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小说中的“第三者”与婚外情叙事
2022-03-17宋雯
宋 雯
(五邑大学 文学院, 广东 江门 529020)
中国几千年来的男权文化传统,使得许多人在“性道德”和婚姻的问题上对男性和女性实行双重标准,在封建社会,男性可以娶多个妻子,而女性必须从一而终。不过随着封建制度的被推翻,现代社会的婚姻制度也由“一夫多妻”制转为了“一夫一妻”制,对此,一些知识分子表示积极拥护,如胡适就说:“夫妇之间的正当关系应该以异性的恋爱为主要元素,异性的恋爱专注在一个目的,情愿自己制裁性欲的自由,情愿永久和他所专注的目的共同生活,这便是正当的夫妇关系。人格的爱不是别的,就是这种正当的异性恋爱加上一种自觉性。”[1]在如火如荼的新文化运动中,“男女平等”作为一个重要议题凸显出来,对于传统女子“守节”“贞操”问题,周作人、胡适、鲁迅等皆发表了深刻见解。胡适《贞操问题》一文将矛头直刺传统伦理中女性对男性绝对义务的规定,认为“贞操”不应视为女性单方的,而应是男女双方共同遵守的伦理规范。
“男女平等”和现代婚恋观念的普及使得“第三者”、婚外情等问题得到关注。由于五四时期是一个全盘否定封建文化的时期,“个性解放”“民主”“自由”等都是当时最流行的口号,“包办婚姻”作为束缚人自由的封建婚姻制度自然受到了猛烈抨击,很多作家本人也深受“包办婚姻”之苦。在这样的情况下,出于两情相悦、自由恋爱而结合的婚外情就具有了反封建的意义。如庐隐的《一个著作家》、郭沫若的《漂流三部曲·十字架》、含星的《苦闷的灵魂》等都以婚外情叙事来表现对现代婚恋观念的认同和对传统旧式婚姻的抗拒。正如有的论者所言,此类作品“产生于个人与家族对立、西方个性主义思想与封建伦理道德对立的文化语境之中”,其中心主题乃是“个人要求自由解放的迫切性与封建家族制度、封建伦理道德的顽固性之间的矛盾”[2]。这些小说中的“婚外情”承载了民主、自由及个性解放的能指意义,它们以浓烈的启蒙,人道主义及革命色彩表现出对封建伦理道德规范和腐朽婚姻制度的冲击。
婚外情叙事的再次大规模出现是在20世纪80年代,很多特定时代的“无爱婚姻”也成了被重点审视的对象,由“无爱婚姻”催生出的婚外情在这里带上了历史反思的意味。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之所以在80年代受到广泛热议,正是因为这篇作品首次触及了特定年代缔结的“无爱婚姻”和婚后遇到真爱的冲突问题,《爱,是不能忘记的》以女儿的视角叙述了母亲生前一段不为人知的和有妇之夫的爱恋,被母亲至死不渝爱着的这个男人,风度翩翩,年轻的时候曾在上海做地下工作,一个老工人为了掩护他牺牲了生命,他就把照顾老工人孤苦无依的妻女看做了自己的责任,并娶了工人的女儿。这段出于道义的婚姻,与爱情无关。他在婚后和母亲相遇了,爱情在他们之间默默滋生,可两个清醒的知识分子都清楚地知道,他们不能放肆自己的感情。他们爱得克制、隐忍,一辈子连手都没有握过一次。母亲把对他的爱压进心底,写进日记,从日记里可看出,母亲对他的爱不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反而与日俱增,愈加浓烈。这篇小说在当时的文坛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刚刚过去的特定时代里,与“爱情”相关的小说几乎销声匿迹,而《爱,是不能忘记的》不但重点写了“爱情”,还是跟有妇之夫的婚外情,虽然这段婚外情的男女主人公连手都没握过,可在世俗的眼光中,这也是对伦理道德的冒犯,不过,不少评论家对这篇小说的评价很高,认为里面表现出来的“无爱婚姻”和爱而不得的苦闷起到了历史反思的作用。
《爱,是不能忘记的》可算是新时期婚外情叙事的开山之作,随着西方思潮的再次大量涌入,恩格斯的名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被大家广为传播并认可,关于婚姻、爱情问题的讨论大大多了起来,“爱情”又被放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爱情”在这时又披上了人道主义、理想主义及反世俗的外衣受到人们赞扬和歌颂。不过,虽然很多作家表现出了对无爱婚姻的同情,对由无爱婚姻催生出的婚外情也表现出深深的理解,可由于道德方面的顾忌,作家们还是对婚外情这种破坏婚姻契约,破坏社会秩序规则的行为持批判态度,如《东方女性》中的丈夫和剧团演员方我素在婚外情被公开后遭到了下放和批斗,妻子林清芬不但没有怨恨和报复,反而救下了欲自杀的方我素,并帮其接生了她和丈夫生的女孩,林清芬为了把女孩养大,也随夫下放,可是这个叫小朵的女孩在长大之后也成了别人的“第三者”,最终小朵得知了发生在养母和母亲身上的故事,母亲也亲自出来现身说法,她于是深感惭愧,决定从“第三者”的角色退出,这个结局具有道德训诫的意味。
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文化环境都比以前更加宽松,价值观日趋多元,小说中的婚外恋叙事就更为常见了,无论是在叙事内容、形式还是叙事伦理上都较之前有了更大的发展和变化。
一、平民立场与道德伦理色彩的减弱
20世纪80年代,很多小说家虽对出于真正爱情而缔结的婚外情普遍持同情和理解的态度,但却对这种行为并不支持,因为违背了婚姻契约的婚外情是不符合道德伦理规范的,是对新时期正在恢复和重建的社会秩序的破坏。因此,80年代小说中婚外恋当事人的结局都不算好,或以当事人受到感化,幡然醒悟,回归家庭告终。整体来看,80年代小说中的婚外情叙事有着较浓的道德伦理色彩,叙事者往往站在启蒙立场上来书写“第三者”和婚外情。
90年代小说中婚外情叙事的道德伦理色彩则大大减弱,从中我们看不到叙事者对婚外情的明确态度,由于很多作家在小说中把“第三者”设置为了主要叙事人,我们可看到“第三者”大量的内心活动和精神挣扎,这使得我们容易对这些“第三者”和婚外情产生深深同情。因为视角的选择往往使叙事话语带有意识形态性与情感倾向性,主要叙述者即使道德败坏,他(她)也能赢得几分同情与支持。特别是在很多女作家的小说中,“第三者”往往具有很多优秀的品质,她们独立、善良、勇敢、浪漫、不慕虚荣、不惧世俗眼光,仅仅是因为爱情才和有妇之夫走到了一起,这就使得她们和有妇之夫相爱的举动有了抗争和牺牲的意味,甚至带有了女权主义的色彩,而这些有妇之夫的懦弱、自私,对世俗流言的顾忌又加深了我们对“第三者”处境的同情。
《伴你到黎明》(张欣)中的安妮,是个孝顺且独立的现代都市女性,她和有妇之夫桑原的情感纠葛源于“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虽然两个人都在极力回避对方,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两个人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安妮从没逼过桑原离婚,可桑原妻子还是怒气冲冲找上了门,在众人面前打了她耳光,让她颜面尽失,她深爱着的桑原在此时不但没有挺身而出,“倒成了《六次危机》里的尼克松,来个避而不见”,连个电话也不敢给安妮打。《来来往往》(池莉)中的林珠美丽妩媚,业务能力也很强,尤为难得的是在一个处处机关暗设、陷阱遍布的商务竞争网里,她仍未失掉自己的初心,她仗义豪侠,明辨是非,坚决不被贿赂打动,不昧着良心做伪证,并不惜愤而辞职丢掉高薪,她让有妇之夫康伟业完成了一个男人在心理和生理双重意义上对自我、对女人的重新认识,对于康伟业来说,她就是一所学校。《危险的日常生活》(皮皮)则从妻子和情人两个人的视角来叙述了她们眼中的刘秉德。刘秉德的妻子是个恪守妇道,全心全意为家庭操劳的传统女人,但衰老得比丈夫快很多。“在与刘秉德同等年龄下,她臃肿得像个棉花包。”刘秉德不但不感激妻子为家庭做出的付出和牺牲,还嫌弃其没有魅力。他们的婚姻早已有名无实,分居十多年了,可由于太在乎面子,他们一直没能下定决心结束这段让双方都难受的婚姻。在妻子眼里,刘秉德是个无比自私的人,在家里少言寡语冷淡无比,却对情人有着说不完的情话,情书一封接着一封地写。可在刘秉德情人王黎的信中我们可看出情人对刘秉德也是不满的,“您对我过分的贪求,在我们最初的时间里给我造成了怎样的毁灭性的伤害。我绝望后的沉沦正是源于您的无休止的性要求。但是我又没有力量摆脱您,您还记得您曾经威胁过我吗?您发誓,要是我离开,您就把这一切都张扬出去”。从信的内容看,“第三者”王黎也是一个受害者,刘秉德在这里俨然成了一个男权的象征。《与往事干杯》(陈染)中的主人公肖濛也为自己和男邻居的婚外恋找到了合理的理由,第一,男邻居和他妻子早已没了爱情,经常吵闹;第二,是男邻居主动诱惑自己的。在小说中我们能看见肖濛大段大段的心理独白,如“无论我是否真正爱过他,只要与他在一起,我现在肯定会有一个宁和的家,有一个父亲般时时精心保护我的男人”。因此,作为“第三者”的楚楚可怜的“肖濛”并不能让我们激起对她破坏别人婚姻的行为的怨恨。
还有的小说中的婚外情叙事不但让读者对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恨不起来,还让我们对这些出轨的男人也产生了极大同情,如《桑烟为谁升起》(蒋子丹)中的宁羽之所以出轨,是因为他和妻子在性方面不和谐,他性欲旺盛,而妻子萧芒从一开始就对性持抵触态度,在《桑烟为谁升起》中有大量关于萧芒成长过程的回顾,由此我们能看到男权社会中的一个女性如何一步步把男权社会性别规范内化为内心的道德律令,将自己禁锢起来。男权社会将足够的罪责强加给女人,就像埃莱娜·西苏说的,她们“事事有罪,处处有罪:因为有欲望和没有欲望而负罪;因为太冷淡和太‘热烈’而负罪;因为既不冷淡又不‘热烈’而负罪;因为太过分的母性和不足够的母性而负罪;因为生孩子和不生孩子而负罪,因为抚养孩子和不抚养孩子而负罪……”[3]194性的不和谐影响了原本美满的夫妻关系,苦闷压抑的宁羽只能到外面去寻求欲望的释放,不过在宁羽死后,小说借“第三者”之口表明宁羽还是爱着妻子的:“宁羽要是不死,他肯定会回头来求你,其实我也明白,他更爱的是你。他对我说过,你最让他伤心的是知道了我们的事之后一言不发,好像完全不在乎他。”这使得宁羽和那些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有了明显区别。《周渔的火车》则把“第三者”李兰对情人陈清的爱写得超凡脱俗又轰轰烈烈,李兰才貌双全,而陈清是个相貌平庸,各方面都平平的普通电工,李兰对陈清的爱,不带丝毫功利的色彩,陈清在她面前很放松,因为他在妻子周渔面前习惯了扮演模范丈夫的角色,而李兰鼓励他做自己,这使得他找回了久违的自我。在李兰面前,陈清倾吐了对婚姻,对妻子的真实看法,让我们看到了陈清在婚姻中的苦闷和无处诉说的无奈。如果说,陈清在妻子周渔面前展现的是他的“伪自我”,那么他在李兰面前展现的就是他的“原始自我”,因此他和李兰在一起是开心的,可他面对周渔的时候,他又被强烈的负疚感所撕扯,意外触电身亡的结局对他来说或许是种解脱。在他死后一年,李兰选择了触电自杀随他而去,而妻子周渔在悲痛了一年后还是选择嫁给了别人,叙述者似乎要证明,情人李兰对陈清的感情比妻子周渔对陈清的感情要深重得多。这使得陈清和李兰的婚外情甚至带上了神圣的色彩。在这两篇小说中,“第三者”对情人的爱都无怨无悔至死不渝,而丈夫则都处于精神挣扎中,他们的死亡结束了自己和妻子、情人的情感纠葛,也使得他们的婚外情带上了几分凄美。
二、“无爱之性”和欲望场景的凸显
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很多小说虽然写到了婚外情,可是这些婚外情叙事多是突出“情”的,而“性”往往被有意忽略。如《美的结构》(陆星儿)特意交代了“第三者”林楠的相貌并没有郑涛声的妻子婷兰漂亮,郑涛声并不是因为贪恋美色才和林楠走到了一起,而是因为两人有着共同语言和爱好。“这是些婚姻外的爱情故事,换言之,是对婚外恋情充满同情、乃至深情的书写;但是,这是些绝对纯洁的、剔除了身体欲望的心灵之爱”[4]42。中国的禁欲文化传统源远流长,中国人历来就耻于在公开场合谈性,虽然随着西方思潮的涌入,启蒙文化的兴起,“性”作为人的原欲得到了承认,可是“性”的地位也是要远远低于“情”的地位的。因此,作家们多强调爱情的神圣,爱情对世俗道德规范的冲击,却习惯对“性”避而不谈或一笔带过。直到80年代中后期,尼采的“酒神精神”等西方学说在中国传播流行,加之日趋宽松的社会文化环境,小说中的“性”描写渐渐多了起来,到了90年代,小说中的“性”已经成了很平常的事物,婚外情叙事也不像之前小说那样多是出于对婚姻的不满和对爱情的追求,“性”的一面被突出了出来。爱性分离的婚外情随处可见。
《不谈爱情》(池莉)中的梅莹是一名外科医生,徐娘半老却风韵十足,她和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庄建非的婚外情完全是出于“性”的需要,庄建非也有家室,可是“当梅莹的肉体横陈在他面前时,他显出了初欢的笨拙和羞涩”。年轻的庄建非对梅莹十分迷恋,甚至想到要抛弃妻子和梅莹结婚,可成熟老练的梅莹明确告诉庄建非不会和他结婚,哪怕她发疯地迷恋他的肉体也不会和他结婚,因为她的婚姻幸福美满,她的丈夫、儿子和媳妇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因为“生活内容比男女之间的性的内容要多得多”。《秋之迷惘》(张秀枫)中的杂志社副主编叶千章和《不谈爱情》中的梅莹一样,和别人发生婚外情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肉体上的满足。这篇小说以叶千章为主要叙述者,跟随着叶千章的叙述,我们能看到叶千章一步步被“弥雪雪”诱惑的过程与出轨时的心理挣扎。叶千章和弥雪雪都是有家庭的人,叶千章的妻子芹菲非常贤惠能干,可是她的付出并未换来丈夫的感激,反而被丈夫嫌弃感情和肉体都粗糙。叶千章对她早已没了爱,但又不愿意放弃自己这个虽然食之无味却弃之可惜的安稳小家庭,“弥雪雪”和他的想法也是相似的,他们清楚明白他们在一起不过是权色交易,一个寻求权力的保护,一个为了满足生理欲望而已,因此他们都不愿离婚,“不愿家庭发生地震”。这些作品中的婚外情都是有性无爱的,这与90年代流行的解构“神圣”,解构“爱情”等后现代主义思潮有关。
在一些受女性主义影响的女作家的婚外情叙事中,我们能看到更多的女性对“性”的细致感受和享受。在漫长的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性欲望和性感受一直像一块不为人知的黑暗大陆,从羞于谈“性”到大大方方承认对“性”的欲望再到对性体验的细致书写,这是女性话语从无到有,慢慢建立的过程,也是女性自我慢慢苏醒的过程。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埃莱娜·西苏说:“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涌泉才会喷涌。……她的肉体在讲真话,她在表白自己的内心。事实上,她通过媒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了,她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 “妇女的身体带着一千零一个通向激情的门槛,一旦她通过粉碎枷锁、摆脱监视而让它明确表达出四通八达贯穿全身的丰富的含义时,就将让陈旧的、一成不变的母语以多种语言发出回响。”[3]194-201如《致命的飞翔》(林白)中,“我”和“北诺”都是“第三者”,小说大篇幅描绘的,不是“我”和“北诺”对于破坏别人家庭这一行为的不安和精神挣扎,而是“我”和“北诺”对于“性”的渴望和心安理得的享受,“我”在登陆身下想象自己是妓女,“那个无耻的字眼使我感到了刺激和快感,干涩的感觉顷刻变光滑了,像手握着无鳞的鱼那样有种滑腻的感觉”。小说还运用了现代派手法将“我”和“北诺”的性爱体验混在一起写:“潮涌来临,我们体内的液汁使我们的身体闪闪发亮,我身体的起伏越来越大。”虽然“我”有时也在思考情人登陆是否在更大程度上把“我”仅仅作为一个性的器官而不是作为一个特异有价值的女人,可是“我”依然享受“性”带来的快感。“北诺”在陪情人上床时也会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性交易,而是出于自己生理的需要。比起之前的小说,《致命的飞翔》对于女性“性”欲望和性体验的袒露显得赤裸而直接,丝毫没有遮遮掩掩忸怩作态之感。
这些作品中的婚外情都是有性无爱的,都有意地回避了对爱情的谈论,这与90年代流行的解构“神圣”,解构“爱情”等后现代主义思潮有关,也反映出人们在社会转型期的迷惘和空虚,借用小说《守望空心岁月》中的一句话来说:“整个九十年代,也许就只有喜欢和好感,一切都表面化了,不再深入骨髓了。”
三、对现代文明的批判
现代社会虽然在经济、科技等方面都进入一个高速发展的阶段,人们的生活也显得更加丰富多彩,可是很多现代人却并没因此比前人更快乐,他们在这个物质文明发达的社会不自觉地进入了一种机械式的被动生存状态,他们创造了工具,创造了科技,把赚钱视为人生最高目的,却在无形中把自己也变成了工具。如果说现代社会是一个高速运转的齿轮,那么这些奔波劳碌的现代人就是这齿轮上的一环。“在这里,赋予一种生活以意义或评价一种生活的价值标尺主要是技术或数字,生活基本上成为一件与心灵无关的事,套用一个物理学术语——一种‘离心’的生活。”[5]35在这种“离心”的生活状态下,很多现代人的生命力和心灵都渐渐萎缩,当他们走入婚姻,自然也会让婚姻也跟着失去活力。在这种状况下登场的婚外情就具有了反抗现代文明对人的异化,呼唤原始生命力的意味。
如在迟子建的《微风入林》中,卫生院护士方雪贞和丈夫陈奎的关系陷入僵局,陈奎的萎靡和颓废让两人的感情变得愈加冷淡,在一次接诊之后,年仅四十的方雪贞发现自己月事突然不再来临,她将此事归为受到接诊病人孟和哲的惊吓的缘故。孟和哲是个和陈奎完全相反的,充满了旺盛原始生命力的鄂伦春男人,当他得知方雪贞因他将月事“吓”得不再来临之后,竟然用“性”的方式为她治疗。在常人眼里,和配偶之外的人发生性关系属于婚外情,而婚外情是不道德的,肮脏的,见不得光的,可是在迟子建的笔下,这桩常人眼里的婚外情竟然显得神圣而唯美:“方雪贞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结合,仿佛酒至半酣,飘然欲仙,有如在银河中做爱。孟和哲就像一株充满了旺盛生命力的树,不惧她体内的严寒,傲然地舒展着韧性而强健的身躯,激情荡漾地持久地歌唱着。”在方雪贞的“病”治好之后,孟和哲又坚决地走掉,我们很难用世俗道德规范来评价二人的行为,不过这个雄壮威武的鄂伦春男人,俨然已成了生命力和活力的象征。
刁斗的《作为一场艺术的谋杀》中的“国”是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功男人,他对待事业一丝不苟,可他也是一个爱拈花惹草的男人,多年来,他总是满腔热忱地喜爱着和征服着众多女人,在还没离婚前就是如此。他热衷猎艳的游戏,并不是因为他感情有多么丰富,而是因为“在与频繁更迭着的女人的欢爱中,他能得到一种超越肉体的精神的满足。他把这种纯粹封闭的自我心间的心理满足当成提升自己自信和勇气的主要能源,他的生活状态和生命活力都会因之而变得辉煌和强盛”。婚外情对于“国”来说,是单调生活的调剂品,他需要从充满刺激的婚外情中体会到一种将生命激活的快感,因为他在事业和社会生活中习惯了顺应他人的期待,他的“原始自我”一直被深深压抑着。他对他的情人坦言:“我想活得本色一点,原始一点。”婚外情对于他而言,就是让他找回自己原始生命力的一个载体。
四、黯淡围城生活的一抹光亮
曾经相爱的两个人由恋爱走进婚姻,关系肯定会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化,因为恋爱时的激情虽然令人心醉神迷,却像熊熊燃烧的大火一样不能持久,不管婚前爱得多么轰轰烈烈,到婚后都不得不面对激情褪去的现实,婚后生活充满着柴米油盐和一地鸡毛,重复、琐碎、单调,恋爱时的风花雪月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婚姻生活变得像西西弗斯推巨石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仿佛看不到尽头。婚外情对于黯淡围城中的人来说,就意味着新鲜的空气,意味着灰暗生活中的一抹光亮。
《纪念》(殷慧芬)中“纪念”的男人“安杰”是个粗犷北方男人,坦荡、热情、能干,但是和南方男人比起来,他显得过于粗糙,缺少“上海男人的那种对家对女人的款款温情”。“纪念”是在上海出生和长大的,她之所以在结婚时选择安杰,“也许是对江南文化背景的叛逆,也许是看了太多温文尔雅的南方男人”,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陌生慢慢熟悉,当新鲜流于陈旧,“安杰”失去了对“纪念”最初的吸引力,生活习性、地域文化等差异在婚后的现实生活中慢慢成为了主题,对于“纪念”来说,婚后的日子越来越寡淡如水,这时的她开始向往起“南方男人冷峻的阴柔和怜香惜玉的脂粉气”,“纪念”的这种变化道出了一个事实,不只是男人才在拥有“白玫瑰”的时候会思念“红玫瑰”的。“纪念”迷恋狄仁细腻和潇洒,迷恋狄仁气宇轩昂的成功人士气质,有了狄仁以后,她发现世界又变得新鲜和神秘了,平庸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
《发烧发烧》(赵凝)中两个因校园恋爱走到一起的夫妻在婚后没能延续他们在恋爱时的幸福,因为丈夫钟音在电脑和网络营造的虚幻世界中越陷越深,导致他和现实生活发生了脱节,虽然常常和妻子小玄一起呆在家里,却完全没有任何交流,小玄本是个依赖性强,渴望呵护的顾家的小女人,可没想到婚后的生活比婚前更让她感到孤独,钟音有钟音的世界,可是小玄却没有小玄的世界,在如此憋闷压抑的婚姻中,小玄出轨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有意思的是,钟音也爱上了和他在网上聊得火热的爱娃,他面对妻子毫无话说,面对这个虚拟世界中的爱娃却有说不完的话,虽然他还没和爱娃在实际生活中接触过,可是他已在精神上出轨了。《如戏》(张欣)中的佳希本是个保守传统的女子,她对丈夫要求不高,只希望他能多陪陪自己,聊聊艺术,过过小日子,可是丈夫在婚后却投入到赚钱事业中,完全忽视了佳希的情感需求。佳希喜欢艺术气质的男人,要命的是丈夫却把这一部分一点点磨去。所以当艺术气质浓厚的匡云浓出现在佳希面前,佳希不得不承认内心里始终有一份感情被匡云浓牵动了,当匡云浓触碰佳希的身体时,“佳希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丝毫也没有抗拒这种陌生的指温,反而如久旱的土地迎接着甘露的滋润,甚至连本能的排斥都没有发生就已经迅速地与这种爱抚融为一体,她一动不动地在静寂中体味着”。有夫之妇佳希和有妇之夫匡云浓最终没有突破男女最后那道防线,因为他们明白,他们并不是在婚外找到了真爱,而是在婚姻中压抑得太久了,他们明白自己就像星辰一样,都有着自己的运行轨迹,相遇时或许放射出灿烂的光辉,但绝不可能改变轨道。
《私奔者》(海男)是以“第三者”苏修的视角来讲述她和江林的婚外恋的,整篇作品充斥了大量的独白和回忆,时空在过去和现在不断切换。江林本娶了一位美丽的城市姑娘,这位姑娘为了爱情从城市嫁到小镇,但是适应不了沉闷的小镇生活,她在婚后衰老得很快,并经常逃回城,寡淡无味的小镇生活和迅速衰老的妻子让江林厌倦无比,因此他不惜抛下他的家业,和身上散发着玫瑰香的苏修私奔。他喜欢私奔在路上,到处住旅馆的感觉,对于他来说,私奔只是他反抗平淡婚姻和无聊寂寞小镇生活的方式。
这些作品中的婚外情都带有情感慰藉的性质,婚姻中的夫妻有时就像黯淡压抑的围城中的困兽,他们在灰暗的生活中左奔右突,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寻一抹光亮,这些婚外情往往并没有结果,或许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只是黯淡围城生活中的一抹光亮而已,若和情人再次走入婚姻,他们依然会陷入同样的困境。
整体来看,20世纪90年代小说中的婚外情叙事较之以前大大增多,道德伦理色彩也明显减弱,无论在内容还是在形式方面都比以前显得更加多元,“第三者”形象也比以往更为丰富复杂,作家对此的叙事立场由之前的启蒙立场和道德立场多转为平民立场,“婚外情”的隐喻功能进一步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