,流风鼓鬣从天上来,飞发洗目,略可一胜炎赫,小清襟抱者耳。翌日壬申,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