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小说中的人性本质探寻及写作特征
——以《月亮与六便士》为例
2022-03-18王海峰
王海峰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作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其以最诙谐幽默的口吻,最通俗易懂的叙事将看似寻常的情节铺陈得引人入胜。在毛姆的文学作品中,处处彰显着“人性”色彩。文章以毛姆小说《月亮与六便士》①为例,探索小说中的人性本质及写作特征,从而深入把握作品的本质。
一、人物经历在人性书写中的投射
文学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人性书写与毛姆自身的经历密不可分。尽管《月亮与六便士》不是毛姆自身经历的直接套用,而是另一位现实人物的投射,但其中我们仍然能够看到基于人物现实经历及精神经历共同打磨的人性本质探寻。[1]
(一)根植于毛姆自身经历的人性书写
作者毛姆的童年并不算完美。虽然毛姆出生于中产阶级之家,但是在他不满十岁的时候,父母就先后辞世,成为孤儿的毛姆只能寄人篱下。毛姆身材比起同龄孩子矮小许多,还患有严重的口吃,这让他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不单同龄的伙伴孩童会打压欺负他,甚至连当时就读的公学里一些自以为是的迂腐知识分子也会羞辱他,这加深了毛姆对于人性的深刻体悟,促使《月亮与六便士》这样经典作品的诞生。跌宕起伏的戏剧化人生让毛姆更深切地体会了得与失之间的落差,在追寻物质生活与灵魂自由上更有话语权。[2]
(二)对创作对象人生经历的反观
毛姆的真实人生更多是对现实的无奈,而他创作的《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原型保罗·高更的人生履历则更为丰富。高更从事过海员、证券交易经纪人,谋生之余始终没有放下对自己真正的兴趣——画画的探寻与追求,并在25岁开始尝试做一名业余画者,最终在十年后的35岁开始四处游历,自我放逐,成为一名法国后印象派的画家、雕塑家。这与毛姆向往的人生高度融合,两人都不满现实、向往自由。在崇尚自由主义的时代,两位艺术家的思想又走在时代的前端,他们不愿意被世俗束缚,更愿意追求自由的灵魂,以至于为了追求灵魂的自由和独立,他们的身体也只能一直在路上无法停息,不断变换游历之处。[3]通过二人相似的人生经历和精神追求,毛姆以高更为原型的小说创作即是对高更人生经历的反观,同时更是对自身人生经历的凝视。正是由于对人类生存命运的深刻洞察,才进一步加深了小说作品的深刻性,这对于人性书写起到了较大的促进作用。
二、文学作品蕴含的人性本质探寻
在毛姆的作品中,暗含着对人性本质的探寻。以《月亮与六便士》为例,其中折射了对人性精致利己、贪嗔爱痴、执念沉迷的暗喻与反思。
(一)精致利己
《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通过不断向周围的人汲取养分,创作出源源不断的作品,成为了艺术家。也正是艺术家的身份,为他的所作所为披上了华丽的外衣,让他的攫取显得似乎理所应当。
首先,“活出自我”是小说展现的第一层精致利己主义。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本来拥有俗世美好的生活:体面的工作,明艳美丽的妻子,健康快乐的两个孩子。但他却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抛妻弃子开始了自己的艺术流浪生活。诚然辞去体面的工作,失去证券经纪人可观的收入,进入朝不保夕的颠沛流离的生活看似最直接的损失者是思特里克兰德本身,但思特里克兰德摆脱了压力,获得了精神上的自我高潮。在此,他并没有也不认为自己应该考虑自己的家庭,不认为自己需要考虑妻子生活和儿子的养育,这些本来依附于他生活的人是他的包袱,除了满足世俗的期待并不能跟上他的精神世界。过自己满意的生活是精致利己主义者的第一要务,他们看似没有对他人造成直接伤害,但对他人的漠不关心已经不仅仅是“自我”的性格描述可以解释,更多是对不愿承受道德谴责和社会责任压力的逃避。
其次,“暗度陈仓”是小说展现的第二层精致利己主义。在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刚开始流浪的时候,并非专业画家出身的他并不精通绘画技术与技巧,甚至画作可称拙劣,根本无法如预想中靠卖画为生。失去收入来源的思特里克兰德穷困潦倒,施特略夫是这时候唯一认同他的人,甚至还说服妻子勃朗什将思特里克兰德接到家中接济救助。然而,思特里克兰德并没有对施特略夫的知遇之恩充满感激,反而和他的妻子勃朗什有所暧昧。这和人性本质中第一层的精致利己主义一脉相承,在精致利己的框架下延伸解读,暗度陈仓的人性阴暗面呼之欲出。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是知恩图报并且知耻后勇奋发向上的人,最开始他就不会毫无牵绊与顾忌地抛却尘俗背井离乡。而暗度陈仓的阴暗之处更在于,一切看似顺其自然地推动发展着,并非思特里克兰德的刻意筹划。思特里克兰德和施特略夫之间暗潮汹涌,却并没有表面的冲突争执,他只是通过引诱人性的爱欲贪恋虚荣逐步将关系带到暗流中。[4]
最后,“众人皆醉我独醒”则是小说暗含的第三层精致利己主义。思特里克兰德在游历的过程中一路获得了施特略夫的接济支持与爱塔的无私守候,这并不仅仅是幸运可以解释的。分析小说的游历路线可以发现,思特里克兰德并没有停留在繁华的大都市追寻自己心中的“白月光”,相反,其游历最后的落脚点塔西提岛反而是俗世标准中的偏僻闭塞之处。塔西提岛带有原始的荒岛的气息,岛里原住民基本占据了压倒性优势。[5]一方面,从城镇化进程背后进化心理的角度分析,人们倾向往大城市迁徙与发展在于大城市有更前沿先进的物质文明,能为下一代的发展奠定更好的基础,从而推进家族的跃迁;而另一方面,思特里克兰德却反其道而行之,从繁华的巴黎到荒凉的塔西提岛,并在这里遇到无条件守候他的原住民爱塔,按自己的意愿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思想前卫放浪形骸的思特里克兰德对爱塔可以说是降维打击,爱塔为他燃烧奉献的背后是思特里克兰德的造境之术。作为根基深厚的原住民,爱塔并不贫穷,但她的精神是贫瘠的,也一直被世俗传统女性的标准束缚,但思特里克兰德为爱塔带来了她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世界,他丰富而不同寻常的人生阅历足以让涉世未深的爱塔迷醉,成为了爱塔精神世界的引领者。回顾思特里克兰德的处世之道,他从未要求过任何人包括爱塔的付出,也不曾作出停留的承诺,却用自己不同于世俗的一套强大的自我逻辑将被他吸引的人绕了进去,一路都有跟随者。他的离经叛道可以说是迷醉众人的烈酒,唯有他自己内心不停歇的清醒追求让他到达更自由的境地。
(二)贪嗔爱痴
毛姆作品的一大特点是由浅入深,通过通俗的语言在不经意间让羞于启齿的人性阴暗面无所遁形。《月亮与六便士》的标题便是人性贪嗔爱痴的谶语:人们往往希望鱼和熊掌皆兼得,“月亮”与“六便士”都能拥有。
一方面,人性对“月亮”总有贪恋。思特里克兰德抛妻弃子追求自己的“月亮”,而思特里克兰德自身对于“月亮”的界定也是模糊且不断变化的。开始出走至巴黎,思特里克兰德心中的“月亮”是无忧无虑的艺术家生活,能够自由地创作表达自我的画作并且获得世人的认同和欣赏;而再流浪到塔西提岛这个孤远偏僻的小岛时,思特里克兰德已经逐渐放下了对世人认可的追求,而是希望保有自己灵魂的孤独与创作的自由,将自己想表达的内容通过画作完全表现出来,但不需要留下证明和痕迹,所以他交代爱塔在他去世后将他的画作一起焚烧。毛姆对人性中求无止境的贪嗔爱痴的刻画并非臆想,而是毛姆自身不断游历,见识了东西方文化后的感悟。东方传说中《嫦娥奔月》的故事也是对人性贪嗔爱痴求而不得的印证。另一方面,人性对于“六便士”这一生活的必需品,总是希望从天而降,而不是通过艰苦奋斗博弈收获,处于一种需要而不屑的矛盾态度。“六便士”在英国是价值最低的货币符号,象征着底层的艰辛与卑微,也象征着所要维持物质生活的必需品。思特里克兰德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需要维持生活的必要物质消耗,但他并非希望通过挖掘自己的所长不断努力谋生,而是不断吸收周围人的滋养。可见思特里克兰德内心对六便士是清高矛盾的态度,既离不开,又不屑为之折腰。[6]
(三)执念沉迷
受成长环境、社会文化、心理因素等影响,人性总倾向于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能脱离普遍的规律,对于理想完美形象的自我构建总有执念沉迷。
人性的执念沉迷一方面源于缺乏自我客观认知。思特里克兰德原来是一名证券经纪人,有着体面的收入和社会地位,这也正说明了市场对他的认可,可见他在金融方面是有自己的专业过人之处的。但思特里克兰德却执念于自我画像中对自己作为出色艺术家的构想,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就放弃原有的生活,开始自我流浪放逐。而即使在出走的过程中,思特里克兰德仍有机会放下执念,客观认识自己在绘画上的天赋和瓶颈。巴黎作为法国的首都,是艺术发展较为前沿的地方,同时也崇尚浪漫的艺术文化,在这里思特里克兰德没有获得大众对自己作品的认可,也没有客观思考自己的选择方向,而是继续沉迷在自己的艺术家构想中,到更远更偏僻的塔西提岛上自我放逐。即使是在塔西提岛,思特里克兰德也只俘获了爱塔,并没有为当地的艺术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人性一旦在理想化的自大的自我构想中沉迷,就会倾向于不断自我印证,不放过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肯定自己,自我麻痹。思特里克兰德就是在爱塔的包容和庇护下,不事劳作,沉迷在自己封闭的艺术世界中。
另一方面,人性的执念沉迷驱使人难以理性分辨事物,被感性冲动支配。在巴黎时,思特里克兰德的认同者施特略夫在表达想把思特里克兰德接到家里给与他供养和支持时,施特略夫的妻子勃朗什最初对丈夫的这个建议是持反对态度的,这或许源自她情感经历的警醒。勃朗什曾在做罗马贵族家庭教师时被男主人欺骗了感情,身心俱疲、万念俱灰,是施特略夫的踏实诚恳打动了她,给了她庇护的港湾,让她开始度过了一段平凡而充满烟火气的温馨家庭生活。而勃朗什的内心始终没有完全熄灭躁动的火苗,更容易被能让自己仰视的男人吸引,更向往戏剧化的不平凡的感情生活,哪怕之前被伤害过,但一旦遇到这样的气息她还是容易抱有幻想和期待。所以思特里克兰德的无惧世俗放浪形骸的艺术气息很容易冲垮她的理智,让她沉迷于自我构想的感性情感生活。
三、人性本质探寻的铺陈手法
毛姆的作品对人性本质的探寻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在叙事中,其写作特征既有现实主义的犀利,又有矛盾哲学的深沉。
(一)作品中的超现实主义
《月亮与六便士》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这从故事背景、情节、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可见一斑。首先,从故事背景来看,故事完全是基于现实世界展开的,有特定的时代背景及其中蕴含的世俗标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刚刚步入工业时代,资本主义方兴未艾,各项市场机制尚不完善,充满了机遇与挑战,也正是这样的时代背景给了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在证券市场获利的机会。同时,在传统的时代背景下,男主外女主内,体面富足的家庭生活也符合大众的世俗标准,这些都为后续思特里克兰德出走追求自由的故事铺陈带来了合理性。其次,在故事情节上,戏剧化更多源自于人物自身的性格特点而非偶然性的环境影响,故事的推进也是循序渐进,每一步都有其合乎逻辑的解释。思特里克兰德没有获得认可而离开巴黎继续流浪,塔西提岛上有容身之所因为身体每况愈下所以最终停留在孤岛……故事的情节并没有在意料之外,譬如思特里克兰德成为了传世画家,在各大城市展出自己的画作等。此外,人物的塑造也符合现实主义的框架。性格决定命运,正是有证券经纪人的成功经历,让思特里克兰德的性格中有了自负的成分,认为自己在追求“月亮”时,也能如自己所想般在艺术界获得认可。同时,毛姆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其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刻画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在绘画时走的却是超现实主义路线。毛姆寄托笔下人物的创造风格表现了自己追求自由的一面,也表现了人性本质中难以言喻的执念与孤独。
(二)尖锐冲突下的矛盾哲学
毛姆的游历经历丰富,其笔下塑造的作品形态和人物特点也风格各异。以《月亮和六便士》为例,既有追求自由放浪形骸洒脱孤傲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也有他端庄明艳沉迷世俗物质生活的原配夫人,还有曾见识过上流社会的勃朗什,更有一直生活在荒凉孤岛的原住民爱塔。人物出身背景的跨度之大,丰富了故事铺陈的层次,将人间百态浓缩在有限篇幅的故事情节内。而故事的主题“月亮”和“六便士”也存在一定的矛盾,“月亮”象征人性深处的追求和执念,“六便士”则象征每个人都需要的物质生活,直至故事的结尾毛姆也没有将两者的关系盖棺定论。在毛姆的创作逻辑中,更希望给与读者思辨的空间,希望读者在矛盾冲突下体会人生平衡的哲学。
文学界对毛姆的评价存在一定程度的两极分化,毛姆也曾自嘲为“较好的二流作家”。毫无疑问,毛姆的作品具有其艺术性和思想性,但也有评论家认为其语言仍有需要打磨之处。毛姆作品中丰富且跌宕起伏的情节下蕴含的离经叛道、追求自由也并不为所有读者所接受。正如《月亮与六便士》中思特里克兰德在最后让爱塔将壁画遗作焚烧,到底是追求不朽的灵魂,抑或是无法直面出走的人生,不同读者见仁见智。而这种两面性的矛盾冲突,也正是毛姆写作特点的魅力所在。
总而言之,《月亮与六便士》作为毛姆的经典作品,在展现其写作特点及对人性本质的探寻与反思上有着不可或缺的代表性和解读意义。
注释:
①本文依据的版本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出版,傅惟慈翻译的《月亮与六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