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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体系的建立暨《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五卷本)出版讨论纪要

2022-03-18王宗辉于经纬段立志何奕涵赵欣怡丁小丽陈羿阳整理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学术文学

王宗辉,于经纬,刘 松,段立志,何奕涵,赵欣怡,丁小丽,陈羿阳(整理)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陈思和(复旦大学教授):苏州大学在范伯群老师的领导下,通过长时间的学术实践,终于建立了最著名的通俗文学研究团队。2014年,我记得来苏大参加过这个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开题论证会,范伯群老师那时还健在,他主动承担了这个项目中的一个子课题。范老师对学术梯队的培养,拳拳之心历历在目。现在,在汤哲声教授的领导下,终于完成了这个重大项目,我觉得意义重大。今天这一重大成果的问世,它的重大意义不仅仅在于这套书的出版—当然这套书是非常重要的,五卷六册皇皇巨著,非常壮观,但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对于我们将来的现代文学史研究来说,会是一个重要的节点。百年以前,通俗文学被逐出了我们的文学史领域(中国新文学史确立以后,基本上就不谈通俗文学了),而这套书使得今天的这一刻成为一场文学回归的起点,它是通俗文学(也包括传统文学的因子)重新向文学史回归的重要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对我们未来的文学史研究、对我们这个学科的贡献都是非常大的。

在以范伯群老师为首的团队出现之前,国内几乎没有人去重点研究晚清到民国的通俗文学。“文革”前,我记得就是上海作家协会的魏绍昌编过一套上下册的《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我记不清当时是否是内部出版的。当时这套资料集出版以后,也受到过很多人的反对,包括那些老派作家,他们都不承认自己是鸳鸯蝴蝶派,因为那个时候“鸳鸯蝴蝶派”被认为是落后反动的,是封建余孽的文学;后来范烟桥著文自称“民国旧派文学”,等等,以此来取代“鸳鸯蝴蝶派”。“文革”以后,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牵头组织的一个现代文学资料汇编的大项目被纳入国家“六五”规划,范老师承担了其中一个子项目—鸳鸯蝴蝶派文学的资料汇编。我印象非常深,范老师第一次编完《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还是一个上下册的油印本(初稿),那个油印本的第一部分是新文学作家对通俗文学的批判,第二部分才正面转入对通俗文学资料的汇编。他寄给贾植芳先生审读,贾先生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之一,贾植芳先生看了以后对我说:“你看这本书还是大批判开路。”贾先生认为这是不对的。后来大概贾先生把这个意见跟范老师说了,范老师就改了。这部资料集正式出版的时候,“五四”作家批判鸳鸯蝴蝶派、批判通俗文学的内容就没有放在第一部分,而是被放到了后面。

当然,“五四”作家对通俗文学是有态度的,他们的态度直接影响了整个新文学史的研究,包括到我们这一代,基本上是这样一个传统传下来的。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的巴金研究已经结束,一度也曾打算研究通俗文学,当时我认识了郑逸梅先生,在郑老先生的指点下,我看了很多资料,同时复旦大学图书馆也有一些旧杂志,我也看了《红玫瑰》等,结果看了以后,我就不想研究通俗文学了,因为我当时研究巴金、鲁迅,接受了新文学的教育,完全读不进那些通俗文学作品,因为通俗文学与我所接受的审美标准不一样,感觉它与我的专业兴趣太远。后来我就放弃了,渐渐也不再去看郑老先生了,我怕他问我为什么不研究下去了。但是,范伯群老师也是研究鲁迅和新文学起步的,我记得范老师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谈这个学术兴趣转变的经历,当时就他一人转变过来从事通俗文学的阅读、研究,然后慢慢地做出了研究成果。这项工作几乎占用了范老师大半辈子的生命。他后来写出了《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与通俗文化互文研究》等好几套巨著。确实,我觉得范老师所做的工作是第一步。以前我们都不清楚通俗文学的状况—它几乎完全是被偏见遮蔽的,但通过范老师这个团队的努力,一点一点地把它重新发掘出来,它们被展示到世人的眼前、世界的面前。所以,我觉得范老师做的是第一步,他做的是通俗文学的本体研究。

现在这个接力棒传到了汤哲声教授手中。在范老师的研究基础上,汤哲声教授大大开拓、发展了通俗文学研究的领域,我们眼前的成果可以看成是当代学术界通俗文学研究的第二个里程碑,它从价值评估的角度出发,谈的是我们应该如何去看待、如何去评价通俗文学,而且把通俗文学放到一个文学史的框架中思考它与新文学之间的关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虽然还没有完全融合到文学史写作中,但它已经为通俗文学回归文学史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路径,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节点。

感谢汤哲声教授和他的团队的辛勤努力,他们使通俗文学研究走出了单纯的文本研究,这套丛书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既有学术著作,也有大事记、问卷调查、出版研究等,还有网络文学的调查。五卷本的价值评估是以不同的研究面向和不同的研究方法全面铺开的,现在它圆满完成了。对苏州大学汤哲声教授的团队来说,这套书的出版是完成了一次“盛宴”,但是在更大的意义上,在我们文学史的框架上,在我们这个专业、我们这个学科上,它作了一种具有革命性的尝试,推动我们整个学科在学术观念、视野、方法上的转换。这是我的第一个看法。

我的第二个看法是,这套书是从通俗文学的角度打通了中国近现代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我以前写过一部《中国新文学整体观》,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当时做这个研究时,我完全没有关注通俗文学,仅仅是在我自己关注的新文学中去搞。然而汤哲声教授主编的这套研究丛书,包括以前范老师团队一直延续下来的几十年的努力,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即在通俗文学的领域里作了一个整合:在时间维度,把近代通俗文学、现代通俗文学、当代通俗文学整合在一起;在空间维度,把香港、台湾、澳门文学乃至海外华文文学都整合在一起,这是一部学术视野非常开阔的文学史,内容非常丰富。如果没有这样的学术成果,我们就无法看到通俗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中、在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因为通俗文学通常是被人看不起、被人为干预存在于主流意识之外的,大家都觉得通俗文学只是一种消遣的文化,或者总是带一点嘲讽、带一点批评的态度去看待通俗文学,总是认为通俗文学是被批判的,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被赶出文学史的。

我昨天晚上刚刚收到汤哲声教授第二批寄来的三本书,看到汤老师所写的史学部分内容,突然产生了很多想法—这本书不仅文学史的视野非常广阔,而且它生发出一种文学史观念:通俗文学是打不倒的,因为它是跟人民大众融合在一起,跟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乐、阅读兴趣、审美爱好连接在一起的。

我可以举个例子,这本书里涉及新文学对通俗文学的批判,以前我提出过一个文学史理论,就是新文学对通俗文学发起猛烈批判的时候,通俗文学并没有消失,而是从原来的主流文学地位转移了,它转移到现代都市空间,现代都市是新兴的(指上海、天津这些当时比较开放的城市)。接着,通俗文学很快把一种传统的写作方式嫁接到都市媒介中,就变成了报纸副刊的连载小说,小说又改编成戏曲、话剧、电影,甚至连环画、广播、说书等,把本来主流的、正宗的小说改编为与现代都市文化紧紧结合在一起的新媒介形式。这种媒介形式,我们今天仍然认为它是大众娱乐,是属于通俗文学的,但它反而越来越受到新市民阶层的欢迎。所以,旧鸳鸯蝴蝶派文学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它被批判、被赶走了,它没有被赶走,只是转移了阵地。

所以到了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化崛起的时候,我们发现通俗文学竟然依旧存在,而且还在跟“左翼”文化争夺市场。到了抗日战争以后,随着民众的崛起,尤其是农民的崛起,在解放区也好,国统区也好,大众文学就变成了一种普遍的形式,而通俗文学利用这样一个契机大大扩展起来,甚至演变为后来所谓的“红色经典”。我看到汤哲声教授的著作里有一段专门写到了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通俗文学,有一个观点非常好。他认为,“红色经典”当然不是通俗文学,但是“红色经典”最完美地把通俗文学要素都放进去了,把通俗文学要素充分利用了,因为它是为大众定做的,所以就出现了像《红旗谱》《林海雪原》等这样一大批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通俗文学跟新文学、主流文学结合起来,它的内涵就会变得更丰富。这也适用于文学空间的整体观:民国旧派的通俗文学从中国大陆转移到香港、台湾,甚至海外,都有了更大的发展,出现了所谓的通俗文学大家如金庸、古龙、琼瑶等。到了新时期文学,市场经济在中国大陆也逐渐成熟,中国,包括海外华文市场,大量的流行文学、网络文学、影视文学、新媒体文学等的各种文学现象,其实都是朝着通俗的方向发展,所以现在的“通俗文学”已经不是一个特殊的概念,它已经成为我们整个文学潮流当中一个重要的要素—我觉得严格地说,用“通俗文学”已经不恰当,但是它是个要素,它扩大了文学的娱乐功能。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通俗文学的整体化,或者说大众文学的发展路径。如果这个路径与“五四”以来带有先锋性质的新文学结合在一起—我说的是结合得好的话,就会出现与以前的文学史非常不一样的、一个被重写重估的新的文学史。这是我讲的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我稍微提两点建议,通俗文学研究是个非常有意义的题目,这个题目是没有办法简单地把它与新文学史研究割裂开来的。我记得樊骏老师曾经说过,他是支持通俗文学研究的,但是樊老师说话比较含蓄。他有一次说,我们在现代艺术上从来没有排斥过像梅兰芳、周信芳演绎的传统京剧,也从来没有排斥过像张大千、齐白石创作的国画,为什么我们在小说的领域,一定要对采用传统形式创作的那些文学大师采取批判的或者是诟病的态度。我复述的原话不一定准确,大概是这个意思。这里我认为包含两层涵义:首先是樊骏老师煞费苦心,他为了给通俗文学平反正名,把梅兰芳、周信芳、齐白石这些大师都拉过来作为一个榜样,它从理论上讲是对的,汤哲声教授在“史学书写卷”里也谈到中国主流正宗的文学发展脉络,本来没有通俗不通俗的问题,它就是这么一种传统文学样态发展过来的。到了“五四”新文学崛起以后,新文学跟通俗文学在抢夺市场,那个时候才开始出现了批判通俗文学的观念。所以朱自清先生特别讲到正宗的小说、正宗的文学到底是什么,文学的正宗是什么。在传统的戏曲、传统的绘画艺术等方面,我们都没有决绝地排斥传统的表现形式,那么,有什么理由来排斥小说、排斥文学的传统形式?在这个问题上,已经不用解释。尤其是在网络文学这样一个汹涌澎湃的时代到来以后,这些问题就不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变成是一个在实践上我们怎么去研究和操作的问题了。所以我建议汤老师在研究通俗文学的时候,可以再扩大一点视野,如果把通俗文学与通俗文艺放在一起来看的话,这里就包括了传统的戏曲、绘画等,这有助于深化对通俗文学的理解和扩大通俗文学研究的视野。但要注意的是,我们不会去说国画是通俗的,也不会说京剧或者沪剧、越剧、评弹是通俗的,它们实际上是中国民族文化的一个象征、一个代表、一个品种—在这样的理念下,汤老师可以从这个角度进行更大范围的考察和思考,也会更有利于我们对通俗文学作出正确的判断。

另外,从晚清到“五四”的历程中,知识分子深受西方文学的影响,然后就出现了“先锋文学”—新文学的崛起、启蒙文学的崛起。“先锋文学”的态度是比较激烈的,像鲁迅、陈独秀,他们对传统批判得非常激烈,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形成了我们对通俗文学的理解。其实通俗文学走向市场是必然的,因为直到现在,市场也是我们所有的文化与民众接触、交流的重要渠道。因此,文学的生存在于市场,也是不可回避的。所以,我更建议用“常态文化”来取代“通俗文学”。通俗文学从百年前产生,到进入我们今天的文学史,最终肯定可以使它回归到文学史的常态中去,这样就可以圆满地画上一个句号—实现百年通俗文学和新文学历史的整合。

吴秀明(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苏州大学是大家公认的国内现当代通俗文学的研究重镇,这次推出了汤哲声教授主编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的成果—《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这套五卷本丛书,再次证明了这一点,借这个机会表示祝贺。我大概讲三层意思,这三层意思主要是我读了这套丛书以后的一些体会。

第一点,打通百年的大视野。范伯群先生的通俗文学研究主要涉及现代这一时期,达到了国内的顶级水平。汤哲声教授主编的这套丛书在承续范先生研究的基础上,从“社会学”“史学书写”“市场运作与阅读调查”“网络文学”“大事记”五个方面与维度(也即五卷),将现代通俗文学与当代通俗文学打通,并纳入百年文学大视野中进行整体观照和把握。我认为这是对范先生原有思路和格局的创造性继承和创新性发展。这种打通看似容易,实则颇具难度。此处的关键是:现代通俗文学与当代通俗文学基于两种不同的体制,它们虽都面对市场,某种意义上是为市场而生的文学,但当代通俗文学在市场之外,还有一个受“一体化”体制规约的问题,它是有限制的。更何况,我们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它还有一个姓“社”(社会主义)的文化属性问题。这也是当代通俗文学创作和研究需要正视的一个严肃问题,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难题”。

现在,随着时间不断下延,原来的“现代文学30年”与“当代文学70年”似乎逐渐出现了一种整合趋势,即包括通俗文学在内的现当代文学逐渐出现了几个短时段,合并成一个长时段或相对长的一个时段,然后再把一个长时段或相对长的一个时段纳入一个更长的长时段当中去,以至消解了原来我们建构起来的各个时代的文学或学科或文学史。也就是说,实际上时间已悄然对我们现有的“分段”(“分代”)研究发起了挑战,这是迟早的事。最近一些年,不是有人提出“短20世纪”这个概念吗?我想,只有走出了20世纪,进入了21世纪,才有可能提出带有回溯反思性质的“短20世纪”问题(所谓“短20世纪”,主要是指20世纪中产生革命文学的这一时段,它是相对于“漫长的19世纪”而言的)。汤哲声教授主编的这套丛书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展开,它虽然探讨的是百年通俗文学的“价值评估”问题,但自然也会碰到时段整合和“短20世纪”等问题。“十七年”革命通俗文学(“短20世纪”的重要时段)如何评价?现代通俗文学与当代通俗文学如何对接?中间的体制差异如何协调?这些问题就不可回避地摆到了面前,其中的艰难困厄,不言而喻。至少我在处理现当代文学的问题时,常有“犹豫不决”之感。我所见到的不少“现当代文学史”或“20世纪文学史”,它们名曰“打通”,实际上往往生硬拼贴。这套丛书所做的跨世纪贯通处理,让我们看到了汤哲声教授及其苏大团队在这方面所做的执着努力。自然,他们的努力也获得了应有的回报。

第二点,富有弹性的价值观。这里所讲的弹性带有比喻性质,我更倾向于把它理解为一种立场和姿态。因为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立场和姿态比具体实在可能更重要,这也是文学价值作为精神性和审美性的存在的一种特殊表现吧。通俗文学的价值核心是什么?学术界对此的理解是有歧义的。也许还不全面,我看到的大致有两种:一种是以雅文学的一套标准来评价通俗文学,批评它不够高雅,过于注重艺术快感;另一种与之相反,自设一套跟雅文学不同甚至是截然对立的评价标准,强调自娱与他娱。前者,可称之为“以雅视俗”;后者,可称之为“以俗视俗”。这样的评价当然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它也成为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的两种主要方式。但除此之外,我们可否换一种思路来评价呢?比如说,不用单纯的雅或俗的观点来评价通俗文学,也不用雅俗二元对立或具有等级意义的观点来评价通俗文学,而是从“雅俗合流”这一文学现代性相互对应、相互激发、相互对话、相互建构的角度来评价通俗文学。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就意味着通俗文学的意义价值不仅是通过通俗文学自身,而且还是通过其与雅文学尤其是与文学整体结构的关联体现出来的。我认为,我们应该从这样的“关联”来评价通俗文学的意义价值。

需要说明的是,所谓的雅或俗,是我们姑妄言之的一种说法,实际情况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有时候,雅与俗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作家的作品中,甚至大雅即是大俗,彼此很难截然区分。而且,我们今天讲的通俗文学往往是多义的:一种是文体意义上的通俗文学,一种是文化意义上的通俗文学,一种是现象意义上的通俗文学,一种是元素意义上的通俗文学。我这里讲的通俗文学,更多意指文体而言。而从文体角度考量,通俗文学的评价及研究也有明显的局限。因为它的丰富复杂及诸多的现象和问题,绝不是简单的“文体说”所能包容得了的。

说到“雅俗合流”,也许有必要提及金庸先生,他的武侠小说中就融入了大量雅文学的元素,包括流布全书的琴棋书画、茶酒药物以及充满诗意的武功招式的命名,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讲“故事”时不忘写“人”,为我们提供了带有“金学”特点的老少兼具、正邪并置的一系列人物形象,其中有的已成为典型并进入了文学史。反观不少雅文学作家写了一辈子,却没能留下一个立得住的形象,这是值得反思的。再极而言之,包括19世纪下半叶以降深刻影响当下文坛的现代和后现代作家的创作,他们的“非人化”理念在给文学带来形上幽深意涵的同时,也造成了形象塑造的空洞和虚化。当下,通俗文学经过百年的发展,正处在转型升级的十字路口。拿什么去升级呢?向雅文学借鉴,寻求雅俗互动,或许是一条路径。这样说虽无新意,却仍是可以期待的。在这方面,金庸的实践很值得借鉴。

第三点,坚实的史料支撑。这是范先生开创并且留下来的一个非常宝贵的学术传统,也是近年来现当代文学学科出现的一个新的学术现象,或者说是一个新的学术生长点。因为这属于“初级阶段”的研究,也可能是因为看问题的角度和出发点不同,人们对此见仁见智,有不同的意见,主要是从事批评的同仁有不同意见。尽管如此,我认为问题不是主要的,在当下,最主要并值得引起我们重视的,还是史料研究因受到评价体系和急功近利学风的影响,大家不大愿意在这方面下功夫。即使进行史料研究,往往也先预设某个理念、某个结论或某个框架,然后再去找一些与其同质对应的史料。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将史料作为一个“独立的准备”,还没有成为人们普遍的自觉意识。也就是说,在相当程度上,我们的史料研究还是停留在“以论代史”,而不是“论从史出”的境况。

而汤哲声教授主编的这套五卷本丛书,有关史料的内容占两卷(分别为“市场运作与阅读调查卷”“大事记卷(上下册)”),其他三卷以理论研究为主,也是“基于史料”的研究,这与“基于理论”的研究是不一样的。后者主要依仗理论模型及其逻辑推演,它当然有它的价值,不可小觑。但是在作如是这般评价时也要清醒地认识到,理论往往是“灰色”的,且又处于不断的频繁变化之中,不能盲目信奉,它还有一个与事实(史料)互动对话的问题。这套丛书从总体上讲,较好地处理了史料与史观、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像“网络文学卷”,还附有“网络重要事件”,这是比较难得的。不足之处也与此有关,如“大事记卷(上下册)”,对照带有总论性质的“史学书写卷”,不仅在体例方面不尽统一,而且也有遗漏,这可能与丛书编纂者所持的“通俗文学”概念有关。什么叫“通俗文学”?过于狭义自不可取,但如果将“三红一创”等红色经典,以及《李自成》《曾国藩》等都划归门下,是否嫌泛化了呢?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不过也是可以讨论的。

通俗文学研究在先前范先生的领衔下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但最近几年似乎出现了某种顿挫乃至疲软状态。面对这样的情形,需要做的工作当然很多,但史料跟进无疑是最基础的。当代文学研究主要分“新人新作筛选”与“经典作家作品重评”两个方面,而后者,原本就有不少积累,要想在现有基础上再推进一步,史料就成为重要的关捩。在这方面,我是有体会的。以金庸研究为例,我原以为金庸是享誉海峡两岸的一代武侠小说大师,迄今为止,有关的国际会议召开过好几个,传记出了十几本,简要的年谱也有,研究及介绍文章更是不可胜数,其史料应该是很丰硕的。但我在为撰写文章所需而搜集史料的过程中,发现仍有许多重要关节十分薄弱,乃至付之阙如,有关金庸晚年的情况也疏漏了不少有价值的史料,更不要说“本体史料”之外的“延展史料”“关联史料”的缺失了。金庸这样的作家尚且如此,其他一般作家的史料情况就可想而知。

由此,我们从中可以得到这样的启迪:通俗文学研究只有做好史料这一根基性的工作,回到实事求是的原点,才有可能突破“瓶颈”,真正求得提升和发展。这套丛书在这方面进行了很好的探讨。它的史料研究的意义,也许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后,才能充分体现出来。

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今天讨论的是这套大书《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年重大项目开题的时候,我也参加了。现在重大课题越来越多,但是这个重大我认为确实是比较重大的,因为它涉及一个一百年来如何更加全面、完整,或者说更加准确地来评估20世纪的中国文学的问题。

我们以前大部分中国现代文学史讨论的都是新文学,有的时候稍微客气一点,就是给通俗文学一点篇幅,评论里有部小说就完了。整个通俗文学发展变化的态势,很少有人来关注,更不用说来研究。那么范伯群先生当年作出这样的一种努力,在我看来是有划时代的意义的—文学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他把它揭示了出来。他提醒我们,20世纪中国文学中始终强劲的这一支怎么可以忽略不计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新文学的这些人都只有“了不起”,就算“了不起”,也应该看到别人也在为中国文学的发展作出探索,作出努力,作出尝试,对不对?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搞了半天,这个基本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正视或者重视。所以那么多年以来,改革开放以来,范老师和他率领的团队在努力完成这项研究。范老师去世以后,现在是汤兄率领的这个团队一直在努力地完成这方面的工作。我们不评价做得怎么样,至少这个方向是正确的。今天这套书推出来了,这是有重要意义的一套书。

我现在看到的是三本:“社会学卷”“网络文学卷”和“市场运作与阅读调查卷”。“大事记卷(上下册)”还没看到。“社会学卷”是范老师提出来的,对大众文学有进一步的阐释,也非常有启发。网络文学我是外行,我看起来很新鲜,马季先生作了系统的梳理,很有意思。网络文学研究是这几年兴起的,说明通俗文学的发展非常迅猛,都已经形成了那么大的规模。“市场运作与阅读调查卷”从通俗文学的这些作家、出版机构特别重视市场运作的角度切入,作了很大的开掘,也很有启发。新文学当然也有市场运作,只不过他们不愿意谈—“我们是思想正确的,我们是先进的”,所以不用考虑市场,可能吗?文学作品如果不推向市场,读者大众怎么接受呢?很长时间不去谈,现在把这个问题从正面提出来—你要有读者,要特别吸引读者,才能推销你的作品,所以这是一个问题。这些在这次文学价值评估当中都不同程度地提出来讨论了,我认为这是很对的。

刚才思和兄提到,吴秀明兄也提到,通俗文学这个名称怎么来界定,还需要进一步讨论。到底通俗文学、大众文学是怎么来的?这个概念不一定能马上取得共识,但是每一种意见的提出,都会引起我们进一步的思考。新文学是针对“旧文学”而来的,否则你怎么叫“新”呢?那么“旧文学”是什么文学?旧文学原来的主要载体就是文言,当然明清以后有白话小说了,戏剧也出来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通俗文学不也是新文学吗?它也是用白话写的,张恨水的白话差吗?很好啊!连徐志摩看了都非常钦佩,你怎么说它就是通俗文学呢?所以,一系列的问题都可以引起我们进一步的反思。金庸、梁羽生等作家的武侠小说更不用说了,白话都写得非常好,而且它也比较好地融合了文明的内容,更值得我们来关注。

这里涉及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们现代的语言、文字怎么来适应今天21世纪的中国文学?完全照搬外国翻译的这种语式行吗?这可能是要提出来进一步讨论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套书会给我们足够的启发,引起我们进一步的思考,我想这个课题就应该作好了,不是说出两本书就能完成的。这个课题是开放性的,我们需要进一步来考虑一系列的问题。

关于“大事记卷(上下册)”,刚才我们已经提了一些看法。因为我还没看到书,我个人认为,这样大型的史料整理有所遗漏是难免的,可以进一步再修订,这没有问题。但这里有个技术性的问题,我要提出来,这个问题是针对出版社的。因为这套书的每一卷都是可以单独出售的,单独出书,单独定价。如果我在书店里看到,或者我在网上看到,就会产生一个疑问:这套书一共有多少卷呢?除了“社会学卷”还有什么卷?“大事记卷(上下册)”之外,还有什么?在书中要有一个总目列给读者看,要在一个核心的地方表示这是一套书,总共有几卷,这样才能便于读者了解,比如说他只需要买一本“网络文学卷”,但目前我们不知道这套书到底有几卷,这是一个技术问题。我向出版社提出来,在每卷书上明确标明这套书总共几卷,这本书是哪一卷,这样会更有利于推广这套书。

杨剑龙(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由汤哲声教授领衔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阅读调查及资料库建设”,经过范伯群、汤哲声、马季、石娟、张蕾、黄诚等学者的通力合作,其成果被列入“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2020年12月至2021年11月,由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出版,包括“史学书写卷”“社会学卷”“网络文学卷”“市场运作与阅读调查卷”“大事记卷(上下册)”,共146.75印张,约170万字,对百年中国通俗文学进行了十分全面深入的梳理与研究,是中国通俗文学研究的重大成果。该丛书深化、拓展了中国通俗文学研究,是中国通俗文学研究的工具书。

祝贺汤哲声教授领衔的该重大项目的最终成果《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五卷本的出版,这套书不仅是高质量的,构架恢弘,涉及面广泛,每条注释都寻找到初版本,精益求精,而且装帧精美大气,是中国通俗文学研究中十分厚重的新成果。

其实我在写发言稿的时候,翻阅了范伯群先生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看到当时(2007年)范老师写给我的一封信,我特别激动,当时范老师给我写这封信,用了“剑龙兄”,他想让我为他的这本书写一篇书评,我当时很认真地写了,后来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今天看到这套书我特别高兴。在此我们特别怀念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历程中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著名学者范伯群先生,特别感谢以汤哲声教授为代表的范伯群先生的后继者,接过了范伯群先生通俗文学研究的衣钵,将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的研究推进至新的境界,《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丛书的出版,就是明证,也是对于范伯群先生的告慰。

我今天想谈的问题是:浅谈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与连环画研究。

2019年,在苏州大学汤哲声教授主办的研讨会上,我发言的标题是《论金庸小说的连环画改编》,最近在《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21年第5期刊载。这两年,我一直在研究图像,因为手里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跟现代文学图像有关。虽然我们将中国连环画的缘起追溯至汉朝的画像石、北魏的敦煌壁画、魏晋的卷轴画、隋唐的绢幡、宋代的插图故事、明清的绣像小说等,但最初以“连环画”命名的是上海世界书局1925年出版的连环图画《三国志》《水浒》《西游记》《封神榜》《说岳全传》《红楼梦》等画册,其广告词中说到:“连环画是世界书局所首创。”中国现代连环画兴起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上海。在中国现代连环画的发展、兴盛与式微的进程中,连环画不仅参与了精英文学的经典化进程,还拓展了通俗文学的传播与普及,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与传播的重要形式和途径,在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不断拓展、不断深入的进程中,我提出拓展与深化中国现代连环画的研究,应该成为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

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与连环画研究应该注重如下几方面:

第一,从通俗文学发展历程梳理分析连环画的改编进程。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和《金粉世家》、秦瘦鸥的《秋海棠》、琼瑶的《心有千千结》等诸多通俗文学作品先后被改编成连环画,扩大了通俗文学作品的阅读面和影响力。在港台武侠小说家中,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录》《云海玉弓缘》《江湖三女侠》等,都被改编为连环画。金庸的众多小说被改编为连环画,如《射雕英雄传》《书剑恩仇录》《碧血剑》《飞狐外传》《天龙八部》《鹿鼎记》《雪山飞狐》《笑傲江湖》等作品,都先后被改编成连环画出版,甚至出现了一部作品被多个出版社出版不同版本的连环画的现象,甚至在连环画创作与出版逐渐式微的20世纪90年代,金庸小说的连环画改编出版仍然长盛不衰,呈现出通俗小说的经典性魅力。从连环画改编的角度展开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应该详尽地梳理分析连环画改编的进程,梳理分析不同通俗文学作家的作品在不同时期被改编为连环画的原委与境况,从而拓展对于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的研究。

第二,从图文互动、图文互释角度研究连环画的传播接受。连环画是一种以连续的图画叙述故事、刻画人物、老少皆宜的通俗类读物,其本身就应该归入通俗文学的行列。连环画也是一种有图有文、图文互动、图文互释的读物,其形式包括漫画连环画、木刻连环画、影视连环画、卡通连环画等。连环画常常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鲁迅却对连环画十分偏爱,鲁迅在《“连环图画”辩护》中,为连环画作辩护,指出不要视连环画为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下等物事”,他举出珂勒惠支、梅斐尔德、麦绥莱勒、希该尔等人的版画连作,指出:“以上,我的意思是总算举出事实,证明了连环图画不但可以成为艺术,并且已经坐在‘艺术之宫’的里面了。”连环画的创作大多是以文学文本为改编对象,从文本中撷取段落,构成连环画的脚本,在此基础上构想连环画的画面。在研究由通俗文学文本改编的连环画的过程中,应该对照连环画脚本和文学文本,分析研究改编者在删改中的重视与突出、忽略与抛弃等,研究改编者对于文学文本的接受与阐释。

第三,在文本与图像的比照中分析研究连环画改编的长短。连环画是绘画的一种,连环画的艺术表现形式分为线描连环画、素描连环画、水彩连环画、木刻连环画、漫画连环画、油画连环画、摄影连环画等,作为一种艺术形式,集绘画、文学、装帧于一体,具有特殊的艺术性。在中国现当代连环画创作的历程中,出现了一些连环画名家,如1940年代的“四大名旦”(沈曼云、赵宏本、钱笑呆、陈光镒),“四小名旦”(赵三岛、笔如花、颜梅华、徐宏达),此外还有程十发、刘旦宅等;1950年代及之后的“南顾北刘”(顾炳鑫、刘继卣)、“南北二刘”(“北刘”刘继卣、“南刘”刘旦宅)、王叔晖、贺友直、戴敦邦、华三川、施大畏、李天心、李维定、王弘力等。在对通俗文学的连环画改编的研究中,应该在文本与图像的比照中,从改编的特点、构图的技巧、人物的造像、绘画的风格、线条的特性等方面,分析研究连环画改编的长与短,从而判断连环画改编的高下、特点、成就,推进对于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的研究。

汤哲声先生在《总论“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辨析和价值评估标准的建构》中说:“通俗文学培育了现当代中国市民文学,并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阅读主潮。”在通俗文学对于现当代中国市民文学的培育进程中,通俗文学的连环画改编出版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因此,研究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与连环画,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论题。

朱寿桐(澳门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研究是苏州大学人文学科的一大学术亮点。以范伯群先生为核心组成的精干团队,数十年来在这个学科的研究方面作出了非常杰出的贡献。如果说范伯群先生领导的中国通俗文学研究团队可以戏谑地简称为“范团”,那么,我们高兴地看到,由于《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这套资料丛书的出现,汤哲声团队在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方面已经形成了稳定的架构、体面的格局,作出了出色的贡献,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的“范团”现在正成功地过渡到“汤团”(汤哲声团队)。我由衷地为母校苏州大学在这方面生生不息的学术发展势头感到高兴。

汤哲声教授主编的《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计有“史学书写卷”“社会学卷”“市场运作与阅读调查卷”“网络文学卷”和“大事记卷(上下册)”,这是迄今为止从价值评估的角度对通俗文学研究进行全方位检阅的最大规模的资料丛书。虽然是资料丛书,但从丛书选题、内在结构到编著体例,都体现出研究团队对中国通俗文学百年史进行学术把握的诉求与努力,足以成为学术价值评估的典范性成果。

第一,这套书体现了积极的、动态的资料搜集与整理的学术态度,体现了大数据时代全方面、全方位、全频道地搜集整理相关数据的学术时尚和文化趣尚。一般来说,搜集整理资料的学术工作都是在积极的状态下完成的,不过有时候也可能是一种被动的学术行为:在一定的情形下,研究者会被动地屈从于资料的客观性、经典性和珍贵性,有时甚至会受制于史料“颐指气使”的绑架与“老气横秋”的挟持,史料整理工作变得艰辛而被动。为了完成某一个研究课题,为了查找某一资料的真实出处,为了厘清某一学术问题的症结,研究者可能是被动地进入资料整理或查找状态,这时候,研究主体往往受制于资料、文献本身,这样的史料整理工作由于主体受制而缺少主动性与自由性。

这套《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是系统性的资料搜集与整理工作的结集,覆盖的历史长达百年之久,而且相应的资料资源往往很难在主流平台上找到,其艰辛自不待言。但研究者采取主动、积极的资料搜集、整理办法,以高度的自主性涉入资料搜集与整理工作,将这样的工作处理成学术研究的一种创新,处理成学术体系的一种设计,处理成学术理论的一种呈现,使得这样一种本来很艰苦的、被动的学术行为,一变而为具有自主系统性的、带着学术探索和学术突破意味的研究行为。研究者通过对百年通俗文学研究的学术评估和资料整理,呈现出通俗文学、文化的社会面貌、文化面貌和学术面貌,通过主动的调查分析揭示通俗文学的市场运作和阅读情势,这样的“主动出击”,“以我为主”,建立较大规模的学术数据库,开创自己制作的资料格局,体现着一种积极的、动态性的资料整理效能,以一种生动的数据和资料建设,反映出大数据文化时代的学术风尚。

这是在大数据时代一种全方位、全方面、全频道的学术史料整理与史料运用的学术趣尚,体现出研究团队搜集整理百年中国通俗文学全部资料的学术野心和学术诉求。研究者从事学术资料的整理工作,没有被动地屈从于资料的客观性、经典性和珍贵性的规定情境,而是积极主动地建立自己的学术数据,使得通俗文学在大数据时代呈现出史料的生动性和数据的建设性。

广泛、深入地进行田野调查和市场分析,这是社会学、应用语言学经常采用的研究方法,文学研究则较少使用。在这套《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中,田野调查和市场分析的方法得到了较为普遍的使用,体现出研究团队在方法论上进行开拓的学术努力,体现出较为重要的学术价值。通俗文学之所以具有与一般文学现象同等的学术价值,有时甚至体现出比一般文学现象更具复杂性的学术价值,是因为通俗文学不仅具有一般文学的本质属性,还具有不同于一般文学甚至超出一般文学的文化属性、市场属性和社会属性,这些属性需要借助于社会学、文化学甚至市场学的学术研究方法才能进行研究。这部资料整理和学术评估丛书正是在这样的学术认知和学术定位中对通俗文学研究进行了有效的方法论开拓。

第二,这套书体现了新颖别致而又实用的学术体例的开拓。从价值评估角度来整理百年通俗文学的文化史、学术史和文学史,是从未有过的资料建设工作,因此如何进行体例建设,如何进行学术框架的设置,如何构成属于通俗文学世界的学术格局,都需要研究者拿出研究计划,确定学术路径,进行学术设计。

《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的学术格局,从文学、文化学,到社会学、市场学,以及历史学、文献学等多种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学术视角展开,构成了迄今为止文学史料研究最具大格局、大体制的学术系统,非常值得重视。

特别是“大事记卷(上下册)”,将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文体的林林总总、资料的方方面面、历史的条条块块,都分别从“时间之维”和“空间之维”做了全面、详尽的整理,其中,作家、作品、评论、期刊、出版、理论、论争、社团、流派等相关事项都胪列得非常清楚,整理得特别详尽,叙述得特别利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整理中,大事年表的整理工作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学术训练中也常常缺少这方面的内容,于是,年轻的学者对这样一种看似简单但其实非常需要学术眼光和学术判断能力的研究项目往往很难上手,很难做好。这些年我在主持《澳门文学编年史》的研究项目时,发现有些年轻学者就显得有些紧张,因为在史料的海洋里,在堆砌的印刷品中,到底哪些应该进入词条,哪些却是可以舍弃的,哪些需要详尽胪列,哪些只能引而不发地加以记载,这些都需要研究者具备相当的学术判断力和学术把握能力。这套丛书里的大事记部分也出自年轻的学人,但整理得如此详尽、有条不紊而详略有致。

其实,大事记和相应年表的编排也意味着学术开拓,因为事件的胪列、作品的钩沉、作家行踪的取舍,都需要一种文学史观念加以调节。因此,稳定而具有科学构架力的文学史观、历史观和文学价值观,是组织大事年表材料和史料必需的理论准备和学术准备。《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丛书的研究者在这方面的准备是相当充分的,因此在大事年表的编集整理中显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第三,这套书体现了有关通俗文学本质的文献学理论阐释。这套丛书从价值评估的角度对通俗文学研究进行全方位检阅,从丛书的选题、内在的结构到编著体例等,都体现出汤哲声团队对中国通俗文学百年史进行独到的学术把握的诉求和努力。

通俗文学的本质把握一直是相关研究的热点以及争议的焦点,如何认识通俗文学,实际上一直是困扰着学术界的难题。一般的情形是,人们可以举出许多例证来证明通俗文学是相对于非通俗文学的客观存在,通俗文学无论是作为问题,还是作为创作方法,抑或是作为文学运作的基本范式,都是不容否定的独特的艺术存在、文化存在,甚至是社会学的存在和哲学的存在,但对它的本质的把握一直困扰着相关研究者。即使在今天也是如此,每一个专家都从各自的角度对通俗文学的本质特性进行了富有个性的、有时候甚至是富有魅力的概括。专家们从各自的学术立场出发进行定义,但几乎每一个人的通俗文学定义或定位都不尽相同,这体现出通俗文学本质把握的学术丰富性,这种丰富性无法统一,当然也不必统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越是这样,越说明通俗文学的本质把握一直是学术研究的热点与难点。

作为全国最有影响力的通俗文学研究团队,汤哲声课题组显然要对这一学术问题发声。在这方面,他们通过自己的研究成果对通俗文学作出了自己的理论把握和学术阐释。这套丛书的格局其实已经作出了精彩的论述,即分别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市场文化的角度、大众阅读的角度切入,这实际上表明了他们对通俗文学三个本质方面的学术把握,也可以理解为通俗文学区别于非通俗文学的三个重要指标。当然,这还是特征性的列举,是方向性的阐示,是运作意义上的揭示,尚未能从理论上对通俗文学的本质属性、审美属性和艺术属性作分析。但作为文学史研究特别是文学史资料研究的著作,这套丛书对通俗文学作出如此准确的特征性把握、方向性概括和运作性描述,已经体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本质性揭示的学术企图。丛书的重要突破和贡献与这种对通俗文学进行本质性和理论性阐释的努力密切相关。

这套丛书作为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的重点推出项目,从编辑到设计、制作都非常用心。这个编辑团队与苏州大学学术团队的合作已有数十年的历史,这次依然是珠联璧合,同样值得祝贺。

孔庆东(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尊敬的汤哲声教授、李勇教授,其他苏州大学的同仁,以及其他线上线下与会的朋友,孔庆东在北京向各位问好。前一段时间我因为去了山东,回来之后被隔离了,居家隔离刚解除不久。所以我们这次论坛来之不易,对此我也是心有戚戚。这两年的疫情肯定会在当代中国文学创作中得到大规模的反映,以后也会成为我们这一行的研究对象。最近这两年,北大还使用网络平台进行授课,我也渐渐习惯了,但我还是第一次使用这样的网络形式,在这样的学术大会上发言,电脑还使用得不是很习惯,我前天晚上还在试用,此刻还感到有一些兴奋。不知道以后这样的形式会不会也成为网络文化研究的内容之一。

今天我们要祝贺、感谢汤哲声教授主持的这个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阅读调查及资料库建设”喜结硕果,推出了这套皇皇巨著。刚才朱寿桐老师对这个价值评估又进行了他的价值评估,他评估得非常具体细致,又非常体贴到位,我很钦佩。如果我来评估,我想总体上把这个成果称之为“通俗文学研究的新高峰”,也建议将它作为我这次发言的主标题。这个新高峰,不仅为我个人的现代通俗文学研究工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核心有力的支撑,也为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事业以及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化研究工作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开启了一段新的征程。

陈思和先生说,这可能是今后文学史研究的新起点,这句话我很赞同。几十年来,我们可以看到,每一次通俗文学研究取得重大成果后,很快就会影响到现代文学史的写作。现代文学史的著作很多,我们选一部最著名的,也就是考研的学生都需要读的钱理群及温儒敏、吴福辉老师共同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为例,可以看得很清楚,这本书出了几次修订版,每一次的修订版,一个非常抢眼的地方就是吸收了通俗文学的研究成果,现在的许多学生要考硕、考博,通俗文学已经成为必备的知识点,比如考北大现代文学专业的学生都要研究通俗文学的最新成果。我们出的题里面如果有通俗文学的题目,这些学生就会以为是我出的,其实未必,有时候我恰恰不出这些题目。其他老师虽然并不研究通俗文学,但他们自觉地认为五道题里面至少有一道应该是关于通俗文学的题目,这已经成为我们这个行业的通例。刚才吴秀明老师说二十年后这套书的作用会充分爆发出来,我想也许用不了二十年,十年八年就可以看出来。今天推出的这套书,它的高峰效应自会产生—在学术史上必然很快就会看到效应。

阅读已经拿到的这几本著作之后,我不禁多次回忆起敬爱的范伯群老师在我研究通俗文学的过程中,对我的关心、爱护和理解、帮助。刚才几位老师也已经谈到范先生的团队被称为“范团”,他们这个“范团”的早期研究给过我个人巨大的帮助和鼓舞,当时除了汤哲声教授之外,还有没有来与会的刘祥安、陈子平等人。后来我们还有过多次合作,与苏大的同仁们结下了很深厚的友谊,我也一直关注着苏大老师们的研究进展,经常在我的课堂上传递给学生们。前不久北大为《严家炎全集》的出版举行了高峰论坛,这几乎是现代文学研究界的一次盛会,陈思和先生在那次论坛上也作了视频发言,今天的这个论坛可算是对范伯群先生学术成就的一个总结和告慰,范先生在天之灵一定会祝福我们这个论坛,我眼前甚至浮现出范伯群先生和蔼可亲的面容,想象出他侃侃而谈的样子。

今天的这套书是汤哲声教授课题组的各位专家同仁多年心血的结晶,从内容上来看,是沿着范伯群先生开辟的道路,沿着各位以往的研究,继续攀登高峰,但并不是“炒冷饭”和原有思想的重复,有新材料,有新观点,有新路径。比如我看到张蕾写的范伯群先生为了指导张蕾,就重读了严独鹤的《人海梦》,以及张蕾、黄诚他们写的这个“社会学卷”,充分打通了文学与社会,由文本到市场,有点有面,重头章节写得很深,范围拓展得很广。这充分体现了这本书的一个宗旨:通俗文学的价值,汤老师总结价值之一是要从市场的角度去看待。这套书我读起来整体感觉学风很正。队伍庞大,学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论从史出,不作空论,没有学术界一些挖掘到史料就得出最终结论的浮夸毛病。在石娟主编的“市场运作及阅读调查卷”中,打通了作者与读者,从时段上打通了近代、现代、当代,从空间上打通了内地与港台,从文体上打通了通俗文学的各个问题,使言情、武侠、科幻等类型小说与弹词、故事、影视等结合起来看,不仅展现出了百年全景,也展望出十分诱人的研究前景。从出版购买的角度说,也许有些人对其中一本感兴趣,这是可能的。

汤哲声教授亲自撰写的“史学书写卷”,具有高屋建瓴的价值,有纲领性的作用。对汤老师总结的“五要素、三标准”,我表示赞同,这是他多年研究的一次升华,它充分体现了这个课题的总题目—价值评估。通俗文学研究已经开始了几十年,到了一个价值评估的时候了,现在这个评估出来,接连会产生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很快就会浮现出来,但还会引出新的具体的评估,比如怎么评估武侠小说,怎么评估言情小说,怎么评估网络文学,等等。黄诚老师编著的这个“大事记卷(上下册)”,刚才也得到了称赞,这个“大事记”看上去脉络清晰、详略得当,总体上感觉又好查又好用。但是一般做这样的工作或许不那么吸引人的眼球,其实背后下了极大的重功夫和真功夫,这是值得敬佩的,也是值得感谢的。

我还看了马季先生著作的“网络文学卷”,看上去差不多就是一部中国网络文学通论,我本人也很关注网络文学动态,有时候也与北大的邵燕君老师等同事交流过有关网络文学的一些看法,马季老师的这本书给我们呈现出更系统、更完整的网络文学脉络。看了这本书之后,我很赞同马季提出的这个观点:“当我们不再把网络作为话题讨论时,文学依然是永恒的话题。”我觉得这句话很值得深思,我愿意把这句话中的“网络”二字换成“通俗”二字,这就是刚才朱寿桐老师反复提到的很难达成共识。在“通俗”这一问题上,假如有一天我们不把“通俗”作为话题讨论,文学才依然是永恒的话题,在这个问题上,我愿意与各位继续共同努力。

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今天的文学研究受到太多非文学因素的干扰,我们曾经埋怨和批评的半个世纪以前的文学研究同样受到过很多的干扰,但是我们看看这几十年来这些干扰是增多了还是减少了,当然有些干扰可能是合理的,有些干扰是无奈的,但也有一些干扰是需要拒斥和需要反抗的,这些都应该以科学的理性的研究去鉴别。很高兴看到范伯群先生、徐斯年先生等老一辈学者开创的通俗文学研究事业在苏州大学已经枝繁叶茂,现在由汤哲声教授等学术中坚力量把它发扬光大,呈现出生机勃勃的面貌。刚才会议开始,听苏大社科处的领导讲话,苏大文学院在苏大一直一枝独秀,非常优秀,特别是通俗文学研究在全国有着绝对领先的地位。从其他高校的角度来看,这是没有疑问的,有口皆碑的,而且这支队伍目前已经发展到了第四代传人,可以说是后生可畏,希望今后还有机会可以看到更年轻的学者把“范团”发扬光大。

我再次感谢范伯群先生的在天之灵,再次感谢汤哲声教授的整个课题团队,你们精益求精,对原始材料要求如此之高,为我们阅读者和研究者保存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希望疫情彻底解除之后,有机会再到苏州大学当面拜访各位,与各位共同论剑。祝今天的高峰论坛圆满成功,谢谢各位!

周志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祝贺汤哲声先生《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这样一套大型图书的出版。今天,以新书发布的形式来进行深入的探讨,思考这套丛书,我觉得这是中国通俗文学研究当中非常重大的一个事情。

我个人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关注大众文化的理论,通俗文学只是我学习中涉及的一个部分。但是,从范先生到汤先生,以苏州大学为代表的通俗文学研究团队的研究成果多次给了我激励,在很多研究当中给了我帮助。它是中国通俗文化与通俗文学研究中不可替代的一个最重要的团队,他们的成果非常值得肯定。

正是从这个角度,对这套书的出版,我简单谈一谈我的一些学习和认识。我觉得“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阅读调查及资料库建设”课题的研究,在中国通俗文学研究当中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重新认识百年中国通俗文学的发展,有助于我们探查一直以来被忽略了的现代文学传统演变的另一种精神史。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文学中的小说异军突起,呈现出特别的精神气度—以俗救世、以小说救中国。龚自珍提出了所谓的“颓波难挽颓心”—如果改变不了这个时代,我们就要先来修改这个时代的精神。梁启超进一步突出了政治小说的意义。通俗文学之确立,乃缘于罗贯中等所谓“通俗演义”这一形式的确立,这就令文学与传统的诗词小说等有了根本差别。通俗演义的目的在于把话本的听觉现场带入文学当中,简单地说,它的目的就是要让普通的读者能够听得懂。中国的文学语言是一种视觉语言,不是听觉语言。所谓视觉语言,就是便于看得懂的语言。就像文言文,我们阅读起来更容易理解,却不容易听懂。文言文你要是用耳朵听,会有大量的同音字,单字成词,往往是听不懂的,除非背诵到熟稔于心。要能够听得懂,这样的语言特性悄然确立,形成了所谓“通俗演义”的基本理念。

从这个角度来说,近代以来,学人追求文言归于白话,其目的就是要用一种可以“听得懂”的语言来取代只能“看得懂”的语言,突破文字所形成的文化垄断,打破文化中的各种钳制。所谓“以俗救世”,就是通过确立可以听得懂的语言的中心地位,来让文化,尤其是现代启蒙理性的文化更便于传播。“五四”期间,中国国民的识字率非常低。按照20世纪50年代的统计(我不知道这个统计是否准确),当时的识字率只有2.7%,即100个人当中有2.7个人识字—而且是以能写、会写自己的名字作为标准。

所以,进入现代中国,文言之归于白话,无形中消解了罗贯中的雅、俗二元价值对立,即重点不是雅和俗,而是如何启蒙大众。白话之目的,是建构一种便于杂志、广播传播,也就是说便于国民听得懂的普及性文化,并以此来建国救世。罗贯中没有这样的“使命”,现代小说家却必须承担这个“使命”。文化的启蒙和所谓通俗文学的发展其实是绑在一起的。但是,1942年,《万象》杂志主编陈蝶衣推出所谓的“通俗文学运动”,他集合了一些像张爱玲这样的作家,他们的目的是强调对传统小说形式的回归,旨在与“五四”主潮自觉的疏离。值得注意的是,1947年,汪曾祺也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谈了短篇小说的问题,对以鲁迅小说为代表的那种白话小说的缺点进行了反思,反对果戈里式的短篇小说,主张真正的小说是另外一种形态的,就是以节奏代结构式的。

我们看到,通俗文学的发展,从与白话文的启蒙合流,到20世纪40年代自觉地与“五四”传统相疏离,呈现出一种抵抗文学的过度政治化的趋势。无论是“左联”时期,还是“孤岛”时期,希望文学能够保持一种非政治化的形态发展,成为这个时期通俗文学发展的潜在的重要意识。1951年,张爱玲在《亦报》上完成了她的长篇连载小说《十八春》—我们可以称之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通俗小说。《十八春》的出现标志着通俗文学的旧时代的终结,把通俗文学仅仅看成是传统文学疏离于政治化文学的这样一种形式,慢慢地开始让位于一个新的潮流,就是通俗革命文学的时代。

20世纪50年代,中国大陆实行了简体字取代繁体字,使得汉语的教育成本进一步降低,而随着扫盲运动的开展,出现了一批规模很小的新知识分子大众,他们为所谓的革命演义体小说的确立奠定了基础(而1950年代的香港以金庸等为代表的作家的崛起则是另一个传统)。这当然也算是延续了张恨水《虎贲万岁》的写作经验:《虎贲万岁》把通俗文学跟理性启蒙、革命救亡相结合。不妨说,通俗加启蒙使革命话语与演义话语成为了中国通俗文学的新的双声调。

由此,我觉得,中国通俗文学的发展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立传统。我之所以要提出这样一个说法,是想对一些通俗文学研究者的观念作辩证—很多学者认为,通俗文学的形式是传统文学的延续。比如,陈平原教授就强调武侠小说是“千古文人侠客梦”,是侠义小说的一个延展。但是,如果我们确立通俗文学是现代文学以俗救世和通俗启蒙的一种形式,就可以认为中国百年通俗文学乃是一种具有鲜明的独立精神和形态的传统—武侠小说亦如是。我曾经撰文《身体狂想与想象性记忆的建构—以萧峰为个案》,反对陈平原教授为代表的这种观点。事实上,“武侠”一词来自于日本,而中国人第一次使用“武侠”这个词汇,也是在日本。1903年,梁启超在横滨创办的《新小说》之“小说丛话”栏目中,有署名“定一”者说:“《水浒》一书为中国小说中铮铮者,遗武侠之模范;使社会受其余赐,实施耐庵之功也。”而最早标明为“武侠小说”者,应为林纾在《小说大观》第三期(1915年12月)发表的短篇小说《傅眉史》。由此可见,“武侠小说”乃是清末民初才开始被使用的一种文体概念。陈平原认为的中国武侠小说乃是“千古文人侠客梦”是对武侠小说研究的很大误导—虽然这种误导并不是由陈平原原创的。

长期以来,人们把武侠小说看作是中国传统侠义小说的同义词,或者说近代以来的武侠小说乃是传统侠义小说的传承与转化。种种议题,都忽略了民国以来由于想象性记忆的发生而促成了武侠小说之诞生。事实上,武侠小说乃是现代文学的新传统,由身体武技的叙述到身体能量的狂想,这正是近代以来武侠小说发生的关键点。之所以武侠小说在近现代崛起,究其根源乃在于彰显所谓中国人的“武士道”精神。1904年,梁启超写成《中国之武士道》,杨度为之作序。梁、杨二人把孔子看作是中国“武士道”精神的第一人。武侠文学的确立,其目的并不是延展侠义文学,而是彰显“武道”,体现所谓的“侠魂”,以这样一种武功的想象来填补近代以来因为“东亚病夫”—这个词由严复发明,但是被日本人引用之后,变成了一个创伤记忆—而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是对近代以来创伤记忆的想象性平复。所以,姜侠魂才会在《江湖廿四侠》的《出版序言》中说:“侠魂不敏,鉴于吾国国势民情日就衰弱,曾于民国初年,以文艺之力鼓吹武侠,冀作精神教育之辅助。”所以,任何狂想都是病人的一种自我拯救,武侠文学中的武功、身体狂想,也是对百年以来中国殖民地半殖民地创伤记忆的一种疗治。

在这里,我想用这样一个小小的个案来证明,通俗文学一方面是像《万象》所说的“可以继承传统的形式”,另一方面,它内在的学理命脉是中国现代史当中独特发展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说,百年中国通俗文学研究作为一个独立的学术方向,或者说学科研究的一个对象,有它的学理基础和文学制度根源。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我想对汤哲声先生的这一套《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给予充分的肯定。

当然,这套书值得肯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跟汤老师交流的时候也提过)。很多年以前,我就读了汤老师的一些研究成果,也读了今天在座诸位老师的很多研究成果—这些都给我带来了很多启发。我想,今天大家所坚持的通俗文学研究,与郑振铎、胡适的通俗文学研究,应该有一种知识范式上的区分。今天,我们更应该强调20世纪以来中国独特的文化发展和社会史建构的历程中所形成的通俗文学发展形态和文体内涵。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以汤哲声教授为代表的这样一个重大课题的研究成果,在以下三个方面取得了值得肯定的成就。

第一,是基于百年中国现代政治历史发展的独特背景,相对系统化、体系化地建立了中国现当代或者说百年中国通俗文学史论—这不是建立了通俗文学史,而是建立了通俗文学史论。我们来看一看五卷本当中,尤其是“史学书写卷”这一卷,非常具有以论证史、以史立论的价值。从通俗文学概念的考辨,到通俗文学内在发展的文化逻辑的解析,都非常值得认可。这样的百年文学历史的研究,不仅仅是简单的文献搜集和汇编,而是对通俗文学发展的历史论、社会学论和价值论进行了综合的编校。我想,这个研究成果是值得肯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可以成为通俗文学学科研究的基础。

第二,是基本形成了通俗文学研究的学科范式,从市场的、价值的到文学的、社会学的这样一种研究范式,是不是也可以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确立通俗文学学科这样一个更广义的范畴?我觉得是可以的。

第三,是这套丛书突出了市场价值与文学价值相结合的研究视角。对于这样的视角,我个人是非常感兴趣的。它充分凸显了市场的影响和文学内在发展脉络之间的相互沟通、相互阐释、相互交织和相互纠缠的情况。强调市场决定或者强调价值决定,这在经典文学研究和娱乐文学研究当中往往各有偏重。而这套丛书的学术理路所凸显的视角,能够将两者做到非常好的统一。

当然,如果说这套书未来还有修订或者进一步延展的可能性的话,我想有一些方面还可以作更深入的探讨和研究。

首先,目前“市场运作与阅读调查卷”的调查对象的选择可以再细致和精确。这个调查的原则是随机选择,在统计研究当中可以有“随机”这样的方式,但是,希望随机的数量更丰富一些,以期充分体现在不同的地域同样的通俗文学所具有的完全不同的价值内涵。比如,琼瑶小说在香港可能就没有太大的价值和意义,没有太大的社会影响。但是在内地,琼瑶小说这样一种文本,它的价值内涵绝然不同。琼瑶小说等通俗文学在内地承担了“情感启蒙”的功能,在香港和澳门这个功能是不明显的。所以,阅读调查是不是可以更细化,像琼瑶小说这样一些研究对象,在未来的研究当中是不是可以补充进去?

其次,通俗文学价值评估的研究,应该非常重视文学制度的研究。通俗文学实际上是特定文学制度中建立起来的重要的文学形式,是特定文学制度的一种“结果”。所以,开拓通俗文学制度研究,应该是呈现中国通俗文学发展的重要视角和层面。

最后是一个小小的建议,汤老师的团队在条件允许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建立全书索引?因为通俗文学涉及很多的人、事、杂志等—当然他们已经做了很多这样的工作,包括一些通俗作家的小传和杂志、媒介的介绍,包括大事记。如果再建立一套全书索引,那么从概念的使用到人名再到作品,会更好地便于读者使用这套书。目前,我国优秀图书的评选机制当中,对于学术出版的索引机制还是有特别强调的,所以,我提出这一点建议。

总体来看,通俗文学研究既要有历史的视角,就是文学史料的这样一种眼光(现代文学的很多研究目前特别重视史料),同时还要有使命这样一个视角。在此基础之上,还要特别强调中国现代文学,包括通俗文学研究中的社会发展、哲学认知范式的转变,以及文体政治学和文体哲学内涵的演变对于一种文学形态的影响等命题。

以上种种来自于阅读汤哲声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重大课题成果的心得。谢谢各位的耐心!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我是一个门外汉,借此机会正好求教于各位方家,请大家批评和指正!

周志雄(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非常高兴能够参加这个会议,各位老师的发言我都认真听了,很有启发。首先要祝贺汤哲声老师这套重要的成果出版。很多年前,在我开始研究网络文学的时候,我就读汤哲声老师的书,还有范伯群老师一系列的书,以及李勇老师的《通俗文学理论》,这些书我都会推荐给我的研究生看,对我的研究帮助也非常大。

今天这样一套重要的重大项目的集体成果,对于我今后研究网络文学,在很多方面都是非常有帮助的。这套书以史料梳理、市场调研、理论建构等方式认识百年中国通俗文学的价值,前面各位老师发言里讲的,我都非常认同。我在这里重点谈一下这套书里涉及网络文学的部分。

汤哲声老师对网络文学的定位是非常高的,他把中国网络文学与中国近现代以来的通俗文学做了一个整体的勾连。他认为,在中国通俗文学的实践中,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和当代的网络小说是当代通俗文学创作中的两座高峰。汤哲声老师的定位和判断,为网络文学研究提供了非常坚实的理论支持。由于手中的书不全,我没有看到马季老师的“网络文学卷”,十分遗憾。目前,在看到的这三本书中的网络文学部分,我觉得有些地方还是可以继续修订的。

一是对网络小说论述对象的选择。网络文学大事记的呈现是偏简略的。比如,“大事记卷(上下册)”写到了2018年,从1998年到2018年的21年的时间中,网络文学大事记部分只有33个页码。而前面民国时期的现代文学部分,1921年就有26个页码,后面还有很多某一年的大事记就有二三十个页码的情况,一年的大事记就相当于网络文学1998年到2018年21年的体量。提到的作家,就是流潋紫、蒋胜男、南派三叔、天下霸唱等,这些作家基本上都是2010年之前出名的,2010年之后出名的作家,以及移动互联网普及之后的网络小说发展现状,涉及的还不多。选入的作家作品主要是以出版的作品为主,没有出版的小说很少被纳入到研究视野中,“大事记卷”这一部分忽略了一些重要内容。

相应的章节内容,“史学书写卷”的当代部分一共10章,网络小说占3章。这里涉及的几代作家,如“三驾马车”、慕容雪村,作品如《诛仙》《盗墓笔记》《鬼吹灯》,也都是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网络作家作品(由于没有看到马老师那本书,可能我讲的是不客观的,马老师应该会对网络文学专门予以关注)。“史学书写卷”对网络文学的论述,相对是比较简略的,后面修订的时候可以再全面完整一些。

刚才有老师谈到网络小说机制的研究,比如汤老师写的文学网站那部分,主要还是用21世纪初那几年文学网站的例子。从海外网络文学时期、BBS时期,再到商业网站VIP制度时期,此后,还有移动阅读时期、IP商业化时期,再到现在免费阅读的时期,整个网络小说的发展,汤老师只写到了前半段,近十年的这种新的变化,书里没有很清晰地体现。当然,如果马季老师的书里有这一部分的补充,那么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二是具体论述网络小说的价值时,谈到其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讲社会价值的时候,由于选择的对象主要是早期的网络小说,21世纪初的网络小说其价值倾向是反传统、反权威、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这些判断是没有问题的。但网络小说的社会价值不止于此,特别是后来的一些网络小说,它有很强的现实性,有很鲜明的主流化倾向,还有对中华文化传统价值的传承,这些是近十年网络文学发展中很重要的价值倾向。国家重视网络文学的原因,在于它是主流文学和商业文学的一个结合体,同时又是传承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载体。仁、义、礼、智、信在网络文学人物形象的塑造中都体现得非常清晰,这和现代文学将人物形象塑造成天使和魔鬼共存的写法是不同的。在网络小说中,主角所承载的价值观是非常正能量的。网络小说不讨论价值观,而是传播主流价值观。我认为,近十余年来,网络小说的价值观与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大致一致的。这与汤老师书中总结出来的网络小说的社会价值可能有一些不同。

三是如何认识网络文学的文学价值。前面吴秀明老师提到网络文学可以雅俗互动,汤老师在书里也讲到金庸的一些小说,以此来讨论网络文学的文学性传承。汤老师从共识性角度来分析,认为网络文学是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的延续和美学拓展。刚才周志强老师也讲到了这个意思—中国的网络小说不仅是通俗小说的延续,其实还有现代文学的传统在其中。像《无缝地带》(李枭)在上榜的时候,它的上榜词是这是一部“最接近纯文学的网络谍战小说”,它对人物心理的描写是非常细腻的。还有些历史小说,像《楚河汉界》(灰熊猫),写刘邦项羽争霸的故事,作者用现代的观点去解读当时刘邦、项羽的心理,非常生动地描述刘邦怎么成功,项羽怎么失败,完全颠覆了我们以前在《史记》中看到的项羽“有勇无谋”的印象,非常深入地对人物作了立体的呈现,项羽虽然失败了,但依然值得尊敬。还有如《大江东去》(阿耐)书写复杂的当代历史变革等。如果仅仅认为网络文学是通俗文学的延续,这些作品的文学价值是无法清晰地描述的。

网络小说其实是复杂多变的,它不仅仅是通俗小说。比如网络小说里有“小白文”和“文青文”的差异。有些“文青文”其实是很文艺的,描写也很细腻。总而言之,它不是一种简单的类型文学,它积极吸收了“五四”以来西方现代文学的写法。当然,它的主流是通俗文学,它不是先锋小说,但它融合了现代文学传统来书写当代社会生活。

因为我没有看到整套书,只能就目前所读到的有关网络小说的这一部分提一点我的看法。对汤哲声老师的这套书,我是非常敬佩的,书中对中国近现代以来通俗文学的研究非常有深度,对我非常有启发。向汤老师致敬,祝贺这套书的出版,也祝贺研讨会圆满成功。谢谢大家!

戎文敏(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很高兴在这里参加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研究高峰论坛暨汤哲声教授主编的《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新书发布会,与各位专家学者共同研讨。我谨代表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对这套书的出版,向汤哲声先生及其带领的编纂团队表示诚挚的祝贺,向在这套书出版过程中给予关心帮助的苏州大学文学院以及各位领导和专家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与苏大文学院的友谊由来已久,一代代的苏大学者为苏教社学术图书的出版作出了重要贡献。去年此时,我们两家单位共同成立了“凤凰·苏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与出版中心”,汤哲声教授主编的这套《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就是中心成立后结出的第一个硕果!

本套书由去年刚刚荣休的章俊弟编审策划,入选了“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此后在苏教社文化学术出版中心李明非主任的带领下,周敬芝、王岚、王建军、刘国颖、陆旬等业务骨干,认真编校审读,核查引文,力争打造通俗文学研究的精品图书,进一步提升苏教社通俗文学研究领域图书出版的品牌价值。

通俗文学具有很强的社会文化性和生活体验性。百年中国通俗文学既是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也是现当代中国老百姓生活形态的文学呈现。分析和批评百年中国通俗文学对引导读者正确认识中国现当代社会发展过程有着积极的引导作用,对甄别社会热点文化现象和解析问题有着很好的理论和形象的启示。

我本人虽然是语言学研究专业的,但也是还珠楼主的忠实读者,《蜀山剑侠传》百读不厌,让人爱不释手。像这样优秀的作家作品长期以来却没有进入文学史家的视野,获得应有的地位,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我们苏大的通俗文学研究团队不仅为通俗文学作家作品正名,提出现代文学史雅俗双翼齐飞,而且在此基础上,汤老师带领的团队建立了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的评价体系,从对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的史学地位的思考转为对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价值体系的研究。这是过去未曾重视的领域,存有较大的学术空间,意义重大。本套书还将20年来中国的网络小说,一些过去很少研究但很重要的现代通俗文学作家作品、当代通俗文学作家作品等第一次纳入了价值评估体系,具有开创意义。

最后,我向汤老师及其带领的团队再次表示感谢,感谢你们为填平雅俗鸿沟作出的不懈努力,并对你们不断探索的勇气和求真务实的学术精神表示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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