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与空的编织:论苏轼黄州诗的时空设计
2022-03-18陈修圆
陈修圆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①(《自题金山画像》)概括了苏轼自己人生的三次贬谪。其中,黄州时期作为苏轼贬谪生涯的开始,是其人生、思想和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分水岭。“乌台诗案”后,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自京师被贬黄州团练副使[1],在黄州生活了三年。他的精神世界在此时发生了重大变化,由原先以儒道自任的“致君尧舜,此事何难”[2](《沁园春·孤馆灯青》)变为“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
其诗歌创作也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次高峰。苏轼虽然自言“平生文字为吾累”(《出狱次前韵》)“某自窜逐以来,不复作诗与文字”[3](《与陈朝请书》),但实际上“试拈诗笔已如神”(《出狱次前韵》),依然创作了不少诗歌作品,且个人抒情诗的比重大大增加[4]。作为诗人心灵世界的外化,这些诗歌表现了苏轼在黄州的生活情态与沉重无奈而又努力超脱的复杂情绪。而这些生活与心灵世界的展现与时间、空间有着紧密联系,无论是呈现生活场景,叙述事件,还是抒发个人情志,都无法脱离时空结构而存在。苏轼黄州诗歌中的时空并不是平直舒展的,而是或时间变化,或空间转换,或时间与空间交融错落,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层次与变化,对诗歌的写景、抒情、达意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一、苏轼黄州诗的时间表现
中国古代文人往往对时间有着敏锐的感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5]将时间比作日夜流淌奔腾的江河,感叹时间的永不止息、转瞬即逝。诗人们在时间的流逝中,感受生命的延展,并通过自己的所闻、所见、所思、所感,对抽象而无从捉摸的时间赋予情感的意义[6]。苏轼也是如此,经历了人生变动后,其在黄州时期创作的诗歌对时间和生命有了更为深刻的感触,既有对已存在的现实时间的回溯和描摹,还有对未发生时间的设想和对正常时间的浓缩变形。这些多样的时间呈现蕴含了苏轼内心深沉复杂的情感。
(一)时间共举
苏轼黄州诗歌存在不少时间共举,将过去和现在的时间并列呈现而省略了中间时间的发展过程,令过去与现在形成对比或衬托,借以寄托感慨。这些诗句有较明显的时间提示语,如“曾”与“今”、“忆”与“今”、“去年”与“今年”等等。
时间共举首先表现在叙事层面,呈现出过去和现在的对比,其中往往暗含了对世事变幻的感慨。如: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耕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租夜打门。(《陈季常所畜朱陈村嫁娶图》)
我生几冬至,少小如昨日。当时事父兄,上寿拜脱膝。十年阅凋谢,白发催衰疾。……忆汝总角时,啼笑为梨栗。今来能慷慨,志气坚铁石。(《冬至日赠安节》)
两首诗歌都是以当下某事为引子,引发诗人对过去情事的回忆后,又转而回到现在的时间,省略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时间,烘托出今与昔的反差。第一首是由朱陈村嫁娶图为线索,诗人追想过去在朱陈村的往事,然后转到如今朱陈村的凋敝与百姓苦难,昔时的恬淡与今日的艰辛陈列在一起,突出世道的衰落。
第二首的今昔叙事则与自身经历密切相关。苏轼在被贬黄州后,不少平日来往密切的亲友因害怕被牵连而与苏轼断了来往,“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3]。在这样的世态炎凉中,侄儿安节的来访尤为感人。诗中共存在两次时间的往返,第一次引发时间回溯的引子是冬至日,诗人由当下的冬至回想起自己在冬至的出生,追忆少小在家与父兄的温馨时光。后又将这中间的岁月用“十年阅凋谢”快速带过,转到如今的“白发催衰疾”。第二次则以侄子安节为线索,将侄儿儿时的憨态与如今的志气相对比,表示对侄儿的赞美和对亲人情谊的感念。
时间共举还体现情感层面,即将过去时间的心态和现在的情感共举,以强化诗人内心的某种情绪状态。如《和秦太虚梅花》“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去年梅花开放时,诗人尚在病中,无法赏梅;今年虽然已来到梅花前,但心情依旧充满忧虑,有负梅花的芳姿。上下两句的低沉相互衬托,反映出苏轼在黄州时期潦倒而苦闷的情绪状态。
苏诗将已经流逝的时间与当前存在的时间共举,或形成鲜明的反差,或形成交互的印证,以传达世事的变幻,自身的潦倒以及内心的沉重无奈。这种时间共举的表现方式,多将中间过程省略,从而给予读者更多的空间想象诗人的遭遇,品味诗人面对人生沉浮的心态情感。
(二)时间预设
苏轼的黄州诗还存在大量对时间的预设。前述时间对举主要是对苏轼实际经历过的现实时间的追溯与记录,而时间预设则是对未发生的时间进行预设,是诗人基于主观愿望对时间的虚构与幻想。这类诗歌往往有“明日”“明朝”“后日”“他日”等提示语,标明诗歌的时间由当下转为未来。
时间预设较多出现在两类情境。一是在欣赏自然之物的过程中,设想它们未来的情态。如: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明日雨当止,晨光在松枝。清寒入花骨,肃肃初自持。午景发秾丽,一笑当及时。依然暮还敛,亦自惜幽姿。(《雨中看牡丹》其二)
百栽傥可致,当及春冰渥。想见竹篱间,青黄垂屋角。(《东坡》其六)
第一首是在欣赏海棠花当前的艳丽之姿后,设想明日海棠凋谢的情态,传达诗人对花姿的怜惜,亦是对自身“风姿高秀”[7]的怜惜。第二首以时间预设起头,整首诗歌都在细致构想牡丹的未来变化:清晨雨止,牡丹尚留有清寒;到了中午,牡丹应会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姿,极尽秾丽;而黄昏之时,花朵又将会稍稍收敛,爱惜自己的幽姿。诗人写雨中之牡丹,不从正面描摹其雨中姿态,反而变换角度,用虚构的手法创设未来的时间,生动地想象出明日晴后牡丹在早中晚的变化过程。这些“清寒”“自持”“惜幽姿”等花之姿态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诗人根据自己的主观愿望构想得来,暗含了诗人的人格理想,是苏轼身怀金玉而又孤傲内敛的自我写照。第三首则是种植柑橘后对此后柑橘成熟情态的预想,传达内心的欣喜之意,体现了诗人的自我超脱,即用躬耕生活来消解内心的苦闷。
另一方面,在对自然生物的欣赏外,苏轼黄州诗的时间预设还产生在与亲友交往的情境中,通过设想未来传达某种特定的情感。有一些是用时间预设来强化内心的悲戚,如《与子由同游寒溪西山》中“却忧别后不忍到,见子行迹空余凄”,写与弟弟子由短暂的相聚同游,游兴正浓时,诗人便已开始忧虑两人的分别,思量别后的情景,兄弟之情深令人动容。更多的时间预设则是构想理想中的未来。如:
明朝寒食当过君,请杀耕牛压私酒。与君饮酒细论文,酒酣访古江之濆。(《王齐万秀才寓居武昌县刘郎洑》)
解组归来成二老,风流他日与君同。(《次韵乐著作野步》)
早晚青山映黄发,相看万事一时休。(《今年五月子由至齐安》)
第一首设想明日寒食节与友人王秀才相会的场景,在想象中安排好了两人杀牛、饮酒、畅谈、看江等活动,可见诗人对二人会面的欣喜与期待。后两首则都是对遥远未来的设想,一是在和友人乐京的和诗中,提出此后辞官而去、归隐江湖的想法;另一首则是对弟弟苏辙发表的感慨,设想两人未来同时归隐青山、远离世俗繁杂的情景。苏轼在现实时间中暂时无法脱离潦倒的生活,于是只能和至亲好友一起虚构美好的未来,在时间预设中展望未来风流潇洒的归隐生活,以此自我安慰,将自己从现实的苦闷中解脱出来。
(三)时间浓缩
时间共举和时间预设虽然一是对现实时间的记录,一是对未来时间的构想,但两者均是基本按照物理时间进程在呈现时间。苏轼黄州诗还有一种特殊的时间表现方式——时间浓缩,即主观锻造物理时间,对时间进程进行极度夸张和变形,将多年时间浓缩到一瞬间。
在时间浓缩的结构中,苏轼喜欢使用“俯仰”作为提示语,将漫长的世事变化用极其短暂的“俯仰”来形容,把时间浓缩到极致。同属黄州时作的《西江月·重九》一词就有“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2]一句。诗歌中更是多次出现,如“云何抱沉疾,俯仰便一世”(《孔毅父妻挽词》)“古今把此恨,有志俯仰失”(《邓忠臣母周挽词》)等都是用俯仰的短暂表达对人生无常的感慨。而《和蔡景繁海州石室》则是通过时间浓缩来寻求精神的解脱,“梦中旧事时一笑,坐觉俯仰成今古。愿君不用刻此诗,东海桑田真旦暮。”将古往今来的漫长时间等同于一俯一仰的瞬间,将东海桑田的变幻用旦暮之间来形容,由此进行自我解嘲,认为人不应为眼前的外物所拘束,而应超脱旷达。
这一时间浓缩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佛学思想浸润的结果。“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8],世事变幻只在须臾之间。苏轼在遭遇贬谪之前就与佛僧交游,在黄州穷困而孤独的生活中,更是常常“惟佛经以遣日”[3]。在佛教观念的影响下,苏轼用无常迁变的视角看待生命与时间,认为千劫与须臾没有本质的差别,由此产生了将漫长时间与瞬间对等的这一特殊时间表现方式。
苏轼黄州诗歌的时间表现,既有过去和现在时间的对举,又有对未来时间的设想,更有对物理时间进程的变形和浓缩。这些丰富多样的时间表现,传达了苏轼苦闷与超脱兼具的复杂情感。在世事变幻、人生无常的感慨中,隐隐可见诗人寻求自我解脱的努力。
二、苏轼黄州诗的空间结构
诗歌中情与景的表现不能离开空间而存在,各色各样的空间为诗人感受自然、社会交往等活动提供广阔的平台。诗人往往从自身经验出发,对所处空间进行审视,因此其所表现出来的空间结构,并不是对现实空间的描摹复刻,而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
苏轼黄州诗歌的空间也是如此。他在黄州活动的空间十分广阔,涵盖了江、山、坡、田、寺院、静室等多个自然或人文空间。但是,诗人对这些空间的表现并不是纪实摹写,而是以主观体验组织结构,令诗歌空间根据想象和情感的变化产生交错,既有同一空间内部大与小的层次表现,也有不同空间之间的自由转换。
(一)大小相形
苏轼多数黄州诗并不存在复杂的多重空间交错,而是在一个空间内部变化出多样的结构。其中最突出的是同一空间中大事物和小事物的组合衬托。
2.5.4修剪与摘花序1)移栽当年。植株长至高50厘米左右时,应及时摘心,以促进分枝和缩短节间距,防止徒长。2)移栽后第2年。4~5月份在抽生的萌蘖中,选3~4个生长良好的作茎枝培养,其余的疏除。11~12月份结合采收,将植株茎枝截成50厘米左右的短截。3)移栽3年后。当茎枝长到2米左右及时摘心。结合采收,留4~8个茎枝,并对茎枝留50厘米左右短截,保持植株呈丛状。
其一是以大衬小,即以大的事物为宾,小的事物为主,用大事物来烘托小事物的存在。苏诗中有大量这样的诗句来写景传情。有单纯用此法来摹写景物的,如“雾雨不成点,映空疑有无”(《雨中看牡丹》其一),写雨雾濛濛,不直接描述其形态,而是将雨丝置于天空背景来观察,从而映衬出其细密无形。还有既写景又暗含寄托的例子,如“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寓居定惠院东,有海棠一株》),写海棠之幽独用漫山桃李的俗艳来衬托,虽是描绘景色,却又对应了自己的现实处境。
更多的以大衬小的空间表现,则与苏轼个人的生命感受紧密相连。如:
今朝横江来,一苇寄衰朽。(《游武昌寒溪西山寺》)
万里却来日,一庵仍独居。(《伯父送先人下第归蜀诗云云。安节将去,为诵此句,因以为韵,作小诗十四首送之》)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寒食雨》)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迁居临皋亭》)
苏轼在黄州感受到世态炎凉和宦海沉浮,在生活上又“幽人无事不出门”,“闭门谢客对妻子”(《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因此常有孤独寂寞的情思和人生无常的感叹,与此相应,这四首诗歌都是用以大衬小的空间结构来凸显己方的孤独、渺小。在大江的衬托下,小小的渡船如一片芦苇;诗人的寓所在“万里”的空间和弥漫的濛濛水云中,犹如一叶飘荡的扁舟;而在这样广袤无垠的天地中,诗人自己也不过只是石磨上挣扎的一只小蚂蚁罢了。这些空间结构以阔大的江流、天地作为背景,愈发显出诗人自身的渺小,传达出苏轼内心孤独的感受以及对生命有限的体悟。
其二是小中见大,即在同一空间中,以小的事物为参照点,目的在于衬托大的事物。这类空间表现不直接正面描摹大的景物,而是切换角度,从侧面的小事物入手,使得空间结构错落有致。如《陈季常见过三首》(其二)的“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风。江边千树柳,落我酒杯中”,船行迅疾,江岸边千百棵柳树的倒影飞速在酒杯中一晃而过,用小小的酒杯来容纳延绵无尽的江岸柳树,以小见大,构思新奇,因而王文诰评为“句法奇幻”[7]。再如《南堂五首》(其五)中的“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也是典型的小中见大结构。诗人不直写江浪,而是身居室内,从小小的窗格内眺望窗外的江浪滔天,用近处之小衬出远处之大。这种以小见大的空间构图属于“窗牖取景”法,从一窗一牖见天地鸿蒙之大[9],与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10](《绝句四首》其三)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苏轼在空间安排上的艺术匠心。
此外,还有大与小的相互衬托,即在同一空间中,虽然事物有大小之分,但诗人的表现对象无宾主之别,如“孤舟如凫鹥,点破千顷碧”(《晓至巴河口迎子由》)一句,就是一幅大小相衬的景色画卷,画卷用孤舟衬托千顷碧水的广阔静谧,而孤舟本身也是这幅静止画图中的点睛之笔,为其添上一抹灵动的色彩。
(二)空间转换
除了同一空间内部的巧妙组合外,苏诗还存在不同空间的转换。这些空间转换往往都由一定的线索引发,一般为现实生活中正在进行的某种活动或现象。如:
卧闻百舌呼春风,起寻花柳村村同。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槛欹深红。……遥知二月王城外,玉仙洪福花如海。薄罗匀雾盖新妆,快马争风鸣杂珮。(《安国寺寻春》)
我梦随汝去,东阡松柏青。(《伯父<送先人下第归蜀>诗云云。安节将去,为诵此句,作小诗十四首送之》其十)
这两首诗歌都是通过空间转换来传达内心的忧愁。前者是写由赏春引发的空间转换。诗人先是写在黄州的安国寺欣赏春景,然后由眼前的景色想象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洪福寺的春色,让两个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处是古寺僧房,修竹林立,红花点点,清静深幽;另一处则是繁花似海,丽人如云,纵马出游,喧闹盛大。两处强烈的反差,透露出诗人对过去京城生活的怀念与远离京师的惆怅。后者则是以梦为媒介,从现实生活转换到故乡,写父妻坟墓上松柏郁郁的场景,表现了对故去亲人和家乡的深切思念。
这种空间的切换也被苏轼用来传达心灵的超脱。如《南堂五首》其三:“他时雨夜困移床,坐厌愁声点客肠。一听南堂新瓦响,似闻东坞小荷香。”后两句用空间转换之法写当下的情境心态,用雨滴在南堂屋顶的声音为线索,通过诗人的联想和幻觉,从南堂夜雨切换到东坞小池塘的沁人荷香,借此表明自己不再为外在环境所困扰而悠然自得的心境。
由此可见,苏轼的黄州诗歌有着丰富的空间结构。在同一空间内部就有以大衬小、小中见大、大小相衬的多种构图,既能够生动鲜活、别出心裁地对景物进行勾勒,又能够形象地传达出内心的情感心态,表现深沉的生命感悟。不同空间之间也存在各式各样的转换,转换的线索没有定式,多是根据诗人当时的情感思绪流动而变换空间,在现实空间和联想空间之间的变化中书写自己或悲哀或淡然的心态。
三、苏轼黄州诗的时空交融
时间空间都不是独立存在的,时间是空间的内在形态,空间是时间的外在表现,两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11]。表现在文学中,呈现出时间和空间交织的时空形态。陆机《文赋》云:“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2]《文心雕龙·神思》:“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13]均是阐述创作者在艺术构思中对时间和空间共同的体察想象。
苏轼黄州诗中的时间与空间也处于共存的状态,表示时间和标注空间的提示语常常融为一体。这些时空并非静止存在,而是根据诗人的主观体验变化、流动。苏轼在现实时空中自由插入过去、历史乃至幻想中的时空,让时间与空间、时空与时空呈现交叉错落、变幻融合的复杂形态。
(一)今与昔的时空交织
被贬黄州时期,苏轼仕途灰暗,生活潦倒。在这样的状态中,苏轼不时会从苦闷的现实时空中暂时脱离出来,转而回想起过去的美好岁月,因此,其诗歌时空结构中最常见的就是现在与过去时空的交叉。
首先是时空的回溯,即搜寻记忆,从当下回到过去的时空。有对往事的追溯,如《初秋寄子由》回忆起两人同寓怀远驿时的往事,将“藜羹对书史,挥汗与子同”“子起寻裌衣,感叹执我手”等场景叙说得历历在目。也有对过去情景的回想,如《正月二十日往岐亭》“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就是对此前来黄州路上所见梅花的追忆,“去年今日”道出过去的时间,“关山路”说明昔时之地点,“细雨梅花正断魂”则是再现雨湿梅花的景色与诗人当时的凄凉悲苦的心情。这一时空追溯生动地还原了过去时空的情与景,与当时所作的《梅花》诗描绘的“昨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等情景正好遥相呼应。
其次是将记忆与当下并立,把过去时空和现在的时空对举。如《次韵前篇》:“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去年花落”与“今年花发”的时间并列,“徐州”与“黄州”的地点对举,在这两个时空中,高歌美酒的欢乐场景和闭门深居的孤独生活也呈现出鲜明的对比,衬托出诗人目前的处境之艰辛与对过往欢愉岁月的思念之深切。而《晓至巴河口迎子由》则用时空对举表现完全相反的心态。先是叙述“去年御史府”被审讯的苦难场景,“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后又转而陈述当今时空,叙说眼前的美景和与亲人即将相聚的喜悦。这样的时空对举,用过去的艰辛反衬出此刻的欢愉。
最后是今与昔的回环,即时空结构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往返。最典型的如《和秦太虚次韵梅花》:
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
这一段存在从现在到过去再到现在的时空回环。先是在当前的黄州时空赏梅,描绘梅花“江头千树”的繁茂和“竹外一枝斜更好”的幽雅。而后随着诗人思绪的变化,时空突然转换到了过去在杭州孤山时的赏梅情景,写当时诗人醉眠梅树下、梅花飘落衣裳的场景。接着再进行时空的过渡,用“万里”表明杭州与黄州地理距离之远,用“十年”来说明今日与昔时的时间跨度之大。在快速的过渡之后,诗歌的时空又到了黄州,在黄州的时期又对去年和今年的时间进行了一次小的对比,最后方才回到了当前的时空,衬出自己如今赏花也无法排解的低沉情绪。一首诗歌中,时空随着诗人的思绪流动,在今与昔之间往复回环,呈现出波澜起伏的效果。
无论是时空回溯,时空对举还是今昔时空的回环,都是突破现有时空,借助于回忆构建过去的时空,并将其与当下的时空相交织。蕴含在这种时空结构中的情感,虽也有今喜昔悲,但更多表现的是今悲昔欢的心态落差,有今之忧愁,方显出过去之珍贵;有昔时之欢欣,更衬出今日之悲凉。借助今与昔的时空交错,诗人将自己的情感书写得淋漓尽致。
(二)幻境与现实的时空交融
除了对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时空进行追溯和记录,苏轼还创设出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幻想时空,让诗歌的时空在实与幻的交织中进行,呈现出恍惚迷离的审美效果。
一方面是梦与现实的交汇。梦境是虚幻的,但其中往往蕴含着现实真情,苏诗将梦之时空与现实时空融合在一起,在虚虚实实之间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杭州故人信至齐安》:
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朝来闻好语,扣户得吴饷。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更将西庵茶,劝我洗江瘴。……还将梦魂去,一夜到江涨。
苏轼在《答陈师仲书》中说:“轼于钱塘人,有何恩意,而其人至今见念,轼亦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者。”[3]这首诗歌就是对其众多西湖梦之一的记录。开篇就以梦境起始,在清风明月的夜晚,梦至遥远的西湖。然后转到现实时空,写在清晨收到杭州旧友的信物,梦中的杭州之游与现实来自杭州的物品形成了巧妙的对比与呼应。在诗歌的结尾,诗人虽神识清醒,却设想能够再一次在梦魂之中回到杭州。整首诗歌由梦境到现实,再由现实预设梦境,虚幻的梦境之中饱含现实的真切思念,在现实之中又不禁去寻觅梦中的欢愉,在梦幻与现实的时空交织中,诗人把对杭州的思念之情叙说得动人心魄。
另一方面是幻想时空与现实情境的共生。除了对自然产生的梦境进行记录外,苏轼还通过有意识的想象,进行大胆的虚构,以现实中的某种情事作为引子,创设出奇幻无比的幻想世界。这种幻想的时空和诗人所处的现实时空交相辉映,表现出丰富的艺术张力。如《铁柱杖》由眼前的铁柱杖幻想自己持杖“访崆峒”“探禹穴”“刺虎鏦蛟擉蛇蝎”的惊险历程;《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一)以“他年分刀圭,名字挂仙籍”结尾,幻想未来与友人长生成仙的情景。再如《杜沂游武昌以酴醿花菩萨泉见饷二首》其一:
酴醿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青蛟走玉骨,羽盖蒙珠幰。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凄凉吴宫阙,红粉埋故苑。至今微月夜,笙箫来绝巘。余妍入此花,千载尚清婉。
纪昀评价此诗“此首以幻语生波”[7],阐明了其中幻与实交织的时空结构。先是叙写武昌酴醾花秾丽的风姿,是现实中的情景。然后由武昌有孙权旧宫苑这一点生发想象,在幻想中,吴宫佳人虽已在千年前埋葬,但每逢月夜,魂魄便在吴宫周围游荡,时而演奏笙箫,时而融入花中一展芳姿,世世代代一直延续,从而成就了如今酴醾花的清丽柔婉。这种幻境虽然与历史有关,但它并不是对历史的记录还原,而是在历史的基础上,以诗人自己思绪情感的变化为线索想象和虚构而形成的。诗人以奇特的幻想呈现千年以来的吴宫妃嫔芳魂的生活,将这个幻想时空与现实的花容相联结,赋予现实美景强烈的浪漫气息。
由此可见,苏轼的黄州诗歌以豪健的笔力,创造出了交叉错落的时空结构,既有今与昔的交融,也有幻想与现实的共生。这些复杂的时空设计,不仅让诗歌具有波澜起伏、曲折变幻的审美特点,更是为苏轼尽情地书写内心世界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四、结语
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都依托时间和空间而存在,人们的一切所思、所感、所作、所为,都无法离开时空而独存。因此,“文学创作的作品必然融合了时空要素”[6],诗人的创作离不开对时空的把握,往往在诗歌中创造出各式各样的时空结构来传递自己的情感。
苏轼的诗歌正是如此。黄州时期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关键时期,此时他刚刚经历了“乌台诗案”的劫难,仕途遭遇毁灭性的打击,生活上也陷入困顿,心态由原先“奋厉有当世志”[14]的昂扬转为“死灰吹不起”(《寒食雨》)的沉重和孤寂。但他没有就此消沉,而是或调动自己乐观旷达的天性,或在佛老思想中寻求安慰,以此与苦闷的现实相对抗,实现自我解脱。如此复杂的心态和情感,仅凭单一静止的时间和空间无法将其表现出来,因此,在黄州诗歌中设计了变幻多姿的时空结构,为心灵世界的呈现提供多变的舞台。
就时间表现而言,苏诗不止于直线推进,或追溯过去的时间,将过去和现在对举;或想象未来,构想尚未发生的时间;或直接改变物理时间的面貌,用极度的夸张将时间浓缩。就空间结构而言,既有同一空间内部的大小相衬,又有不同空间的自由转换。而在时间与空间的整体结构中,苏轼不仅有今与昔的时空交织,更有幻想时空与现实情景的交错融合。苏轼设计出如此繁复变幻的时空形式,将自己低沉、愁苦而又自我调节、努力超越的心灵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令诗歌赋予了动人心魄的情感力量和艺术魅力。
注释:
①本文所引苏轼诗歌均出自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的《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 年版),下文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