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看“不可靠叙述者”对人物塑造的作用

徐 丹

（北京电影学院,北京 100000）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由佛罗莱恩·泽勒指导，改编自该导演的同名舞台剧《父亲》。影片展露了一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斩获了包括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金鸡奖最佳外语片等诸多奖项，是一部佳作。

在关于探讨家庭生活、情感关系的影片中，人们普遍愿意通过更传统的叙事方式展现人物之间的冲突，表达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在关于电影剧作的普遍观念里，复杂的叙事结构、时间与空间的混乱、不可靠的叙述，通常会带来叙事的扰动，使观赏影片的侧重点偏移到寻找合理的叙事路径、梳理真实的时空线索和了解事件的真相上。因此，也容易忽视其中人物的性格因素，并且带来一定的情感断裂，对人物的塑造很可能引起负面作用。

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却采取了复杂的叙事策略，安东尼·霍普金斯饰演的主角安东尼，作为一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记忆衰退、时空混淆、认知错乱，大部分时间都作为一个“不可靠叙述者”而存在，整部影片大量的视点镜头，使观众产生了迷惑之感。但同时，也使观众带入到安东尼的精神世界中，了解安东尼的困境与心灵的渴求，与之产生了强烈的共情。导演罗莱恩·泽勒在采访中表示，他不希望这成为一部“烧脑片”，而是想分享一种情感。可以说本片的“不可靠叙述”很大程度上起到了突出人物的作用。

一、电影中的“不可靠叙述者”

“不可靠叙述者”源自西方经典叙事理论。美国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最早阐释了叙述的不可靠性，提出了“当叙述者的讲述或行动与作品的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相一致时，将其称为可靠叙述者，反之则称为不可靠叙述者”。布斯的“不可靠叙述”，主要基于故事事实层面的事实/虚构，以及价值观念层面的赞成/反对加以判断。费伦则发展了“不可靠叙述者”的理论，将其扩展到三个维度，即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解读，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判断。

以上“不可靠叙述”的观点，聚焦于作者的规范。在此基础上，我国的申丹教授还聚焦于人物，强调不可靠的人物眼光对人物主体意识的塑造作用，认为人物不可靠的眼光可以塑造人物的主体意识。

然而，在电影中，关于叙述者的研究一直存在争议。因为电影创作机制的复杂性，并不存在单一作者，因此叙述者的身份变得难以界定。一些学者认为，电影中的“叙述者”是电影叙述产生的来源，如阿尔贝·拉费在《电影逻辑》（Logique Du Cinema，1964）一书中所提到的“大影像师”。“大影像师”并不指影片的导演，或某个具体的人，而是由创作者集体所组成。安德烈·戈德罗和弗朗索瓦·若斯特在《什么是电影叙事学》一书中，继承了“大影像师”这一概念。此外，他还提出“明显叙述者”的概念，指的是画面中出场的具体角色以及画外音。我国的郭钟安在《电影叙述者的主体性与叙述机制建构》一文中，提出了“人物叙述者”，是基于“明显叙述者”的扩展和延伸，指的是电影中隐含了作者创作意志的具体角色。

我国关于电影中“不可靠叙述者”的研究，通常借鉴了叙事学中“不可靠叙述者”的概念，并融合了“人物叙述者”的内核。本文的意图在于研究影片中“不可靠叙述者”与人物塑造的关系，因此对“不可靠叙述者”的分析和讨论，仅限于电影中进行主要叙述的人物角色。如果该角色存在不可靠的报道、不可靠的解读、或不可靠的判断，其语言或动作与影片最终展现的事实不一致，即为“不可靠叙述者”。

二、《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对“不可靠叙述者”的建置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一片中，通过安东尼的主观视点镜头，一开始就将观众带入到他的主观世界。他住在“自己的公寓”里，跟女儿安妮长期生活在一起。他拒绝了女儿安妮帮他找的护工，跟女婿的关系并不融洽。然而电影不断提醒观众，他所认知的时间、空间甚至人物，都是错误的。他以为的女婿保罗转眼间就换了另一个人的样貌，一会儿又称自己叫詹姆斯；他甚至认不出来自己的女儿。随着对安东尼叙述的“不可靠性”的展露，他的困惑、不安、恐慌也一点一点感染观众。直到影片的最后揭示了，安东尼其实是在疗养院中，女儿安妮早已经去了法国，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无法正确理解的记忆碎片，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不可靠叙述者”。影片成功的演绎出了一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悲剧。

影片中安东尼的不可靠性，主要体现在他不可靠的判断上。

1.主观时间与客观的时间的矛盾，构建时间判断上的不可靠性

影片中存在几处客观时间，与安东尼的“主观时间”存在巨大矛盾的片段。比如影片中安东尼在女儿安妮面前唯一一次情绪崩溃的大哭，那时的客观时间是傍晚，而安东尼的主观上却认为自己早上刚刚起床；又如影片中安东尼经历了时间的循环往复，一个刚刚发生过的对话场景，转眼间再次重复发生了，这也与真实的线性的客观时间是矛盾的。

而安东尼自己的“主观时间”，和他人反馈给安东尼的“相对客观的时间”，也存在矛盾。安东尼的时间观念里，安妮早已经跟前夫离婚，并且刚刚告诉她，她要跟新结识的男人去法国，开展第二段人生，因此不得不把他送到疗养院去；随后，本应处于时间线更早位置的安妮的前夫就出现了，他与安东尼还住在一起，并告诉安东尼，他们尚未离婚，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在法国的男人。

这些矛盾让观众清醒地认识到，安东尼的记忆在时间线上产生了错乱。甚至他自己的主观时间也是断裂的，他对时间的判断是不可靠的。

2.空间环境的重塑，构建空间判断上的不可靠性

影片场景主要集中在公寓这一封闭空间中，然而，安东尼真的是在公寓里吗？这究竟是谁的公寓？观看完整部影片，可以梳理出关于空间的真相。安东尼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自己买的公寓里；随着他阿尔斯海默症病情的加剧，他搬到了女婿的公寓，跟安妮夫妻生活在一起；最后，安妮去了法国，不得不把安东尼送去了疗养院。所以，这一间公寓同时指代三个空间，安东尼的公寓，女婿的公寓，和疗养院。

这间公寓的空间环境一直在被打破、重构。厨房瓷砖的颜色、走廊的装饰、客厅沙发的试样，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一直挂在墙上的小女儿露西的画，也会突然消失不见。安东尼对空间环境的变化感到错乱。

导演为了让演员产生“我在哪里”的错乱感，拍摄时每天改变一点现场布景，重塑空间环境，营造出了一种令人困惑的效果。这一切构建了安东尼在整部影片中对对空间判断的不可靠性。

3.主观视点与客观视点的矛盾，构建事件判断上的不可靠性

影片还着意于视点的转换，通过展现安东尼的主观视点与客观视点的矛盾，把安东尼孤立了。安东尼的叙述与其他人的叙述之间存在着大量矛盾，但安东尼的叙述视点，大量使用了主观的视点镜头；而其他人叙述时的视点，大部分是接近于观众角度的客观镜头，这使得其他人的叙述，都比安东尼显得“可靠”。此外，安妮、保罗/詹姆斯、劳拉几个人物的语言可以互相印证，他们的叙述也与客观事实达成了相对一致，他们对周围变化的环境可以适应。这一切，让安东尼对人物和事件的判断也都变得不可靠。

三、“不可靠叙述者”与人物塑造

在很多影片中，随着叙事的推进，观众对于“不可靠叙述者”产生了怀疑，从而引发了对真实的猜测和理解。因此，“不可靠叙述者”通常也在悬疑电影中被广泛地使用。而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我们可以看到，通过不可靠叙述，也可以凸显人物性格、推进人物的行动、传递人物的情感。

1.揭示人物的性格

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中曾经强调“对照或反衬人物塑造的深层的人物性格揭示对主要人物而言是一条根本原则”。当人物的内心跟表面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形成差异时，人物的性格变得突出。

当影片主角作为“不可靠叙述者”时，人物外化的性格状态和深层的性格底色形成了天然的对比。安东尼年轻时曾是一个工程师，自诩聪明，认为自己“有大象一般的记忆力”，非常自信。但事实上，他的判断是完全错误的，他的自信不过是一种固执。观众发现这一点时，这个自负、挑剔、“有点脾气”的老人形象，也就呈现在观众的眼前。随着安东尼作为“不可靠叙述者”的特征越来越明显，他对自己的判断也产生了怀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影片前面所展现出来的性格都是片面的，是他年轻时部分性格的缩影。老年的安东尼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下，勉强维持着维护自我尊严的倔强。随着这种性格的反衬和对比，他的深层性格矛盾也被揭示出来。

安东尼的风趣和魅力，也是通过不可靠叙述揭示的。安东尼认为护工劳拉长得很像他的小女儿露西，在她的面前变得热情，甚至告诉她自己是一名舞者，并当即表演了擅长的踢踏舞。这种有意的“不可靠的报道”，展现了他富有魅力的性格的另一个侧面。

影片《小岛惊魂》也通过对一个“不可靠叙述者”的塑造，刻画了人物的性格层次。妮可·基德曼饰演的主角格蕾丝是一个神经质的、性格古怪的女人，有着很强的掌控欲。直到影片的最后才揭示，她已经死了，而她自己不知道。她性格中的偏执，其实是基于对从军未归的丈夫的爱，格蕾丝想要等待丈夫归来，而不愿意承认自己死亡的真相。

2.表露人物的动机与潜意识

电影中还经常通过“不可靠叙述者”来表露人物的动机和潜意识。

电影中的不可靠叙述，有些是故意的（有意识的），有些则是下意识的（潜意识的）。

有意识的不可靠叙述通常是“错误的报道”，具体表现为“撒谎”这一行为。人物为了达成特定目的而隐瞒事实，所叙述的内容与真相产生很大的偏差。当影片揭示了人物撒谎的动机，也就解释了人物行动的内在逻辑，从而塑造了人物。比如影片《罗生门》中，三个主要叙述者——盗贼、武士、和妻子，都因为自己的动机而在叙述中掺杂了错误信息，致使武士之死的真相扑朔迷离。当这些“不可靠叙述者”的真面目逐渐被揭开时，观众了解了人物的动机，也看到了人物底层的真正性格。盗贼贪生怕死而希望自己显得勇敢，武士懦弱而贪婪却怪罪于妻子的背叛，妻子狠毒却把自己形容成无助又贞洁的女人。

潜意识的不可靠叙述，则通常表露了人物内心深处的期待和渴求。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安东尼的很多“不可靠叙述”都是基于潜意识的。影片中最重要的意象是他的手表。安东尼不停地寻找手表，对此产生了很多不可靠叙述。他开始认为护工偷走了他的手表，在安妮帮他找到后，他的手表一次又一次的不见，后来怀疑手表是被保罗抢走了。“寻找时间”正是安东尼的一种潜意识行为，他感受到了自己在时间认知上的混乱，潜意识中希望自己能够掌控时间。

此外，安东尼在影片中一再坚持表示，他住的是自己的公寓，也是他潜意识中在寻找空间环境的安全感。关于小女露西的不可靠叙述，也展露了安东尼潜意识中的伤痛。影片中，安东尼认为小女儿还活着，他对护工劳拉说，他有几个月没见到露西了，对此安妮一直不置可否。在影片的靠近结尾处，安东尼打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直接进入到医院的场景，看到奄奄一息的露西，这一幕证实露西早就已经死了，而且安东尼是知道的。但安东尼的潜意识中，一直希望小女儿还活着。

在很多基于精神分析理论建制的影片中，“不可靠叙述者”的叙述都展现了人物潜意识中最深切的诉求。《催眠大师》中，徐峥饰演的催眠师无法面对当年的那一场事故。因为自己的酒驾出了车祸，才导致未婚妻的死亡，这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而迫切地想要逃避。在《穆赫兰道》中，金发女孩戴安娜向往成为像巨星卡米拉一样成功的演员，而把自己幻想成她，进行了一系列不可靠叙述。正是通过这些不可靠的叙述，才塑造了完整的人物。

3.展示人物的困境

在很多电影中的“不可靠叙述者”都有认知障碍或生理疾病，他们在知识/感知轴上作出不可靠的判断，是源于他们自身的缺陷，因此他们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安东尼作为阿尔兹海默症病人，赶走了影片中的第一个护工安吉拉，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强调自己可以一个人在公寓中生活。但其实他已经“搞不明白发生的一切了”，甚至连衣服都需要别人帮忙才能穿好。这一系列的不可靠叙事，更加凸显了原本要强的他所面对的困境。在这样的困境中，他是孤独无助的。

《禁闭岛》《搏击俱乐部》《小岛惊魂》这一类悬疑影片的叙事，都构建在认知障碍者的内心困境上。在《搏击俱乐部》中，杰克和泰勒是一位精神分裂患者的两种人格，杰克作为汽车公司的普通职员，患有严重失眠症，生活苦闷，对周围的一切不满且充满憎恨；而泰勒则是一个叛逆、疯狂、暴躁、不循规蹈矩的痞子。两个人产生了近乎友情的交集而后又很快决裂。直到影片的最后，交代了泰勒原来是杰克幻想出来的另外一个人格，杰克成了那个“不可靠叙述者”。因为他身处困顿苦闷之中，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摆脱，这才幻想一个像泰勒的人，为自己提供解决问题、排解情绪的方式。泰勒是他软弱、忍耐、痛苦却又不得不循规蹈矩度日的反面镜像。

“不可靠叙述者”在传递人物情感上，也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在影片中，观众知道露西已经死了，然而安东尼始终相信露西还活着。当他再次说“他前几天才看到露西”，问露西去哪儿了的时候，观众都能感受到安东尼内心的悲伤，和对露西深切的爱。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不仅通过“不可靠叙述者”的叙述，构建出一种复杂的结构，使影片充满悬念、引人入胜，而且通过这种叙述，完成了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展示了主角的内心困境，让观众感受到了他的无助、窘困、悲伤、和爱。“不可靠叙述者”能很大程度上的够调动观众的情绪，当观众恍然大悟的那一刻，对人物产生了批判或同情心理。这正是“不可靠叙述者”的魅力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