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货币与汉唐之际丝路经济、文化往来关系研究
——以西北民族大学博物馆藏粟特文货币为例
2022-03-18赵学东李文平
赵学东,李文平
(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甘肃兰州73000)
货币作为商品交换的产物,是财产所有者在经过实物交换阶段之后,与市场就交换权所达成的契约或约定。它既是经济活动的媒介,又是文化符号的象征。
一、引言
汉唐时期,随着丝绸之路的兴起,东西方商业贸易活动空前繁盛。作为经济活动的媒介物,丝路货币就成为商品交换的等价物。那么,什么样的货币才能被称为丝绸之路货币呢?从广义上讲,但凡出现在丝绸之路上,无论是否为丝路沿线各国各地区所铸造,只要参与了丝路贸易活动,充当商品交易的中介物,都可将其统称为丝路货币。而狭义的丝路货币,主要是指丝绸之路沿线各国各地区所铸造的货币。这些货币种类众多,既有域外国家货币因参与丝路贸易活动,出现在本地区各处;也有丝路沿线各国各地区,因自身需求所铸造之货币。货币史学家彭信威先生在论及古代货币体系时曾谈到,作为当时两大货币体系的代表,东西方货币体系差异明显。以古代中国为代表的东方货币文化体系,铸造材质多为铜、铁等金属,外形呈圆形方孔,既有寓意天圆地方之说,又便于携带使用。制作方式多以范铸和翻砂浇铸为主,货币表面除极少数有图案外,多为记载年号、币值等信息的铭文,从中亦可窥视中国文字、书法等演变的痕迹。而以古希腊——罗马为代表的西方货币文化体系,材质多为金银,外形虽是圆形,但却无孔,表面铸有人物或动植物图案。制作工艺多用打压法,整体造型精美,重量规范,铭文多为统治者姓名。这两种货币看似仅材料选择和制作工艺不同,但它们背后所蕴含的却是不同文明地区先民对于世界的不同认知。两种体系的货币,在丝绸之路上共同使用,是商业贸易的需求,也是文化交流的需要。特别是地处中亚,位于文化重合圈的许多民族和国家,更是在长期的交流交往中深受影响,铸造出一批能够体现东西方文化特点的货币,如汉佉二体钱、汉龟二体钱及粟特文钱币等。
2017年,西北民族大学博物馆从民间征集了一批丝绸之路钱币,共计590枚,质地包括金、银、铜、银铜合金等。通过初步整理,这批钱币主要来自欧洲、中亚、西亚、东北亚、南亚、北非等地区的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政权,铸造年代跨度大,地域涉及范围广,颇具系统性和代表性,在一定程度上为研究汉唐之际的丝绸之路贸易往来、文化交往,提供了第一手的实物资料。本文以馆藏粟特文货币为例,阐述汉唐以来丝绸之路沿线各国、各地区之间的经济与文化交流状况。
二、粟特历史及货币使用情况
公元前十世纪前后,索格底亚那(今乌兹别克斯坦一带)地区已经出现先民,他们的经济形态以农耕为主,初步掌握了铁器的使用。其后,随着一些使用伊朗语的游牧民族到来,两种不同经济形态和文化特点的族群开始相互碰撞和影响,形成了以半农耕半畜牧业为主的新族群——粟特人。公元前八世纪到公元前七世纪,由于索格底亚那地区良好的地理环境,以及铁器的使用和推广,本地区经济、文化迅速发展。公元前550年,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建立,整个阿姆河与锡尔河流域已在其控制之下。为了便于管理,波斯帝国将这些新征服土地划分为不同的郡,任命官员,向被统治阶级收缴赋税。不同以往的全新赋税模式,打破了粟特人原有的经济生活方式,也间接促成了粟特人自此转向以商业贸易为主的经济形态和生产方式。波斯帝国规定“缴纳白银指定要按照巴比伦塔兰特来缴纳……在居鲁士和在他以后的冈比西的统治年代里,并没有固定的贡税,而是以送礼的形式缴纳的。正是由于贡税的确定以及诸如此类的措施,波斯人才把大流士称为商人。”[1]这也是粟特人早期深受西方货币体系影响,在贸易活动中以金银为本位的滥觞之一。
公元一世纪中叶,大月氏贵霜帝国建立,对索格底亚那地区的粟特人实行羁縻统治。在此过程中,粟特人理所应当地选择使用贵霜帝国货币作为商品交易的媒介物。随着嚈哒人的扩张,公元480年,原属贵霜帝国的粟特人又成为嚈哒国属民。此时嚈哒人已经掌控了丝绸之路的国际贸易,他们联合粟特人积极开展丝路贸易活动,既为自身增加财政收入,又为粟特商人贸易活动提供便利。日本学者榎一雄指出,“白匈奴使团里几乎没有白匈奴人,都是裹着外交使臣外衣的粟特商旅。”[2]但嚈哒国建立之初并没有铸造货币,而是继续使用波斯萨珊王朝的银币。这一方面是由于嚈哒人在此之前缺乏铸币经验,另一方面也在于萨珊王朝银币自身的优势,例如重量一致、银色纯正,便于完成大宗交易。
随着粟特商人商业贸易活动范围的不断扩大,萨珊银币逐渐成为丝路各国广泛认可的国际货币。《隋书·食货志》记载:“北周河西诸郡或用西域金银之钱,而官不禁。”[3]这里的银钱,所指便是萨珊银币。从货币体系来看,萨珊货币属于典型的西方货币体系,圆形无孔,面铸图案,材质以金、银等贵金属为主。金币极少参与流通,多为宫廷赏赐之用。银币为流通制钱,货币单位采用希腊货币单位德拉克马。由此可见,此时的粟特人尚未受到东方货币体系影响,依旧在丝路贸易中使用金银等贵金属货币。公元六世纪中期,随着突厥人崛起,嚈哒逐渐衰退,索格底亚那地区归于突厥。政治上,突厥人继续任命粟特原国王为颉利发,稳定了粟特上层统治;经济上,保存了粟特人原有的经济体制,积极参与丝路贸易活动;文化上,突厥与粟特交往日深,宗教由萨满教逐渐改信祆教。公元658年,唐朝平定阿史那贺鲁叛乱后,西突厥灭亡,在此设立都护府,并于粟特地区设置羁縻州府,加强了对西域特别是丝绸之路的控制。在此背景下,双方往来日益密切,贸易和朝贡频繁,这也是粟特货币转向东方货币体系的开始。
货币作为商业贸易活动的重要中介物,所代表的是不同国家和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水平。丝绸之路横贯东西方,沿线国家众多,货币类型丰富,但并不是所有的货币都具备国际货币的功用。从粟特人使用和铸造货币的实际情况看,他们所选择的通行货币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即此种货币铸造主体要政治强大,货币币值稳定,能够在不同货币体系内流通使用,并保证商贸活动的正常进行。
三、粟特铭文货币
索格底亚那地处丝绸之路贸易要道。汉唐之际,生活在此的粟特人深受东西方文化影响,文化多元。作为商业贸易重镇,其货币的铸造与使用也体现出这一特点。从目前留存的各类粟特铭文钱币可以看出,索格底亚那地区的货币历史,在希腊、贵霜、波斯萨珊及中国的影响下,呈现出不断发展变化之态势。
(一)西方货币体系影响下的粟特货币
早期粟特货币深受西方货币体系影响,以打制圆形无孔钱币为主。这个阶段,粟特虽有铸币活动,但在整体商贸活动之中,依旧使用西方打制贵金属货币居多。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一是其虽在丝绸之路要道,商业贸易发达,但却始终未能形成一个完整国家,历史上多从属于周边强国,不具备自行铸币并通行的历史条件。二是货币的发展与使用,依赖于商业贸易活动的兴衰,需要具有公认、等价性较高的中介物来承担,西方货币更为合适。三是粟特地区没有形成传承有序的货币铸造机制。古希腊势力进入并控制粟特地区后,古希腊货币也随之一同进入,并承担起本地区商品流通的中介物角色。这些贵金属货币,能充分满足粟特人的商业活动和日常生活,导致本地区缺乏自行铸币的内在需求。四是贵霜、萨珊等中亚地区政权,受西方货币体系影响明显,以打制钱币为主。五是阿拉伯帝国的兴起,使粟特地区在经历仿制中国货币之后,重新回到圆形无孔打制钱币的阶段。
粟特货币早期以仿制西方货币为主。例如,出现了仿制希腊和波斯萨珊银币式样的钱币。希腊货币在粟特地区流通较久,一直被视为当地的主要货币。这一方面得益于希腊对本地区的政治影响,另一方面也在于希腊货币本身制作精良,能够很好的起到商品交易桥梁的作用。因此,当塞琉古王朝势力退出这一地域后,本地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使用希腊货币,并对其进行仿制。这些希腊化钱币样式和重量与希腊货币相同,圆形无孔,采用打制技术铸造,表面铸有肖像和文字,只是相较之下,质量相差较大,制作不够精良。其次,便是仿制波斯萨珊银币的粟特货币。这些货币主要出现在公元五世纪的布哈拉地区,它们以波斯白赫兰五世银币为摹本,正面图案为白赫兰五世,背面为祭火坛及祭司,中间火焰处为阿胡拉·马兹达头像。其最明显的仿制特征为,国王头像前以粟特文书写铭文“布哈拉王”。这些仿制货币的出现,体现了希腊以及波斯文化对粟特货币发展之影响,也反映出西方货币体系观念已在粟特地区获得了广泛认同,特别是贵金属的使用和铸币工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粟特地区所保留。
(二)东方货币体系影响下的粟特货币
随着丝绸之路的贯通,各国之间货币流通范围开始扩大。汉代国力强盛,经济发展迅速,对西域各地区有重要影响,故其所铸造的货币,也通行于丝路之上,为国际商业贸易结算的支付方式之一。由此,东方货币体系开始日渐影响丝路沿线各地区。如在我国新疆和田、叶尔羌等地,陆续出土了汉佉二体钱。这些货币东西方文化交融的特点非常典型,具有东西方两大货币体系特征。以希腊货币德拉克马为原型,正面采取佉卢文,背面采用汉字铭刻姓氏,并以中国传统重量单位“铢”为计量单位,通行于西域地区。
粟特货币原属于西方货币体系,随着唐朝对西域、中亚地区的影响力日甚,粟特货币开始发生变化,仿制中国样式的货币逐渐增多。如从公元七世纪中叶开始,粟特地区货币开始以“开元通宝”为仿制对象,其总体特征为,抛却金银,以青铜为铸造货币的主要材质;形式不再是圆形无孔,中间出现方孔;货币表面不再出现统治者肖像或者诸神图案,铭文出现粟特文字。这些转变表明了粟特地区货币体系已由西方转向东方,这既是唐朝政治、经济、文化影响力的体现,也是丝绸之路上商业贸易活动的新需求。
粟特文钱币类型较多,总体来说分为两类。一类为昭武九姓诸国所造货币。这些货币外圆内方,材质为青铜,样式仿照唐朝“开元通宝”形制,正面铭文为汉字“开元通宝”或者诸国王徽、族标,背后则保留西方货币习惯,多为粟特文书写的王名、称号等。如撒马尔罕地区所铸粟特青铜币,正面铭文多为粟特文,注明统治者姓名和称号,背面则以每位统治者独特的部族徽记为图案。而布哈拉地区的粟特青铜币,则完全按照唐朝钱币样式铸造,正面铭文为汉字“开元通宝”,背面为布哈拉徽记。由此可见,唐朝对丝绸之路沿线影响与日俱增,“开元通宝”作为丝路贸易的基础货币,已被广泛接受,成为学习与仿制的对象;另一类为其他民族铸造,但钱币铭文使用粟特文字,材质多为青铜,外形亦为外圆内方。如突骑施粟特文钱币与“日月光金”钱币,即是此类货币的典型代表。突骑施汗国币形制与唐币相似,为圆形方孔青铜币,正面铭文,背面符标各异。正面以粟特文书写“突骑施可汗”,背面符标为部落族徽。“日月光金”货币,材质为青铜,样式与“开元通宝”相似,正面以汉文书写“日月光金”,背面为胡文。关于钱币铸造信息以及胡文释读,林梅村认为,此种钱币应为胡汉双语回鹘钱,大约在回鹘保义可汗时期铸造,正面汉字铭文所显示的内容与回鹘摩尼教信仰相关[4]。杨富学认为,背面胡文当为回鹘文,且与正面铭文对译[5]。努尔兰·肯加哈买提在此基础上提出,“日月光金”背面胡文,有两个为突厥语词,其余皆为古突厥语中的外来语借词,包括婆罗钵语、梵文、粟特语[6]。“日月光金”钱币的铸造,深刻反映出回鹘人与粟特人经济、文化交流之广泛,也从侧面体现出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商业贸易之路,更是一条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之路。
简而言之,通过对丝绸之路粟特铭文钱币的梳理,能够清晰看到东西方文化对于粟特地区之影响,以及东西方文化在此交流碰撞之痕迹。无论是对于希腊、波斯式货币的使用,还是仿制唐朝货币,都取决于粟特人商业贸易的需求和当时的政治环境。可以说,粟特人的货币史也是一部微缩的丝绸之路的贸易发展史。
(三)粟特货币体系未能形成的原因
粟特货币种类繁复,独具特色,充分展示了东西方两大货币体系的深刻影响。其自身却未能形成有效之体系,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是政治因素,粟特地区虽然地处丝绸之路的要道,为商业贸易重镇,但却始终未能建立起强大帝国,更多时候是依附于大国,缺乏自身铸造钱币的外部环境和内在需求;其次是经济因素,货币作为商业贸易活动中极其重要的中介物,如果要在本国之外充当商品交换的等价物,参与国际商业贸易活动,就必须有足够的可信度,这就会导致国力贫弱的小国货币很难参与其中;最后是文化因素,粟特地区政治、经济、文化情况复杂,但有一点非常明确,那便是多元文化在此盛行。无论是宗教信仰的差异,还是政权组成的松散,都无法保证形成统一的货币体系。因此,粟特人虽然主导了丝绸之路贸易,却始终未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货币体系。
四、结语
20世纪80年代,丝绸之路货币研究逐渐成为学界热点。如何透过对丝绸之路货币的重新认识,研究彼时各国、各地区之间贸易往来的关系与交流融合状况,成为摆在众多学者面前的迫切问题。西北民族大学博物馆在馆藏货币研究基础上,积极扩展视野,将所藏货币研究置于丝绸之路整体研究之中,取得了一定成果。如对馆藏粟特铭文货币的梳理,厘清了粟特历史及货币体系归属等问题,并以此为切入点,结合文献记载,钩沉汉唐之际丝绸之路的贸易往来关系,对于当前弘扬“丝绸之路精神”,落实“一带一路”倡议,加强东西方文明互鉴,具有重要的历史借鉴和现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