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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小说的生态关怀
——以圆形叙事为考察视角

2022-03-18李燕妮

关键词:圆形小说生态

李燕妮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40)

徐小斌的创作始于20 世纪80 年代初,至今她仍笔耕不辍,其跨越四十余年的创作均体现出鲜明的生态关怀。纵观徐小斌的创作,可发现其小说中生态关怀的生成备受时代影响。当代语境下,工业生产的遍地开花、城市建设的欣欣向荣及商品贸易的高速流转等,在为人的生活、生产提效创收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沉重的生态问题,诸如由过度扩容的工业用地所致的绿地、水域等的急遽萎缩及土壤、水源等的高度污染,由人的滥砍滥伐、滥捕滥杀、滥吃滥用等所致的植被破坏、物种灭绝,及由此而来的沙暴、洪涝、干旱、疫病等极端灾害的频生迭起;再如由技术理性与价值理性失衡发展所衍生出的核危机、克隆危机、基因编辑危机及由此所致的伦理忧思等。这些生态问题深深刺痛了徐小斌敏锐的创作神经,使她在立足于自身生态观的基础上,借鉴古典文化中的循环时间论及桃花源原型的创作经验,并批判性地吸收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复魅自然的叙事手法及魔幻时间观,从而形成自身尊崇自然、强调因果、重视循环的圆形叙事技法。然而遗憾的是,学界对徐小斌其人其作的研究尚不充分,并且关于徐小斌小说中圆形叙事技法及其所体现出的生态关怀的探讨,亦从未有人涉及。本文拟融贯叙事学、美学、文化地理学、社会学等学科理论,系统挖掘徐小斌小说中圆形叙事技法所体现出的生态关怀,并进一步揭示出徐小斌小说中圆形叙事技法的生态价值,以期为当代文学中的生态批评提供一个较具新意的考察视角。

一、圆形叙事与生态关怀

关于小说的叙事结构,有学者指出,“叙事作品的结构是指作品中各个成分或单元之间关系的整体形态。叙事作品是一种话语系统,它的内部结构可以从两个向度进行分析:首先是历时性向度,即根据叙述的顺序研究各个单元之间的关系,一般文艺理论中所讲的结构主要是指这种历时性向度的结构关系。其次是共时性向度,研究内容各个要素在叙述顺序背后的内在关系。前者我们称为表层结构,后者称为深层结构”(1)姚国军:《小说叙事艺术》,北京:群众出版社,2007年,第200页。。如其所言,小说的叙事结构由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组成,表层结构是从历时性向度出发来把握小说的叙事结构,从而确定小说的最小叙事单元,并将小说所讲述的故事还原成若干基本事件,再将上述叙事线索串联成历时性维度上的简化且完整的故事。深层结构是从意蕴维度出发来把握小说的叙事结构,小说的叙事话语与产生这些话语的文化背景之间,存在着超出话语字面意义之上的深层意蕴关联。也就是说,小说的深层结构挖掘的是小说在共时性维度之上的哲理与意蕴。以《西游记》为例,该小说的表层结构是以首尾相衔的圆形套嵌起唐僧师徒四人在西天取经之路上所历经的“九九八十一难”,并以“西行—遇怪—除怪—西行”的小圆形不断呈现西行途中的魑魅魍魉与艰难险阻,展现唐僧师徒四人一路降妖除魔的决心、对众生的悲悯之心与普度之志;究其深层结构,《西游记》则是以包蕴天理、人情与世态之螺旋式发展规律的大圆形,呈现劳苦大众在面对人世间频频上演的苛政庸君、多艰世事与人祸天灾时的积极抗争姿态,展现民众对于“时过于期,否终则泰”的圆形智慧的坚定信仰。

本文所讨论的圆形叙事,是指小说叙事在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这两个向度上,均呈现鲜明“圆形”意味的一种叙事结构。从表层向度上来看,圆形叙事是指小说叙事从叙事原点出发,经由一系列的叙事过程,在叙事终点处又回归到叙事原点时的状态,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并非意味着小说的叙事终点与叙事原点重合,而是指小说的叙事终点较之叙事原点有所超越,并由此形成一个呈螺旋式上升的近似的“圆”。从深层向度上来看,圆形叙事是一种回环复沓、层进迭升的叙事技法,其自身的结构特性及深层意蕴暗合自然、社会、人事等的发展与循环特质。一是,表现为自然运动的近圆性。就时间节律而言,日升月落、四季交替、一元复始等日夜、季节、年岁的流转,均呈现更迭循环的圆形模式;就生命节律而言,蜉蝣的朝生暮死、花草的春荣秋实、人世的春秋百代等,均体现循环性。二是,表现为社会进程的螺旋式上升。历史的更迭、社会的发展从来都不是直线性地上升,而是在借鉴已有经验的基础上,对现存的社会制度、道德律法等加以修正,以实现新一轮的变革和发展,进而使社会进程呈现为一种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三是,表现为人性的发展历练、欲望的衍生起落等,均呈现为循环往复的过程。这既与人生而复死的自然节律相关,又与人参与社会实践、获取社会经验进而再作用于社会实践的过程交杂。故从圆形叙事的表层与深层结构上来看,它与重视循环、呈螺旋式发展的生态规律体现了一定的相关性,因而圆形叙事的特殊技法也将为考察小说的生态关怀提供一个较具价值的视角。

关于生态,法国当代哲学家菲利克斯·加塔利提出的“三重生态学”(2)菲利克斯·加塔利在其最早于1989年出版的著作《三重生态学》(The Three Ecologies)中,将自身的生态哲学(ecosophy)建立在三重生态域(three ecological registers)之上,这三重生态域分别是自然环境(the environment)、社会关系(social relations)以及人类主体性(human subjectivity),而这三者又分别对应着环境生态(environmental ecology)、社会生态(social ecology)与精神生态(mental ecology)。加塔利也正是从环境生态、社会生态以及精神生态这三方面入手,建立起了自己的“三重生态学”,并以此来诊治现代社会的病症。参见Félix Guattari,The Three Ecologies,Translated by Ian Pindar and Paul Sutton,New York:Bloomsbury Academic,2014,p. 41.,将精神生态、社会生态、自然生态(3)“environmental”一词从狭义上而言,指的是“自然环境的、生态环境的”;从广义上而言,指的是“生存环境的、与周围环境相关的”。菲利克斯·加塔利笔下的环境生态,是与社会生态相区别的;因此,加塔利笔下的“environmental ecology”的译法,亦可取其狭义,译为“自然生态”。但需要指出的是,加塔利笔下的“自然”与文化并不可分(nature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culture)。因此,人必须横贯交叉地来思考(think‘transversally’)生物圈(eco-systems)、机器界(mechanosphere)以及社会和个人(social and individual Universes)之间的交互作用。参见Félix Guattari,The Three Ecologies,Translated by Ian Pindar and Paul Sutton,p. 43.视作生态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具体来说,自然生态是指生物及其与生态环境之间的作用关系及存在状态;精神生态是指人类在面对自然时所持有的道德尺度及价值信仰;而社会生态则是指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的存在状态。关于生态文明,韩振秋指出:“生态文明就是指人类在遵循人、自然、社会和谐发展客观规律的基础上,通过对自然和社会的适度改造所取得的物质与精神的全部成果。生态文明的核心思想就是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相处。”(4)韩振秋:《生态文明的马克思主义自然观理论依据及其实现》,《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生态文明作为社会文明的一个维度,它涉及人类正确认识并妥善处理自身与自然界、自身的精神世界,以及社会诸多方面的各种关系,其中最重要的当属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徐小斌是一位极具生态关怀的作家。所谓生态关怀,是指人“对生态环境的伦理关怀”(5)赖品超:《宗教与生态关怀》,《江海学刊》2002年第3期。,而人对生态问题总的认识和观点,则构成了一个人的生态观。徐小斌的生态观建立在她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否和谐”这一生态文明核心命题的思考之上。她曾借小说《海火》中生态保护主义者方达之口,谈到自己的生态观:“人是自然界的叛徒。因而也是被自然界离弃的可悲元素。我想可能在远古时代,灵长类动物中有一只,深得日月精华、造化之功,成为万物之灵的人。人就是自然界本身孕育的孩子……然而人向自然界索取得越来越多,终于背叛了自然,同时也被自然界离弃了。人类的每一进步都意味着自然界‘报酬递减’规律的实现。人取之于自然的越多,剩下的也就越少。”(6)徐小斌:《海火(新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121页。从徐小斌的言说中可以发现,其生态观极为强调人与自然之间相互作用的因果关系,人对自然的诸种作用也都将获得自然的相应反馈。

在《海火》里,徐小斌还借一首反复出现的海妖之歌,深化她对人与自然之间相互作用的因果关系的强调,甚至还将人与自然之间的循环作用加工成一个充满宿命意味的怪圈:“爱/啊爱/啊无爱之爱/我们的爱之舟触礁沉没——爱/啊爱/啊无爱之爱/我们的爱之舟触礁沉没……”(7)徐小斌:《海火(新版)》,第220页。这首古怪的单音节歌曲在重复中无限递增,却又在结尾处滑向开头,划出一个个单调无奇的怪圈,这在一定程度上映照出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的因果循环:人之初,人对自然一无所知却对自然敬之爱之;人对自然的无知又促使人萌生出认识自然的欲念;认识了自然的人妄图通过一己之力摆脱自然、改造自然;就在人自以为业已摆脱自然拘禁,凭借己力攀高上升、步步为营之时,人却在颠扑不破的自然反作用规律中,承受破坏自然所带来的无穷灾难;最终人又滑向了怪圈的原点,重新敬畏自然、保护自然。此外,在《敦煌遗梦》中,徐小斌还谈到:“人类社会的发展便是一个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怪圈。在巴赫举世闻名的主题乐曲《音乐的奉献》中,利用了‘无限升高的卡农’——即重复演奏同一主题,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使得结尾最后能很平滑地过渡到开头……人类社会正如这样一首赋格曲,它不断地变调却又回复到原点,构成一个智慧迷人的怪圈。其实,它回复的绝非真正的原点。”(8)徐小斌:《敦煌遗梦(新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148页。由此可见,不论是徐小斌的生态观,还是她关于人类社会的发展观,均体现一种崇尚因果、重视循环的圆形色彩。或许正是在这种带有圆形色彩的生态观与人类社会发展观的引导下,徐小斌的小说才对暗合自然、社会、人事等的发展与循环特质的圆形叙事技法情有独钟。通读徐小斌的小说,不难发现《海火》《羽蛇》《炼狱之花》等,均以崇尚因果、重视循环的创作观念,观照自然万物的运行规律,人性欲望的衍生起落,以及社会进程的螺旋式发展等。在这些小说的创作中,徐小斌将圆形叙事技法引入其间,使得小说的叙事体现为一种首尾交叠、且尾高于首的呈螺旋式上升的圆形结构。

以《海火》为例,该小说的首尾交叠于对银石滩生态状貌的揭示上。在小说的开篇,银石滩神秘富饶,此时银石滩居民的脑海中全无半点以银石滩的自然资源换取经济利益的私心。随着“一只绵羊=两把斧子”(9)徐小斌:《海火(新版)》,第5页。的资本论交易公式在人们心中萌芽,银石滩居民对银石滩的态度逐渐分化为两大阵营:一是以方达为代表的保护派,他们呼吁兴建海生物研究所,保护银石滩稀有的海蚀地貌及海生物族群;二是以祝培明为代表的开发派,他们呼吁开发银石滩旅游区,为国家创造经济效益。遗憾的是,以祝培明为代表的开发派最终占了上风,在巨大的经济利益的牵引下,银石滩的开发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先是附近居民的近海捕鱼活动以及旅游宾馆的建成使用,再是旅游胜地的大肆开发、垃圾污物的超量排放等。在《海火》最后,昔日明丽富饶的银石滩变得残破苍凉。该小说借“生于斯、毁于斯”的圆形叙事技法,揭露了银石滩生态恶化的根源在于过度开发,而生态恶化的银石滩又以恶劣的环境、迭起的风暴、频生的鬼影、谶语般的歌声报复于人,使人沉浸在“没有家园,没有绿树/没有白色的水井/没有蔚蓝和宁静的苍穹”(10)徐小斌:《海火(新版)》,第247页。的遗恨之中。《海火》的此种“从原点出发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又回到原点”(11)徐小斌:《海火(新版)》,第218页。的圆形叙事技法,究竟意义何在呢?究其本质,其意义在于它所回复的绝非是真正的原点,它所历经的过程是一次否定之否定的完成,它使小说的生态批判意义实现了螺旋式的飞升。同时,《海火》也体现了徐小斌的生态追求,表达了她对建立人与自然和睦共生关系的渴望。徐小斌在小说中谈到:“海生物中有种共生现象。比方,小丑鱼和海葵长期生活一处,分享食物,它可以在海葵触手里避难,同时用自己的鲜艳色彩诱使鱼上钩作为对海葵的报答。海葵的触手可以毒杀别的鱼却对小丑鱼无害……这样的共生使双方都获益,也该算是一种友谊吧。”(12)徐小斌:《海火(新版)》,第123页。诚如徐小斌所言,人若要实现在自然中更好地生存,就必须要承认自然万物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圈,人对万物的作用,必然会通过生态圈中的物质循环重新作用到人身上,故人必须打破自身与自然的僵持,追求人与万物的和谐共生。这就像《海火》中的自然保护者方达与郗小雪,正因他们心系自然、珍爱万物,所以在他们生命交媾的神圣时刻,自然给予了他们宝贵的馈赠——难得一见的海火。

总的来说,徐小斌小说中的圆形叙事技法主要具备以下两方面的价值。

首先,因其圆形叙事技法与自然、人事、社会的螺旋式发展规律的相通性,为反思当代社会中的诸种生态问题提供了渠道,同时也对预期未来社会中可能建立的生态共荣圈具有指导意义。以《炼狱之花》为例,这是一部“把现实的果放进了魔幻的筐里”(13)徐小斌:《炼狱之花(新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262页。的当代寓言,围绕“海之女儿”海百合“入世和亲”的历程铺开,小说首尾交叠于海百合对人与自然和睦相处的美好画卷的回忆与幻想之中。在该小说的首尾之间,是海百合在和亲历程中对人间生态现状的诸种见证:当代社会中的人,在膨胀的私欲、虚伪的假面、熏心的利益的导引下,沉沦于欲望的迷潭、自耽于堕落的深渊,工厂与瓦斯巢侵占了海边绿地,化合物与排泄物污染了海面,人造着色剂在毒死海洋鱼类的同时,又毒害了捕食鱼类的人,过量的人工化肥污染了曾经苍翠的原野,亦使鸟与昆虫绝迹。《炼狱之花》起笔于人神共舞的美好往昔,收尾于对天人共乐的未来场景的憧憬中,其间虽夹杂着对当下生态问题的犀利批判,但恰如徐小斌在小说结尾处所写:“那个摩菲好歹还算说了一点希望,没有完全绝了人的念想:他说:凡事耗费的时间都比原先料想的长”(14)徐小斌:《炼狱之花(新版)》,第250页。。诚然,凡事都是一个日积月累、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生态文明的建设亦是如此,其过程虽然漫长,但未来依旧可期。《炼狱之花》体现了徐小斌美好的生态信仰,在她看来,伴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以牺牲自然为代价的生产方式及过度膨胀的人类中心意识都将被淘汰,人对自然的认识亦将发展至更高的层次;届时,人与自然和谐共荣的生态文明圈也将被建立起来。

其次,徐小斌小说中的圆形叙事技法,多以“复魅自然”(15)“复魅”(re-enchantment)的提法,参考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塞尔日·莫斯科维奇的观点,他在《还自然之魅:对生态运动的思考》一书中,指出人类在“祛魅”后的世界中,沉醉于在科技与理性的狂欢下,并一步步背叛自然、征服自然,最终将生气勃发、充满神秘的自然变成僵死、机械的自然。故他提出要恢复自然之魅:“重新赋予对自然的感情和自然理念以合法性。”并指出:“当我们努力捍卫自然时,我们也在试图拯救生命。”参见[法]塞尔日·莫斯科维奇:《还自然之魅:对生态运动的思考》,庄晨燕、邱寅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0页。及以“因果论”阐释灾难的创作技法,对自然界不容侵犯的神性,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相互作用的因果关系予以强调,进而指出人在肆意破坏自然之后、可能跌落的生态困境,以此实现对人之片面主体性及僵化的科技理性的反拨,并从精神层面激活人对自然的敬畏之情与保护之心。在人类文明发轫的初期,面对无限自然及自然界中频生的灾难,知解能力有限的原始人多以“含魅”(16)“含魅”的提法,即含有巫术、魔魅、神秘主义等非理性元素。的眼光打量未知的世界,对神秘的自然充满敬畏。近代以来,伴随科技的迅猛发展,世界的“祛魅”(17)“祛魅”的提法,参考德国哲学家马克斯·韦伯的观点,根据他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祛魅”(disenchantment),可译为“去神秘化”,意指“把魔力(magic)从世界中排除出去”,并“使世界理性化”的过程或行为运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祛魅”在祛除人类世界中一切非理性因素如巫术、魔魅、神秘主义等的同时,也祛除了自然界的神性及人对无限自然的敬畏之心。参见[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79-89页。树立了科技理性的权威、带来了人类认识的飞跃,但它同时也祛除了人心中对自然的敬畏、对万物的珍爱,当人类高举科技与利益的利剑向自然开战时,人类物欲的胆瓶亦被打破,释放出人心中竭泽而渔、为一时利益不惜贻害子孙发展的魔鬼。当代语境下,伴随科技弊端的日渐凸显、自然生态的急遽恶化,“复魅自然”的表现手法再次复萌于文艺创作中。在徐小斌笔下,“复魅自然”的表现手法与“因果论”的创作思维实现了完美的结合,使得其小说的圆形叙事在咏叹自然神性的同时,亦具有了人与自然循环作用、因果相牵的生态内核。

二、圆形时间模式中的生态关怀

徐小斌小说中的圆形叙事首先表现为小说时间的圆形模式。此种圆形时间的生成,一方面受到古典循环时间观的影响,徐小斌曾在访谈中谈到自身的读书兴趣之广与读书之杂:“譬如《红楼梦》,圈内不少作家都不感兴趣。而《红楼梦》曾经是我整个青少年时代的梦魇……甚至天文学、占星术、炼金术、纹章学、自然科学等,书读杂了,自然会产生更大程度的晕眩。”(18)徐小斌、吴言:《同这个世界不曾和解——徐小斌访谈(下)》,《名作欣赏》2014年第31期。在传统文化中,以“六十一甲子”,反映天干地支两两相配、循环纪年的风俗之辩;以八卦图反映阴阳两气此消彼长、循环运动的四时气候之说;都以重视生命循环周期、观照季节轮回交替的圆形时间,影响了徐小斌笔下周而复始的圆形时间观的形成。另一方面,带有浓郁非理性特质,热衷于用鬼怪奇谈、远古神话、宗教故事等描摹现实世界与灵魂空间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也以其取法神秘、错序时空、复现心灵的魔幻时间,影响着徐小斌的圆形时间观。徐小斌曾言:“譬如博尔赫斯与一些拉美作家,他们穿越了时间与空间、虚构与现实、上帝与魔鬼、此岸与彼岸的界限,达到了一种出世与入世的自由转换。”(19)徐小斌、吴言:《同这个世界不曾和解——徐小斌访谈(下)》,《名作欣赏》2014年第31期。对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魔幻时间的批判性吸收,使徐小斌作品中的圆形时间淡化了时间的现实真实性,加强了时间的心灵指涉性,从而使小说时间在自然与超自然的交融互构、客观实存与精神心象的互渗杂糅中,生发出一层超离于现实时间之外的虚拟时间,并使小说的叙事时间呈现为在“现实—虚拟—现实”时间中循环的圆形模式。

在古典循环时间观和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魔幻时间的共同影响下,《羽蛇》《海火》《炼狱之花》等作品的叙事时间,铰断了不可逆转、单质均一、持续推进的线性时间链条,将自然时序撕裂成碎片,进而将或是健康和谐、或是满目疮痍的生态状况杂糅于时间碎片之中,并通过小说人物的回忆、冥想、幻梦等将时间碎片加以缝合,使小说叙事起点与叙事终点的时间相叠合,进而使小说拥有圆形时间链条。

以《羽蛇》为例。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逾百年——始于清末,终于20 世纪末。该小说总的叙事时间呈现为在“现在—过去—现在”之间流转的圆形结构,其首尾交叠于主人公“羽”的精神与肉身双重殒落的现在时。从该小说总的叙事时间入手,可以发现徐小斌意图以羽之双眼回望世间生态在百年之内的衰颓。上文业已谈到,生态由自然生态、精神生态与社会生态三方面组成,我们可从这三方面入手,对《羽蛇》中所体现的生态关怀进行考察。首先是自然生态,羽濒死时的蓝湖成了环境脏乱的风景区与吞噬羽肉身的黑潭,而在其生命之初的蓝湖却是不染尘杂的。其次是精神生态,小说经由羽对圆广/烛龙的爱恋,将如今客死在异国他乡送外卖途中的社会草根,还原成往昔风华正茂、倡导政治改良的有志之士。小说中今昔交替、循环流转的圆形时间,复现了人之精神在社会中严苛政治背景与驳杂物欲环境的挤压之下的滑坡。最后是社会生态,小说经由羽的回忆,将韵儿、杨碧城等人所处的历史阶段的社会生态状貌复现于读者眼前,引领读者在一个庸人“汲汲于富贵”的堕落年代,追思君子“为理想九死不悔”的信仰年代。《羽蛇》中,在“现在—过去—现在”间流转的圆形时间,实现了小说对今昔自然生态、精神生态及社会生态状貌的全景式扫描,进而使小说在时间的流转中,引导人关注到生态恶化、文明衰颓的时间节点,并促使人追思生态恶化与文明衰颓的根源。

此外,《羽蛇》中还有一条复现羽九生九死的生命时间线,这条由“生”到“死”再到“生”的时间线呈现周而复始的圆形色彩,同时也具有独特的生态批判意味。对羽来说,她的每一次生命轮回都将面对每况愈下的生态环境,所幸的是,在羽的前八次生命中,都有卓然不屈的精神伴随她跨越世间灾难的渊薮,但在第九次生命中,被摘除脑胚叶的羽精神已死,面对为了盈利而接受游客无休无止蹂躏的蓝湖,和凭借青春与姿色来换得财富及地位的年轻侄女韵儿,以及面目狰狞的虚假“天使”等,羽彻底死去。在《黄和平》中,徐小斌也有着意于生命的圆形时间。《黄和平》自种月季始,又以梦见月季为终。小说通过描写月季生命状态的词句,如“一颗绿芽—蓬蓬勃勃的绿枝叶—那花泼剌剌的长—花忽然变蔫儿了—那堆残枝败叶—月季的芳香—黄和平却是一个劲儿地发枝疯长—金丝绸般和软的阳光罩着那黄花—那株黄和平也是被熏死的”(20)徐小斌:《蜂后》,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207-216页。。从这些词句中,读者不仅能感受到四季的轮回流转,也能感受到月季生命由生到死的消逝,而月季的死亡与乔的婆家残忍杀生、糟践生灵的态度是分不开的。乔的太婆用肥白浓汤炖猪肘、猪脚与鸡;在《黄和平》的姊妹篇《过门儿》里,乔的一家更是残忍地杀掉一条养了二十多年的大黑鲫鱼。《黄和平》和《羽蛇》着意于生死、重视轮回的圆形时间,为小说注入了丰厚的生态关怀。杨景龙指出,“时间是伟大的造物,多情而冷酷,它能成全一切,也能毁灭一切。世间万类,无不在时间过程中产生成长,也无不在时间过程中归于寂灭”(21)杨景龙:《试论中国诗歌的时间生命主题》,《殷都学刊》2003年第4期。。诚然,时间成就了世间万类,在时间与自然的造物主面前,人与万物理应平等,万物存亡的决定权也理应执掌于时间与自然的手中,但盲目的人却自视为高万物一等,故人在自甘堕落、鱼肉万物的过程中,也在为自身生命设定限度。试想,在一个生命物种渐趋消亡、自然资源行将枯竭的人世间,人又如何能万世称王呢?

在《蓝毗尼城》《蜂后》中,叙事时间多呈现为一种在“现实—虚拟—现实”间循环的圆形结构。这些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多以现实时间为隐、虚拟时间为显,叙事则多自现实时间始,经由作家的巧妙安排,使小说人物通过某种神秘的巧合,自现实时空坠入虚拟时空中,并使其在作家高度隐喻化了的虚拟时空之内,历经种种磨难,见证生态的极度衰颓后,再使小说人物复归现实时空之中,小说至此形成了一个由“现实”至“虚拟”再复归“现实”的圆。

《蓝毗尼城》的生态关怀主要体现在其对人之欲望的反思上。在高度欲望化的都市中,人以世俗享乐取代自身对神圣性的追求,人的信仰也随之“由对上帝的虔信和对彼世主义、禁欲主义教条的恪守转变为对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信奉”(22)卢风:《享乐与生存:现代人的生存方式与环境保护》,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页。。蓝毗尼城正是这样一座丧失信仰的欲望都市:城内,断臂残肢的佛首神像托举起灯火辉煌的享乐大堂;大堂内,服务小姐殷勤地将由各种生猛海鲜、活蛇动物等做成的美食送给灰衣人享用;更有甚者,香如兰麝的小姐竟然为了一沓肮脏的钞票不惜被灰衣人猥亵。需要指出的是,自然生态危机的产生,根源于人精神生态危机的加剧。当人欲一再膨胀,人对自然的态度便极有可能滑向纵欲的深渊,人视自身为万物的主人、不顾后果地捕食动物的同时,也破坏了生态系统的平衡。人欲的极端生长也终将导致社会中个人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的风行,届时整个社会生态的现状亦将变得千疮百孔。《蓝毗尼城》以“我”因意外由现实时空坠入虚拟的蓝毗尼时空开篇,又以“我”返回现实时空作结,该小说在“现实—虚拟—现实”的圆形时间叙事中,将蓝毗尼城以陌生夸张的造境方式及微言大义的隐喻手法,塑造成极度堕落的欲望都市;又将自耽于欲望深渊的都市人矮化成蓝毗尼城内醉生梦死的灰衣人。这也喻指了过度膨胀的欲望是一把嗜血之刃,人在利用它攫取自然资源、剥夺动植物生存权利的同时,也削减了人自身在生态系统中的生命活力,蓝毗尼城最终湮灭的悲剧,喻指的便是自然万物与纵欲的人兰艾同焚的可悲下场。

关于时间的真相,曹文轩曾作过绝妙的比喻:“时间获得了两个形象——一辆金泽闪闪的马车,在一直向前,而它的轮子,却又在作相对的圆周运动——一个时间向前,一个时间在循环”(23)曹文轩:《小说门》,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127页。。恰如曹文轩的比喻,时间由线性时间与圆形时间共同构成,徐小斌小说中的圆形时间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时间的真相。在小说创作中,徐小斌利用圆形时间与生命节律、历史规律等的相关性,将生态关怀糅合于圆形时间之内,进而使得圆形时间生发出独特的生态价值。这主要体现为徐小斌小说中的圆形时间以其可断裂、可轮回、可拼贴的自由性、丰富性填补了线性时间不可逆、不可抗、刻板空洞的弊端,同时又以圆形时间崇尚生命、重视万物生长周期、强调自然循环运动的特性为自然万物注入更为丰厚饱满的生命意义。当代社会中,强调发展、崇尚进步的线性时间观,多将经济效益作为考量社会进程的硬性指标,这也就是在线性时间观通行的当代社会中,“时间就是金钱”之类的口号不绝于耳的主要原因。诚然,线性时间观为考察社会经济的增长、科技与理性的精进提供了重要参照,但经济的无限增长又建立在人对自然资源无限性、自然生态衡稳性这一虚幻、错误的认识之上。故线性时间观在引导人完成经济指标的同时,又对自然界的循环系统、有限的资源储量等造成了巨大的打击,更使得人在享受经济高速增长、社会进程迅速推进的同时,惊讶地发现自然的生态系统正在迅速衰颓、自然物种正在加速灭绝、自然资源也濒临告罄。线性时间观在将时间变为均质的、单一的、空洞的物质的同时,也带来了人的精神层面上的危机,使人自耽于为创造经济效益而罔顾自然生态、竭泽而渔的危险处境之中。较之线性时间,重视自然规律、着眼于生命节律的圆形时间起到了重要的纠偏作用,它使人对自然资源的有限性,自然灾害的沉重性,以及人自身过度开发行为的盲目性形成了清醒的认识,进而为人盲目追求经济效益、攫取自然资源、破坏生态环境设定限度。

三、圆形空间模式中的生态关怀

徐小斌小说中的圆形叙事也表现为小说空间的圆形模式,这主要体现在其作品中的空间多呈现为一种在现实世界与乌托邦中循环的圆形模式。乌托邦理想古已有之,如《诗经》时代中远离剥削的乐土、庄子所述的至德之世及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等。这些以原始自然风光、美满亲缘人伦及和谐社会秩序托举的乌有之乡,业已在人的潜意识中幻化为一方永恒的精神故里。段义孚指出:“人是一种天生就讨厌接受现实的动物。”(24)[美]段义孚:《逃避主义》,周尚意、张春梅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页。人对现实的这种抵触意识在生态危机日趋沉重的当下,表现尤甚。徐小斌是一位对外部环境极其敏感的作家,她曾多次在创作谈中表示:“我的逃离就是永生。”(25)徐小斌:《折梦》,北京:华艺出版社,1998年,第372页。不论是人对自然界无休无止的索取和自然界对人的“报酬递减”规律,还是物化时代中由金钱、权力、欲望交织成的社会关系网对人精神的压迫等,都深深刺痛了徐小斌的创作神经,这使得徐小斌通过写作“进行着分割天空式的美好想象和对于现实现世的弃绝”(26)徐小斌:《折梦》,北京:华艺出版社,1998年,第367页。。她在小说里构筑起一处处乌托邦,这些乌托邦一方面为她批判现实的生态问题提供了参照;另一方面也为她疏导自身在现实生活中蓄积的苦闷提供了渠道。“从时序上看,乌托邦的情境通常有两种:向后看和向前看。”(27)张传文:《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互照——泛漓江流域风景绘画中的生态书写》,《南方文坛》2018年第5期。徐小斌笔下乌托邦的构设也符合对昔日家园追思的“向后看”情境,及对未来家园展望的“向前看”情境。“向后看”的乌托邦以原乡故土的形式,重现人记忆中故园的风貌;“向前看”的乌托邦以幻梦空间的形式,呈现人对未来美好家园的期许。

以《双鱼星座》为例考察“向后看”的乌托邦情境。该小说是一部在“C 城—佤寨—C 城”间循环的圆形空间作品。佤寨是一处故园式的乌托邦。小说自卜零在C 城内压抑的编剧生活起笔,又经由一次偶然的差旅,将卜零安排去原始的佤寨。佤寨中纯美的自然环境,充满生命激情的原住民,以及采制玉石、提炼香水等因地制宜、尊崇自然的生产方式,都使卜零心醉。然而,迫于现实的束缚,卜零不得不在佤寨短暂小憩后折返C 城。C 城的环境使人嗤鼻,车站破旧肮脏,站中充斥着垃圾的臭气,糟糕的环境影响了人的健康,使得被风雨浇灌的卜零浑身奇痒。C 城中最让人痛苦的还是人的精神生态的恶化:尔虞我诈的商业竞争在蚕食卜零丈夫韦的生命力的同时,也戕害了韦的精神,使韦弱化为一位中年谢顶、丧失生育能力,且靠坑害他人、出卖夫人谋求晋升的小人。卜零的老板精于算计,他在觊觎卜零的姿色不成之后,又以卑劣的手段诓骗卜零,最终使卜零失去工作。司机石虽外表壮硕却内心猥琐,面对卜零的示好,已有家室的他不仅不拒绝,反而用卜零冒着生命危险买来的香水与小情人偷欢。在小说最后,对C 城生活万念俱灰的卜零又订购了去往佤寨的车票。《双鱼星座》所体现的生态关怀具有亲近自然、返璞归真的特征,佤寨和C 城代表着乡村与城市两种文明,“城与乡各有其特有的利益、兴趣,特有的社会组织和特有的人性”(28)[美]L. 沃思集辑:《城市社区研究书目提要》,[美]帕克等著:《城市社会学——芝加哥学派城市研究文集》,宋俊岭、吴建华、王登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第275页。。“乡村与城市不仅在其人格构成上显现出重要差别,而且城市中的人格类型要远远超过农村,城市产生新型人格的速率也要远远超过农村。农村人在极大程度上仍然是其直接的自然环境的产物,而城里人则已变为其所操作的机器的一个附属物。”(29)[美]L. 沃思集辑:《城市社区研究书目提要》,[美]帕克等著:《城市社会学——芝加哥学派城市研究文集》,宋俊岭、吴建华、王登斌译,第281页。相较于C 城,不论是自然环境,人格人性,还是人的生活、生产方式等,佤寨都更具有自然性。回到佤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回到自然母亲的怀抱中。徐小斌曾借小说人物之口表达自身对回归自然的渴慕:“我将远离京城,到黄河源头去寻找那本来属于我然而又失落的东西……我要寻找的是那种古老而又永恒的东西,那种支持着人类从远古走向今天并且永不堕落的图腾。”(30)徐小斌:《海火(新版)》,第246页。从C 城中出走,奔赴佤寨的卜零实现的是心灵的删繁就简,生活的返璞归真。

与《双鱼星座》类似,徐小斌笔下此种在城市与故园式乌托邦(即乡村)之中循环的圆形空间的价值,主要体现为以下两点。首先,此类圆形空间的设置,通过将城市与故园相对比,实现了对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城市环境的批判。同时,也进一步揭露了城市中,个体为获得对有限资源的占有与支配权,不得不参与日渐激烈的竞争,而人的精神的堕落又破坏了原本公平的城市环境,导致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竞争、合作等关系退化成以利合、因利散、相互利用、相互倾轧的交易往来,这也使得人原本敬畏自然的环保心态、奉为圭臬的可持续发展观念等在唯利是图的城市中,退化成罔顾自然的狗苟蝇营、竭泽而渔的急躁冒进。

其次,此类圆形空间的设置,因有了故园中曼妙自然、健康人性、和谐秩序的参照,使人对故园式的宜居之境抱有了憧憬,从而使人着手建构理想的城市文明。马尔库塞认为,“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历史就是人被压抑的历史。文化不仅压制了人的社会生存,还压制了人的生物生存;不仅压制了人的一般方面,还压制了人的本能结构”(31)[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3页。。彼岸故园的美好,唤醒了人对当下忽视精神生态建设与自然生态保护的城市文明的警惕,使人意识到城市文明的发展要与个体精神的发展及自然环境的保护相协调,进而使人重新将精神建设与环境保护纳入城市文明建设的首位。

需要指出的是,徐小斌笔下故园式乌托邦营构的初衷,是为批判城市文明提供参照面,但此种在美化故园、批判城市中循环的圆形空间,在取得一定批判效果的同时,也体现出些许夫子自道的意味。徐小斌在潜意识的抗拒中远离城市,又在自身的臆想中、将故园美化。这样,她越向往故园,就越归罪于城市,而越归罪于城市又越美化了故园,最终使其小说中的故园与城市在某种程度上互相遮蔽,进而使徐小斌借故园之途,对城市文明进行批判的初衷难以充分实现。或许,徐小斌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并未将故园塑造成绝对的神圣空间,在《双鱼星座》的佤寨中,族人为了驱邪,残忍杀牛的场景就违背了人与万物和睦共生的生态信仰;在《缅甸玉》的孟定小城中,阿韵以假石易真玉的商界游戏规则,又无疑使孟定小城的淳朴乡俗蒙上了一层物欲与心机。说到底,故园与城市一样,都只是社会形态的某种可能性,两者本无孰好孰坏之争,问题的关键也只在于:人是否直面了当下社会中的生态难题,突破了自身既遇的生态困境?

再以《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为例考察“向前看”的乌托邦情境。这是一部在“幻梦空间—现实空间—幻梦空间”间循环的圆形空间作品。在小说中,景焕脱离工蚁式的生活常轨滑行的幻梦空间是一处未来式的乌托邦。该小说的首尾交叠于景焕脱轨滑行的幻梦空间中,在结尾处,徐小斌借景焕之口对当下社会中的工蚁式生活模式进行了批判:“人类社会是以学习为基础的。人,这种生命有机体,具有创造力上无限的多样性和可能性。只有蚂蚁社会才以遗传模式为基础,假如对人施以限制,让他永远像工蚁那样去重复固定的职能,那么他作为人的优越性永远发挥不出来,也就是说,他永远成为不了一个完善的人……”(32)徐小斌:《迷幻花园(新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64页。回到小说的现实空间中,读者不难理解景焕脱轨滑行的原因:景焕本是一位街道工厂的出纳员,面对每天重复的、无休无止的账目核算工作,以及永远填补不满的、由于工厂同僚故意贪污所致的账务亏空的折磨,天赋灵性的景焕假托精神病患之名,逃离异化的工蚁式生活,秉持自身在插花、绘画上的兴趣,并将自身的兴趣变成自身的工作,使自身成为自由发展的人。

徐小斌笔下此种在现实空间与未来式乌托邦中循环的圆形空间,对于反思当下社会中,异化劳动对人创造力与自由天性的压抑极具价值。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把自我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33)[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7页。。如景焕脱轨前日复一日的工蚁式异化劳动一般,当代社会中的人迫于生计,往往不得不从事与个人兴趣及天赋相去甚远的工作,异化劳动只是人谋生的手段、自然资源也只是人盘剥的对象。恰如《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中景焕脱离工蚁式生活常轨滑行的幻梦空间,徐小斌在小说中,巧妙设置起来的、展望人实现全面发展的未来式乌托邦,使人对社会的发展规律有了一定的认识: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异化的劳动必然被淘汰,有悖于人性,以牺牲自然为代价的生产、生活方式也必将被尊崇自然,合乎人性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取代,社会的发展将达到“真正的自由王国”。

徐小斌将圆形空间引入小说创作中,利用小说在饱受生态问题困扰的现实空间,未被现代化浪潮侵袭的故园式乌托邦,以及社会实现充分发展后的未来式乌托邦之间,相互参照所产生的对比性,来弥补单一空间书写所致的小说生态关怀的单薄。不论是故园式乌托邦、还是未来式乌托邦,在某种程度上均对应着一定的社会发展阶段,其所揭示的也是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生态状貌。徐小斌小说中圆形空间的建构,对化育人的生态责任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论是故园式乌托邦中对已逝家园的痛切反思,还是未来式乌托邦中对未来家园的美好展望,均敦促人珍爱自然。此外,从哲学维度考察,徐小斌笔下的圆形空间,一定程度上化生出一种涵盖万物运生之道的螺旋式规律,不论是人之生命、抑或是社会之进程,均循此规律。这表现为人对自然的认识与利用在推动社会进程的同时,又带来了生态衰颓的隐忧,而生态衰颓的隐忧则使人重新保护退化了的自然,故伴随人类认识的飞越与技术手段的改进,社会的发展也必将进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新阶段。

四、结语

徐小斌小说中的生态关怀,主要通过圆形叙事技法彰显,而圆形叙事技法的生成,是其在立足于自身生态观的基础上,对古典文化中的循环时间观及桃花源原型等创作技法的借鉴,也是其对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复魅自然的叙事手法及魔幻时间观的批判性吸收。总的来说,徐小斌小说中的圆形叙事技法,主要体现为其小说中的圆形时间叙事模式与圆形空间叙事模式。圆形时间与圆形空间的采用,为徐小斌小说反思当下社会中的生态问题提供了良好的切入点,使得她的小说既体现出盛极始衰、否极泰来的圆形智慧,又具备作茧自缚、果报轮回的生态预警精神,更生发出敬畏自然、未来可期的生态展望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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