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E.L.多克托罗《世界博览会》中的声音媒介隐喻

2022-03-18曾竹青谢众欢

关键词:埃德加唐纳德爵士乐

曾竹青, 谢众欢

(中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3)

美国小说家E.L.多克托罗(1931—2015)是第二代俄罗斯裔犹太移民。生于乱世的经历以及特殊的犹太移民身份,让多克托罗不仅关注个人生存境遇,还关注族裔与社会的发展,正如他在一次访谈中所说的那样,他一直都认为自己的小说“继承了狄更斯、雨果、德莱塞、杰克·伦敦等大师的社会小说的传统。这个传统深入外部世界,并不局限于反映个人生活,不是与世隔绝,而是力图表现一个社会”[1]7。小说《世界博览会》(1985)是多克托罗的一部半自传体的小说,该小说通过埃德加的主要叙述,以及哥哥唐纳德、母亲罗兹和姑姑南希的穿插叙述,记录了一位9岁犹太族小孩埃德加在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成长历程,生动描绘了当时美国各族裔的社会关系。迄今为止,研究者一般主要关注该小说所表现的历史、政治、空间等话题,但对该小说中的声音媒介书写却鲜少关注。

《世界博览会》中涉及的声音媒介有电报、唱片和广播,这些都是20世纪初期科学技术发展的成果,但在小说中,多克托罗并没有将这些技术媒介看作僵化的技术产品,而是将其视为“我们肢体和感官的延伸”[2]138,认为它们“为文化融合和权利巩固提供了机会”(1)本文引用外文书籍中的内容均为笔者翻译,页码与原作一致。下不赘述。[3]206。因此,在小说中我们看到,电报被喻为唐纳德自我身份建构的手段,唱片被喻为超越种族的声音共同体,广播被喻为社会普遍伦理和共同情感的桥梁。这些声音媒介在小说中一点也不孤立冰冷,它们被作者赋予了丰富的内涵。

一、电报:打破“边缘—中心”关系的自我身份建构手段

自18世纪印刷术发明以来,代表视觉文化的报纸一直是信息传播的主要手段,这进一步强化了视觉的中心地位,但电报的出现动摇了报纸的统治地位。斯特恩认为“电报既是一种视觉媒介,也是一种声音媒介”[3]142,具有“感官互换性(sensory interchangeability)”[3]142,它的出现模糊甚至消弭了听觉和视觉的界限,使边远地区摆脱了城市借助代表视觉权力的报纸对其的控制,“迅速削弱了这种中央—边缘模式”[2]289。因此,麦克卢汉认为电报是崇尚视觉主义的西方社会消除“视觉霸权”的工具[2]8-9。在《世界博览会》中,代表视觉霸权的是父亲戴维,唐纳德通过学习“听电报”,动摇了父亲戴维所代表的视觉中心地位,打破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不平等关系,突破边缘困境,为自我创造私人的听觉空间。

对于唐纳德而言,父亲是一个监控者,代表着福柯“全景敞式”[4]226的视觉权力。从小到大,唐纳德都是在父亲的“监视”下成长,按照父亲设置的人生轨道前行,活在被父亲控制的阴影下,被父亲的“权力局势”[4]226制约。因父亲生意失败,唐纳德在父亲的要求下被迫在家协助父亲为家庭谋生计,放弃了做音乐家的梦想。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被束缚住了,我在做他(父亲)一直该做的事情”[5]216。然而最后他历经坎坷,终于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参军并学习莫尔斯电报。对于他而言,这个通信工作的好处是它在远离家乡纽约的费城,脱离了父亲的监控,而且还有报酬,这让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他是在“为我自己生活,自我独立,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5]217。而且“练习莫尔斯电码会使雇员不由自主地用耳朵识别信号,一旦他们熟练掌握了这种阅读方式,他们就很少或永远不会再回到那种更疲劳的用视觉阅读的方式”[3]150,掌握了“用耳朵识别信号”技术的唐纳德也不再回到父亲的视线中,他用“听电报”这一行为消解了父亲对其的监视,摆脱了父亲对他的观看,也消除了父亲对他的控制。

斯特恩指出:“通过听觉技术,人们可以居住在他们自己的私人声学空间。”[3]138唐纳德对电报的使用为他的自我开辟了一个私人听觉空间。唐纳德作为长子,承担了养家的重担,这强加在他身体和心灵上的镣铐束缚了他,使他无法拥有独立的自我。然而,唐纳德通过学习电报获得了他专属的“臭虫”(现代式电报电键),他和他的团队形成了自己的发报风格,“这风格就如我们的手书或我们的嗓音一样可被别的操作员辨认出来”[5]218。唐纳德由此开始获得了个体性和主体性。另外,莫尔斯电码电报需要接受者和发报者专注在自我的电报世界,准确捕捉信息。小说描写了唐纳德向弟弟埃德加演示听电报的场景:“我(埃德加)给他书上的一个句子,他嗒嗒嗒嗒打出来几乎和我念的一样快。”[5]270可以看出,埃德加念书的速度与唐纳德敲电码的速度是同步的,这样快速地敲电码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这种注意力使唐纳德进入了自我的世界,脱离了外界干扰。唐纳德将自己笼罩在“能屏蔽扰人声音的听觉空间里,声学家称这种‘以声抗声’之法为构筑‘声墙’(soundwall)”[6]91。唐纳德通过构筑声墙抵挡了外界的侵扰,沉浸在自我的声音世界,为自我创造出一片私人的净土。

“倾听永远意味着努力接近自我。”[7]9通过听电报,唐纳德打破了父子间“中心—边缘”不平等的关系,摆脱了父亲的控制。同时听电报又能隔绝外部的纷扰,让人沉醉在“内听”的私人空间,成为私人听觉空间的主人,这使唐纳德成功地构建了独立的自我。

二、唱片:人类同一场

多克托罗在《世界博览会》中给读者呈现了一个社群界限分明的空间[8]25,尤其以埃德加一家居住的纽约布朗克斯社区为甚。在小说中,布朗克斯社区居住着犹太裔、意大利裔和爱尔兰裔,克莱蒙特公园是犹太裔移民与意大利裔和爱尔兰裔移民之间不可逾越的分界线。20世纪20年代,受美国经济大萧条的影响,再加上法西斯主义思想的煽动,经济条件好的犹太裔移民在布朗克斯社区遭到其他族裔移民的针对,使得埃德加时刻担心“假如我在可莱蒙特公园走错了方向,我就会因为自己是犹太人而遭刀刺、被抢劫”5[98]。面对来自其他族裔移民的敌意,埃德加一家渴望有一个超越种族的庇护所来抵御种族仇恨和偏见。他们把这种渴望寄托在听唱片上,赋予唱片“瞬息万里联系的统一场”[2]313的隐喻意义,认为其能将人类连为一体,跨越时空、超越种族,是一种声音共同体。

在小说中,埃德加的父母在音乐方面都有一定造诣,家庭具有浓厚的音乐氛围,埃德加的父亲还开了间唱片店,店里的唱片储存量相当大,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唱片和唱机,“有数千张放在褐色纸质防护套里的紫胶唱片,有很重的歌剧和交响乐唱片盒,有欧洲的唱片,也有美国的、古典音乐的、爵士乐的、摇摆乐的”[5]84。唱片上的凹凸纹理,代表着不同音乐家创作的声音记录。通过唱片,听者聆听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音乐,与音乐家和其他听众超越了时空的物理距离,构成了一个平等的声音空间。这种“平等性能够消除少数人对空间的霸占,防止空间被一个阶层独占,让各个阶层的空间能够自由地流通”[9]76,通过自由流通,最终形成人人平等的“无差异的聚集体(an undifferentiated mass)”[10]55。在小说中,将这种聚集体表现得最突出的是爵士乐和交响乐唱片。

埃德加的父亲收藏了大量“当时被说成是‘人种唱片’”[5]136的美国黑人歌手演唱的爵士乐唱片。历史上美国白人歧视黑人,也连带排斥在黑人灵歌和布鲁斯等传统音乐形式基础上产生的爵士乐,认为“爵士乐是其狂热、现代信徒的牺牲品,他们就像最黑暗的非洲的巫毒崇拜者一样邪恶”[11]29。这种对爵士乐的抹黑实际上是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思想在作祟。由于肤色原因,在某种程度上,犹太移民在美国社会历来被视为白人,这使得他们相比其他有色族裔更容易被白人社会认可,进而在各领域获得成功。而作为犹太人,埃德加父亲收藏黑人唱片说明他并未因肤色或种族偏见抛弃优质音乐唱片,在他眼中,艺术无国界、无分别、无差异。小说还特意提到父亲收藏了本尼·古德曼的唱片。本尼·古德曼是第一个白人爵士乐队领队,他把爵士乐普及给了众多原来歧视爵士乐的白人听众。在这一过程中,欧洲音乐形式也融入爵士乐中。而随着爵士乐唱片的发行,爵士乐进入美国的千家万户,出现了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族裔的美国人共唱一首歌的景象。20世纪20年代甚至被贴上“爵士乐时代”的标签,爵士乐成为那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到了20世纪30年代,爵士乐进一步演变成摇摆乐,本尼·古德曼也被称为“摇摆之王”。父亲在为唐纳德播放本尼·古德曼的摇摆乐唱片时说:“这是一种绝妙的轻松活泼的音乐,一段极棒的单簧管独奏让你想跳舞。”[5]136通过听摇摆乐唱片,唐纳德和父亲能从谋生的艰辛中逃离片刻,处在大萧条中的美国人民能暂时忘却个人的艰难和困境,沉浸在美妙活泼的音乐中,共同摇摆舞动身体,享受精神上的自由和欢乐。

除了爵士乐唱片,交响乐唱片也寄托了多克托罗希望各民族平等相处的美好愿望。在小说中,埃德加特意提到父亲的唱片店里有“一墙交响乐、歌剧和协奏曲的唱片”[5]191,而且埃德加在寄往世界博览会的征文《典型美国男孩》中也写道:“在音乐方面,摇摆乐和交响乐他都喜欢。”[5]240“交响乐”一词起源于希腊语,原意为“一起响”,所以它是一种融合性的、需要多种乐器共同演奏的音乐。多种乐器喻指各民族所代表的文化,在唱片中它们一同演奏同一曲调,发出气势恢宏的声音,寓意不同文化和谐共存的可能性。而且埃德加的身份正像多种乐器合奏的交响乐一般,他身上既流淌着犹太人的血液,又有美国文化的影子。埃德加“并没有抛弃自身的民族和国家身份,而是将犹太民族和美国国家文化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个层次”[8]29,他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不同文化的融合体。

在多克托罗的笔下,唱片打破了地域的限制,冲破了时间的束缚,抛弃了落后的种族观念,将久远的岁月与当今的生活相连,将自我与音乐共同体中的人相连,形成了“一个想象的共享音乐体验的共同体”[3]165,进入了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

三、广播:心灵和社会的共鸣箱

在小说中,电报带来的是对中心—边缘对立关系的破坏,唱片展示的是一种声音共同体,而另一种声音媒介——广播,则将人与社会紧密联合。麦克卢汉曾指出“广播有力量将心灵和社会变成合二为一的共鸣箱”[2]342,斯特恩也表示“声音在世界中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力量”[3]290。斯特恩指的力量是一种外部力量,即一种与社会和文化相关的力量。在《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中,滕尼斯将广播视为公众舆论,公众舆论“对社会状况的事件和变化进行不寒而栗的批判,具有广泛的力量”[12]326。可见,他们的观点具有相似性,即通过广播这种声音媒介,人们能达成社会规范,而个体也能表达出真实的思想情感,互相尊重、理解,或与他人产生情感共鸣,形成既统一又多元的社会。

广播是人类关系的调和剂和黏合剂。埃德加父母因生计问题争吵频繁,而当《请赐信息》这档广播节目播出时,两人便能放下恩怨,坐在一起听广播节目。广播也让埃德加与朋友阿诺尔德学会尊重各自的观点。埃德加最喜欢听的广播是《青蜂侠》,他的朋友和他是“细心批评者”[5]213,两人对《青蜂侠》与另一档广播节目《孤胆巡警》之间的关联性展开了探讨。对两档广播节目进行了周密分析后,阿诺尔德认为《青蜂侠》中的某个人物是《孤胆巡警》中巡警的侄子,而埃德加则认为这两档节目的作者有关联。两人通过听广播,经过客观分析,证明自己观点,最终埃德加合理的假设使得朋友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他的想法。通过“深入介入”广播,埃德加与朋友既能够表达出自身的想法,也尊重彼此不同的观念,在“和而不同”的基础上加深了彼此的友谊。

广播作为一种公众舆论,具有社会限制力和情感共鸣力。小说《世界博览会》背景设定在20世纪30年代,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而公众对“战争”都表现出一致的看法。在小说中,埃德加沉迷于听广播,通过“深入介入”广播,表达他对希特勒的强烈厌恶,“我在无线电广播里听到过他的声音,他用德语叫嚣着,在我听来,就像是一种充满啐唾沫、狼吞虎咽和连蹦带跳声音的语言……”[5]129埃德加甚至幻想自己杀掉了希特勒。此外,母亲与父亲虽在很多事情上持有不同观点,但是对“战争”却有着相同的看法。父亲戴维是名反法西斯分子,而母亲在听到“兴登堡号”失事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如果那些人该死,她希望他们是纳粹分子[5]155。两人均对希特勒表达出不屑和愤恨。“在战争年代,广播业经历了一个关键的转变,从一个有时被怀疑的大众娱乐和消费主义的提供者转变为一个值得信赖的国家和公众利益的守护者。”[11]138可见,广播促成了一套集合个体意见形成的、得到公众认可的社会准则,成了规范社会的力量。它使公众一致表达出对希特勒的谴责和谩骂,成为激发正义、维护社会稳定和谐的手段,并“淡化了民族主义”[2]344。

广播把个人的情感诉求与社会相连,构成了情感双向互动的空间。广播成了埃德加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埃德加喜爱听卡通故事类广播,母亲罗兹是《纽约爱乐交响乐团》广播节目的忠实听众,父亲戴维则倾心于政治类的广播节目。“听广播节目,你是在脑子里看到他们”[5]128,埃德加在听广播节目《影子》时生发了一系列与现实生活相关联的畅想:广播里的音响效果让他想起汽车的外型和型号;将拉蒙特·克朗斯顿的女友想象成现实生活中母亲的朋友梅伊的模样等。耳朵聆听社会之音,眼睛感受大千世界。埃德加通过联想,将广播中的声音“可视化”,以此激发并丰富个人内心的情感体验。可以说,广播将听觉与视觉、个体心灵感受与社会统一为一个整体。小说还描写了埃德加父母收听“由短波从伦敦送来”的关于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放弃王位的新闻广播。母亲非常理解国王因爱情而退位,并对此给予支持。母亲放弃自己的原生家庭,通过私奔才与父亲结合;而国王放弃了王位,才成全了自己的爱情。因此,母亲与国王之间对爱情或多或少有着共同的感受,“广播向他们讲述了他们烦恼之外的世界,并提醒他们并不孤独”[11]93。可见,通过收听广播,不仅可以及时了解世界各地的消息,还能找到千里之外的、不同文化中的共通情感。

通过听广播,人们让自己的心灵更有包容性,能对不同观点表示尊重和宽容,互相尊重彼此的差异性,也能体验多样的文化,了解多彩的世界,并结成一致的公共舆论,找到行之有效的社会规范,寻得相似的情感归属。个体的心灵与社会的发展产生相互作用,并得到共同发展。因此,麦克卢汉说:“电台不仅是唤醒古老的记忆、力量和仇恨的媒介,而且是一种非部落化的、多元化的力量。”[2]349

四、结论

在《世界博览会》中,电报、唱片以及广播这些声音媒介技术被作者赋予了特殊的功能和丰富的隐喻意义。唐纳德通过听电报来脱离父亲的监视,突破父亲的权威,为自己创造出一个私人听觉空间,最终达成构建独立的自我主体的目的。埃德加父亲收藏的唱片为我们展示了摆脱固化的种族偏见和狭隘的民族主义、构建“人类同一体”的可能性。而听广播则让个体自由地表达不同意见,在尊重彼此的基础上,做到和而不同;人们通过广播获得情感的共通,形成“共同体”意识。因此,声音媒介的出现,消除了时间和空间的分割,使得人人平等,将世界连为整体,也印证了麦克卢汉所说的“人类由此发生了从个人主义和碎片化向集体认同的转移”[3]17。总之,在小说中,声音媒介不是冷冰冰的技术,它们承载了小说作者改变疏离的现实世界的希望,体现了一种温情脉脉的人文关怀。

猜你喜欢

埃德加唐纳德爵士乐
It Couldn’t Be Done/by Edgar Albert Guest这是不可能的
核外交:唐纳德·特朗普有可能毁了数十年来的核军备控制
埃德加·德加 作品7
埃德加·德加 作品3
埃德加·德加 作品4
老板的故事 唐纳德·斯特林 吝啬鬼侧写
论爵士乐在中国的传播及发展
浅谈爵士乐的过去与未来
当代音乐宝库中的瑰宝:爵士乐
成为你自己——唐纳德·霍杰斯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