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献身精神
2022-03-18万兴
万 兴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在19世纪俄国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序列中,除却《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两部文学史中耳熟能详的经典之作外,最负盛名的当属其于1868年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白痴》。该小说的主要人物分别为被人视为“白痴”的年轻公爵梅什金、被大地主遗弃的失足女子纳斯塔西娅和贵族少女阿格拉娅,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三人之间复杂纠葛的感情关系为主要线索,详细刻画了1812年前后沙皇俄国的社会关系、风俗人情和阶级状况,为读者描绘了一幅颇具代表性的俄国画卷。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塑造梅什金、纳斯塔西娅和阿格拉娅这三个各具特色、迥然不同的人物形象的过程中,融入了他对近乎基督式的具有神性的献身精神的思考,试图通过这三位人物在故事的结尾处所做出的让人意想不到的舍弃个人幸福、牺牲自我,以换取他人幸福的伟大行为,说明自己对于献身精神的认识(1)德·斯·米尔斯基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文学创作中的小说有三种阅读方式,其中第二种是将小说视为一种“新基督教”的渐进显现,在这些小说中,“善与恶的终极问题得到讨论,并获得非常清晰的答案,就总体而言,给出一种十分完整的精神基督教新学说”。见德·斯·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刘文飞译,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71—372页。。因此,对于三位主要角色反常行为背后的深层思想的梳理与探究就显得尤为重要。唯有如此,才能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期许的理想精神的关键所在。本文即以三位人物之间的感情变化为研究脉络,挖掘、剖析献身精神的形成轨迹。
一、梅什金——再造“基督”
梅什金公爵是《白痴》这部小说的中心人物。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以基督耶稣为蓝本塑造梅什金的(2)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书信中写道:“长篇小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困难的了。特别是现在,所有的作家……如果谁想描绘绝对的美,总是感到无能为力。因为这是一个无比困难的任务。美是理想,而理想,无论是我们,还是文明的欧洲,都远未形成。世界上只有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基督,因此这位无可比拟、无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现当然也是永恒的奇迹。”见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冯增义、徐振亚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91页;纳博科夫也指出:“梅什金公爵被赋予仁慈和宽恕他人的能力,这是在他之前只有基督一人所有的能力。……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断四处强调自己是东正教真正的诠释者,为了解开每一个心理上或精神上的错乱的结,他总是要把我们引向基督,或者说是他自己所阐释的基督。”见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俄罗斯文学讲稿》,丁骏、王建开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28—129页。,通过其圣洁的思想和行为,试图呈现出一个“在道德与精神上达到完全均衡的人物典型”[1]。在赋予该人物以伟大的神性特征的同时,也表现该人物同常人一般的感情追求和性格矛盾,从而既表现对现实生活的细腻思考,又以此为榜样,指出一条完满的精神道路,通过个人的牺牲,将世人从苦难中拯救出来。
在故事开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通过梅什金在火车上与富家子弟、同时也是尚未出场的女主人公纳斯塔西娅的追求者罗戈任的对话,以及梅什金与叶潘钦将军(书中另一女主人公阿格拉娅的父亲)的家中仆人的对话,向读者展示梅什金的单纯与善良:在经过与梅什金的交谈后,罗戈任盛情邀请梅什金前往家中做客;叶潘钦将军家中仆人在与梅什金进行短暂的交流后,一改之前的怀疑和冷漠,产生了这样的心理变化:“(仆人)无论怎样自我克制,也不能对这种彬彬有礼的谈话不予理睬。”[2]23而随后出场的叶潘钦将军,虽然老于世故、利欲熏心,但在面对梅什金时,却也因为梅什金善良无害的天性,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放下疑虑,予以巨大的信任。这一切都显示出:“梅什金这位‘白痴’作为一个人的本性所拥有的一种超社会的天然力量。”[3]112也正是这种力量,可以使读者初步确定梅什金具有如再造耶稣般的非凡特征。
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一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主人公阿辽沙不同,梅什金并非一个完全神化而不食人间烟火的、抽象的理想理念的人性代表,在面对女人时,不同于阿辽沙的彬彬有礼和克制礼貌,梅什金能够产生普通男女之间的真挚而热烈的情感,并为此而产生情感上的苦恼,引发行为中的延宕。这主要表现在他对于纳斯塔西娅和阿格拉娅的抉择上,他对于要迎娶前者还是后者,表现得犹豫不决、前后矛盾。故事初期,在纳斯塔西娅为一众男性的目光凝视、刁难的时刻,梅什金挺身而出,向不久前才接触到的纳斯塔西娅展开求婚:“我爱您。我要为您去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不许任何人对您说三道四。”[2]190而在面对天真少女阿格拉娅的爱慕时,却又陷入迷惘,写信向对方表达爱意:“我出现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愿望,想要使您(正是您)想起我。有多少次,我感到十分需要你们三姐妹,但是三姐妹中,我心目中只有您。我需要您,非常需要。”[2]217当阿格拉娅的母亲叶潘钦夫人质问梅什金向阿格拉娅写信的目的时,梅什金回答道:“我也说不清……嗯,一句话,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希望和对生的喜悦,我在想,也许我在那里并不是一个陌生人,并不是一个老外。我突然非常喜欢祖国的一切……为什么偏写给她呢——我也不知道。”[2]373
梅什金在两位女性身上表现出的爱情向往,在常人看来显然是不合情理的。故事中的旁观者叶夫根尼评论道:“怎么能同时爱两个人呢?用两种不同的爱情?这倒有意思……可怜的白痴!”[2]689事实上,要理解梅什金的爱情,就要区分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赋予梅什金的两种不同的爱情观念。一方面是凡人的情欲之爱,如书中的罗戈任对待纳斯塔西娅、阿格拉娅和梅什金相互之间的爱情,都是在尘世间合乎情理的正常男女的炽热好感的表现;而另一方面是梅什金所独有的如同救世主耶稣般的精神爱怜。斯坦纳曾写道:“堕落女人主题和儿童获得睿智和关爱的主题使读者将公爵这个角色与耶稣联系起来,更好地理解公爵对纳斯塔西娅的特殊认识。”[4]138这一点不仅仅体现在梅什金对于陷入绝望与自我唾弃的女主人公纳斯塔西娅的以求婚为形式的拯救;早在此之前,在梅什金于瑞士接受精神疗养期间,他就对居住地附近的村庄中同样被男人玩弄、尔后被抛弃的遭逢不幸的年轻女子玛丽施以精神上的怜爱,像基督耶稣教导世人要相互关爱一般,教导原先讥笑玛丽的村中孩童重拾善良,去关心和照料玛丽。从这种意义上说,在玛丽之后出场的纳斯塔西娅可以被认为是不幸女子玛丽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延续,梅什金自己也曾这样评价其对纳斯塔西娅的感情:“我爱她,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怜悯。”[2]242而这正与其对玛丽的情感如出一辙。
在故事的高潮部分,当梅什金在纳斯塔西娅和阿格拉娅的逼迫下,不得不对自己的情感延宕作出了结时,他选择了纳斯塔西娅。这再一次体现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赋予他的如基督耶稣一般的献身精神。在他心目中,即便纳斯塔西娅可以投入罗戈任的怀抱,但仍旧是一个无辜、可怜的女人,相较于生活在父母和姐妹宠爱中的阿格拉娅而言,孤独敏感的纳斯塔西娅显然更值得怜惜和同情。梅什金对代表着情欲之爱的阿格拉娅的放弃和对纳斯塔西娅意味着精神爱怜的选择,正是他自始至终践诺献身精神的表现。这一结果体现出,在梅什金身上,基督式的神性终究大于凡间人性,尽管面对自身情欲的渴望,梅什金也仍旧甘愿为自己身上的神性所压倒。正如梅什金自己所言:“同情心是全人类得以生存的最主要的法则,也许还是唯一的法则。”[2]268
在故事的最后,罗戈任刺死纳斯塔西娅的事实使梅什金精神崩溃,在他看来,这意味着“他竭力要拯救的美还是被毁灭了”[5]69。于是梅什金再一次回到了瑞士的疗养院中,成了一个真正的白痴。这结局看似悲惨,但“正如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并不意味着失败,恰恰相反那是一场最伟大的胜利。没有十字架上的受难就不可能拯救世人”[6],从更为深远的层面来看,梅什金成为一个神圣的善良意志的人格象征,他以自己的苦难拯救了周围的受难者。
二、纳斯塔西娅——施虐与拯救
纳斯塔西娅早年时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的她被大地主托茨基收养,托茨基在看出逐渐长大的纳斯塔西娅所具有的丽质以后,将纳斯塔西娅培养成了自己的外室。后来,托茨基为了与阿格拉娅姐姐结婚,决定将纳斯塔西娅许配给别的男人,以解除这种受人诟病的男女关系,清除自己和阿格拉娅姐姐的婚约间的障碍。但此时纳斯塔西娅的自我意识觉醒,在自己生日当晚揭发了托茨基的无耻嘴脸,并且宣布从第二天开始摆脱托茨基的供养,做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娘们”[2]189,也因此吓退了一众对她有所企图的势利之徒。然而就在此时,梅什金却出于对纳斯塔西娅真诚的同情和怜悯,当众表示,纳斯塔西娅的苦难过去并不是由她的过错而导致的,她本人清白无罪,他愿意迎娶她。纳斯塔西娅尽管为之深深感动,却还是拒绝了梅什金的怜悯而选择了罗戈任,并对梅什金表示:“公爵,你现在要娶的是阿格拉娅·叶潘钦小姐,而不是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您不怕,我怕,怕害了你,怕以后落下埋怨!”[2]196
在这场事件中,梅什金是唯一一个把纳斯塔西娅当作“人”来看待的人。其他人都对纳斯塔西娅有所企图。在既定的求婚者加尼亚的眼中,纳斯塔西娅意味着与她结婚所能得到的一大笔来自托茨基的经济补偿;在狡黠的阿格拉娅的父亲叶潘钦将军眼中,纳斯塔西娅是自己日后触手可及的下属加尼亚的娇妻;而在代表着张扬野性与骄傲自大的富商之子罗戈任眼中,纳斯塔西娅则是可以用十万卢布买到的饱满而又性感的肉欲的化身。由此可以轻易推断,在众人的衬托之下,梅什金的怜悯之爱真真切切地感动了纳斯塔西娅,使纳斯塔西娅在遭遇梅什金的求婚后一度沉浸在巨大的快乐中,并立刻爱上了这个众人眼中不可理喻的“白痴”公爵梅什金:“我现在可是公爵夫人了呀……公爵是不会让我受人欺负的!……直到现在,我才开始真正的生活!你来晚啦,罗戈任!把你这包东西拿走吧,我要嫁给公爵了……”[2]194
但随着自己的逐渐清醒,纳斯塔西娅意识到,自己已经“堕落”了的名声势必会毁了单纯善良的梅什金的生活,因此她选择拒绝梅什金的怜悯的爱,而投身于追求者罗戈任的怀抱。可由于这样的抉择,纳斯塔西娅也不得不将自己置于自我制造的精神牢笼之中:她始终和梅什金保持联系,甚至在梅什金处躲避罗戈任的狂热追求。但是再一次选择梅什金并与之结婚,纳斯塔西娅还是会顾忌,因为自己不堪的过去而影响到梅什金的前途乃至二人的婚姻生活;而若是选择罗戈任的话,即使罗戈任会在短暂的时间内将自己视之甚高,但终究会在腻味之后抛弃她乃至杀死她。正如梅什金后来所言:“我想,(罗戈任)会娶的,甚至明天就可以娶;娶了她,过一星期,说不定就会杀了她。”[2]41尽管如此,纳斯塔西娅依旧选择了罗戈任,因为她自认为已经无力回头去展望、拥抱幸福的新生活,于是想要对使自己变得“堕落”的社会之恶展开报复,并在生命的最后拥抱这种恶意,与之一同被罗戈任毁灭[7]18。在这种自我施虐之外,纳斯塔西娅极力撮合梅什金和阿格拉娅的婚事。因此,纳斯塔西娅的做法,既可以被看作是她纯真人性被梅什金唤醒后的荧荧闪光,也可以被看作是对梅什金施予自己的献身精神的感恩回应。纳斯塔西娅的选择,深刻地表现了人类的真、善、美如何被亵渎、玷污,被那个充满情欲、私利、仇恨的丑恶社会所毁灭的悲剧;也表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满矛盾的世界观以及他所宣扬的基督教的献身精神[8]。
但是在与阿格拉娅的接触乃至讨好阿格拉娅的过程中,纳斯塔西娅的内心深处也时刻经历着激烈的碰撞:是牺牲自我,将自己所爱慕的梅什金大方让予阿格拉娅,还是遵从自己对幸福的向往而再一次将梅什金占为己有?在内心冲突的几度反复之后,让自己从梅什金处得到幸福和真诚爱恋的渴望战胜了让梅什金与阿格拉娅踏入婚姻殿堂并获得幸福的心愿,于是在故事高潮,她与阿格拉娅展开了激烈的争斗,最终战胜了阿格拉娅,赢得了梅什金的怜惜:
“我的!我的!”她叫道,“那位骄傲的小姐走了吗?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把他拱手让给这位小姐!何必呢?何苦呢?我真是疯子!疯子!……滚,罗戈任,哈哈哈!”……公爵坐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两手抚摩着她的脑袋和脸蛋,就像抚摩一个小女孩似的。她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她伤心落泪,他也想与她同声一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注意地听她那激动的、兴高采烈的、前言不对后语的喁喁情话,其实他未必听懂了什么,但是他静静地微笑着,他一觉得她又开始伤心或者哭泣,责备或者诉苦的时候,他又立刻开始摸她的脑袋,用双手温柔地抚摩她的脸蛋,像哄孩子似的劝导她。[2]674
梅什金怀抱纳斯塔西娅的场景,看起来正是:“经过颠倒的圣母怜子雕塑。纳斯塔西娅是意志和智慧的化身,这时却躺在那里,语无伦次,而这个‘白痴’却带着无声的睿智看着她。”[4]157
但是,在与梅什金步入婚礼殿堂前,纳斯塔西娅追求自我幸福的意志又一次发生了动摇:“‘我在干什么呀!我在干什么呀!我怎么能让你这样呢!’她像抽风似的抱着他的两腿叫道。”[2]698这一系列行为再一次有力地说明,在纳斯塔西娅的内心深处,仍然深藏着她对自己的鄙夷和唾弃,即认为自己是不配被拯救的;而她从阿格拉娅手中抢走梅什金并要与他结婚的行为,是任性自私的,是对梅什金的无情伤害。于是在婚礼当晚,她再一次选择了逃离,冲向罗戈任说:“救救我!把我带走!上哪都行,快走!”[2]701这场逃婚意味着,纳斯塔西娅终究不能接受自己是无辜的这个设定,而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有罪的,破坏了、且仍要破坏梅什金幸福的人,她无法使自己承担这样一份罪恶,所以要逃避罪恶。最终,她死在了对她爱而不得的罗戈任手中。
在纳博科夫看来,纳斯塔西娅“除却她一切堕落的特性,她仍然是纯洁无瑕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大量出现的那种让人完全无法接受的、不真实的、令人恼怒的人物之一。这样一个抽象的女人完全沉浸在夸张的情感之中:她可以极端善良也可以极端邪恶”[9]。对于纳斯塔西娅这一人物结局的解读,已有较多研究,其中,俄国象征主义诗人、古希腊文化专家B.伊凡诺夫的观点较为客观公正。伊凡诺夫经过考证后指出:“纳丝塔西雅的名字来自希腊文‘阿娜斯塔西斯’,意思是复活。纳斯塔西娅在其生命的最后旅程中,平静地接受了罗戈任所给予的死亡,这种心境,完全和《圣经》中所描述的走向受难的耶稣基督一样,因为对她的心灵来说,死亡正意味着复活,意味着一种新生。她以牺牲自己的生命的方式来赎罪,进而战胜了心灵的死亡。”[9]
三、阿格拉娅——让渡与成全
叶潘钦将军的三女儿阿格拉娅性格活泼开朗,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在和梅什金的初次见面中就对梅什金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并抱有好感。在收到梅什金表达爱意的来信后,阿格拉娅“倏地满脸通红,陷入了沉思……她当时问自己:‘要不要给别人看呢?’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2]218。而在公园的长椅上,梅什金面对着阿格拉娅,表白道:“那封信是我毕恭毕敬地写的,是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时候,从我的心里倾吐出来的!我当时一想到您,就仿佛看到了光明。”[2]507盖因阿格拉娅这个名字源自希腊语,有“光明”“光辉”和“闪光”之意。尽管梅什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被基督神性的光芒所笼罩,但在面对少女阿格拉娅时,他所展示的更多的是人性共有的爱恋和烦恼,他希望被眼前这个女孩儿的爱所拯救。梅列日科夫斯基对此评价道:“他对阿格拉娅的爱还不是血肉之身的,但是已经趋向于血肉之身。他爱她,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就像是保全自己,返回生活,就像一道意识的光明,这光明必定最终战胜在他身上摇曳不停地疯狂形成的混乱。”[10]588
面对梅什金的好感和爱意,阿格拉娅内心中也在经受着剧烈的起伏。一方面,阿格拉娅借用“可怜的骑士”这一名称称谓梅什金,它本是指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在此表达了阿格拉娅本人对于梅什金的看法:“他富有理想,其次,一旦树立了理想,便坚信不疑,不仅坚信,而且盲目地把自己的整个生命献给了它。”[2]289她看出了梅什金身上那丰富而耀眼的神性,但因为知晓了他与纳斯塔西娅的纠葛(尤其是梅什金曾当众向纳斯塔西娅求婚),所以在面对梅什金突如其来的表白时,显得不知所措;但另一方面,阿格拉娅大胆地承认了她对于梅什金同样抱有狂热的挚爱,而这正源自她对梅什金的崇拜,她所崇拜的恰恰就是梅什金所展现的骑士般纯洁而高尚的、柏拉图式的爱,她在家人面前表白道:“这位可怜的骑士已经无所谓了:不管她的心上人是谁,也不管她过去做过什么事。他既然看上了她,相信她那‘纯真之美’,有这点也就够了,以后便终身崇拜她。他好就好在,哪怕她后来当了小偷,他仍旧对她坚信不疑,为她那纯真之美而舍生忘死,拼杀到底……我起初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取笑过他,可是现在我爱这位‘可怜的骑士’,主要是景仰他的丰功伟绩。”[2]290紧接着,在一众宾客聚集的场合下,她当众朗诵普希金的诗句,诗的结尾这样写道:
他充满着纯洁的爱情,
他忠实于甜蜜的幻想,
他用鲜血在自己的盾牌上写上:
“圣母啊,愿你欢欣。”(3)原文为A.M.D.,意为圣母,但阿格拉娅将其替换为纳斯塔西娅的姓名缩写H.Ф.Б.
……
他又回到遥远的城堡,
从此以后,闭门独居,
一言不发,满脸忧伤,
像个疯子,魂归上苍。[2]293
阿格拉娅通过朗诵这首诗,既表达出了她对于梅什金的敬仰和爱慕,又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于他与纳斯塔西娅之间藕断丝连的关系的怀疑;在最后,她转向消极悲观的情绪,暗示梅什金终将从感情纠葛中走出,返回“遥远的城堡”,对于梅什金来说,其所意指的就是位于瑞士的精神病疗养院,也即一条内在的不同寻常的寓言式的道路[10]538。
随着阿格拉娅与梅什金感情的逐渐升温,阿格拉娅更加直白地诉说自己对他的期盼和崇拜。当阿格拉娅看到梅什金面对指责而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自我辩护时,她对他激愤地说道:“这里所有的人都抵不上您一个小指头,都赶不上您聪明,赶不上您心好!您比所有的人都诚实,都高尚,都好,都善良,都聪明。”[2]403尽管阿格拉娅热切地期盼自己可以和梅什金结婚、拥有幸福的生活,但当她指出,虽然纳斯塔西娅承诺会和罗戈任在阿格拉娅和他结婚后的第二天就结婚,但是实际上纳斯塔西娅会选择自杀的时候,她观察到梅什金的反应是:“不寒而栗,他的心停止了跳动。”[2]513眼看着梅什金与自己的凡人之爱压抑了他身上那种时刻准备牺牲自我、献身自我的神性光辉,阿格拉娅感到不安。于是她继而说道:“那您可以牺牲自己呀,那才像您哩!因为您是个大慈大悲的大善人。……您应当,您必须使她起死回生,您应当再次跟她出走……安抚她那颗破碎的心。”[2]513
阿格拉娅矛盾的表达中存在着明显的情感悖论:如果她因为崇拜梅什金的神性而爱上了他,那就意味着她始终不能得到梅什金,因为一旦她得到了梅什金,也即破坏了梅什金愿意不顾纳斯塔西娅的过去、牺牲自己成全纳斯塔西娅幸福的神圣性。因此,对于阿格拉娅结局的安排,体现了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高明之处(4)斯坦纳考察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创作过程后得出结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给《白痴》设计出一个适当的结局。在第一个构思中,纳斯塔西娅与梅什金结婚;在第二个构思中,纳斯塔西娅在婚礼前夕离家出走,逃到一家妓院;在第三个构思中,纳斯塔西娅与罗戈任结为夫妻;在另外一个构思中,纳斯塔西娅与阿格拉娅重归于好,帮助她与公爵结为百年之好。创作手稿显示,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探索了让阿格拉娅成为梅什金的情人的可能性。这些没有实现的决定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想象力具有深刻的自由度……(他)似乎具有内在的耳朵,可以感悟情节所具有的独立和不可预测的动力。”见斯坦纳《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严忠志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页。:阿格拉娅在与纳斯塔西娅争吵之后,选择对梅什金闭门不见,一直躲避着他,最终随家人前往欧洲并嫁给了波兰的一位流亡伯爵,而“他之所以迷住阿格拉娅,乃是因为他有一颗痛苦的思念祖国的非常高尚的心”[2]725。这意味着阿格拉娅始终尊重着梅什金身上的完满神性,而不愿意去打扰它、破坏它;换言之,她正是要成全梅什金身上的那种牺牲自我的神圣性。由此,波兰流亡伯爵所具有的胸怀祖国、为国为民的精神,也可以被理解为梅什金神性特征的精神延续。
四、结语
在《白痴》的三位主要人物梅什金、纳斯塔西娅和阿格拉娅各自的人生选择中,都充满着浓烈的神性和人性的交织、碰撞;但在选择追求自我幸福、实现个人情感,还是选择自我牺牲、成全他人的献身精神的两难中,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者:梅什金通过舍弃阿格拉娅、选择纳斯塔西娅的行为获得了自身神性的完满;纳斯塔西娅在最后放弃与梅什金步入婚姻殿堂而甘愿被罗戈任杀死,也是就其所能,想要最大限度地给予梅什金自由和幸福;而阿格拉娅放弃和纳斯塔西娅争夺梅什金、将自己的个人幸福让渡给梅什金的神性光辉的举动,也强烈地体现着阿格拉娅身上的献身光芒。正如在自己的其他作品,如《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描绘的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终试图向读者们证实:在俄罗斯这片广袤而富有生机的大地上,无论出身与阶级身份的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其神性的一面和人性的一面。尽管大多数情况下,其神性的一面会隐藏不露,但在做出关键抉择时,却可以现身并展露出巨大而耀眼的闪光,为更多的苦难者送去希望和祝福。而这也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热切期望的:“美能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