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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村庄

2022-03-18乐心

莫愁·小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塘村哑巴老汉

穿过有草的土地,穿过开花的村庄,从一个村庄奔赴另一个村庄。我问起每一个陌生人:河水流向了何方?可听过一位盲人的野唱?可见过一座榆树掩映的院落,可认识一个叫芹的姑娘?那是我长大的故乡。

——老树

1

后塘村是个“轿子地”,前后左右各有一座桥,村庄居中间,形状好似从前四人抬的轿子。

蓑衣桥村总让人想起唐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龙窠村真的住过皇帝吗?早先叫芦花岸其实也很美啊。

水母村是许墓村的演变?水网密织的太湖之滨,一个叫水母的村庄蛮有温情的。

……

我和郁君走在路上,你一言我一句说着从前的村庄。郁君是老队长的外孙,他家与我家是故交。此次受我之邀,陪我到几个老村落看看。

时令已过立夏节气,植物散发出成长成熟的气息。从周铁小镇出来往东走,路上见一老汉头戴遮阳帽,骑着三轮车过来,郁君上前询问,请问龙窠村是朝前面走吗?

老汉下车,张口说不出话,手指着前方,又一个劲地摇头。这时,旁边过来一位胖阿姆跟我们讲,龙窠村全部拆除了,没有这个村庄了呀。又说,他是个哑巴。

老汉不会说话,但耳朵听得到,他冲我笑笑。我突然觉得他好面熟,猛地想起了一个人,小学同学尹伟峰。我问老汉,你是龙窠村尹伟峰的父亲?老人点点头。

听说我是他儿子的同学,哑巴老人热切地张开嘴跟我说话,从他口型中我分辨出了意思:“我带你们去。”

他把三轮车停在路边,领我们走过一长段路,在一大片荒草丛生的区域停下,指指依稀可见的墙基,表示这就是龙窠村的村庄。我四顾眺望,哪里还有村庄的影子,村庄的旧址上残留着破砖碎瓦,远处是工厂的厂房。

哑巴老汉用手比画着,问我要笔和纸,然后坐在树荫下书写。他不会说话,却能写一手好字。他写道:“过去这里叫芦花岸,相传有位皇帝受难,想过太湖去马山,就住在我村。皇帝住过的地方是吉祥的,后来人们就把村庄叫作龙窠,延续至今……我的家乡真是美,后面有条大河,村前有条大路,再前面的地方是太湖,我们小辰光总去那里放牛割草。”

看哑巴老人书写龙窠村的来历,我忍不住感叹,芦花岸,好有诗意的名字。太湖之滨,芦花似雪的季节,浩渺的湖水,无边芦苇,恰如古诗描绘的那样: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我跟哑巴老人说,这个村也出了不少名人呐,著名画家尹瘦石祖上好像是龙窠人,原湖北省委书记蒋祝平也是这个村子走出去的。哑巴老人听了我的话接着写道:“祝平是我童年的好玩伴,他家是木匠家庭,修理渔船,父亲叫……”写到这里时,他稍一停顿,大概是一时想不起叫什么了。但他马上笑了,因为他想起来了,“童年时光,我俩一块下河玩游水,前几年祝平回乡还拍拍我的肩膀,讲幼时玩水的趣事,还跟我合影了。”他又写道,“我叫尹金生,现年82岁,1952年当兵,1961年回家,一直当农人,现身体残疾。”

2

我很庆幸今天碰对了人,对自己的村庄怀有感情,能讲出村庄的来历。先前我到后塘村、浯溪村、夏村去,消逝的村庄被清空为零,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村里的年轻人走进了城市,中老年人拿到了拆迁房开始享受城镇生活,问起村里以前的牌坊和村名的来历,不少人摇头说不清楚。

我向哑巴老人竖起了大拇指,他咧开缺牙的嘴笑了。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他了,这个村上有我许多同学,尹伟峰、尹勇勇、尹巧仙、尹六妹、尹赛金,我小时候经常到村子里去玩,所以也认识同学家的大人。印象中他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怎么会讲不出话来了?我问他。他指指有伤疤的喉部连说带比画,大致意思是说十八年前得病动了手术,声带坏了。

我记得哑巴老汉和尹勇勇的父亲农闲时做豆腐拿到小镇上来卖的,尹巧仙的父亲是换糖佬,挑着箩筐敲着小铜锣走村串巷,身后总是跟着一群馋糖吃的孩子。

龙窠村离小镇很近,只有一里多路,村里的孩子都到镇上的学校来就读。秋冬季,尹巧仙、尹六妹会在书包里塞几个烘山芋,用手帕包着带到学校给我吃。乡下铁锅土灶上烘的山芋,表面微焦的一层特别香甜,而我也将父亲印刷厂切下的边角纸送她们做草稿本,这是镇上孩子与乡村孩子的友谊。那时候,学校经常组织学生课余时间拾废铜烂铁、割草积肥等活动,有一年学校还让大家捉癞蛤蟆上交,取它身上的蟾酥及蟾衣做中药材。癞蛤蟆俗称癞个宝,表皮上有许多让人肉麻的疙瘩。据说蟾酥有毒,溅到人眼睛里会瞎眼,这听起来怪吓人的。对于乡村的孩子来说,捉十只癞个宝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对镇上的女孩子来说太难了。癞个宝隐藏在泥穴草丛边,夜晚及黄昏出来活动,我总也捉不到,幸好有龙窠村的同学帮忙,带我转田埂守洞穴,帮我完成了任务。

记得那时的村庄,房前青青菜园,屋后竹林果树,农舍、院墙,篱笆、草垛,猪圈……春天油菜花开满了田野,像打翻了香料瓶子一样好闻。秋天芦花飘飞,湖鸟像箭一般掠过水面划过一道直线。而今我站在一片废墟前,寂寥空旷,再也看不到村民的身影,村庄就像飘在天际的彩虹消逝了,成了遥远的记忆。

3

告别哑巴老汉已是中午时分,我和郁君回到小镇上,小平请我们在一家小饭店吃饭。小平和郁君都是后塘村人,他们的父母辈以前上街到镇上来都在我家落脚,用小平的话来讲我们是老親戚。

我老家住周铁镇东街,东街上过去开着南货店、窑货店、日杂店、裁缝店、油条大饼店等商铺。乡间一早来卖菜的,进茶馆吃茶的人,鸡叫头遍就提篮挑担上街来了。乡村的人把周铁小镇称作桥头,上街赶集叫“上桥头”。庄户人赶完早市,通常会在镇上沿街的人家落落脚,坐坐再回去。落脚的人家一般是固定的,比如,我家主要是后塘村和蓑衣桥村的农户。

那个时候我们家兄妹三个经常到后塘村、蓑衣桥村走亲戚。走在村里,只要说桥头来的,讲我娘的名字,家家都待我们客气得不得了,但我们一般是到胡盘生家,到老队长家。胡盘生是小平的父亲,老队长是郁君的外公。

那时的乡村人情味浓。立夏时节,青蚕豆子上市,后塘人家总会隔天送一篮蚕豆到小镇来,鲜美的蚕豆我们不仅当菜吃,盛上满满一碗像饭一样当饱吃。六月十九做馒头,他们用甜白酒发酵做馒头,有长豆馅、笋干馅、马兰馅、糯米馅,这是乡下的吃食。装馒头的篮子红纱巾一披,送到镇上亲戚家,乡情像米酒一样香醇。到冬至过后,镇上的人家开始淘年磨,选一个阳光晴好的天气,我娘将糯米、粳米按比例掺和,淘洗清爽后晾晒一个日头,装在稻箩里,挑到后塘村去牵磨。小平家有只大石磨,磨上有一个丁字形的木头架子,架子牵杠一头的绳子固定在楼板上。一人在磨盘龙头上投米,另外两人不停地推拉牵杠,推呀拉呀,石磨缝里流泻出粉末来。

那些乡村生活场景至今想来亲切,许多人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后塘村现在整体拆迁消失了,小平和郁君各拆到两三套商品房,他们现在都住在镇区。我们坐在小饭店里讲村里的河流、老井、古树、牌坊,讲后塘村的人和事,很容易就记起家园、童年、亲人、归宿这些已经被淡漠的词。

乐心:本名冯乐心,资深媒体人,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集多部。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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