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文学塑造英雄形象中心任务的确立及其书写逻辑
2022-03-18寇鹏程
寇 鹏 程
(西南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0715)
新中国的文学政策之一是全力塑造英雄形象,文学界也将塑造英雄形象作为自己头等重要的大事来抓,确立起了塑造英雄形象的中心任务,一系列以塑造英雄形象为中心的文学作品也相继诞生。这种以塑造英雄形象为中心的英雄文学的兴起是新中国文学最为突出的特点之一。我们在英雄形象的塑造上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但同时对在英雄形象塑造过程中的概念化与公式化的现象的批评也一直存在。那么,这里的问题是我们既然已经找到了英雄形象塑造的概念化与公式化问题,可为什么不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呢?这里面的原因是什么呢?
一、 塑造英雄形象中心任务的确立
新中国文学从一开始就确立了塑造英雄形象的中心任务,这是当时的一项文学政策,在文学界获得了广泛的共识。这一中心任务的确立通过政府指示的形式、全国文代会的要求、广大文学工作者的积极响应以及文学批评的引导而逐渐完成。塑造英雄形象成为文学界的一个主流话语,成为新中国文坛一个制度性的要求,这一要求是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的一个重要内容。1951年,周恩来提出文艺工作“应以发扬人民新的爱国主义精神,鼓舞人民在革命斗争与生产劳动中的英雄主义为首要任务”[1]106。这是我们以政府指示的形式明确提出了文艺以表现人民英雄主义为“首要任务”的要求,这既是一种倡导,也是一项具有约束力的制度要求。周扬作为主管文艺的中共领导人,1951年在《坚决贯彻毛泽东文艺路线》报告中提出:“我们的文艺作品必须表现出新的人民的这种新的品质,表现共产党员的英雄形象,以他们的英勇事迹和模范行为,来教育广大群众和青年。这是目前文艺创作上头等重要的任务。”[2]59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党在文学方面要求“头等重要的任务”就是塑造新英雄的形象,这是毛泽东文艺路线的重要内容。在毛泽东文艺路线的纲领性文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毛泽东虽然没有明确提出文艺应以塑造英雄为主,但他提出文学应该以表现“人民新人”为主,他指出:“到了革命根据地,就是到了中国历史几千年来前所未有的人民大众当权的时代”[3]876,这里的人民是“新的群众”,我们的作家“必须和新的群众相结合,不能有任何迟疑”[3]876;要写出新的人物,大后方的读者希望革命根据地的作家告诉他们“新的人物”“新的世界”。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指引下的解放区文艺、左翼革命文艺面貌焕然一新,以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表现广大人民的劳动生产与战斗生活等成为作品的主题,塑造新的人民英雄成为文学的焦点。
较早明确提出文艺要创造“新的英雄人物”的口号是在1949年12月召开的东北老解区文代会上。当时东北文艺界开展了一场“如何创造正面人物”的讨论,提出要把“英雄人物”和“正面人物”区分开来,认为正面人物不一定个个都写成十全十美的英雄,但是英雄人物则“应该写成是十全十美的”[4]。新中国成立初期身为川北军区政治委员的胡耀邦提出“表现新英雄人物是我们的创作方向”[5],这已经明确把创造新英雄作为文艺创作的方向。不少文艺工作者此时也自觉发出努力创造新英雄的呼唤。陈荒煤在《为创造新的英雄典型而努力》中提出:“现在,我愈来愈感到文艺创作方面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不能很好地表现革命的新人、新英雄的典型。”[6]71他认为“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的一个重要表现,主要的在于这部作品是否真实地表现了革命的新人的典型”[6]72。这时候已经有人对赵树理没有把精力集中在创造新英雄形象上表示了批评,如竹可羽1950年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指出:“在赵树理的创作思想上,似乎还没有这样自觉地重视这个问题”[7]404。他由此希望像赵树理这样有经验的作者能够把创造新英雄形象的任务自觉地担当起来。塑造新的英雄形象已经成为文坛最热烈的话题。1952年《文艺报》发起了一场影响广泛的关于英雄人物塑造的讨论,陈企霞在给这个讨论写的小结中指出:“社会主义创作方法的原则下,创造新英雄人物(或称正面人物的典型)无疑地是首要的任务”[8]433。而冯雪峰1953年在《关于创作和批评》一文中也提出:“创造正面的、新人物的艺术形象,已经作为一个最迫切的任务,十分尖锐地提在我们面前了。”[9]49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创作方向”“头等重要的任务”“首要的任务”还是“最迫切的任务”的说法,无论是党和政府的领导人的提倡,还是作家的自觉响应,都显示出塑造新的英雄人物形象已经成为新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使命。
在第二次文代会上,周恩来代表国家领导人在题为《为总路线而奋斗的文艺工作者的任务》中提出:“今天文艺创作的重点,应该放在歌颂的方面,应该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人物……我们就是要写工农兵中的优秀人物,写他们中间的理想人物”[10]53。这可以说是国家领导人向全体文艺工作者发出的书写新社会“典型人物”“优秀人物”与“理想人物”的号召。周扬也在这次大会的报告中提出:“当前文艺创作的最重要的、最中心的任务:表现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同时反对人民的敌人,反对人民内部的一切落后的现象。”[2]251茅盾、邵荃麟等当时文艺界领导在第二次文代会的大会发言中,都要求把塑造先进的正面人物、英雄人物提到创作“首要地位”上来。茅盾就指出:“应该要求我们的作家把创造人物性格的问题,特别是创造正面人物的艺术形象问题,提到我们创作的首要地位上来。”[11]274邵荃麟提出:“无论从政治意义来说,或是从现实主义的要求来说,创造正面的英雄人物不能不是我们目前创作上首要的任务。”[12]344-345第二次文代会可以说是以官方的形式宣告描写正面的英雄人物是文艺创作的中心任务,由此确立新中国文学创造正面英雄人物为主的创作路线,这成为党和国家在文学形象塑造方面的一个制度性要求。
第二次文代会后,关于如何创造新英雄人物的问题成为文坛关注的中心,英雄与群众的关系、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关系、英雄的缺点、英雄的个人感情、英雄可不可以失败与牺牲、英雄的转变与成长等问题是论争的焦点。毛泽东1955年在给《合作化的带头人陈学孟》一文写的按语中专门批示文艺要写英雄人物:“这里又有一个陈学孟。在中国,这类英雄人物何止成千上万,可惜文学家们还没有去找他们,下乡去从事指导合作化工作的人们也是看得多写得少。”[13]456毛泽东这一批示可以说是以最高指示的形式指出了写英雄人物的重要性。1956年下半年到1957年上半年,在“双百”方针指引下文学理论探讨渐趋活跃,写英雄人物的讨论再次成为集中探讨的话题,巴人的《论人情》、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王淑明的《论人情与人性》等文章,批评了写英雄人物不许写缺点的一些论调。当然,这些论调很快受到了批评,1957年反右斗争以及大跃进运动拉开了批判修正主义文艺思想的序幕,要求作家创造完全合乎高标准的英雄形象。但不可否认的是整个文学界都把塑造新的英雄人物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比如于黑丁就发表文章要求文学创作把塑造英雄人物放在第一位[14]。不管是批评还是赞扬,塑造英雄形象是这一段时间文学创作最主要的要求。1962年9月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后,英雄人物塑造问题依然是文坛热点,这一时期要求塑造在阶级斗争指引下革命英雄的高大形象,英雄塑造的概念化比较普遍。总之,怎样塑造英雄形象的问题一直是新中国诞生后文坛的中心话题与论争焦点,正如当时有学者总结的:“塑造新英雄人物,在我国解放后,一直是作为我国文学创作的最重要的任务被强调着”[15]。全力以赴塑造英雄形象,可以说是新中国文坛最广泛的共同话语与核心价值,是我们党和国家这一时期在文学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要求。
从新中国文学创作的实践来看,绝大多数作家也确实是以塑造正面的英雄人物为自己的主要任务,正如陈荒煤在《论正面人物形象的创造》中所指出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努力描写、刻画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人物,也就是说,都是在努力创造正面人物的形象。通过对正面人物的创造,揭示我们生活中间的矛盾和冲突”[16]29。在作家的共同努力下,一大批具有新的时代精神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红旗谱》的朱老忠、《林海雪原》的杨子荣、《保卫延安》的周大勇、《红岩》的江竹筠、《英雄儿女》的王成、《董存瑞》中的董存瑞、《不死的英雄》的王西阑、《上甘岭》的石东根、《狼牙山五壮士》的“五壮士”和《红日》的沈振新,等等,这样的英雄形象还有很多。新中国文学创造的英雄形象光彩夺目,成为共和国文学长廊里最耀眼的群体形象。这些英雄形象最可宝贵的新品质是他们抱着共产主义远大理想进行着伟大的革命与建设事业,为了崇高的理想而艰苦斗争,勇于自我牺牲;他们是推动时代前进的先进力量,是勇立时代潮头最可爱的人。这些新英雄与过去文学作品里那些英雄具有的所谓的忠义之道、劫富济贫以及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或者朴素道德感的江湖义气相比,是一种全新的境界;与过去文学作品中那些英雄形象具有的所谓的“替天行道”、反对奸臣污吏、反叛朝廷等斗争精神相比,新中国文学作品中的新英雄形象具有一种更高的公而忘私的精神境界。新中国文学中的英雄是崇高理想和实干精神的完美结合。周恩来1959年在庆祝新片展览月招待会上的讲话中曾经说:“我们新社会里的新人新事,新的英雄,是富有劳动精神、战斗精神、集体精神、向上精神的,电影首先要反映这些新的英雄、新的事物。”[10]73周恩来概括的“四种精神”正是我们社会主义文学中塑造的新英雄的共同品质。这些处处显示出理想主义、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光彩的新英雄是时代精神的体现,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融合。新中国的英雄文学史是一部气贯长虹的时代精神史,将这些英雄形象放在世界文学之林也是熠熠生辉、毫不逊色的,是值得我们骄傲的。
二、 英雄形象塑造的文艺批评
新中国文学努力创造英雄人物形象,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一时期人们对英雄形象塑造的成果却不是很满意,文坛一直存在着对英雄塑造的批评之声。唐挚把新中国成立以来关于塑造英雄人物的种种规定说成是“烦琐的公式”:“几年以来,我们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关于如何创造英雄人物的理论,然而,议论尽管议论,直到现在为止,我想我们无需讳言,在创作实践中,我们的收获还是并不大的。”[17]可见我们在理论上确立起了塑造英雄人物的中心任务,大力倡导创作英雄文学作品,也确实创作出了大量表现英雄的作品,但是人们对英雄文学的期待远远高于文学创作的实践,大家对英雄文学的创作成果并不是很满意,对作品中英雄形象塑造的批评也一直存在。
这种批评的核心就是在英雄塑造过程中存在的概念化与公式化问题,主要是批评英雄人物形象不够真实丰满、个性不够鲜明生动和人物形象的文学性不够强。阿垅1949年在《略论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中就指出:“正面人物写不好,是由于把他们神化了之故,使他们丧失了血肉的现实生活和人格,也就使他们丧失了在艺术中的真实性了。”[18]5641951年,大力提倡写新英雄人物的陈荒煤发表《为创造新的英雄典型而努力》一文,指出新中国成立初期文学在塑造新英雄的实践上还不能令人满意,很多作品表现不出新人物的思想感情,只有英雄的行为而缺乏内心活动,不能表现为有血有肉的生动活泼的人物。[6]71陈企霞在给1952年那场英雄人物大讨论所写的小结中指出:“我们的文学作品存在着错误地歪曲地描写人物,或是公式化概念化地表现人物这样两个方面的严重缺点。”[8]432周扬则概括了当时电影公式化的8条做法:一是唱歌;二是“笑”太多;三是“跳秧歌”;四是贴报纸;五是山海关场面太多;六是“冲啊!杀!”太多;七是“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太多了;八是写干部,讲空话。[2]218-220这些概括很有针对性,它由当时主管文艺的领导周扬讲出来,说明这种公式化与概念化已经是比较普遍的现象。
在英雄形象的塑造过程中,英雄人物性格没有发展,过于理想化而脱离群众是大家批评得比较集中的地方。陈荒煤在1955年发表的《论正面人物形象的创造》中指出:“有些作品,常常把所有的正面人物当作是一种已经凝固的、已经完全成熟了的、不再有所发展的这样一种人物来描写,结果,这种人物便成为超脱实际的‘理想人物’。”[16]38这样创作出来的英雄人物常常是四平八稳的,人物性格没有成长发展的过程,情感上没有太多苦恼悲痛,故事结局往往也毫无悬念,把革命乐观主义简单化了。陈荒煤认为:“正面人物形象的贫乏,缺乏血肉,缺乏个性,是许多影片的致命伤。”[16]30这种公式化塑造的英雄人物造成的后果是他们给人的印象反倒不如那些反面人物深刻。周扬就曾指出:“一般地说,我们的文学作品中,写反面人物总是比正面人物来得好,比较来得生动。”[2]200当时有学者也指出:“有些优秀作品,尽管正面人物塑造得相当成功,但和作品中的反面人物比较,便显得不够突出,不够丰满。”[17]这种效果确实有些出人意料,塑造英雄形象的这种公式化与概念化问题一时间成为大家集中批评的对象。
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时期,巴人、钱谷融、王淑明和秦兆阳等对英雄人物概念化的塑造都提出过批评,他们要求赋予英雄战士更多的人情与人性,描写英雄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普通人的一面。巴人指出我们的无产阶级战士虽然都有阶级战士的刚强、勇敢、无私和坚毅等优秀品质,但也应该写一点人类本性的弱点和缺点,应把人物塑造得更复杂一点,也可以写他们内心分裂、思想矛盾甚至无法彻底克服个人主义等缺点:“描写英雄人物,描写积极的典型,决不能拒绝个别缺点的描写,也不必拒绝甚至是严重的但非有意的错误的描写,因为英雄人物本来是一个成长过程。”[19]479秦兆阳则指出:“滥用庄严的、概念化的词句,是绝对不能写好新英雄人物,它只能算是在一个骨头架子上贴了一些幌子,这些幌子上写着:他思想进步,他是新人物……”[20]42像这样对英雄人物塑造的批评在“十七年”文学中一直存在。1961年我国开始政策调整,周恩来对文学中僵化的英雄塑造提出过批评,他分别于1961年6月19日、1962年2月17日作了《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与《对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的讲话》,指出不一定每个戏都搞英雄人物,英雄要和群众结合在一起;他特别指出不承认英雄有缺点是不合乎毛泽东思想的,英雄人物不犯错误,是新的教条,不合乎辩证法。[10]116周恩来的这些指示是对当时英雄塑造中的一些偏差是一种很好的校正,是非常及时、恰切与重要的。
当然,巴人、王淑明和秦兆阳等人对英雄塑造过程中概念化的批评言论很快被当作修正主义与资产阶级的错误思想而加以批判,认为他们是“以描写个性为借口,妄图把地主资产阶级的人性、人情强加到无产阶级英雄人物身上,这就充分暴露了他们顽固地反对塑造无产阶级英雄典型的狰狞面目”[21]606。巴人、王淑明等人的观点被当作反英雄的理论,认为他们抹煞了英雄人物和普通人物的区别,是用小资产阶级的阴暗心理去表现革命的英雄人物。1964年12月《文艺报》发表文章,把新中国成立以来对塑造英雄人物不满意的一些言论集中起来进行总批评,把它们都作为资产阶级的文艺观加以批判,如丁玲、陈企霞、冯雪峰、胡风和阿垅等强调写英雄人物的缺点,写英雄从落后到转变的过程,这被批评是反对塑造工农兵的高大英雄形象;而秦兆阳、唐达成和杜黎均等主张写英雄普通人的一面,则被批评是反对写革命的英雄人物;巴人、王西彦等主张写英雄的缺点以及邵荃麟“中间人物”的理论则被批评是抹煞英雄人物和普通人物的区别,是宣扬去英雄化、非英雄化的蜕化变质的论调。[22]77-83
不管怎样,围绕英雄形象塑造的话题一直是新中国文坛最核心的话题。对于新中国文学来说,全力塑造英雄人物形象既是党和政府对文学的要求,也是文学界在崭新的社会现实面前发自肺腑的自觉要求,是所有文学工作者衷心拥护的,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和高度的社会认同感,这是毋庸置疑的。新中国各条战线不断涌现的新英雄无时无刻不在激发着作家的创作冲动。胡风在《和新人物在一起》的《题记》中说自己1949年进入东北解放区时就感觉到一切都是新的:“土地对于我有一种全新的香味,风物对于我有一种全新的彩色,人物对于我有一种全新的气质。”[23]267面对这样的新世界,作家激情澎湃,油然而生一种要表现这个新世界的愿望。各行各业改天换地的英雄们是创造这个新世界的焦点,这自然也是文学要表现的焦点。冯雪峰指出:“无论在我们的经济战线上、在国防战线上和朝鲜前线上、在思想和其他战线上,有伟大意义的新事物和神话般的奇迹,以及创造奇迹、创造不朽功勋和英雄事业、创造新事物的新英雄人物,又真是多到罄竹难书,在我国已经成为日常出现的现象。”[9]5巴金在其《英雄赞》中虔诚地写道:“今天英雄人物,不是一个一个地出现的,他们一群一群地出现,一队一队地成长。先进的集体越来越多,先进的事迹越来越普遍。”[24]88面对这样一个英雄时代,这样一个振聋发聩的新世界,面对这样潮水般涌现的英雄人物,作家都很兴奋,他们完全发自内心地想要创造更多的英雄形象来表达内心对英雄的崇敬。
那么,这里值得思考的问题是,既然新中国的文学政策确立起了塑造新英雄的中心任务,指明了创作的方向,作家也都真心拥护这个中心任务,文学界集中全力塑造英雄人物,我们的新社会以及刚刚过去的民族解放战争为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新中国也为作家提供了非常好的创作环境与生活保障,而且人民也热烈欢迎渴望着英雄文学的诞生,正如周扬在第二次文代会的报告中所说:“我们的人民中出现了那么多的忠诚于国家和人民事业的,具有新的高尚的精神品质的英雄,但在我们的作品中却十分缺少这种英雄人物的生动的形象,而人们是多么渴望着在作品中看到这种形象并将他们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啊!”[2]239这样看来,诞生伟大英雄文学作品的一切条件都已具备,没有理由塑造不好英雄形象。那么,为什么大家对这一时期英雄形象的塑造一直不太满意呢?一直在批评它的公式化与概念化呢?这里面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三、 英雄形象塑造的两个逻辑
应该说英雄形象塑造的公式化与概念化问题并不是一个新问题。20世纪20年代末,革命文学兴起,以蒋光慈《短裤党》《少年漂泊者》《冲出云围的月亮》《咆哮了的土地》等为代表的革命文学塑造了一批革命英雄形象,一改文坛以风花雪月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的样态,面貌为之一新,但这一革命文学也陷入了所谓“革命加恋爱”“革命与恋爱”“革命产生恋爱”“革命决定恋爱”等公式之中。而从《三国演义》《水浒传》以及《三侠五义》《封神演义》等传统文学来看,英雄形象也有很强的类型化特征。对于左翼革命文学传统来说,高度典型化的英雄形象一直存在某种程度的概念化与公式化,新中国文学英雄塑造的这种公式化与概念化或多或少受这种文学传统的影响也是存在的。问题的关键是基于新中国文学独特的境遇而产生的这种公式化与概念化的原因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茅盾在第二次文代会的报告中给出了两个原因,他指出许多作品对正面的英雄人物性格刻画乏力,“这种情况之所以产生,主要是我们作家对于新的英雄人物还不够熟悉,还没有能够去发掘出他们的高贵品质和典型的、正面的特征”[11]267,这个解释在新中国刚建立时还有一定的说服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说作家一直“不熟悉”英雄的生活,这个解释就显得不那么令人信服了。同时,茅盾指出造成英雄描写公式化的另一个原因是作家没有大胆地描写矛盾斗争,他认为英雄人物的性格总是从斗争中发展的,而我们的作家“不是把英雄人物放在斗争的中心去描写的……我们许多作家常常缺少这样一种大胆”[11]268。茅盾指出作家不敢深入挖掘矛盾,在但求无过的心理状态下不去接触矛盾,所以描写英雄总是概念化。作家不熟悉英雄的生活,作家不敢大胆地写英雄生活中的矛盾,这两个原因都是作家主观方面的不足,分析有一定的道理。但作家为什么不去深入写矛盾斗争呢?这恐怕不能完全归结为作家的错误。周扬在第二次文代会的报告中也给出了另外两个原因,他认为许多作品都还不免于概念化,一是作家还存在着严重的主观主义创作方法,因此总是从概念出发而不是从生活出发去创作;二是“还由于一种把艺术服从于政治的关系简单化、庸俗化的思想作祟”[2]242。这两个原因也都归结于作家主观上的错误或不足上。这样的解释有一定道理,但是这种主观上的不足按常理说只要作家认识到了是容易改正的,同时那么多作家长时间都解决不了概念化问题,恐怕就不能简单地认为都是作家本身主观上有问题或他们自身不努力。作家也很想把英雄人物写得栩栩如生、富有艺术性,他们主观上是非常努力、虔诚的。那么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英雄形象塑造的概念化、公式化问题总解决不好有没有文学自身内部客观上确实难以实现的原因呢?有没有什么考量是基于文学自身的选择而导致的不可避免的概念化呢?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两难的处境呢?也就是说,这种反对写英雄缺点、写英雄成长过程、写英雄普通人的一面,要求把英雄人物塑造得高大完美的主张有没有自身必然的逻辑呢?
邵荃麟在第二次文代会的总结报告中提出的观点给我们思考这一问题提供了另一个路径。他在回应怎样创作英雄文学这个难题时提出:“首先要明确创造英雄人物的目的是什么,其次是根据什么去创造。”[12]344所以思考新中国文学英雄人物塑造概念化的问题,首先要从为什么创造英雄人物这一问题出发才可能找到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沿着这一思路深入下去,我们就会发现新中国文学英雄人物塑造首要考虑的就是文学的教育目的,然后才是其艺术性问题。所以,实际上当时英雄形象塑造的焦点是怎样实现教育目的与英雄塑造艺术性之间平衡的问题,由此这一时期英雄形象塑造其实一直存在着两个基本的逻辑: 一个是审美的逻辑,另一个是教育的逻辑。新英雄形象塑造的一个重要症结就来自于英雄形象强烈的教育目的与审美目的之间的纠葛,也就是文学创作的审美逻辑与读者接受的教育逻辑之间的不同考量,这才是问题的焦点。文学教育逻辑要求塑造高大完美的新英雄作为人民学习模仿的榜样,而文学创作的审美逻辑则要求塑造个性复杂、生动丰满的新英雄形象,这两种逻辑都是英雄形象塑造时所需要与追求的,但很多时候两者之间的关系却并不能完全协调,也会发生矛盾。“十七年”文学英雄形象塑造成败的秘密与症结正在于教育逻辑与审美逻辑这两种逻辑、两套话语之间的纠缠、取舍:当教育逻辑占上风时,就会挤压审美逻辑而凸显出概念化;而当审美逻辑占上风时,就会去批评英雄塑造中的公式主义。对于英雄形象的塑造来说,问题的关键就是这种教育力量与审美力量之间的此消彼长。在这两个力量之间,新中国文学更看重英雄形象的教育力量,认为教育逻辑更重要。
新中国文学之所以要把创造英雄形象作为头等重要的任务,非常明确的目的就是要用英雄的崇高品质来教育人民,使他们更加奋发有为地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之中,这种教育目的是塑造英雄形象首先要考虑的因素。党和国家一直非常重视文学的教育功用,我们的文学政策一直高度重视文学作为武器的重要作用。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3]848文学作为武器的这种工具作用是我们对文艺的一个基本要求。新中国建立后,文艺“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功用虽然还在,但不是那么直接,最直接与紧迫的作用就是“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我们对英雄形象的要求最重要的就是用英雄的伟大成就与崇高品质来教育人民、鼓舞人民,为人民树立学习的榜样,这是我们对英雄形象最重要的要求。陆定一在第三次文代会上代表党中央和国务院在祝词中说:“我国文学艺术工作的首要任务,就是用文艺的武器,极大地提高全国人民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想觉悟,提高全国人民共产主义的道德品质。”[25]133文艺的教育效果是我们的首要考虑,而英雄形象的教育作用非常突出,所以我们的文艺政策一直高度重视英雄形象的教育作用。周扬指出:“文艺作品所以需要创造正面的英雄人物,是为了以这种人物去做人民的榜样,以这种积极的、先进的力量去和一切阻碍社会前进的反动的和落后的事物作斗争。”[2]251周扬在《在全国第一届电影剧作会议上关于学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的报告》中也指出:“创造先进人物的典型去培养人民的高尚品质,应该成为我们的电影创作的以及一切文艺创作最根本的最中心的任务。”[2]197总之,我们对塑造英雄形象的要求比一般人物形象的要求要高得多,这是由英雄形象巨大的社会影响决定的,是我们对英雄形象教育作用的期待决定的。
严家炎在《梁生宝形象和新英雄人物创造问题》中指出:“新英雄人物的创造,是社会主义文学的一项具有战略意义的根本任务,它直接关系到能否更好地完成以共产主义精神教育人民、促进人们思想革命化的使命。”[23]486新英雄人物形象的创造绝不仅仅是文学形象艺术性的问题,是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问题,这就非同一般了。严家炎还指出:“英雄形象最能充分地体现我们时代无产阶级彻底革命的时代精神,对读者有直接的教育作用和仿效作用,在形成人们共产主义世界观方面占有最重要的地位。其他人物形象不管多么成功,都不能取代这个地位。”[23]509这就是说英雄形象的塑造在某种意义上说体现了国家的意志与时代的精神,国家希望通过英雄形象来引导国民精神的走向。正因为英雄文学具有如此重要而独特的地位,所以党和国家对此高度重视,一直强调其正面的引导作用。英雄文学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人民群众特别喜欢英雄故事,正如孙犁在《论战时的英雄文学》中所指出:“人民喜欢英雄故事。他们对战士、对英雄表示特有的崇敬,在民间有大量的歌颂英雄的口头文学”[26]1 283。中国自古就有英雄文学的传统,从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夸父逐日到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以及后来大量小说、戏剧如《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封神演义》等作品,都塑造了众多脍炙人口的英雄形象,广大人民群众喜欢具有英雄主义精神的人物形象,对这些英雄形象津津乐道、如醉如痴。既然英雄形象的塑造事关对人民进行共产主义教育的重大使命问题,而英雄文学又拥有最广泛的群众基础,而且英雄文学的教育目的是我们党和国家文学制度的重要内容,那么作家在创作时自然备感责任重大,当作家从社会影响角度出发的时候,他们对作品产生效果的顾忌自然会比较多,对于这些英雄身上的缺点、普通之处自然就会表示担心,自然就会觉得英雄身上所具有的普通人的一面或者缺点有损于英雄的高大形象与榜样作用,担心群众会模仿英雄身上的缺点,担心起不到英雄的榜样作用,担心这与文学政策不相符合。基于这些考虑,作家自然就会觉得英雄人物越理想越好,就会想方设法隐去他们身上的缺点与不足,英雄人物形象自然也就变得越来越理想化。由此可见,英雄形象的教育功用是作家需要优先考虑的。
但是当我们从艺术的审美角度去审视英雄文学,就会批评这种人物性格没有发展、个性比较单一的理想英雄人物形象;而我们从教育人民的榜样作用去审视英雄形象,又会主动要求作家尽量不要写英雄的缺点。周扬在第二次文代会的报告中谈到关于英雄形象塑造时就显得有些含糊矛盾,他从文学审美性的角度提出英雄人物并不一定在一切方面都是完美无疵的,把英雄神化或公式化而看不到人物的发展和成长,“这就是表现新英雄人物的作品中最常见的毛病”[2]253;但是周扬又指出必须把英雄人物性格上的某些缺点以及日常工作中的过失和一个人的政治品质、道德品质的缺陷加以根本的区别,“许多英雄的不重要的缺点在作品中是完全可以忽略或应当忽略的”[2]252。他认为作家为了突出英雄人物的光辉品质,有意识地忽略他的一些“不重要的缺点”,使他在作品中成为群众所向往的“理想人物”,这是可以的而且必要的。周扬由此严厉批评了《老工人郭福山》这部作品,认为郭占祥从落后到进步转变的描写是错误的。写英雄转变的作品又受到批评,这让作家感到不太好把握英雄转变的度,在写英雄转变的问题上变得比较谨慎。哪些是英雄“不重要的缺点”,这个就需要作家仔细甄别,为了不被批评,不写英雄的缺点也就成了一种选择。从周扬的主张中我们看到了试图兼顾英雄形象审美性与教育性的努力。对于那些不能充分描写英雄人物崇高品质的作家,周扬认为是“因为我们小资产阶级对于群众,对于先进的东西,常常有一种怀疑的态度。有一种阴暗的心理”[2]201。所以他说:“过去,曾发生过是否可写英雄的动摇这个问题。我想可以肯定地回答说:写英雄当然不能写他动摇,如果动摇,就不是英雄了。这是作家不轻易相信的。”[2]201这就给人一种印象,如果我们嫌作品中的英雄形象过于高大完美,那是因为我们自己有阴暗心理才不相信英雄有那么伟大;这又让作家想方设法把英雄塑造得尽量高大,英雄人物也就变成了理想人物,难免概念化,这是英雄文学教育逻辑占了上风的缘故,是受我们英雄文学教育政策影响的结果。
正是为了强调这种教育目的,大家才认为把英雄写得无论怎样完美都不为过。冯雪峰在前面我们所提到的《英雄和群众及其它》中极力强调要描写英雄人物身上普通人的一面,认为只有这样才真实;但是话题一转到文艺的教育表率作用时,他又特别强调我们完全可以塑造“十全十美”的英雄。比如他在《克服文艺的落后现象,高度地反映伟大的现实》一文中指出新英雄人物是我们新社会、新国家的理想人物,他们在敌人和困难面前的大无畏精神和自我牺牲的革命英雄主义以及他们在人民事业面前的忘我的、共产主义的奋斗与创造精神,都是全体人民的表率:“人民要求以这样的新英雄新人物为文艺典型首先的和主要的对象,把他们十分真实和十分美好地描写出来,以为大家的榜样”[9]6。冯雪峰认为新中国现实生活中十全十美的先进人物已经很多了,艺术作品完全可以创造出更加十全十美的英雄,他说:“在实际生活中可称为十全十美的先进英雄人物,存在的已经不在少数,从广大普通人民群众与先进英雄人物身上,还可以概括出比实际存在的十全十美的人物更高的品质与精神,创造出更突出、更典型的先进英雄人物形象,这样的艺术形象是完全真实的,并且是更加真实的”[9]51-52。所以从英雄人物的表率教育作用出发,冯雪峰就会要求英雄人物要比“十全十美”更加高尚;而从人物形象的艺术性出发的时候,冯雪峰又主要谈论英雄与普通人物之间的相通之处,要求让英雄形象更加亲切,不那么高不可攀。这看上去是矛盾的,而这种矛盾背后正是教育逻辑与审美逻辑的不同考量,而且在这两种逻辑上冯雪峰都是真诚的。同样,一直批评新英雄塑造公式主义的陈荒煤在谈到英雄的教育榜样作用时则说:“我们的作品要以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教育人民,所以写作的时候,写正面人物的时候,对某些缺点,认为没有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过去,不去写它。”[16]41所以一旦话题转移到英雄形象的教育榜样作用的时候,批评家自觉不自觉地都赞同把英雄写得越完美越好、越集中越典型越好,这种矛盾实际上是分别从两种逻辑出发的缘故。
这种教育目的与审美目的的平衡是“十七年”时期英雄文学需要努力解决的中心问题。邵荃麟在第二次文代会上的总结发言中曾指出,既然我们创造英雄人物的目的是以社会主义精神去教育人民,去培养人民新的道德品质,去教育他们为创造新生活而斗争,那么在创造英雄人物的时候“有意识地舍弃实际英雄人物身上某一些非本质的缺点,是完全允许和必要的。那种以为不写缺点就会失去英雄人物的真实性的看法,固然是完全错误的,而那种以为实际的英雄人物有多少优点多少缺点就必须无选择地照样描写,也不是正确的”[12]346。所以当邵荃麟谈到英雄人物的教育目的时,他认为完全可以把他们塑造得更理想、更集中和更有代表性,把英雄塑造得更加高大,可以不写他们的缺点;而当邵荃麟谈论英雄形象的真实性时,他又说:“我以为所谓英雄,倒并不是什么得天独厚的了不起人物。他们原是从平凡的生活中间挣扎出来的。俗话说得好:神仙也是凡人做,何况英雄?”[12]172邵荃麟的这些论述看似矛盾,实际上是重心的转移,注重英雄的平凡性时,是从艺术真实性这个审美规律来谈的;而注重英雄高大完美时,是从英雄在现实世界的教育影响力来谈的,这两种逻辑一直是并存的。而从新中国“十七年”文学实践来看,这一时期新英雄塑造之所以一直受概念化、公式化的困扰,这种教育逻辑的优先性是其背后重要的原因。
可见新中国“十七年”文学把英雄写得理想化,应该说并不是作家不懂得文学的审美规律,并不是作家不熟悉生活,而是在注重文学审美逻辑的同时选择了教育逻辑优先,这种教育逻辑在新英雄塑造这个问题上就是文学政治性的具体表现。正是考虑到英雄形象特殊的教育作用与社会影响,所以当很多人都批评当时英雄创作的概念化与公式化时,文学创作还是不能轻松跳出这种公式与口号。正是从这种教育逻辑出发,当很多人批评英雄塑造过于理想化的时候,巴金却不以为然,他反倒认为我们文学作品中塑造的那些高大的英雄形象还不够集中典型,甚至比现实生活中的英雄人物还要低一点。他指出当前中国读者可以读到不少成功地塑造了英雄形象的文学作品,有人说这些英雄人物都是让作者理想化了的,要求作者写普通人物、“中间人物”的“人之常情”。巴金认为实际上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比小说中的英雄人物还要高。他指出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那些“舍己利人”“全心为公”“为集体利益不顾一切”的先进人物像花朵一样开遍山野,我们文学作品中的英雄还可以更加高大。[26]244-245像巴金这样深谙文学之道的大作家,他真的不知道当时英雄文学塑造中存在的概念化、公式化问题吗?他是盲目唱赞歌吗?其实不是。巴金思考问题的角度正是英雄人物形象的教育表率作用,是英雄人物形象的影响问题,他认为英雄人物的教育影响问题更重要,所以才会认为当时的英雄形象还不够理想化、典型化。
在我们看来英雄形象的教育作用是巨大的,必须考虑这些英雄形象的社会影响,我们的文学政策高度重视英雄形象的教育效果是正确的;同时这些英雄形象也是文学形象,当然也应该符合文学的规律,应该具有审美的特性,新中国的文学界也一直在为克服公式化与概念化而努力。英雄形象的教育目的与审美规律都是非常重要的,也都是需要的、正确的,问题的关键是如何掌握英雄形象教育逻辑与审美逻辑之间的平衡,这是一个度的把握问题。要把握好这个度是不容易的,而在新中国刚成立不久那段特殊时期里,由于当时国内国际形势复杂,我们选择更加重视艺术的教育逻辑是正确的,也是特殊时代的选择。1951年3月24日,周恩来召集沈雁冰、陆定一和胡乔木等开会研究电影工作,会议做出的决定指出:“目前电影工作的中心问题是思想政治领导……电影批评的标准,主要是看大的政治方向,目前还不宜过分强调艺术性”[27]142。这说明在某一个特定历史时期国家对艺术有特殊的要求,某一特定时间段内可能首先看重艺术的社会效果,而艺术性则没有那么强调,这也是特定历史时期的选择。当然对于英雄形象的塑造来说,如果只片面强调教育与审美中的一个维度,那么这两种逻辑力量之间会互为掣肘,而这样掣肘之下的英雄文学往往不能令人非常满意。那种不顾英雄形象的教育榜样作用而盲目消解英雄的做法既不符合历史的真实,也不符合艺术的真实;那种不顾英雄文学的创作规律而盲目累积英雄形象优秀品质的作品也很难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些文学创作出于对“十七年”以来英雄形象塑造公式化、概念化的反动,盲目消解人物形象高尚的道德品质,在所谓人性探索与市民生活的追逐中,在“躲避崇高”的口号下走向感官主义与娱乐主义,人物形象丧失了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光辉而变成了庸俗的小人物,这虽然有文学内在律动的规律性与现实生活转变的必然性,但是这又从一个极端走入了另一个极端,也是需要反对的。理想的状态是英雄形象的教育目的与审美目的完美融合、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融合,因此掌握好英雄形象塑造的教育逻辑与审美逻辑之间的平衡是非常重要的。对于今天的英雄形象的塑造来说,这两种逻辑之间的动态平衡仍然是需要的,而且这两种逻辑之间的张力就是艺术驰骋的空间,就是艺术性高低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