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林外史》中沈琼枝的形象塑造
2022-03-18许富宏蒋俏雯
○ 许富宏 蒋俏雯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00)
《儒林外史》对明清时期盛行的科举之风进行强有力的讽刺,描摹出社会现实中儒林士子的众生相。《儒林外史》虽是将男性群体作为主要的泼墨对象,但也刻画出各类极具代表性的女性人物,如:育儿有道的王冕之母、殉夫明志的王玉辉之女、沉迷八股的鲁小姐等。其中沈琼枝凭借勇敢泼辣并敢于反抗的个性、才侠兼备的能力、追求经济独立且极度理性的新女性形象,从书中众多女性中脱颖而出。在极度压抑女性的封建黑暗社会中沈琼枝发出掷地有声的呐喊,如闪电划破沉寂的夜空,令人耳目一新。
一、沈琼枝形象的性格特征
《儒林外史》没有贯穿首尾的主干,而是“事与其来俱来,事与其去俱讫”[1]229的结构模式。前一篇人物故事的退场,新篇章中人物故事的出场,都是作者的精心安排。萧云仙是吴敬梓塑造的一位极具正义感、一心报效国家,具有游侠、武将、循吏等三重身份的正面人物。吴敬梓特将沈琼枝的出场安排在萧云仙的篇章结束,主要突出沈琼枝身上具有的游侠气质。沈琼枝自幼丧母,其父沈大年为常州贡生,常年于外坐馆授学。在深受文化陶染又少女教束缚的家庭背景下,沈琼枝逐渐养成才侠兼具、勇敢泼辣、不慕荣华、敢于反抗的“理性”女性。
第一,沈琼枝才侠兼具,柔媚并有豪爽之气。沈琼枝的成长环境宽松,其父沈大年给予其良好的教育,因而沈琼枝能够饱读诗书,极富才情。当其从盐商宋为富家中逃出时,她并未选择回常州老家而是决定孤身一人去文人骚客汇聚的金陵,可见其对诗词歌赋的向往。她在文人雅士聚集的利涉桥高挂着“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2]271-279的招牌,可见其对自身才华的自信。她一介女流凭借着刺绣、诗文在南京站稳脚跟,在县官随机给的诗题面前更是能够 “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2]271-279,其诗词才情必定卓然不群。吴敬梓在小说第五十六回旌贤榜中将沈琼枝列于三甲第一名,亦是对其才学的认可。沈琼枝并非仅是精通诗词歌赋的才女,她还是豪气干云的侠女。其侠的特点首要表现在武力方面。从他人视角来看,武书评价其“若说她是个邪货,她却不带一点淫气,若说她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她却不带贱气,看她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光景”[2]271-279。并且用“勾、搬、冲”来形容其动作之侠气。当差人向她勒索船钱时,“沈琼枝听了,说道:‘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样。’走出船舱,跳上岸去两只小脚就是飞得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两个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赶着扯她,被她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四仰八叉”[2]271-279,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可窥见沈琼枝的武力虽不似飞檐走壁的侠客,但是足以让其在孤身走江湖中用以防身。沈琼枝的游侠性格还表现在其行事之豪,不似普通的闺阁女子。当沈琼枝发现自己被宋盐商所骗,未曾有得过且过、怨天尤人之语,而是想方设法逃离宋家狼虎之窝。当进入宋家之龙潭虎穴时,她胆怯之心不显反倒是细细品味起宋家后院的清幽环境,“彼人也不会鉴赏,且带我消遣几天”[2]271-279,更有消遣几日的大胆想法。沈氏逃走时,“将她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珍珠首饰,打了一个包袱,穿了七条裙子,扮作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五更时分,从后门走了”[2]271-279。此番行为可窥见沈氏“侠气”所在,行事乖谬,跳出闺阁女子的藩篱。
第二,沈琼枝不慕荣华、敢于反抗男权压迫的性格。正是因为沈琼枝骨子里的那股侠气,使得她无惧任何外在的困窘。她察觉到宋盐商欲将她纳为妾室时,“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2]271-279普通女子多羞于脸面不敢为自己不公的待遇鸣不平,沈琼枝大胆发问将宋为富逼的满脸通红,更是直入宋家大厅讨要说法,体现敢于反抗男权,维护女性尊严的性格。在手帕巷中,沈氏勇于站出来坦荡的面对抓捕,对差人三番五次无理的勒索,敢于说不。在不公正的待遇前,沈氏从不畏难,勇于同恶势力抗争。虽然宋为富家财万贯,即便入门为妾也可富贵一生,但沈氏从未被金山银山所蛊惑,坚持不做他人妾室,其不慕荣华之节操甚至超出当时自诩名流的一些士大夫。正如杜少卿所评价“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草芥,这就可敬的极了”[2]271-279。无论是面对横行奸诈的宋盐商、立于公堂的县官、嘴脸丑恶的差人,还是如杜少卿般的名流雅士,她都不卑不亢、毫无畏惧。
第三,沈琼枝有着理性冷静的新女性意识和独立生存能力。当沈琼枝的父亲发现宋盐商在娶女儿采用欺诈手段时,慌里慌张拿不定主意,但沈琼枝极有主见,“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什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和他吵闹起来,但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待我。”[2]271-279沈琼枝以文书为保障,有理有据分析情况。在府衙上沈琼枝冷静自持,对其逃离宋府的原因更是条缕分析、娓娓道来。先从人道伦理角度出发指出宋家骗婚行为,后抛出宋家骗婚行为,仅从男女二人婚配合适与否的角度出发,沈琼枝举出张耳之妻的典故,指出才女与商贩婚姻的不当之处。沈琼枝由大及小、由浅及深,层层剖析、句句在理,以律法自保,颇有辩论家的风范。这些都反映了沈琼枝遇事不慌、沉着冷静,能够理性处理复杂事务,有着独立生活的能力。在女性依附男性的年代,沈琼枝拥有独立生存能力成为她反抗外在压迫的助力。
二、沈琼枝形象意在讽刺科举制度
正如鲁迅先生所言:“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1]228吴敬梓以犀利的眼光、毒辣的笔触,讽刺封建末期黑暗的社会现实与八股科举制下丑陋的士子百态。沈琼枝虽是《儒林外史》中藏于众多主要人物光辉下的一微小人物,但作者独具匠心,小人物的塑造亦是在深化《儒林外史》的主题。
第一,吴敬梓通过塑造沈琼枝与其父沈大年面对盐商骗婚时的行为差异,痛批以《四书》为内容、八股为主要形式的科举考试制度。二者行为对比,可窥得沈琼枝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冷静自持。反观其父,为人唯唯诺诺,遇事犹疑不决,相较反抗意识,其奴性意识更占上风。细探缘由,知沈父是八股科举制下的牺牲品,深受儒家教条的荼毒。科举制度对沈父的迫害表现为以下几点。首先,科举致贫之弊于沈父身上明显可见。明清年间科举之风大盛,世间男儿少有不投身科举之人,然而中举之人少之又少。为谋生存,众多家境贫寒的未仕文人走上治生之路。沈大年身为常州贡生,科考不中、无缘仕途。只得背离家乡儿女,辗转流离,独自于四处坐馆授学,以谋微薄生计。其辗转途中甚至曾遇兵乱,远赴边疆之地授学,其中辛酸不难得知。其次,以《四书》为主要内容、以八股为固定格式的科举考试使人异化,沦为科考的工具。《四书》固有先人思想之精华,但其中糟粕与空疏无用的弊端,禁锢了知识分子思想,使得一批士子思想迂腐、不知变通,奴性加重。沈大成自少时便埋头于故纸堆中,只读八股文稿,皓首穷经,为科考准备。经年累月间,其思想为八股科举所桎梏。面对盐商的圈套,沈父手足无措,身为知识分子,却不知以文书为据,见其迂腐。面对黑心敛财的县令,不敢对县官其人提出质疑,另谋他法,而是听凭押解发落。沈父熟读四书五经,深知三纲五常,而县官是天子之臣,纵使其品行卑劣也不敢反抗,可见科举考试内容对其思想之荼毒。最后,科举考试不仅异化众多文人士子,亦扭曲了社会众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人多以两副面孔对待科举中试前后的士子。未仕的士子多尝尽人情冷暖,沈大年常年于外治生,受人欺压在所难免。在迂腐化的八股科考和社会欺压的双重影响下,沈父的奴性意识愈发浓重,反抗意识渐为淡薄。通过沈琼枝来写沈大年,通过沈大年痛批科举制度是吴敬梓高超的写作技巧。
第二,沈琼枝不慕盐商的富贵豪奢,不入科考,凭借刺绣卖文只身于南京独立生存,走出困蹇之境。吴敬梓借此行为意在讽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儒教思想以及对文人士子汲汲于功名富贵的批判。首先,在唯有读书高的儒教思想常年浸染下,当时男性将科举视为人生唯一出路,但事实并非如此。举业崇拜荼毒了一批文人士子,科考成为他们谋生的唯一手段,如腐儒马纯上言“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事可以出头”,“‘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2]90。马二先生深受此儒教思想禁锢,一生都挣扎于场屋之中,最终却境遇窘迫。吴敬梓借蘧公子之口言“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2]53,于书中多次强调经世致用的思想。沈琼枝一介女流不参加举业,却能够凭借刺绣卖文的能力于人才济济的南京立足,是对盲目投身举业的士子的莫大讽刺,更是对背后儒教思想的批判。沈琼枝与作者的理想人物市井四大奇人相似,“他们自尊自重,而之所以能如此,又在于他们不依赖俸禄维生,而是自食其力。经济上的独立,就可以消除对统治者的依附,从而保持人格的独立。”[3]士农工商多种行业,并非仅有士是唯一出路。其次,作者详述沈琼枝对盐商的富贵豪奢不屑一顾,意在讽刺社会中的文人士子疯狂追求功名富贵,不顾操守。闲斋老人在序《儒林外史》指出“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4]。此书开篇便借王冕之口言“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2]8。文人士子将读书科举看为追求功名富贵之途,在金钱面前丑态毕露。沈琼枝篇章中江都县令在金钱面前的种种劣行,可观得吴敬梓对此种风气强烈的批判。江都知县以朝廷俸禄为生,并非困窘但其仍欲壑难填,落入金钱的迷网,百姓父母官的操守在金钱利益面前一击即溃。初读沈大年的诉状时,其直斥盐商的蛮横。但当盐商以金钱贿赂时,县官便为其左右,是非颠倒,判沈大成是“刁健讼棍”,断其输掉官司。县官熟读四书五经,中举出仕,最终却沦为金钱的奴隶。相较之下,沈琼枝的不慕豪奢,是吴敬梓所期望的不慕名、不慕利、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的理想人物之一。
第三,吴敬梓借助沈琼枝的自主抗婚、逃婚等一系列行为,批判封建礼教、三纲五常对女性的压迫以及“四书五经”中歧视女性的思想糟粕。“讲究人伦道德的儒学,发展到宋以后的理学,发生了某种蜕变,在‘存天理,灭人欲’这一理学总纲领的统摄下,人的一切都要受制于‘三纲五常’的天理,儒学从‘完善自我’走到宋儒的‘丧失自我’。”[5]三纲五常禁锢女子个性,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死从子,成为男权附属品。沈琼枝的出现是对三纲五常的大胆反叛,她不依附父亲、丈夫,脱离男性附属的身份,自尊自爱,只身于异乡生存。吴敬梓欲以沈琼枝的形象为女性发声,呼吁女性的觉醒,打破男尊女卑的等级桎梏。
三、沈琼枝形象形成的原因
在强调女子需遵从“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和以贞洁烈女为传统价值观的封建风气中,沈琼枝的出现,有若吉光片羽,豁人耳目。细究沈琼枝人物形象塑造的缘由,对深入理解吴敬梓与《儒林外史》有重要意义。
第一,吴敬梓塑造沈琼枝形象与其所持的女性观紧密关联。纵观全书,沈琼枝是吴敬梓理想女性的化身。“吴敬梓怀有六代情……受到魏晋南北朝文人孤高自傲、恣情任性的性格影响。”[6]细观沈琼枝人物性格特点不难发现,吴敬梓将自己身上的魏晋风气、豪气、才气、离经叛道之思想皆转于此女身上,使其能够与男子同列于旌贤榜上。鲁迅于《中国小说史略》:“《儒林外史》所传人物,大都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瘦词隐语寓其姓名。”[1]230书中杜少卿的原型正是作者本人,吴氏借杜氏之口、杜氏之行为表达自己关于女性的看法。杜少卿尊重妇女,认为女子应与男子地位平等并且反对纳妾,对于沈琼枝抗婚逃婚之事颇为赞同。“(他)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另一只手拉着妻子,)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2]223明清以降,女子外出抛头露面已属罕见,杜少卿不仅敢带妻子出门更能够携手游山饮酒,不顾世俗众人的看法。可窥见其以平等之身份对待妻子,将约束女子的“三从四德”抛之脑后。沈琼枝于涉利桥设摊时,世俗百姓将其看作是“倚门之娼、江湖之盗”,杜少卿偏却对她持有敬意,可见其先进的女性观。杜少卿背后皆是吴敬梓在传达自己先进的妇女观、夫妻观,反对以贞洁烈女观、三从四德束缚女子的生活,并将此观点用于塑造沈琼枝这一理想女性的身上。
第二,人物的塑造与作者所处的江南地域的风教有关。吴敬梓由安徽全椒搬至文脉千年不衰的金陵帝王州,在秦淮河畔著成《儒林外史》。金陵文化氛围浓重,文艺教化不分阶级、不分男女,即使是下层居民也深受浓郁的文化氛围的陶染;袁枚更是广招女性门徒……江南地区女子文化素养得到极大的提高。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才女便代有人出,驯至清季,才女数量臻于极盛之境。“仅《清代闺阁诗人》一书就收录女诗人1262名,《历代妇女著作考》一书收录清代女作者多达3671人……行成一个庞大的女诗人创作群体。”[7]243“清代女诗人的空间分布方面,南方较北方密集,以浙江和江苏两省为最。”[7]244可见吴敬梓著书的地域不仅文化风气浓重,而且有大批的深谙诗文的才女出现。在文化氛围厚重和才女现象流行的地域影响下,吴敬梓逐渐形成先进的女性观。沈琼枝作为其笔下的理想女性除有豪侠特征外更具才气。
第三,人物的塑造与明末清初的时代思潮有关。明清时期是承祧与新变掺杂的时代。明代中叶以后,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市民阶层大量涌现,人们的意识形态领域逐渐发生改变。明末清初之际心学与经世致用的思想流行发展,打破了程朱理学对人性的禁锢,倡导人性解放,形成明清时期一股影响深远的启蒙思潮。加之西学东渐的影响,常年被男权压制的女性,反抗意识觉醒,追求人格独立、自由平等。大批文人也开始创作倡导男女平等、追求女性意识解放的作品,此类著作蔚然成风,呈现出百卉千葩之貌。各种文学体裁皆以塑造此类女性人物为主,如:徐渭的戏曲《雌木兰替父从军》中的木兰、孔尚任《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小说《镜花缘》中的十三妹,又或《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三钗。女性意识觉醒,追求成为独立个体,不仅体现在文学著作中,现实中的案例也比比皆是。如袁枚《随园诗话》卷四所载“姊名宛玉,嫁与淮北程家,与夫不协,私行脱逃”[8]。袁枚随手指树,令其作诗,她亦能对答如流。吴敬梓对此女之行为十分敬佩,故而选择以其为原型加以改编,塑造出沈琼枝的人物形象。
沈琼枝凭借其文武并兼、勇敢理性、敢于反抗的新女性形象,从《儒林外史》的众多女性中超脱,亦超脱于一众男性形象。吴氏借沈琼枝形象来批判士人追逐功名富贵、科举制度以及部分儒教思想之糟粕。吴敬梓塑造沈琼枝这一理想女性共有三点缘由。首要的是文木老人先进的女性观、夫妻观,次之是吴敬梓生活于文化氛围浓厚、才女颇多的江南地区,最后是明清之际资本主义萌芽、经世致用和心学思潮的涌动、西学东渐等多方面时代独特因素的影响。沈琼枝人物形象的降世,意在呼吁女子如沈氏般勇敢反抗,对当时女子形成平等、自由、独立的女性思想观有着推动和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