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与回归——太平天国政策转变的心理学分析
2022-03-18刘佐民
刘佐民
离异与回归——太平天国政策转变的心理学分析
刘佐民
(中共唐山市路北区委员会 巡察组,河北 唐山 063000)
在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领域,前期的太平天国政权推行了一系列有别于清朝主流社会秩序的政策,以颁布“照旧交粮纳税”政策为标志,太平天国施政又全面向清朝主流社会秩序复归。用心理学的方法去分析,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受挫折后的攻击、消极的文化意识是其主要原因。
太平天国;社会秩序;心理学分析
在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领域,前期的太平天国政权推行了一系列有别于清朝主流社会秩序的政策,随着1854年夏秋颁布“照旧交粮纳税”政策,太平天国的施政又全面向清朝主流社会秩序复归①。笔者尝试用心理学方法,重点是用精神分析学的方法分析其推行前期政策,以及后来政策发生明显转变的原因。
近些年学界从心理学角度对洪秀全及太平天国史已有相关研究②,既扩展了太平天国史的研究方法,也将这项研究引向深入。不足是:首先,有的研究尽管有开创意义,但是对一些事件的分析所运用的心理学原理还不够恰当;其次,多数论著主要集中在洪秀全的政治人格方面,涉及对拜上帝教信众群体以及对太平天国宏观历史进程的研究还不多。
一、拜上帝教的创立
晚清社会内忧外患、问题重重。政府腐败无能、土地兼并严重,各种社会矛盾激化,尤其是广西一些地区土地贫瘠以及存在土客矛盾等,这使得社会又面临一次改朝换代之局势。在这种环境下,社会中下层百姓都会不同程度感受到挫折与被排斥。
拜上帝教的早期信众大致由这些群体组成:一是以洪秀全、冯云山等为代表的失意知识分子。二是两广地区的贫苦农民、手工业者和游民。洪秀全、冯云山开始去广西传教的路途中,入教者“俱是农夫之家,寒苦之家。”[1]787“种山烧炭为生”的“至贫者”杨秀清以及“帮工就食”的李秀成、陈玉成等也是这些人的代表。三是贵县龙山银矿的贫苦矿工,秦日纲是这些人的代表。四是在土客斗争中失败后无家可归的客家农民。如石达开曾说:“道光二十九年,因本县土人赶逐客人,无家可归。”[1]780五是受到土著地主压迫而没有出路的客家中小地主,如韦昌辉等人。韦昌辉捐了监生、挂上成均进士匾,当地谢姓族人乘夜将匾上“成均”二字削去,第二天当众责怪韦家潜妄。韦昌辉家族为之所辱,乃加入拜上帝会谋报仇。他这样一个没有政治靠山的客籍地主,在腐败的晚清社会中也会受到豪绅和官府不同程度的欺压。六是以罗大刚等为代表的原天地会游民,归顺拜上帝会之前这些人也存在被清军追杀的危险。可见,太平天国早期成员中,几乎有社会各阶层人物。虽然他们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但是最基本的、最现实的是他们在晚清政府的腐朽统治下,或是失意或是受到欺压。这应当是他们汇聚到一起的共同点。
洪秀全自幼接受传统文化教育。7岁入塾读书,五六年间,他已经能背诵四书、五经、古文和孝经等。由于他的学业优良,家族对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确信他会少年得志、取得功名。洪秀全16岁第一次应试不中,先在家务农后为塾师,截止1843年三次应试均落第。后来洪仁玕曾如此概括洪秀全的心情:“十二、三岁经史诗文无不博览。自此至三十一岁,每场榜名高列,惟道试不售,多有抱恨。”[1]847这说明在1843年以前,洪秀全一心想通过科举成为清朝统治阶级的一员。由于屡次科举失败,令其受到巨大挫折;当时心情是复杂的,失落、痛苦、自卑、羞愧、恼怒等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通过科举获取功名的最后希望破灭后,压抑在心中的愤怒一起迸发出来,曾发誓“不考清朝试,不穿清朝服”。阅读梁发的《劝世良言》使洪秀全感到“大觉大悟”,“觉已获得上天堂之真路,与及永生快乐之希望,甚为欢喜”[2]24。《劝世良言》讲到:“即儒教亦有偏向虚妄也。所以把文昌、魁星二像,立之为神而敬之,欲求其保庇睿智广开,快进才能,考试联捷高中之意。……何故各人都系同拜此两像,而有些自少年读书考试,乃至七十、八十岁,尚不能进黉门为秀才呢,还讲什么高中呼?……由此推论之,亦是儒教中人妄想功名之切,遂受惑而拜这两个偶像。而不以虚灵之志,追想尊敬天地之大主,管理全世界富贵荣华之神,乃合正经大道之圣理也。”[3]洪秀全联系自己的经历,正与上述内容相对应。他从中得到了补偿的办法,即信奉“上帝”为唯一真神,并通过创立、传播拜上帝教来补偿从科举仕途中不能得到的优越感。
精神分析学家阿德勒认为自卑感起源于个人生活中所有不完全或不完美的感觉,包括身体的、心理的和社会的障碍,不管是真实的障碍或是想象的障碍。认为“由于自卑感总是会造成紧张,所以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必然会同时出现”[4]。“补偿”可以分为直接的补偿和间接的补偿两种情况。直接的补偿指的是因为自身某一方面的缺陷而导致相应功能丧失或不能完全发挥作用的时候,通过自身直接锻炼的方式达到或超过原初的作用效果。比如古希腊有人曾经针对自己口吃的问题,一直努力克服这个缺点,直至成为演说家的例子。间接的补偿指的是人们在某一方面受到挫折后,通过其他的方式获取成功,以消除自卑而获得优越感的一种方式。洪秀全创立拜上帝教的行为应属于间接的补偿方式。
在1844年至1848年期间,洪秀全先后撰写了《百正歌》《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等拜上帝教经典著作。主要宣传上帝是古今中外共同的唯一真神,而且表达了对孔子和儒学的不满,形成拜上帝教理论。其中“道之大原出于天,……天父上帝人人共”[5]14的宣传与中华传统的天命观相契合;“天下一家,共享太平”[6]92的宣传及圣库制度的实行与传统的平均主义思想相契合;“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姐妹之群……何可起尔吞我并之念”[6]92等宣传适应了民众对安全感的需要。总之,洪秀全设计出一幅“有无相恤,患难相救,门不闭户,道不拾遗,男女别途,举选尚德”[6]91的理想社会蓝图,来代替那个“凌夺斗杀之世”的旧世界。面对晚清的社会危机,不同层面的人们尤其是底层群体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他们渴望受到保护。宗教会起到心理治疗作用,对受到压抑、排斥和挫折以及充满了自卑感的人们会有一种精神的抚慰。
阿德勒认为:每个人奋力追求的目标就是优越,追求优越是人的本性、是先天遗传的,不仅个人而且整个人类都永远在追求优越。后来,阿德勒把追求个人优越上升为追求一种优越而完善的社会,这是更高层次的追求。在当时的认知条件下,尤其是一些底层民众追求优越的心理与洪秀全等描绘的理想社会蓝图相契合。由此,洪秀全等人借助拜上帝教这种宗教理想汇聚起来一股强大的力量③。
二、反对清朝社会秩序
1851年从金田村起义,随后到永安城建立政权。在永安期间,洪秀全等人发布了《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其中讲到:“公等苦满洲之祸久矣,至今而犹不知变计,同心戮力,扫荡胡尘,……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7]从不同侧面、向不同对象发出号召,动员民众包括地主、绿营官兵、壮勇等在内奋起推翻清朝创立太平天国。直至1853年改南京为天京,太平天国政权在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颁布了一系列有别于清朝的政策。
经济政策方面。以清朝官吏、地主豪绅为“妖”,往往见之则杀。“以天下富室为库,以天下积谷之家为仓”[8]269,在“打先锋”活动中,许多“阀阅之家”的财产被充公。1853年太平军占领南京后颁布了《百姓条例》和《天朝田亩制度》,这两个文献精神上是一致的。《天朝田亩制度》作为一套完整的方案,有些内容实行过,如圣库制度、兵农合一制度以及乡官制度等。对太平天国基层组织即乡官做出具体规定,乡官由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组成,还规定每家皆“出一人为兵”[6]326。《天朝田亩制度》的土地分配原则是“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处不足则迁彼处,彼处不足则迁此处”[6]321。把土地按每年每亩产量的多少分为三级九等,然后优劣搭配,按人口平均分配给农民。但是这种具体规定未能实现。《百姓条例》规定:“不要钱漕,但百姓之田,皆系天王之田,每年所得米粒,全行归于天王收取,每月大口给米一担,小口减半,以作养生之资。……店铺买卖本利,皆系天王之本利,不许百姓使用,总归天王。”[9]750
《天朝田亩制度》中关于农民生活的规定:“第一,凡当收成时,两司马督伍长,除足其二十五家每人所食可接新谷外,余则归国库,凡麦、豆、苎麻、布帛、鸡、犬各物及银钱亦然。……但两司马存其钱谷数于薄,上其数于典钱谷及点出入。第二,凡二十五家中所有婚娶弥月喜事,俱用国库,但有限式,不得多用一钱。如一家有婚娶弥月事给钱一千,谷一百斤,通天下皆一式。”[6]322太平军占领武昌、南京等城市后,把城市人民分男行女行,按太平军编制“以二十五人为一馆”群居一所[9]593,称为男馆、女馆以及老人馆、能人馆等,各家居民原有房屋被统一分配、统一使用,“逐日发米谷”[9]621。当时南京城内妇女和老人从事粮食、蔬菜生产以及打扫卫生等工作。还规定“凡年过六十及十五岁以内,或有残疾者,皆免打仗”[9]621。这说明男子多数要参加打仗。太平天国初期,尤其是县以下政治、经济乃至军事和文化教育组织是高度合一的。
政治建设方面。起义之初,太平天国阵营在“天下总一家,凡间皆兄弟”[6]92这种宣传氛围中,其领袖们大体过着与将士一样的生活。张德坚在介绍初期拜上帝会群体时说“诵咒结盟,概称兄弟”[8]288,这里也蕴含着朴素平等的内容。1853年春太平军占领南京后,继续推行一切财物尽归圣库公有政策,军政人员和百姓生活实行配给制。曾有“每25人每7日给米200斤,油盐各7斤”[8]277。
对于前期官制,洪秀全等人努力回避采用秦汉至明清王朝的官制名称。一是模仿周代,其中《封五王诏》就效法了分封制,如封杨秀清为东王,“管制东方各国”,萧朝贵为西王,“管制西方各国”[5]47。当然这只是借助其形式,与西周分封制是不同的。乡官以及各类典官名称则是明显出于《周礼》。二是受到天地会或者《水浒传》等小说影响,太平天国建立了军师制度。这也反映了游民意识在洪秀全等人的心理积淀。三是将秦汉至明清的一些官职名称加以变异,如检点、指挥皆冠以殿左、殿右等词语;有的虽然采用的是旧官名,如“丞相”,但却不是主持国政的“宰辅”而是其第六级官阶。有学者认为,太平天国“在斗争实践中创造出一套与封建王朝颇不相同的新官制”[10]110。
文化政策方面。在努力确立军官士兵对拜上帝教的绝对信仰的同时,太平天国十分重视在民间的宣传工作,方式主要是聚众宣讲、散发书籍、毁灭偶像以及将拜上帝教教义作为科举内容等。太平军占领南京后,经常举行“讲道理”活动,时人记载:“锣敲四声麾令旗,听讲道理鸡鸣时。”[9]736这一活动一直延续到后期。太平军还大量发放印刷的书籍供百姓阅读,克南京后“布散伪书,令人诵读。有旧遗诏圣书”[9]611。尤其是太平军的毁灭偶像活动,使得明清时期原有的宗教和民间信仰受到空前的冲击。从尊崇上帝为独一真神的观念出发,早在1843年至1844年,洪秀全在自己的家乡和广西紫荆山地区将“馆中所立孔子、文昌,家中所立灶君、牛猪门户来龙之妖魔一概除去;次乃讲与父兄宗族朋友亲戚得知”[1]690。不仅如此,太平天国还禁止民众的祖先崇拜。
对于以儒家为代表的清朝主流意识形态,在1843年至1853年的十年间洪秀全否定了孔子的至尊地位,排斥包括孔子在内的一切偶像崇拜,但是并没有完全否定孔子学说的存在价值。太平天国建都南京后,其文化政策发生了急剧变化。经洪秀全批准,于1853年出版的《论书盖玺颁行论》写到:“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皆不准买卖藏读也,否则问罪也。”[6]313这实际上是宣布了太平天国关于禁绝、焚除儒学经籍和诸子百家书籍的政策。
挫折和攻击也是弗洛伊德学说中的重要问题。尽管挫折和攻击之间的关系并不一定是直接的、必然的,但挫折是引起攻击行为的一个必要前提,而攻击也是挫折所带来的诸多后果中备受关注的一种[11]。倍受家族期待、醉心于科举应试的洪秀全几次遭到挫折,在宣传拜上帝教过程中又受到官府、团练及豪强欺压。其走上反清道路也符合上述几种因素引起的攻击行为。
在心理学研究中,“社会排斥是指个体被某一社会团体或他人排斥或拒绝,一个人的归属需求和关系需求受到阻碍的现象”[12]。个体遭受到社会排斥后,会通过一系列努力试图从被排斥中脱离出来,他们采取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亲社会行为和反社会行为。此外还存在一种退缩反应,即有些个体受到排斥后只是希望从痛苦的社会交往中解脱出来,寻求独处[13]。
在屡次科举失败后,洪秀全创立拜上帝教、进而走上武装反清道路,也是受到社会排斥后的一种反社会行为。在晚清腐朽社会环境中,那些“种山烧炭为生”“帮工就食”的底层人民遭到的歧视、欺压会更多,这些人自然也就容易加入洪秀全的队伍。太平天国初期在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推行一系列有别于清朝的政策,也在情理之中。
三、向清朝主流社会秩序的回归
“照旧交粮纳税”的实行。太平天国《百姓条例》《天朝田亩制度》所规定的城市和农村政策内容,一是在广大的农村不能全面实行。据清方人士记载,“此示一出,被惑乡民方如梦觉,然此令已无人理,究不能行”[8]275;二是在南京等城市实行的过程中,居民对于废除土地、商业资本私有以及剩余生活物资上交等政策并不满意,由于浪费等原因也造成城内粮食供应紧张的形势;三是太平军起兵之初实行的“进贡”“打先锋”等措施不能作为长久之计。1854年夏秋杨秀清等请示洪秀全:“安徽、江西米粮广有,宜令镇守佐将在彼晓谕良民,照旧交粮纳税。”[8]203-204至此,这便作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土地和税收政策,在太平天国控制区域全面推开。这项政策的后果,包括允许地主收租,吸收熟悉清朝赋税政策的地主参加太平天国政权等。因此,有学者认为“照旧交粮纳税”,是“太平天国农民政权逐渐封建化的重要因素之一”[14]。
太平天国仍然是君主制政体[15]。1850年4月洪秀全“登极”“黄袍加身”[10]44。1851年在永安,洪秀全封东王杨秀清为九千岁、西王萧朝贵为八千岁、南王冯云山为七千岁、北王韦昌辉为六千岁、翼王石达开为五千岁[8]102-103。1851年洪秀全以天王名义发布诏令称:“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勋等臣,大则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侍卫,至小以军帅职,累代世袭。”[16]1851年太平天国还颁布了“贵贱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尊卑”的《太平礼制》,其目的是通过礼制上的规定,进一步强化等级制和世袭制。
定都南京后,以洪秀全为首的太平天国诸王不顾战争环境,大兴土木,营造各王宫殿府第、显耀地位特权。洪秀全、杨秀清等假借上帝之名广纳嫔妃,1853年到南京后洪秀全的后妃已达88个。不仅如此,诸王出巡时还大讲排场,随从侍奉和仪卫都在千人以上;每逢喜庆或朝见,下级官员都要进献礼物。贪腐现象迅速滋长,很快形成了“莫不私藏秘积,足以自俸”[8]277,依据爵位、官阶大小所占财富不等的事实。太平天国后期,清除了杨秀清并由洪秀全亲政,太平天国中央添设六部,归天王直接领导。据当时到过南京的英国军官吴士礼说:“各王分管各部政事。他们分设各‘部’衙门一如清廷,由各王分掌之。但所有权柄集中于天王。如不经其裁可,一切要务俱不得执行。”[2]122
对儒学态度的转变。太平天国在南京政治稳定后,洪秀全对儒家文化由反叛走向继承和利用。1854年3月,杨秀清借天父下凡名义说:“四书十三经,其中阐发天情性理者甚多,宣明齐家治国孝亲忠君之道,亦复不少。故尔东王奏旨,请留其余他书,几有合乎正道忠孝者留之,近乎绮糜怪诞者去之”[17]。洪秀全顺水推舟采纳了这个建议。随后不久,洪秀全设立了“删书衙”,对儒家经典进行删改后,允许诵读。学界传统的观点认为这是太平天国政权“封建化”的表现。实际上,这也是太平天国文化政策向清朝主流意识形态的回归。
史实证明,太平天国政策的转变是从其政权一开始就逐渐滋长蔓延的。正如董楚平先生所言:“平均主义往往一开始就与特权主义胶合在一起。平均主义的战旗是缚在特权主义的旗杆上的。”[18]
一方面洪秀全要把天国构想变成现实,提出要建立“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无处不均匀,无人不保暖”[6]321的绝对平均主义理想社会;几乎同时,他本人又向高高在上的帝王转化,建立起森严的等级制度。多年来的疑问就是,在这看似互不相容的两者中,洪秀全是以建立理想社会为幌子欺骗民众以达到个人目的,还是在建立太平天国君主制、等级制的同时也真的为建立“无处不均匀,无人不保暖”的平均主义理想社会而奋斗?若是后者,他的思想意识中怎会存在互不相容、互相对立的观念?在太平天国前期,太平军将士们对此为何没有疑问?对此,有学者认为洪秀全宣传的“无处不均匀,无人不保暖”理想社会等文字是“骗人的门面话”。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陈德鹏先生的观点可能更恰当:“洪秀全确实是在谋求个人富贵的同时也为实现人人平等而奋斗,在他以及太平天国将士们的心中,帝王、等级制的存在与人人平等并不矛盾,或者说,他们对这种矛盾已习以为常,以至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这是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作用的结果。”[19]1860年以后洪秀全再次颁布《天朝田亩制度》,说明他头脑中仍然存在平均主义的理想。这里还需要说明的细节是,洪秀全及其将士们“对这种矛盾已习以为常,以至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其中还包含着一个“有选择的疏忽”这种心理现象,即“记住一件事情的某些方面,而不记住这件事情的另外一些方面,这正是压抑的另一种形式”[20]。
如果进一步分析这个问题,还可以引入“文化无意识”这个概念。“文化无意识是文化在文化主体心中积淀后形成的一种定势,它呈现出非理性状态并不自觉地影响文化主体的思想和行为,它既是一种心理现象,又是一种精神现象。”[21]也就是说洪秀全在追求平均主义理想社会的同时也建立了太平天国君主制、等级制、世袭制等制度,属于“文化无意识”行为。文化无意识对于人们行为的影响具有两重性。“环境中的文化是两重性的,决定了作为心理积淀物的文化无意识也带有两重性,表现在对于具体行为的影响上为积极和消极这样的两重性。积极的文化无意识对行为不自觉地产生着积极的影响;消极的文化无意识对行为不自觉地产生着消极的影响。”[22]
美国文化学者怀特认为:“人们一来到世上,文化就控制了他们,规定他们这样那样的行为。”[23]在清朝皇权专制社会环境中,拜上帝教的会众们从出生就无条件地接受家庭和社会环境的文化濡化。社会的秩序规划、环境的气氛陶冶、私塾的知识灌输以及三国故事、水浒故事等评书话本的流传,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主流意识和以“游民文化”[24]为代表的非主流意识便潜移默化地浸润到他们的精神世界。到1840年前后,这些文化心理积淀都不是积极的文化无意识。
洪秀全于1814年出生在广东省花县一个农民家庭,当时近代欧美民主法治思想尚未传播到东方国家,就洪秀全、冯云山的知识结构、宗教素养和对西方的了解,让其比较准确地理解和把握《圣经》有一定难度。他们创立的拜上帝教及其初期推行的各项政策,形式上是基督教教义的演变,实质上其主旨是中国传统的“游民文化”。他们自己以为发现了一片全新天地,在创建其人间天国的过程中,却无意识地向传统主流社会秩序回归。
①关于太平天国政策的转变,传统观点认为由此导致了其农民政权向封建政权的演变。从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角度,可以认为这种转变是由王权支配社会的特殊形式向王权支配社会的一般形式的转变。关于王权支配社会,通常来讲有先秦王权支配社会的形式和秦汉至明清王权(皇权)支配社会的形式两种,实际上秦汉以后还存在王权支配社会的一种特殊形式。参见拙作《太平天国政权属于王权支配社会的特殊形式》,载《新时代职业教育》2020年第3期。
②陈德鹏《试析洪秀全的心理状态——心态史学方法的尝试》,载《安徽史学》1997年第1期;陈德鹏《再论洪秀全的人格心理》,载《安徽史学》2007年第3期。赵璐、乔志强《试析洪秀全的自卑心理和性格特征》,载《西安联合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杨玉荣《洪秀全的科举情结析》,载《鄂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魏万磊《十字架下的冲撞与撕裂——洪秀全政治人格分析》,载《清史研究》2004年第4期;魏万磊《太平天国败亡的集体心理分析》,载《史学月刊》2006年第10期;魏万磊《近五十年来有关洪秀全的心态史学研究综述》,载《史学理论研究》2005年第4期。刘冠楠《革命与保守:洪秀全矛盾政治人格的心理传记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论文2015年5月。曹威伟《太平天国意识形态传播的心理认同机制》,载《安庆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
③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不符合基督教教义,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群众性的妄想”。其宣传的拜上帝教及理想社会蓝图具有空想性,宣传时带有某些胁迫性,如宣扬“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等内容。弗洛伊德认为人类有的宗教应该属于“群众性的妄想”,参见西•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第22页,合肥市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4月出版。此处对弗洛伊德观点不作评价,但是用于认识和分析拜上帝教比较合适。
[1] 中国史学会.太平天国:第2册[M]//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2] 简又文.太平天国杂记[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3]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近代史资料[M].北京:中华书局,1979:3-4.
[4]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阿德勒人格哲学[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87.
[5] 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洪秀全选集[M].北京:中华书局, 1976.
[6] 中国史学会.太平天国:第1册[M]//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7] 罗尔纲.太平天国诗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60:38-39.
[8] 中国史学会.太平天国:第3册[M]//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9] 中国史学会.太平天国:第4册[M]//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10] 梁义群.太平天国政权建设[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 1995.
[11] 郑雪.人格心理学[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217.
[12] 杜建政,夏冰丽.心理学视野中的社会排斥[J].心理科学进展,2008,26(6):981.
[13] 彭苏浩,陶丹,冷玥,等.社会排斥的心理行为特征及其脑机制[J].心理科学进展,2019,37(9):1657.
[14] 俞玉储.试论太平天国“照旧交粮纳税”政策[J].历史档案,1985,5(3):99.
[15] 戎笙.如何看待太平天国的平均主义[J].历史研究,1981, 28(3):77-90.
[16] 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太平天国文书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35.
[17] 王庆成.天父天兄圣旨[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 160.
[18] 董楚平.论农民战争中的平均主义与封建特权主义[J].学术月刊,1981,25(1):51-57.
[19] 陈德鹏.试析洪秀全的心理状态——心态史学方法的尝试[J].安徽史学,1997,41(1):52-57.
[20] 埃里西·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105.
[21] 王金会.文化无意识[D].北京:中国人民大学,2005:1.
[22] 李述一.文化无意识——一种新的精神领域的研究报告[J].哲学研究,1988,34(2):54-59.
[23] 莱斯利·A·怀特.文化科学[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8:189.
[24] 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上[M].北京:同心出版社, 2007:6.
Alienation and Reversion: A Psychological Analysis of the Policy Development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LIU Zuo-min
(Inspection Group, Tangshan Lubei District Party Committee, Tangshan 063000, China)
In the fields of politics, economy and social culture, the early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regime carried out a series of policies different from the mainstream social order of the Qing Dynasty. With the promulgation of the policy of “paying taxes as usual”, the administration 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returned to the mainstream social order of the Qing Dynasty. The main reasons lie in the use of psychological methods to analyze, compensation action for superiority, attacks after setbacks, and the negativ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social order; psychological analysis
K254.2
A
1009-9115(2022)02-0087-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2.017
2020-11-26
2022-02-27
刘佐民(1967-),男,河北唐山人,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责任编辑、校对:郭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