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2022-03-18高桂荇
过中秋,图的是个团圆。
往年中秋节,丈母娘大都到我家,喝点酒,一起敬月。今年,丈母娘身体不太好,住在小舅子那儿,不回来。小舅子做生意,在苏南三十年了。我和爱人姐妹仨商量妥了,中秋前一天,从苏北小城开拔常熟。
岳父走了九年了,丈母娘一人在乡下,侍弄十几亩庄稼。鸡鸭猪羊,有窝有圈。逢年过节,我们不是去乡下陪她,就是带她来城里。劝她少种些地,流转给邻里,她舍不得。田地,是她的命根子。几年过去了,丈母娘还忙着七八亩田,耕种,灌溉,治虫,收割,一着不让。年岁不饶人。去年秋后,打好黄豆,卖掉后,丈母娘倒下了。送她住院挂水,好了些,但神力已大不如前。今年春上,又是一睡不起。丈母娘有糖尿病,高血压,心脏也不好。入院治疗一个疗程,好转一点。丈母娘焦躁不息,嚷着要回家。硬撑着多挂了几天水,她拔下针头,下楼,回乡。毕竟八十岁的人了,独在老家,哪个放心?我们都要上班,小舅子要开店。我是大姐夫,家里的老大,理应挑个头。我想了个两全的办法,找个保姆。月支共摊,我出大头;或住在老家,或在小城。好在小舅子城里有别墅,刚装修,平日也空着。两样,随丈母娘拣。好说丑说,几乎把一根稻草说得竖起来,丈母娘支吾答应。当即,我紧锣密鼓地物色保姆。谁知,两天后的早上,丈母娘“背信弃义”,推翻我所有完美计划,离乡背井,跟随小舅子远去苏南。原因很简单:怕我们花冤枉钱,也心疼她儿子心挂两头,荒了生意。
车子往前开,天也越来越亮,我从遐思中回到现实。惶惶然一路,小堵几度。不过,水、鸡蛋和面包,一应俱全。要是长时间拥塞,我们自有对策。还好,天助良人。到常熟,是上午十点半,太阳艳艳在天。七绕八弯,车子停在城脚一个小区。眼前一栋小楼,便是小舅子的租房。丈母娘站在院门口,看见我们,身子前倾,似乎要迈步,但终未动脚。
后备厢塞得满满的,几乎透不过气来。还有些东西,放在后排座椅下,爱人姐妹仨屈腿一路。因是来看母亲,忘了局促不适,倒是乐而快慰的。牛奶、草鸡蛋、月饼、米、烟酒茶,宰好的鸡子、板鸭、海鱼,菜籽油是新榨的。丈母娘在外,念家是肯定的。所以,我们到地里摘了牛腿子南瓜,拔了花生,买了许河猪头肉,意在让她尝尝家乡的味道,消解乡愁。小舅子夫妻俩笑得合不拢嘴,诺诺连声:“这么多!这么多!”
丈母娘瘦瘦的,小小的。在爱人的搀扶下,走近小楼厅门,缓缓地坐上那张有点破的藤椅。手臂哆嗦,一直在微笑。眼睛红红的,泪光闪烁。一别三个月了,上次见她还是陪她过七十九岁生日的时候。苏北风俗,老人生日都是“做九不做十”。我们在小城大酒店摆了几十桌,把丈母娘老家邻居、庄客请到城里,我们负责接送……此时,姐妹仨的眼睛,也潮湿了。丈母娘就两只手,没法一下搂住三个姑娘。就这个摸摸,那个撸撸。母女们都不说话,就这样久久地望着,相互攥着手。
楼厅墙壁贴着一张小楼结构图,小舅子说,这栋小楼住着八户人家,开网吧的,炸面卷的,拾荒的,厂里做活的,招商场打工的,除自己,清一色的都是温州人。我眼落四处,细细打量起来。小楼西,是一条河,清澈汪汪。河畔,长着一畦畦黄豆。围墙上爬着一溜丝瓜藤,墙根安顿了一个泡沫盒子,里面长了一撮小葱。院门两侧,还有端午时节的青艾和菖蒲,蒲枯弯曲,艾叶萎卷,系着的红飘带褪色泛白。院角堆着一摞摞包装纸箱,凌乱。门檐立柱上,挂着一串枯红的辣椒。一块米把长的破板,搁在台阶上,让老人好走路。紧靠院东墙,打了一口井,好像久不辘水。因为井口上摊着一张木板,是小舅子家的菜台。南墙下是一条水槽,八个水龙头颈处,分设八户水表。一弯楼梯,旋转引向二楼。一楼大厅东房,就是小舅子一家吃睡的地方。白天,房客都出去做事了,小楼空荡荡的,只剩下丈母娘一人。
早上小舅子把丈母娘的折叠床收起来,立在大厅。腾出一方地,摆开折叠桌,以便我们一家七八口人吃饭。
中饭是小舅母忙的。早上四点没出头,丈母娘就催促小舅母起身去菜场采买。三天前,我电告小舅子,说想去常熟陪老人过节。小舅子告诉我们,丈母娘当时笑逐颜开,急切地问:“可是真的?”得到笃定的回答后,丈母娘高兴地在房里团团转,没主意似的,嘴里絮絮叨叨,不知所云。本想在酒店宴请丈母娘的,考虑常熟的招商场流誉广布,八面人士密集,防疫如关。所以,我对小舅子说,就在家里吃,烧肉煮鱼,再弄点蔬菜。小舅母很当回事地款待我们。买了新蛏,挺贵的。红烧肉,是早上烧好的。就一个煤气灶头,不大点工夫,小舅母烧炒了一桌菜。十一点,便招呼我们吃饭。凳子不够,大油漆桶上铺一张报纸,就变成了圆凳。我坐上去,舒服,很养屁股。喝酒,笑谈,其乐融融。丈母娘很少吃菜,净望着我们吃。兴奋之情,久溢不散。
停箸收碗,饭后闲谈。丈母娘说小舅母的好,忙给她吃,有鱼有肉。帮她洗澡、洗头。清早、傍晚,带她去楼西的小公园散步。她不想动,但小舅母不放过,拖着、拽着,叫她手舞足蹈,活动身子。替她举臂,数到二十个数才算好。丈母娘说,别的都好,就是眼睛看不清,舌头不大转得起来,浑身没力气。她是每天服药的,可还是不济。我们听得心里揪着一般,一阵阵的凄惶,无奈。她问及老家的屋子、庄稼,再就是邻居。特别关照小姨子,帮她养好那条小白狗。说这些的时候,丈母娘有些动情,仿佛人就站在老家屋子的东山墙下,吹着风,田里的稻子一片金黄……爱人嘱咐她,放一百个心,我们常回家开窗透气,庄稼有二姨子代种代收。叮咛丈母娘,安心地在小舅子身边,不乱跑,少抽烟,多动动,听儿媳的话,隔一些时日,我们带她回老家。丈母娘孩子一样地点头,我心里不禁泛起酸楚。
说了有时辰,丈母娘还没忘记我有午睡的习惯。她把人都喊到大厅,让我一个人在房里安睡。我睡了半个钟头起来,见他们个个脸上是汗,大厅没有空调,便赶紧让他们进房间凉一会儿。小姨子会理发,这当儿,替丈母娘修剪了头发。两点钟了,怕路上不顺,我决意告别。丈母娘扭住爱人的胳膊,不放手。三姐妹左拉右扯的,就是不移步,还有好多话要说。终于还是要走,老少都依依不舍的。
阳光正烈,车子启动了。声音呜呜,车顶颤颤。小舅子夫妻倆一人一边,搀着、撑着丈母娘两臂,定定地站在院门外送别。我心里突然很是怜惜,舍不得。丈母娘垂垂老矣,有病缠身。小舅子两人年过半百,身子骨也不硬朗,在这里打拼,还要照顾老人。瞬间,我感到自己有些不孝,没有照应周全,面有愧色。此刻,三姐妹从车窗里伸出手,左右挥着,一个个止不住热泪盈眶。丈母娘弓着腰,似欲往前走,嘴在嗫嚅。我们油门一踩,徐徐上路。反光镜里,只见丈母娘已经转过身,面北而立……
高桂荇:中国辞赋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东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散文、辞赋百万字。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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