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话作而诗亡”说语源辨正及内涵探微

2022-03-18向伦常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李东阳随园诗话

向伦常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00)

“诗话作而诗亡”一语流传甚广,在诗话研究领域,它很早便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但是大多数时候仅被作为古人轻视诗话创作这一现象的例证而提及,对之缺乏深入的探究。另一方面,因为“诗话作而诗亡”的情绪化和绝对化的特点,很多人甚至将之视为毫无价值的荒唐谬论。总体而言,学界对这句话及其所反映的观念缺乏认真的检视,以至于在其语源这样的基本文献问题上也存在分歧与谬误。事实上,“诗话作而诗亡”的学术价值不应被忽略,其语源问题上存在的分歧与谬误有澄清的必要。另外,通过对这句话在具体语境中的不同意义指向进行梳理与总结,可以了解人们是如何认识与评价诗话的,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批评者观点的合理性与偏颇之处,将有助于对诗话作出客观准确的评价。

一、诗话的体制及得失

(一)诗话的体制

诗话可视为中国古代重要的文学批评形式,体现了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与批评的民族特色。关于诗话的正名与辨体,清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分析诗话的体制特征时,曾将论诗之语分为“论诗及辞”和“论诗及事”两种类型[1]559,“论诗及辞”重在诗歌评论,既包括抽象的诗歌美学论、文艺论,也包括对具体诗歌作品的鉴赏与品评。而“论诗及事”主要指的是对诗人交游、诗歌本事、作品流传与接受等文学活动的记载,诗话的内容主要即包括这两部分。今人蔡镇楚先生则认为诗话这一概念的外延有广狭之分,狭义的诗话按其内容而言,就是关于诗歌的故事,按其体裁而言,则表现为随笔体的形式。广义的诗话则指的是一种诗歌评论样式,只要是评论诗人、诗作、诗派以及记录诗人议论与事迹的著作皆可称之为诗话[2]3-7。由此可见,蔡先生所言狭义的诗话实则指的就是章学诚所说的以“论诗及事”为主的诗话,这类诗话风格轻松活泼,具有明显的笔记化特征,系统性和理论性不强,不过也被视为是诗话的正体。所谓广义的诗话则兼有“论诗及事”与“论诗及辞”的内容,此类诗话议论的成分增多,往往体现了诗话作者的诗学主张,相比以“论诗及事”为主的诗话,理论性和系统性得到了增强。综言之,诗话既具备进行具体的文学批评的功能,也具备阐述文学理论的功能,同时还能够记事,可谓是一种内容涵盖面极广的文体。

(二)学界关于诗话价值与意义的探讨

诗话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的价值与意义不容否定,蔡镇楚《中国诗话史》,王运煕、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宋金元卷,刘德重、张寅彭《诗话概说》等著作对此都有论述①。但是它也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缺陷,诗话内容堪称驳杂,风格轻松活泼,总体上系统性与理论性不强,其体裁对创作者的要求较低,因此客观上降低了文学批评写作的门槛,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批评的泛滥。另外,由于诗话作者个人诗学素养存在很大差异,诗话创作的质量亦良莠不齐。再者,不同历史阶段的诗话或多或少会受到当时时代环境和文化氛围的影响,这些影响不少时候是负面的,例如政治观点的冲突很多时候就会影响到诗话品评诗人诗作的客观性。因为诗话的这些缺陷,历代批评诗话的声音也不绝如缕,有些甚至是对其全盘否定,“诗话作而诗亡”即是其中的代表。

二、“诗话作而诗亡”语源问题辨正

(一)相关说法的歧异

我们注意到,“诗话作而诗亡”不仅被古人频繁使用,以表达对诗话的不满,而且直到今天仍在学人的论著中被广泛征引,甚至超出了诗学批评的领域,成为人们表达某种观念的习语。而令人不解的是,虽然这句话流传如此之广,但是今人在其语源问题上却有不同的结论。笔者发现对此至少存在两种较为普遍的说法:一种是认为这句话最早出自元人之口,如陈文忠在《接受史视野中的经典细读》一文中指出:“最初,元人针对宋诗劣于唐而诗话兴盛的现象,出现了‘诗话兴而诗亡’的说法。”[3]170-177另一种说法则认为这句话最早出自明人李东阳之口(有时候仅仅称其为明人所说)。这种说法较前一种更为通行,如李清良《蔡镇楚:东方诗话学的开拓者》一文在引用这句话的时候将其注解为“李东阳语”[4]38-45,徐岱《阅读的诗学——重返艺术欣赏之路》一文中同样称其为李东阳语[5]。既然存在分歧,可能其中某一种说法或者这两种说法都是错误的。因此,“诗话作而诗亡”的语源问题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我们有必要对此问题进行辨正,探寻“诗话作而诗亡”的真实语源。

(二)真实语源考索

翻检文献可知,“诗话作而诗亡”一语最早出现在清人袁枚的《随园诗话》中,《随园诗话》卷八有云:

西崖先生云:“诗话作而诗亡。”余尝不解其说,后读《渔隐丛话》,而叹宋人之诗可存,宋人之话可废也。皮光业诗云:“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含泥带落花。”诗佳矣。裴光约訾之曰:“柳当有絮,燕或无泥。”唐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佳矣,欧公讥其夜半无钟声。作诗话者,又历举其夜半之钟以证实之。如此论诗,使人夭阏性灵,塞断机括,岂非“诗话作而诗亡”哉?或赞杜诗之妙,一经生曰:“‘浊醪谁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不知,安得谓之诗人哉?”痴人说梦,势必至此。[6]249

袁枚于此提及了这句话,并注明转引自“西崖先生”,其他略为晚出的材料一部分明显来源于《随园诗话》,如袁枚言,称其为“西崖先生云”,另一部分则称其为“昔人言”。因此,这些材料在“诗话作而诗亡”语源问题上的说法没有分歧,出现本节开头所说的这种分歧是晚近的情况了。故而辨析“西崖先生”到底为何人就成了我们探究“诗话作而诗亡”语源的关键。在当代各类《随园诗话》注本以及曾征引过该材料的学术著作中,大多数著者对这里的“西崖先生”没有出注。除此之外,对“西崖先生”存在不同的注解,有人注为汤右曾,如吕树坤译评《随园诗话》[7]与王英志批校《随园诗话》[8]均持这样的观点,不过两位注者均没有给出相应的理由。这一说法很少引起学者们的关注,几乎无人采用,因此一直湮没无闻,未产生较大影响。另一派观点则认为“西崖先生”当指李东阳,如在王运熙、顾易生两位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宋金元卷中对《随园诗话》中的这段话是这样注解的:

西涯(笔者按:“涯”当为“崖”),明李东阳号,西涯著《怀麓堂诗话》有言:“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于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但西涯所反对的仅仅是江西诗派,而非整个宋诗话,《沧浪诗话》所论“超离尘俗”即是明证,随园所称,或另有所据。[9]513

作者在引用《随园诗话》原文的时候,将“西崖先生”的“崖”字误为“涯”。不仅如此,也未能指出“诗话作而诗亡”一语在李东阳著作中的具体来源。他们判定“西崖先生”为李东阳的理由仅仅是李东阳的号是 “西涯”。因为文献引用时出现了错误,故这一推断不能成立。不过笔者发现在明代一些人的著作中,李东阳的确曾被人称作过“西崖先生”或“西崖李先生”,这样的例子不止一处,当不属于误用,可见至少在李东阳号的用字上,“崖”与“涯”是可以通用的。但是仅据此就足以判断《随园诗话》这段话中的西崖先生就是李东阳吗?显然是不行的。

除《随园诗话》卷八中的这段材料以外,其他文献材料在引用“诗话作而诗亡”一语的时候要么称其为“西崖先生云”,要么仅表出这是“昔人言”,而没有提供有关“西崖先生”的其他信息,因此不能给我们判断相关问题提供旁证。但是我们发现,袁枚在其著作中不止一次提到了“西崖”。据笔者所见,仅在《随园诗话》中就提到了三次之多,除卷八中这一条,《随园诗话》卷三还引了名为汤西崖者的一句诗,诗云:“楼台鹰蝶春喧早,歌舞江山月坠迟。”[6]72经查,此诗出自清人汤右曾所撰《怀清堂集》卷二十,又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怀清堂集》前馆臣所拟案语,其云:

右曾,字西崖,仁和人,康熙戊辰进士,改庶吉士,官至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浙江诗派自西泠十子之后,竞以藻绘相高,而气骨渐弱,右曾以清鲜朗润一洗其习。初从学于王士禛,称入室弟子,后以使事入黔,体制一变,诗格益进,大抵锻炼澄汰而出之以神韵,当时士论翕然推之。其名与查慎行相埒,而慎行赠诗有“蓬莱领袖得诗仙”之句,所以倾服于右曾者尤至。沈德潜亦谓浙诗前推竹垞,后推西崖,两家之间,莫有能越之者。今观二家之集,朱彝尊学问有余,而才力又足以运掉,故能熔铸变化,惟意所如,右曾才足肩随,而根柢深厚则未免稍逊,齐驱并驾似未易言,然亦近人之卓然挺出者也。[10]

此处提及了汤右曾的籍贯及入仕情况,并重点介绍了其诗歌风格、诗坛地位和交游情况。《随园诗话》卷十四又提道:“(汪绎)在京师与方灵皋、蒋南沙、汤西崖齐名。”[6]500这里提及的汪绎袁枚已说明为康熙时人。此外,笔者在袁枚的其他著作中找到了另外一条相关材料,袁枚《效元遗山诗话》其七曰:“西崖爱好风调佳,鱼鱼雅雅典亦该。《怀清堂集》继《蚕尾》(笔者按:《蚕尾》指王士禛所著《蚕尾集》),似此公卿那得来。”[11]688此处所言“《怀清堂集》继《蚕尾》”正好和前面所引案语中“初从学于王士禛,称入室弟子”的记载相互印证。综合以上信息来看,此前所引材料中的“汤西崖”“西崖”以及“西崖先生”指的应是同一人,即汤右曾。故而可以得出结论:袁枚《随园诗话》卷八中征引的“诗话作而诗亡”一语即来自于汤右曾。如排除袁枚误引以及相关文献散失的可能,有足够理由相信这句话最初乃出自汤右曾之口。

(三)诸说致误原因浅析

再来看本节开头时提及的对此问题的不同说法。有人认为“诗话作而诗亡”出自李东阳之口,其凭借的材料应为《随园诗话》卷八中的这段话。只不过他们仅根据李东阳号“西崖先生”就判断《随园诗话》中的“西崖先生”指李东阳,而未找出“诗话作而诗亡”在李著中的原始出处,该推论显然不科学。

认为这句话源自元人的观点缺乏文献依据。之所以会得出这一结论,论者所依凭的材料很可能是元人赵文在《郭氏诗话序》中提出的“诗话盛而诗愈不如古”的判断。今人多视这句话为元人贬斥诗话的证据,认为它所反映的观念与“诗话作而诗亡”一致,例如刘德重、张寅彭所著《诗话概说》就持此论[12]12。不过,这一材料并不能证明“诗话作而诗亡”同样也是元人所说。两句之间文字上明显有出入,虽然表面上看来乃持同样的态度,但唯有在元人的著述中找到“诗话作而诗亡”一语,另外需要指出的是,人们在“诗话盛而诗愈不如古”的理解上或有断章取义之嫌,赵文提出这一论断的原意其实并非是批判诗话,赵文的原话为:“三百篇后,建安以来,稍有诗评,唐益盛,宋又盛,诗话盛而诗愈不如古,此岂诗话之罪哉,先王之泽远而人心之不古也。”此处,“诗话盛而诗愈不如古”是一句描述性质的话,即赵文认为诗话代兴而诗代衰,两种现象之间在他看来并没有因果联系,他是将诗歌衰落的原因归之于人心之不古,而未将诗话作为批评的鹄的。因此,不可简单据字面的相似性就认为“诗话盛而诗愈不如古”与“诗话作而诗亡”表达的是同一意思。才能断定其来自于元代。

事实上,某一观念的最初起源是难以确知的,在“诗话作而诗亡”出现之前,类似贬斥诗话的观念早已有之②,它们或许对“诗话作而诗亡”的提出产生了影响。但从现有文献来看,批评诗话的观念明确以“诗话作而诗亡”这一表现形态而被提出应始于清人汤右曾,这是基本可以肯定的。由于学术界在此问题上长期存在谬误,廓清该问题具备一定的价值,能够避免对李东阳的诗论观点产生误解,同时也能为研究汤右曾以及清代神韵派的诗学旨趣提供可信赖的佐证。

三、“诗话作而诗亡”的多重意义指向

“诗话作而诗亡”在其流传过程中被赋予了多重意蕴,因此它可视为了解人们对诗话的认识与评价的绝佳窗口,对其内涵进行梳理与分析有助于我们更加客观全面地认识诗话。如不联系具体语境,“诗话作而诗亡”说具体的意义指向是不易明了的。据笔者所见,“诗话作而诗亡”在不同的语境中至少表达了批评者的以下几种态度或主张。

(一)不满于诗话解诗与评诗的弊病

前面提到,诗话的内容可大致分为“论诗及事”与“论诗及辞”两部分。其中“论诗及辞”部分或分析诗中用典,或解读思想内涵,或揭示美学效果;而“论诗及事”的一部分旨在揭示诗歌创作的现实背景。这些内容的相同之处在于其关注的对象都是具体的诗歌作品,都属于对具体诗歌作品的鉴赏与品评。“诗话作而诗亡”很多时候就是针对诗话中此类内容而发,质言之,很多人都是着眼于诗话评论具体诗歌作品的功能来理解这句话的。清人丁绍仪在其所撰《听秋声馆词话》中曾言:“沈君秋卿尝语余云:‘昔人言诗话作而诗亡。’盖为宋人诗话穿凿辩论而发。”[13]这里所言“穿凿辩论”指的就是评诗时穿凿附会,强作议论的倾向,即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将诗歌中的情事与社会现实或某种思想观念相关联。再如清人张晋本在《达观堂诗话》中也说道:“前人谓诗话作而诗亡,缘拾宋人道学唾余,于大处全无见地,惟毛举细琐绳人。”[14]970实则批评的是诗话评诗细碎刻凿的弊病,古人一向主张衡文以恕,过于苛刻,专挑他人的毛病,而看不到其长处的确不是评诗的正确态度。另外,袁枚之所以会在《随园诗话》中对汤右曾提出的“诗话作而诗亡”表示赞同,同样也是因为他发现诗话中有很多解诗与评诗失当的内容。在袁枚看来,欧阳修等人解诗时机械地发扬了理性求实的科学精神,用科学的视角或常理审视诗中涉及的自然或社会现象,罔顾诗歌艺术的特殊规律,可谓大煞风景。

由此可见,“诗话作而诗亡”很多时候是针对诗话解诗与评诗的失当而发。其所谓“诗亡”或指对诗人本意的误读,或指对诗歌艺术性的践踏。批评背后隐含的是批评者希望诗歌欣赏回归艺术的本质,尊重诗歌艺术特殊规律,希望解诗者保持公心,避免因个人的偏见而影响诗歌解读的准确性等主张,故而有其合理性。不过总体而言,很多诗话解诗与评诗确能阐发诗歌之精义,对读者多有启发,即便是尚理性、重考据之宋人,如沈括评杜甫“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一语“无奈太细长”这样的例子在宋诗话中的占比也很小。因此,“诗话作而诗亡”存在以偏概全的问题。清人林昌彝曾对这种过度批判诗话的倾向进行反拨,他说:“凡涉论诗即诗话体也,诗必愈论则愈精,昔人谓‘诗话作而诗亡’,岂通论乎。东坡集与其子苏过论诗人写物云:‘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花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决非红莲。此乃写物之功,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村学中体也。’东坡此书盖即诗话之例耳。”[15]其说颇可参考。

(二)反拨诗话重法度规矩的倾向

除反映了诗话在评诗方面的不足,“诗话作而诗亡”很多情况下也是针对诗歌创作而发。清人邱炜萲在其所著《五百石洞天挥麈》一书中有言:“昔人谓‘诗话作而诗亡’者,为其斤斤于法度规矩,能令真意失故也。作诗话者,又细取古人诗章,立为名字,分别格局对法。头绪纷繁,令学者茫然,所以谓诗亡也。不知古人触意成诗,因题立格,行其所不得不行,止其所不得不止。诗或工,或不工,要知如人妍丑无定,而气骨自有。偶为创格,亦气机所至,成其自然而已,岂有自定为某格哉。”[16]这里提到诗话的特点之一是注重法度规矩,也就是他所谓的“格局对法”。在他看来,作诗理应出于自然,不拘于法度,如此即便创作不工,但是至少真意尚存。人为制定法度规矩无疑会给学诗者戴上枷锁,限制真情实意的流露。由此可见,“诗话作而诗亡”某些情况下批评的是诗话重视传授法度规矩的特点。这一意义指向在其流传过程中十分常见,郭绍虞先生在《作文摘谬实例序》一文中就曾说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昔人谓诗话作而诗亡,那么学文方法,原不可举以示人。”[17]可见郭绍虞先生亦认为“诗话作而诗亡”的提法乃针对的是诗话中有关“学文方法”的内容。

诗歌毕竟是语言的艺术,如何选择与运用语词,如何安排句子,从而更好地表情达意,是诗人创作时必须要面临的问题。诗歌创作并非天才的专属,一定程度上也是有规则可依,学而能之的。立足于这种认识,中国古代诗学素有重视形式规则的授受与实践指导的传统,对诗法进行总结、概括与传授是古代诗学和诗歌创作活动的主要内容。因此有部分诗话就着眼于诗歌具体创作过程中文本的生成,总结归纳诗歌创作在字词、句法、用韵、命意和谋篇布局等方面的技巧与法则,并分析这些法则对诗歌表达效果的影响。相关内容在诗话中所在多有,以宋诗话为例,魏庆之《诗人玉屑》中就专列有“下字”“压韵”“属对”“锻炼”“点化”诸门,介绍了大量诗歌创作的具体技巧和经验法则。对于创作者而言,法度规矩往往代表了前人创作的成功经验,循此指导,能够避免创作上的误区,更快臻于艺术的佳境。但如果过度强调法度对创作的规范,则容易造成创作的呆板,生意的凋丧。因此,诗歌创作必须处理好法度规矩与率性自然的辩证关系,在两者之间求得最佳的平衡。宋代诗坛上,江西诗派特别看重诗法,很多宋诗话正是江西诗派诗歌理论的反映。诗派宗主黄庭坚虽然重视法度规矩,却也强调创作应当追求自然天成,有法可循而又不为法所拘,故有“观子美到夔州后诗,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18]452的评价。然而宗主虽有如此恢廓的理论视野,其后学中却存在谨守法度规矩而不知变通的现象,导致诗歌创作陈陈相因,愈趋愈下。在此背景下,遂有吕本中等人提出“活法”说以救其弊。“诗话作而诗亡”将批判的矛头对准诗话中讲法度规矩的部分,认识到了谨守法度而缺乏变通对文学创作的不利影响,反映了批评者反对刻意造作,力求自然的诗歌创作观,因此有着和吕本中“活法”说相同的救弊意识。但是其不加分析地将法度全盘否定,则未免矫枉过正了。

(三)对诗歌理论阐述与研究的反思

随着“诗话作而诗亡”的流传,对其出现了新的理解,即用之表示对诗歌理论及其研究的反思。有关法度规矩的内容旨在指导诗歌创作的实践,而诗歌鉴赏关注的是具体的文本,二者距离抽象的理论尚有一定距离。不过诗话中并不缺乏理论的阐述,虽然在多数诗话中相关阐述非常零散,缺乏系统性,但是其内容已经涵盖了文学理论的各个方面,诸如创作论、鉴赏论、风格论、文体论等。不过诗话阐发理论的功能在其接受流传过程中被人们过度强调了,或者说其理论性被严重高估,由此也产生了误解。

一段时期以来,文学研究侧重于从文学发生背景的角度解释文学现象,如研究各种文化因素、历史事件与文学之关系,也就是所谓的外部研究。该研究思路的问题在于容易将外部因素与文学现象简单对应,从而限制其解释的合理性与有效性。相比而言,文学的内部研究,即对文学文本本身的关注度不够。因此近年来文学研究界出现了回归文本的主张,伴随这一主张而来的还有对文学理论的反思。文学理论来源于具体的文学经验,集中反映了人们对文学本质、特征、功用等多种问题的看法,同时对创作的走向和欣赏等文学活动有规约和指导作用。进行文学理论的提炼与研究十分必要,但问题在于,某些时候这一工作脱离了文学的具体经验,变成了纯粹抽象概念的演绎。研究者对文学作品的审美感知能力大打折扣,以至于很多文学理论的研究者竟然不懂得欣赏文学之美。徐岱先生在其《审美正义论:伦理美学基本问题研究》一书中对此现象曾有过精彩的论述,他说:“即使是以‘美学’冠名的理论,在审美实践领域也无所作为。”原因之一在于:

“即使是满腹经纶的理论家,他的优势也只是在于知识论的丰富,但这对于注重体验性的艺术没有意义。不仅‘再多的知识都不能代替对作品的欣赏性体验’,事实上,‘面对作品所提供的生机无限的难以捉摸的快感,理论有时纯属多余,有时力不从心,有时反而阻塞或削弱了作品的意味’”。③徐先生的论述反思文学理论研究的弊病与局限,的确很有见地。不过他紧接着用“诗话作而诗亡”来说明自己的观点[19]121,可见在徐先生看来,诗话招致批评的原因即在于过分着意于抽象理论的阐发,而对诗歌具体的审美特质缺乏关注。和徐岱先生一样,很多人也如此理解“诗话作而诗亡”的意蕴,但这种理解显然过分拔高了诗话的理论性,并不符合其实际内容特征。

除以上几种情况之外,对“诗话作而诗亡”的理解有泛化的趋势,值得我们注意。在流传过程中,“诗话作而诗亡”在其原始意蕴的基础上逐渐生发出了一些新的意蕴,使其不仅限于表达对诗话的批判,也不再囿于文学艺术领域,而成为了人们表达某种观念的习语,如对各种牵强附会之说的不满,对各种法则教程的蔑视。这一趋势更加深了人们对诗话的误解,乃至形成对诗话的刻板印象,不利于正确认识诗话的内容特征并评价其历史贡献,其造成的流弊尚有待肃清。

四、结语

通过揭示“诗话作而诗亡”在具体语境中的不同意义指向,可以看出,这句话背后实则蕴含了批评者的诗学主张,涉及到诗歌鉴赏论、创作论等多方面的问题。虽然它确有情绪化与绝对化的不足,但是不加分析地对其进行批驳显然也不可取。分析“诗话作而诗亡”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及其偏颇之处对我们客观认识与评价诗话很有启发。诗话客观上的确存在不足,不过对其全盘否定亦实属过激。在诗话的认识与评价问题上,首先要对诗话的体制与内容特征有准确的体认,避免于此含混不清。还应切忌以偏概全,将诗话某一方面的特征或某一缺点夸大。在此基础上,方能对诗话这一富有民族特色的批评文体作出较为客观的评价。

注释:

①蔡镇楚先生这样总结诗话的学术价值与历史地位:诗歌艺术论的渊薮,诗歌创作的经验总结,诗歌艺术鉴赏的金钥匙,诗歌批评的有力武器,诗歌美学研究的资料宝库。参见《中国诗话史》,蔡镇楚著,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 年版,第23-36 页。

②例如明人董斯张在其《吹景集》中就曾提出过“诗话行而诗道熄”的观点。

③该段引文中单引号中的内容为徐岱先生引自他书。详见《审美正义论:伦理美学基本问题研究》,徐岱著,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121页。

猜你喜欢

李东阳随园诗话
李东阳&李梦阳:师生恩怨难分明
闲吟居诗话(五则)
诗话
聚是一团火 散作满天星
——“随园夜话”班主任沙龙10周年学术论坛活动掠影
My Favorite Shopping Mall
新诗话
随园捶虾
神童智对皇帝
衔月楼诗话选
随园·袁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