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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古事记》神话中的女性意识

2022-03-22

大众文艺 2022年5期

田 浩

(湖北民族大学,湖北恩施 445000)

《古事记》成书于712年,是日本最为久远的古典文学著作。它由稗田阿礼口述,太安万侣编纂,天武天皇审定,汇集了日本最早的神话传说与历史故事。在这部文学经典中,作者构建了各种丰富饱满的人物形象。他们或源自神话传说,具有浓厚的超自然神秘气息,或依据史实,带有鲜明的历史痕迹与时代特征。其中,女性人物个性独特,形象鲜明,与当代人对古代女性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而神话部分的女性人物形象,则可以说是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女性的这种不同。

女性,作为人类的重要性别,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扮演着无可替代的角色。然而,在人类漫长历史中,也常常作为弱势群体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随着人类社会进入现代文明,女性的社会地位日益提高,女性意识也日益增强。通常认为,所谓女性意识,就是女性自我觉醒的结果,即在男性中心主义之外,以女性的视角,认同自我性别,并将自身定义为具有独立人格的自然人。女性意识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漫长历史中日积月累、通过女性自身的抗争而实现的。其实,早在人类历史的开端,就已埋下女性意识的种子。

女性意识在日本文学上的体现尤为明显。在日本文学史上,盛开着女性文学的奇葩。从平安时代的紫式部,到明治时期的樋口一叶,女性在文学领域的地位举足轻重。甚至可以说,没有女性就没有日本文学。要研究日本文学,就不得不涉及女性意识。为何女性在日本文学中的地位如此重要?为何日本文学中女性文学如此繁荣发达?本文试从作为日本文学源头的《古事记》神话中,通过论述女性意识=以期获得回答上述问题的答案。

一、追求独立人格的主体意识

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曾她的著作《第二性》中论述,“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女性的身份性别,在历史上是由男性所构建的,因此作为与男性相对应的“他者”的存在,女性缺乏主体意识,其行为范式及道德评价往往基于男性的视角。这种主体意识的缺乏,在封建社会强加给女性的种种道德约束中屡见不鲜。在传统的人伦观念中,女性往往是弱势的、被动的,缺乏对社会生活的参与,更必不说女性在社会上的地位。

在日本古代文学作品中,这种主体意识的缺乏也有一些普遍的表现。例如,在平安时代的《源氏物语》中,主角光源氏在前几十帖中,始终是故事的中心,具有强烈的主角光环。而众多女性角色,虽然形象丰满、个性鲜明,但大多作为主角光源氏的陪衬而存在,只有像“空蝉”这样的极少数女性角色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反观《古事记》神话,无论是伊耶那美命、天照大御神,还是栉名田比卖、八上比卖,她们的人物形象皆带有明显的主体意识特征。这种强烈的主体意识,看似是人类母系氏族社会的遗风,实际上是人类本真情感的天然显露。这种人类本真情感的显露,也可以说是女性与男性天生平等的明证。

1.伊耶那美命的诞生及其婚姻中的主导性地位

在《古事记》的“天地始分”一节中,我们可以注意到神话传说中最初出现的五个神话人物,即所谓的“别天神”。他们都是“独神”,且是“隐身之神”。也就是说,这最初的五个神话人物,并没有人类的男女性别之分。在此之后,出现了五对具有男女性别的神话人物。伊耶那美命作为其中最后一对出现的神话人物,与作为男性的伊耶那岐命相匹配。同时我们需要注意,这五对人物中,每对男女都是同时出现的。所以说,在时间的观念上,《古事记》神话中的男女没有先后之分,两性是平等的。这与基督教神话极大不同。基督教神话中,夏娃作为女性的代表,是晚于作为男性的亚当出现的。她由亚当身上的肋骨创造,显然是作为亚当的附属品而出现的。与此相反,伊耶那美命的诞生却与伊耶那岐命同时,不分先后。从这里可以看出,在人物的出场顺序上,伊耶那美命与伊耶那岐命就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并不是作为“他者”的存在。这样一种时间上的平等意识,可以说奠定了《古事记》中女性主体意识的基调。

而在“诸岛之生成”一节中,出现了非常有趣的一幕。当伊耶那美命与伊耶那岐命准备蕴育国土(即诸多岛屿)时,伊耶那美命率先开口赞美对方“啊呀,真是一个好男子!”随后,作为男性的伊耶那岐命才回应道“啊呀,真是一个好女子!”在此之后,他们结合孕育了不良之子水蛭子和淡岛,但没有成功孕育出国土。对此,《古事记》给出的解释是“女人先说,不好。”显然,这样的解释透露出一股浓烈的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气息。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社会环境变化而修改文本后的结果。因为彼时日本刚从中国吸收儒家文化,学习中国封建制度,建立了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律令制国家。在律令制国家中,男性是社会权力的中心,主导着社会的发展。无论历史原因具体如何,从伊耶那美命先开口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得知伊耶那美命在婚姻上占有主导性地位。这种主导性地位,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传统母系氏族社会的影响,但主要意义上是一种“偶然”形成的主动。这种主动,表明在男女性别上,伊耶那美命对自我身份、自我性别的认同,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也正是这种主动,暗示了她之后曲折的命运。

2.“黄泉之国”:女性意识的主体性象征

在“黄泉之国”一节中,《古事记》追求独立人格的女性主体性意识表现尤为明显。伊耶那美命因生火神而去世,堕落至黄泉。伊耶那岐命因怀念爱妻,来到黄泉,企图实现伊耶那美命的重生。重生过程中,伊耶那美命告诫伊耶那岐命“切勿窥看我”。伊耶那岐命最终却违背了约定,偷窥了妻子的丑态,正如原文所述:“点起火来,进殿看时,乃见女神身上蛆虫聚集,脓血流溢……”伊耶那美命也因为丈夫的偷窥而恼羞成怒,最终与他反目成仇,派遣黄泉丑女、八雷神乃至亲自出马,追击丈夫。自此,伊耶那美命与伊耶那岐命彻底分道扬镳,在黄泉之国开始了她独立的生活。

在这个故事情节中,我们可以看到日本的“耻感文化”在《古事记》神话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所谓“耻感文化”,主要由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提出,与西方的“罪感文化”相对应的一种文化形态。具有“耻感文化”背景的人物,特别注重廉耻,因而也就过分在意他人的看法。这似乎与伊耶那美命的女性主体意识相矛盾。然而,正是这种与主体意识相悖的反差,最终从反面激发了伊耶那美命的女性主体意识。身为女性的伊耶那美命因为过度在意个人的隐私,最终导致夫妻关系破裂,从而不得不独自在黄泉之国生活,也就彻底摆脱了伊耶那岐命对她的种种束缚,实现了作为女性人格上的独立。

因此,“黄泉之国”一节可以说是女性意识的主体性象征。在与作为男性的伊耶那岐命的矛盾中,伊耶那美命认同了作为女性的自我性别,从诞生之初的“偶然”的主动,转变为“必然”的主动,这种人物性格的转变,特别是内心情感的转变,折射出女性主体意识的彻底形成。这种女性主体意识,主要表现为追求人格独立,自力更生,不依靠男性而完全认同自我。不难发现,《古事记》里这种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也影响了之后的日本文学。比如,《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坚决果断地拒绝自己众多的追求者,毅然选择升天归月,彻底实现了人格独立。《源氏物语》中的空蝉亦是如此。虽然她被光源氏屡次纠缠,但早已看穿光源氏的风流本性,于是毅然逃离其束缚,回归自己的生活。这些文学作品中女性人物身上的主体意识都和《古事记》里伊耶那美命的主体意识有相似之处。

二、追求婚姻自由、反抗父权胁迫的抗争意识

婚姻自由被认为是人类社会长足发展的产物。追溯历史,可以知道在人类社会形成的初期,婚姻所受的限制较少,男女拥有普遍、相对的婚姻自由。随着阶级的产生,社会制度的变更,婚姻受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种社会因素的制约越来越多,乃至于男女逐渐无法单凭个人意志决定自己的婚姻。比如,在封建社会中,男女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身没有婚姻选择权。而且,在离婚的权利上,两性也存在着严重的不平等。男人有休妻的权力,而被休的女性则被视为被抛弃的人,将被逐出家门、受人非议。对于婚姻,女性往往处于比男性更加被动的地位。但是在《古事记》神话中我们却可以看到与此不同。

在“根之坚洲国”一节中,大国主神爱上了建速须佐之男命的女儿顺势理毗卖。但是,建速须佐之男命似乎对大国主神这个女婿很不满意,于是使用种种方法刁难乃至于迫害大国主神,企图破坏女儿的婚姻。比如,他让大国主神睡在蛇屋,又让他住进有蜈蚣和胡蜂的房子。但是,作为女儿的顺势理毗卖并非一味迁就父亲,先后背着父亲,悄悄地给自己的爱人以辟邪的巾,让其免于虫蛇之毒。最后,顺势理毗卖竟和大国主神私奔,逃离了父亲残暴的统治。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顺势理毗卖作为父权压迫下的女性,本没有婚姻自由,但是并未就此认命,甘受父亲的驱使,而是顺从内心情感,反抗父亲胁迫,追求婚姻自由。

《古事记》中存在的这种追求婚姻自由、反抗父权胁迫的女性意识引人关注。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阐述道,女人的“他者”地位总是和她的总体“处境”息息相关的,是存在主义的,源于父权制度和父权意识。“要女人待在家里的父权制,确定她是感情的、内向的、内在的。”正是在男性意志主导下,形成了女性的“内在性”。而《古事记》神话里的婚姻自由,实则是女性对父权抗争后的结果。同时,我们也看到,这种对父权的反抗不是直接的、激进的,而是间接的(采取了逃避策略)、渐进的,这或许也是由于封建制度在日本刚刚形成时所产生的影响。

另外,在女性人物八上比卖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见女性追求婚姻自由的抗争意识。在“根之坚洲国”一节的末尾,八上比卖依照从前的约定,寻找大国主神,“但因为畏惧嫡妻顺势理毗卖,故将其所生的儿子挟在树杈里,回到本国去了。”在此处,需要注意八上比卖不是被大国主神“休妻”,而是不堪忍受正妻的强势而主动离去。且离去时既没有征求丈夫的同意,也没有自责或哀怨,从短短数字之间,可以看见其离去之干净利落。可以想见,八上比卖完全是凭个人意愿解除了婚姻,这样的婚姻自由可以说是反映了女性“宁缺毋滥”的高贵气节和对命运对爱情抗争的顽强意志。这种婚姻自由,或许与《古事记》成书的时代有关。彼时日本社会流行“走婚制”,即成婚后,妻子可以住在娘家,不需依靠丈夫,从而也就避免了对男性的过度依赖。而且,由于日本封建社会尚在形成初期,封建伦理道德尚不完善,封建道德对女性的束缚也就相对弱小,女性故而拥有相对的婚姻自由。

三、宽容博爱的女性精神

女性精神,顾名思义就是女性所具有的精神特质,其内涵极其丰富。关于女性精神,历来有不同的解释。比如,中国古代阴阳学说中,女性往往属阴,与水的特质相通。《老子》中有“水利万物而不争”之说,暗示了女性的宽柔特征,也是至高的道德标准。古乐府中有《木兰辞》,花木兰的身上则具有一种坚守孝道、顽强不息的女性精神。《晋书》中更有“巾帼”一词,衍生出后来“巾帼英雄”的说法。当然,《诗经》中对女性的描述则更为丰富,“窈窕淑女”则是对女性的最高赞美,不仅强调女性的外在,更突出女性的内在,即对女性精神的赞美。在《古事记》中,女性精神则表现为宽容博爱的女性品质,集中体现在女性人物天照大御神的身上。

在“天之岩户”一节中,建速须佐之男命因为自身受到委屈,所以故意在姐姐天照大御神的居所胡闹。正如《古事记》文本中的记载,“(建速须佐之男命)毁坏天照大御神所造的田塍,填塞沟渠,并且在尝新的殿堂上拉屎。”其顽劣之异常,令人发指。对此,天照大御神并没有可以惩罚弟弟建速须佐之男命,反而为其辩解,说出了一些值得原谅的理由。当建速须佐之男命进一步胡闹,毁坏机室的屋顶时,天照大御神也没有采取以暴制暴的手段,而是躲进了天之岩户,避免了与弟弟的直接冲突。其实,按照前文所述,天照大御神强大的力量远在弟弟之上,完全可以用暴力手段将弟弟制服,但因为她有一颗宽容博爱之心,袒护受到委屈的弟弟,采取了这样一种避免直接冲突的逃避策略。在进入天之岩户后,整个世界化为黑暗。故事最终在八百万神的设计下,天照大御神“重出江湖”,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光明。

在女性人物天照大御神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宽容博爱的女性精神。天照大御神即便受到了自己亲弟弟的胡搅蛮缠,却依然选择宽宥原谅,这固然源于对弟弟建速须佐之男命的愧疚,也是自身宽容博爱的女性精神使然。所谓天照大御神,就是太阳神,在《古事记》中设定为女性人物。这不同于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男性身份的设定,也不符合中国阴阳学说中太阳与男性属阳的解释,因此是日本神话的特质。太阳,在感觉上来说,是温暖的、光明的,这正是宽容博爱的女性精神的象征。也有日本学者认为,天照大御神在日本历史上有其原型,即邪马台国的女王卑弥呼。卑弥呼时是日本史上颇具传奇色彩的女性统治者,不难想象其胸襟之广阔、气魄之豪迈。

结语

根据以上论述,我们可以在《古事记》神话中发现众多具有鲜明个性特征、强烈女性意识的女性人物。这些女性人物从伊耶那美命到顺势理毗卖、八上比卖,再到天照大御神,虽然命运与际遇各不相同,但她们身上同样散发着女性的光辉,折射出强烈的女性意识。这种女性意识首先表现为追求人格独立的主体意识,在此基础上产生出追求婚姻自由、反抗父权胁迫的抗争意识,最终形成宽容博爱的女性精神。《古事记》里的女性意识,不仅塑造了《古事记》神话中形象丰满的女性人物,而且影响了其后的紫式部、和泉式部、清少纳言等一系列杰出的女性文学家,让她们的文学作品中也充斥着女性的光辉,同时也关系到日本的历史和政治,造就了数个有所作为的女性天皇。至于女性意识与后世的文学、政治的纽带如何形成,则是本文未能涉及之处,也是以后需要研究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