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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传奇中洛阳意象的河洛文化特色

2022-03-18赵爱华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后土洛阳牡丹

赵爱华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人文艺术教育中心,河南 郑州 450046)

在唐代士人心中,洛阳与长安的文化精神是不同的,“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1]。洛阳富裕自在的生活环境吸引大批士人在此驻足,他们纷纷在名花胜水间斗鸡走马,娱乐抒怀。陈子良在《侠客行》中就充分展示了洛阳的这种人文特色,“洛阳丽春色,游侠骋轻肥。水逐车轮转,尘随马足飞。云影遥临盖,花气近薰衣。东郊斗鸡罢,南皮射雉归。日暮河桥上,扬鞭惜晚晖”[2]497。士人在洛阳的惬意生活使他们不仅热爱这座城市,而且用自己的文墨记录在洛阳发生的种种传奇故事,向世人尽情抒写着洛阳多姿多彩的文化风貌。

一、华贵的帝都气派

在武则天执政时期,洛阳的政治功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武则天通过龙门宴饮、登游嵩岳、临幸温泉等踏遍了洛阳及其周边名胜。当时的洛阳人有机会目睹武则天巡游的盛况,《后土夫人传》就是以武则天出巡为背景并融合当地后土信仰创作而成的。

《后土夫人传》中“举进士,久不第”的落魄文人韦安道在大足年间(701)于洛阳慈惠里西门看到类似帝王出游的排场,后来在宫监的指点下与后土夫人相见,并结为夫妻,过上了类似帝王的奢华生活,但在韦父母的怀疑下后土夫人与韦生“冥数已尽,自当离异”,最终后土夫人助韦安道画成历代帝王功臣图后离开。

《后土夫人传》融合了唐代的帝王制度、后土崇拜、富贵梦想、长生愿望等多方面因素。作为不第书生,韦安道从骨子里渴望发达,因此面对华贵美艳的后土夫人“合为匹偶”的要求,他没有拒绝。这正是唐代落魄文人的共同梦想。唐传奇中诸如《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樱桃青衣》等梦故事都是这种意识的再现。尤其是人神结合类如《灵怪集·郭翰》中郭翰与女仙织女相恋、《逸史·太阴夫人》中卢杞与太阴夫人结缘当上宰相等,更是与《后土夫人传》中韦安道的经历如出一辙。只不过《后土夫人传》在浓郁的富贵梦想中走得更远、更大胆,其中的士人敢和比人间帝王还有权威的后土夫人结婚。

《后土夫人传》折射了唐代洛阳的帝王文化。武则天长期居住在洛阳,称帝后更是以洛阳为神都,因此她的帝王气象能够被世人见到。《后土夫人传》中当韦安道在早晨看到“中衢有兵仗,如帝者之卫。前有甲骑数十队,次有宦者,持大杖,衣画袴,于夹道前驱,亦数十辈。又见黄屋左纛,有月旗而无日旗。又有近侍、才人、宫监之属,亦数百人。中有飞伞,伞下见衣珠翠之服,乘大马,如后之饰。美丽光艳,其容动人。又有后骑,皆好妇人、才官,持钺,负弓矢,乘马,从亦千余人”的场面后,以为“天后之游幸”。从小说叙述中可以看出作者是通过韦安道之见闻反映了武则天在洛阳时的状况。

将武则天的洛阳生活附会在后土夫人身上,这与当地的后土民俗有关。后土信仰源于土地崇拜与女性崇拜,她是掌阴阳、育万物的大地之母,其地位高于人间的帝王。因此在《后土夫人传》中,当她在所住之地接受朝拜时,“被法服,居大殿中,如天子朝见之像。遂见奇容异人之来朝。或有长丈余者,皆戴华冠长剑,被朱紫之服,云是四海之内岳渎河海之神。次有数千百人,云是诸山林树木之神。已而,又有天下诸国之王悉至”,“既而天后拜于庭下,礼甚谨。夫人乃延天后上,天后数四辞,然后登殿,再拜而坐”。除了各地山川神灵要朝拜后土夫人外,作者特意刻画了独断专权的武则天在后土夫人面前谨小慎微的样子,充分展示了后土信仰在当时的盛行状况。

除了帝王生活外,牡丹也是洛阳帝都气派的象征。自唐代以来,洛阳最负盛名的出产莫过于牡丹了。唐人对牡丹的赏爱超过了之前的任何朝代,中唐的舒元舆在《牡丹赋》中载“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尝预焉。盖遁于深山,自幽而芳,不为贵者所知。花则何预焉。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花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有缺,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浸盛”[3]。在武则天的重视支持下,洛阳牡丹声名远播,“牡丹初不载文字,唯以药载《本草》,然于花中不为高第,大抵丹、延以西至褒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自唐则天以后,洛阳牡丹始盛”[4]。原本被人们视为野花榛莽的牡丹移植洛阳后,在帝王的重视下,提高栽培技艺,扩大花色品种,一举成为众人追捧的名贵之物。“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2]5382。徐凝的这首《牡丹》诗充分展示了牡丹在洛阳的重要地位,牡丹的雍容典雅似乎是神女的杰作,为洛城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唐传奇中以牡丹为原型的作品大都具有神奇色彩。牛僧孺的《玄怪录·崔书生》中居住在洛阳逻谷口的崔书生“好植花竹,乃于户外别莳名花。春暮之时,英蕊芬郁,远闻百步”,由此引来了神女与其相会。作者虽然没有点明花的种类,但此花在暮春开放,且香气远播,很可能就是牡丹。这一篇人神相恋的故事应是根据洛阳牡丹的花美色香构思而成的。

杜光庭的《仙传拾遗·韩愈外甥》讲述了韩愈外甥学道之后的离奇经历。他在弱冠之年,“往洛下省骨肉,乃慕云水不归。仅二十年,杳绝音信”,本是到洛阳探亲,但却爱慕此地的山水名胜,并因此与世间断绝来往。当他“忽归长安”后,不仅会谈玄论道,更会奇技法术,“能染花,红者可使碧,或一朵具五色,皆可致之”,秋天在韩愈家后堂前染白牡丹一丛,“自斸其根,下置药,而后栽培之”,预言“来春必作金含棱碧色,内合有金含棱红间晕者,四面各合有一朵五色者”,“明年春,牡丹花开,数朵花色,一如其说”。这则故事虽以宣传神仙思想为主,但韩愈外甥的行迹特长都有浓烈的洛阳特色。首先他是到洛阳探亲时因喜欢洛川风物而与世隔绝,显示了洛阳风光异于长安的独特魅力。其次他回家后展示的特殊本领就是让白牡丹来年开出各种颜色,即“能染花”,这暗示了他是在洛阳学会了这项技能。可见在唐人心中,长安牡丹的娇艳多姿是来自洛阳牡丹的嫁接技术。

韩愈外甥在洛阳所学的“染花”技能正反映了唐代洛阳牡丹高超的栽培技艺。唐玄宗时期,洛人善植牡丹已备受世人瞩目,柳宗元《龙城录》所记的宋单父就是洛阳花师的杰出代表,“洛人宋单父,字仲儒,善吟诗,亦能种艺术,凡牡丹变易千种,红白斗色,人亦不能知其术。上皇召至骊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赐金千余两,内人皆呼为花师。亦幻世之绝艺也”[5]。韩愈外甥让牡丹“一朵具五色”的“染花”之术与宋单父将牡丹“变易千种,红白斗色”的技能如出一辙。

由于洛阳牡丹“占断城中好物华”,因此以牡丹为代表的花文化在洛阳特别突出。晚唐文人所写的《大业拾遗记》(1)作者虽署名颜师古,实际是晚唐文人所作,《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认为“此书作于大中年间(847—860)”。见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705页。充分揭露了隋炀帝奢侈享乐的纵欲行为。为了满足炀帝欲望,全国各地进献珍贵特产,其中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花外殷紫,内素腻菲芬,粉蕊心,深红跗,争两花。枝干烘翠,类通草,无刺,叶圆长薄。其香气秾芬馥,或惹襟袖,移日不散,嗅之令人多不睡”。这种取名迎辇的奇花,从其枝干的形状和香气的特性上看亦应是以牡丹为原型的,而此花花边紫红、花心粉色、花被深红如同两花合体的特征正与韩愈外甥和宋单父使牡丹一花数色或红白斗色的本质相同。

在牡丹文化的神秘氛围中,洛阳的花神信仰也很盛行。《玄怪录·崔书生》中“居东州逻谷口”的崔书生因爱植花竹而招来了美丽的赏花女郎即“王母第三女玉卮娘子”,从而经历了一番浪漫的爱情生活;《博异志·崔玄微》中“洛苑东有宅”的崔玄微在夜半三更遇到一白衣人要与朋友在“蒿莱满院”的院中暂歇,后因被一名叫醋醋的女子哀求作法求得庇护,才揭示出这一群服饰颜色各异的人物身份,“玄微乃悟诸女曰姓杨、李、陶,及衣服颜色之异,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醋醋,即石榴也”。并通过众女子“各裹桃李花数斗,劝崔生服之”,“可延年却老”,传达了以花养生的观念。《崔书生》和《崔玄微》都反映了洛阳花文化兴盛下神秘的花神理念,以及花神文化与道教养生思想充分融合的时代特征。

二、神奇的洛水风物

在历代帝王眼中,能作为都城的地方,既要有险要的地势,也要有通达的交通,而且必须有丰富的物产,这样才能够保卫王室,生存发展,统治四方,洛阳的地形和物产都具备了这样的优势。周武王曾说“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詹有河,粤詹雒、伊,毋远天室”,并“营周居于雒邑而后去”[6]。周武王将洛阳比作天室,并营建雒邑,可见洛阳的地理形势符合都城的条件。洛阳背负邙山,面对伊阙,北邻黄河,南通宛叶,伊、洛、瀍、涧四水汇聚,群山环绕,盆地狭长。不仅山中、水下、陆地的各种出产丰饶多样,而且各地的物产也时常在此汇聚,正是文人眼中的风水宝地。

张说的《梁四公记》通过四位朝拜梁武帝的异人辨识盘盘国、丹丹国、扶南国、高昌国、扶桑等国遣使贡献的奇异宝物,展示了唐人浓郁的博物观念和大国气度,是唐传奇中较早反映中外文化交流的佳作。其中当天目山人全文猛在当地获得一个形体如斗、文彩盘蹙、如有夜光的五色石,并作为神奇之物进献给梁武帝后,杰公讲述了此石的特点,“此上界化生龙之石也,非人间物。若以洛水赤砺石和酒合药,煮之百余沸,柔輭可食”。五色石的神奇之处需要洛水所产赤砺石才能得以显现,可见洛水石亦是神物。

《隋炀帝海山记》是晚唐文人通过隋炀帝荒淫奢侈的一生反思帝王政治的小说。其中记述了炀帝晚年“洛水渔者获生鲤一尾,金鳞赤尾,鲜明可爱。帝问渔者之姓,曰:‘姓解,未有名。’帝以朱笔于鱼额书‘解生’字以记之,乃放之北海中。后帝幸北海,其鲤已长丈余,浮水见帝,其鱼不没。帝时与萧后同见,此鱼之额上朱字犹存,惟‘解’字无半,尚隐隐有‘角’字焉。萧后曰:‘鲤有角,乃龙也。’帝曰:‘朕为人主,岂不知此意?’遂引弓射之,鱼乃入沉水中”。洛水打鱼者进献的金鳞赤尾鲤鱼不仅形体巨大、色泽光艳,而且在炀帝无意的题字后,成了隋亡的象征,洛阳物产与国家命运紧紧相连。

《梁四公记》和《隋炀帝海山记》都反映了洛水在唐人心中的神圣地位,这与洛河本身的特点及长期以来人们赋予它的独特价值有关。从地理位置上看,洛河发源于陕西省蓝田县华山南麓,经洛阳,于巩县境内流入黄河。由于所经之处山体复杂、河流众多,因此奇石宝玉资源丰富。从当代所见的金钱石、千层石、日月石、牡丹石、梅花石、钟乳石、珊瑚虫化石等物产来看,隋唐时期此地的奇石应该不少。从文化渊源上看,与华夏文明起源相关的“河图洛书”神话是在洛水发生的,因此洛水不仅是黄河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更与中国古人内心的神灵信仰密切相关。武则天在位时期大肆宣扬洛水的神异性,《新唐书·则天皇后武曌本纪》载“(垂拱四年)五月庚申,得‘宝图’于洛水”,“七月丁巳,大赦,改‘宝图’为‘天授圣图’,洛水为永昌洛水,封其神为显圣侯,加特进,禁鱼钓”[7]。因此在洛阳都城文化尤其是帝王神化洛水的时代氛围中,小说家赋予洛水以神奇物产与神秘内涵就非常自然了。

三、驳杂的龙、神意识

洛阳都城文化历史悠久,地理形势山水相依,在河图洛书和洛水显圣等灵异思想影响下,唐代小说家尽情发挥想象,进一步挖掘当地的神异事件,既展示了龙文化在唐代的新面貌,又突出了洛神、花神等传说的地域特色。

龙居深潭,有水的地方最容易产生与龙相关的故事,因此在神奇洛水的滋养下,洛阳的龙故事亦丰富多样。晚唐李复言的《续玄怪录·苏州客》讲述了洛阳的刘贯词在大历年间流浪苏州时碰到一位自称家在洛中“家长鳞虫”的龙神蔡霞,请刘贯词到渭桥下“合眼叩桥柱”替他给家人传信。当刘贯词到渭桥后依法进入龙宫与蔡霞之母及妹相见。但在相见之时,“太夫人忽眼赤,直视贯词”,“未几,太夫人复瞪视眼赤,口两角涎下。女急掩其口曰:‘哥哥深诚托人,不宜如此’”。虽然龙神化为人形后彬彬有礼,待客周到,但龙母几次眼睛突然变红,瞪视贯词,就是它吃人本性的自然流露。面对这种情况,龙女害怕她母亲将传信的使者吃掉,所以一方面以刘贯词是兄长所请之人规劝其母,另一方面以“娘年高,风疾发动,祗对不得,兄宜且出”的委婉说法让刘贯词赶紧离开龙宫。

刘贯词到龙宫的经历表明洛阳地区流传着水中有龙且龙要吃人的说法。与《苏州客》相似,《博异志·敬元颖》通过士人陈仲躬与镜精敬元颖的交往再现了洛阳地区与龙文化相关的一些民间传说。

金陵的陈仲躬来洛阳后赁居在清化里,坊内有一个经常溺人的大深井,当邻居家十几岁的取水少女突然堕井溺死后,深感惊奇的陈仲躬闲暇时到井边观望,看到水影中有一个妖冶的美女,并差点被其魅惑。几个月后,井水突然枯竭,那个自称是敬元颖的井中美女来拜见陈仲躬,告诉他此井杀人的缘由:“此井有毒龙,自汉朝绛侯居于兹,遂穿此井。洛城内都有五毒龙,斯乃一也。缘与太一左右侍龙相得,每相蒙蔽。天命追征,多故为不赴集役。而好食人血,自汉已来,已杀三千七百人矣,而水不曾耗涸。某乃国初方堕于井,遂为龙所驱使。为妖惑以诱人,用供龙所食。其于辛苦,情所非愿。昨为太一使者交替,天下龙神尽须集驾,昨夜子时,已朝太一矣。兼为河南旱,被勘责,三数日方回。”

将镜精敬元颖安排在清化里的一个大井中是作者巧妙构思的结果。唐代洛阳城以洛水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分,由一百多个里坊和东城、宫城、皇城及上阳宫组成。洛南有将近八十个里坊,洛北二十多个,宫城、皇城和上阳宫在洛北的西北方。洛阳城水系发达,水流贯穿东西南北。除了洛水横穿东西外,洛北的漕渠与由北向南的泄城渠和瀍水汇合后流入洛水,由洛水分流而来的运渠在洛南各里坊蜿蜒迂回后或与伊水相接,或与通济渠相连。清化里是洛北与东城紧邻的一个里坊,泄城渠从西边穿过,是一个水资源丰富且地理位置良好之地,有深水之井就顺理成章。古人认为高山和深潭难以企及,因此非常神秘,容易聚集一些神异精怪。敬元颖说洛阳城中有五毒龙,而其中一条在清化里,就是以洛阳的丰富水源为背景而设定的。

在中国传统观念中,龙是祥瑞的象征,《礼记》中已将龙与凤、龟、麟一起并称为“四灵”。魏晋以前,在中原人心中龙为圣物,是神龙,没有毒龙之说。但佛教传入中国后,文献中出现了毒龙的形象,如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中记有北魏的宋云西去求佛,“至钵盂城。三日至不可依山,其处甚寒,冬夏积雪。山中有池,毒龙居之”[8]357,波知国“其国有水,昔日甚浅,后山崩截流,变为二池。毒龙居之,多有灾异”[8]365。唐代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与毒龙相关的故事更多,如钵露罗“信度河,河广三四里,澄清皎镜,汩忽漂流。毒龙、恶兽窟穴其中”[9]265,俱舍弥国“城西南八九里,毒龙石窟。昔者如来伏此毒龙”[9]398等。至唐朝,毒龙之说随处可见,“合化毒龙”(张说《梁四公记》)、“安禅制毒龙”(王维《过香积寺》)、“犹畏毒龙欺”(刘长卿《狱中见壁画佛》)、“真言摄毒龙”(顾况《寄江南鹤林寺石冰上人》)、“前湫起毒龙”(张乔《华山》)等。在佛教思想的影响下,唐代的毒龙观念非常盛行,但它不是人们崇拜的神灵,而是需要制服的毒物。

中原一带由于气候温和,地理多样,适宜各种动物生长,而一些毒虫危害着个体的生命安全,稍不注意就会深受其害,因此中原地区的人们将蝎子、蜈蚣、蛇、壁虎、蟾蜍称为五毒。敬元颖所说的五毒龙应该是在洛阳发达的水资源背景下把中原的五毒说法和佛教的毒龙观念融合而成的产物,表达了当时洛阳人对毒龙的敬畏。

唐人对龙的看法是比较多样的。唐末杜光庭在《录异记》中专列“龙”条,记述了七种与龙相关的各种现象。李伉《独异志》记载了“闻至言当得改化”的伊、洛二水龙陈述须天符才能致雨的习性。在众多的龙故事中,有很多让人恐怖之龙,如中唐李朝威《洞庭灵姻传》(亦名《柳毅传》)中“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吃掉泾川龙之子的钱塘君。晚唐时期恶龙形象更为突出,如《续玄怪录·苏州客》中想吃刘贯词的龙母、《博异志·许汉阳》中宵宴时取凡人血为酒的海龙王诸女、《录异记》中鄂州城里“欲害此城池”的江中白龙、《灵应传》中要强娶他人为妻的朝那小龙等。这些龙故事尤其是恶龙形象显示出唐代龙观念的复杂性。

裴铏的《传奇·萧旷传》中关于洛阳龙文化的描述尤为详细。萧旷在洛阳郊外的双美亭夜宿时,因弹琴引来了自称洛神的甄后,由洛神而引出了织绡娘子即洛浦龙王之女,通过萧旷与织绡娘子的对话阐述了龙的基本特性。

萧旷与龙女所谈论的各种龙话题,在杂糅了史书记载与其他小说的龙传说中反映了唐代文人对龙文化的重视。萧旷问神龙为什么让马师皇疗病,龙女的回答是:“师皇是上界高真,哀马之负重引远,故为马医。愈其疾者万有余匹。上天降鉴,化其疾于龙唇吻间,欲验师皇之能,龙后负而登天。天假之,非龙真有病也。”这个马师皇替龙治病故事出自西汉刘向的《列仙传》(2)《列仙传》载:“马师皇者,黄帝时马医也,知马形生死之诊,治之辄愈。后有龙下,向之垂耳张口。皇曰:‘此龙有病,知我能治。’乃针其唇下口中,以甘草汤饮之而愈。后数数有疾龙出其波,告而求治之。一旦,龙负皇而去。”见刘向《列仙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关于雷焕的丰城之剑入延平津化为龙的传说,龙女认为是虚假的,“妄也。龙木类,剑乃金。金既克木,而不相生,焉能变化?岂同雀入水为蛤,雉入水为蜃哉!但宝剑灵物,金水相生,而入水雷生,自不能沉于泉。信其下搜剑不获,乃妄言为龙。且雷焕只言化去,张司空但言终合,俱不说为龙。任剑之灵异,且人之鼓铸锻炼,非自然之物。是知终不能为龙,明矣”,延平津剑化龙实出于《晋书》(3)《晋书·张华传》载:“华得剑,宝爱之,常置坐侧,华以南昌土不如华阴赤土,报焕书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耳。’因以华阴土一斤致焕,焕更以拭剑,倍益精明。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返。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见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晋书》,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853页。。对梭化为龙之说,龙女认为“梭木也,龙本属木,变化归本”,不足为怪。梭化龙来自南朝宋刘敬叔的《异苑》(4)《异苑》载:“钓矶山者,陶侃尝钓于此山下水中。得一织梭,还挂壁上。有顷,雷雨,梭变成赤龙,从空而去。其山石上犹有侃迹存焉。”见刘敬叔撰、范宁校点《异苑》,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页。,后来《晋书》中亦载有此事(5)《晋书》载:“侃少时渔于雷泽,网得一织梭,以挂于壁。有顷雷雨,自化为龙而去。”见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晋书》,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99页。,唐人对此多有阐发,如韩愈的《石鼓歌》“金绳铁索锁钮壮,古鼎跃水龙腾梭”[2]3811、李咸用《夜吟》的“落笔思成虎,悬梭待化龙”[2]7388等都是借用了这个典故。面对萧旷所问龙嗜燕血的问题,龙女曰:“龙之清虚,食饮沆瀣。若食燕血,岂能行藏?盖嗜者乃蛟蜃辈。无信造作,皆梁朝四公诞妄之词尔。”认为这种说法是受唐传奇《梁四公记》的影响。关于晚唐人所传的“柳毅灵姻”之事,龙女说:“十得其四五尔,余皆饰词。”也就是说柳毅龙女灵姻故事确有其事,但唐传奇《洞庭灵姻传》把这个故事文学化了。

《萧旷传》通过虚构形象的对话将唐及唐以前的龙观念做了系统梳理,反映了唐朝时期在中原流传的龙文化。这时的龙虽然也有神异的特性,但道教色彩浓郁,如尸解化去、清虚养生等。裴铏对洛阳的山水风光和道教文化是非常热衷的,除了《萧旷传》外,《传奇·孙恪传》写“广德中,有孙恪秀才者,因下第,游于洛中。至魏王池畔”,在这里与猿精袁氏结姻;《昆仑奴传》中的昆仑奴磨勒帮助了崔生与红绡妓结为夫妻后,被当朝一品追杀,不知所终,最后“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

从《敬元颖》《萧旷传》等故事可以看出,唐代洛阳一带的龙文化由于受佛教毒龙观念的影响和道教文化的熏陶,已逐渐失去了先唐时期龙马负图传说所形成的神龙崇拜,龙虽然仍有灵异色彩,但因为害人嗜食而显得比较可怕。

《传奇·萧旷传》不仅有驳杂的龙意识,而且在萧旷与织绡娘子的交往中融合了优美的洛神传说。萧旷在夜宿双美亭时因弹琴而引来了洛水上的长叹声,揭开了《洛神赋》创作的凄美往事。这个创作思路来源于《灵鬼志·嵇康》,虽然嵇康是在洛阳城外的华阳亭因弹琴引来鬼的赞叹,与萧旷所见的洛神不同,但二者都有以琴会知音的情节。与《灵鬼志·嵇康》不同,《萧旷传》加入了水神文化和爱情因素后,使故事蒙上了浪漫的色彩。当洛神、织绡娘子与萧旷分手时,神女赠予明珠、翠羽,龙女以轻绡见赠,并嘱托以“清襟养真”,使道教的养生理念和爱情艳遇相结合,世俗与超脱融为一体,增加了洛阳水神文化的浪漫气息和飘渺色彩。

在唐代小说家心中,洛水之所以如此神异,既与洛阳悠久的文化底蕴有关,又与唐代当政者密不可分。一方面洛阳是象征着中华文明起源的“河图洛书”的起源地,另一方面武则天时期为宣扬君权神授而对洛水进一步神化,这些都增强了洛水的神秘感。因此,唐传奇对以牡丹为代表的帝都文化和洛水神灵的描述既具有浓重的现实因素,又富于浪漫的神秘色彩,反映了都城文化的深厚内涵对文人的吸引力,展示出以洛水为中心的河洛文明的丰富性与独特性,再现了当时人们对洛阳这个大都市的热爱和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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