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画创作式写生教学探赜

陈 茂 华

(内江师范学院 张大千美术学院， 四川 内江 641100)

“五四”运动以后，现代中国山水画写生开始兴盛，中国美术也有了学院体系。美术专科学校纷纷建立，并引进西方绘画教学体系，这极大地促进了中国绘画的发展，尤其体现在基础教学与山水画写生上。这种由西方写实绘画传入的写实主义思潮，使得几乎所有的艺术家们都追求写生，重视写生。这段时期的山水画审美也由此产生了很大变化，由理想主义更多转为现实主义，这是一种好的变化。但是，西方的绘画观念与传统中国画的绘画观念有较大差异。西方绘画体系的引入，在某种程度上促进和丰富了中国画教育，但在艺术表现力上，也有一些不好的作用，特别是写实造型的介入，让中国画丢掉了独有的意象、神韵和灵魂[1]。因为西方绘画艺术的“写生”之路，较之东方艺术，他们更注重对自然物象的真实描写，以历史观、哲学观、科学观为基础，是建立在西方艺术“摹仿说”的基础上，完整再现对象的一种对景写生方法，它需要在精密的光影、透视、解剖等基础上，还原真实的三维世界。有完整的艺术思想与技巧体系，严格按照科学思想进行艺术创作，一直到印象派的产生才有所转换。因此，西方写生特别重视对自然物象的真实再现，而非自然精神与人文审美结合的写生。

传统的中国山水画写生观并非还原“模拟对象”，而是在山水写生之中再现国画法理与自我对自然的理解。中国画“师造化”的绘画观念并非一个简单的绘画写生概念，是让你在学习前辈的基础上，去研究、感悟自然气息，再进行自我体现，表达山水与自我的结合[2]。因此，中国的绘画写生与西方的绘画写生迥然不同。同时，“笔墨当随时代”的传统观念影响了一代代山水画家，让每一个时代的山水画家都在感受当下时代的笔墨审美与人文情怀。所以，近现代美术界倡导画家们深入生活，投入大自然之中，他们在写生实践中创造并拓展了对自然的时代审美图式和丰富的笔墨表现技法，对中国画的当代发展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一、传统的临摹、写生与创作三步式教学模式

历史上的绘画大师，都是先观摩书画、临摹古人，后遍游山水、目视心记，最后师法造化，创造出有个人风格的艺术作品，这就是历代中国画教学归纳出的临摹、写生与创作三步式教学模式。所以，传统中国画的学习，无论是在师承的教学中，还是现在的院校体系中，都注重从临摹到写生至创作的三个步骤，这是中国画教学上可谓最经典的教学模式。目前，各美术院校中国画专业的教学体系也是基于此来进行的，尤其是本科的常规教学中，都以临摹、写生、创作的三个基本模式来开展，再根据自己的特色进行教学。大一学生全以临摹传统绘画为开端，基本上是以“体会线条，以线造型”为主的教与学。

基础的传统临摹，是学习前人的绘画基本技巧、造型手段、造型法则和对自然物象如何进行归纳理解。中国画具有高度概况性，蕴含东方审美哲学，同时又有中国画材料的特性和笔墨的特点。这些都需要临古人之面貌，摹前辈之体会才能很好地掌握。临摹是向古人学习，即“师古人”。学习前人理法，是掌握中国画笔墨技巧的必经之路，也是获得古人技法的一种手段。通过临摹，仔细观察古人的笔法、墨法、用色、构图等，并了解、领会。临摹解决了基本的技术问题，同时也让初学者了解中国画的审美、取向、历史发展和各种作品的气韵格调等。以此积累丰富的造型经验和手段，在以后的写生和创作中，才有能力解决各种遇见的问题。所以，国画临摹一方面帮助初学者有能力更好地写生与创作，另一方面能更好地了解中国画的审美追求。

临摹与写生的关系紧密，临摹之后如果不写生，就永远活在古人的世界里，也不会有笔墨变化的能力，而中国山水画写生是山水画艺术的必修课程。山水写生的作用是要解决山水画创作中遇见的问题，包括题材、主题、构图、语言、虚实、主次、技术和材料等。

清代著名画家石涛说“搜尽奇峰打草稿”。“打草稿”的目的就是为以后作品的创作积累素材。写生其实就是创作的一部分。写生与创作的过程与界限有时也难以区分，同时也有独立的价值和意义。艺术活动本身是一个复杂而完整的过程，体验、构思、表现，缺一不可。采风写生活动是艺术创作的源泉。艺术家是创作主体，艺术作品是体现作者的审美和追求艺术表达的载体，他们是一个整体，但同时也有独立存在的意义。

临摹、写生与创作三者是相互依存、相互联系，又互为促进的关系。所以临摹之后，都会有写生的实践课程。目前，从大一到大四的美术教学都有一定的针对性写生。大一有线描写生，通过线性的练习写生，帮助学生解决造型问题，把自然中的物象，用线条的方式呈现在宣纸上。线描写生是学生从实际理解到抽象理解非常重要的一步。有了抽象概念造型后，才可能运用笔墨写生物象。所以，线描与水墨都是通过现场写生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在观察中去感知客观物象、形成自我的形式构成与笔墨造型的表达方式。但这样的写生一般都是被动式、记录式的写生，即把看到的物象一一地照搬到画面中来。在某种形式上，这种写生与现场拍照无太大的差别,仅仅只起到一个收集素材的作用而已。那么，如何做到在写生收集素材的同时能有一定的作品效果，这就是美术老师需要考虑并着力实现的问题。

二、山水画创作式写生的特点与步骤

“创意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山水画的写生创作应该立足自然山水的本体，抓住自然山水的本质和感动自己的东西，结合自我情感、人文气息、审美观念、笔墨技法与艺术修养进行写生创作。写生过程实质上就是山水画创作的过程，既是面对实景山水物象有取舍、加减等主观处理与再现的过程，也是画家与写生环境、自我修养等各种内外因素达到和谐统一的过程。唯有如此，山水画写生加创作才能得以成功，才能瓜熟蒂落。

唐末五代时期著名山水画家荆浩隐居山谷时，看到有蟠虬奇异造形的松树时，“遍而赏之”。第二天就拿笔画下来，“凡数万本”。他在《笔法记》中所说的“度物象而取其真”的“真”，说的就是对象的本质。“真”与“似”是相对的概念。他说:“似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荆浩认为，中国山水画写生的本质就是“图真”，即创造一个表现自然山水的本体和自我对山水的审美意象[3]。笔者在本科写生教学中，对同一山水画写生现场，时间不同，也会有不同的感受。于景至境，是现场的感受。落实在画面上，是当下最直接的感受和体验。将自己置身在此时山水天地之间，与之共呼吸，感受自然，去把握山水物像本质特点，融进自我情感、审美、技巧和修养来进行“创作”式写生。这已经不是照搬写生对象，而是对其进行选择、增减和重组。宋代山水大家范宽，亦是融情于自然。《图画见闻志》说：“居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妙。虽雪月之际，必徘徊凝览，以发思虑。”[4]这是将自己置身于一山一水中，体验自然，以获得自我最真实感受的写照。不断深入自然，表现自然山水的本体，观察山水变化，写照它的感受与画家自我心境，展现山水画的审美意象与感受，结合自我的人文情感、审美观念和艺术修养对其进行“创作”，构成所要山水画的景与境。

唐代画家张璪在绘画理论上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5]石涛认为：“纵使笔不笔，墨不墨，自有我在。”石涛在绘画方面又特别强调“有我”，很注意“师造化”。“师造化”即以大自然为师的意思。他在《画语录·山川》章说：“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这是画家与山水、主体与客体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 面对丰富而纷繁的山水物象，要做到有感性又要有理性地表达，还要有自我的特质。在山水画写生教学实践中，要坚持如下“游”“写”“记”“悟”四个步骤。

一是“游”，即“游山玩水”。让学生去观察山山水水，充分认识自然山水的形态、特征和规律，以及地方特色等。深入地了解和观察山水之间、自然与物之间的关系，把控山水的势与境，得到局部的妙与精。山水画写生作品才既有开合之势，又有小景之趣，“游”自然所得，这是首要培养的写生素质。当然，这里的“游”只是形式和手段，其目的是要通过“游”来体验、感悟和铭记自然物象的形态。从而为以后的创作积累经验和素材。

二是“写”。经过“游”景，会发现自己想要的素材。这个时候，可以放开进行“写”。这里的“写”，是把“游”的感受及蕴藏在山水自然中的物象、景和境，用笔墨造型表达到具体的画面上。古语“意在笔先”充分说明了“写”的关键是“游”后的“意”。“写”是具体的形式，运用笔墨关系，表达“游”的意境。“写”是体现“游的意”，笔墨是“写”的工具。尤其是对于初学者来说，“写”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解决物象的造型结构。所以，在教学过程中，不但要强调“游”的感受，还要解决“写”的功能。

三是“记”。一方面是图形、文字的记录，另一方面是目视心记。外出写生到自然山水间，除了进行必要的写生记录外，还要仔细地观察、体会山水的精神风貌，并用其他形式的“记”录，比如速写、拍照、文字描述以及目视心记等。这种“记”不求形式完整和内容详细，只是记下一种突发的感受、记录具有特征的物象，这对写生和将来的创作作用很大。多观察、细思考、勤动手是外出写生的必备素质。“丘壑成于胸中，即寤发之于笔墨。”这也是写生中“记”的要求。

四是“悟”。画者通过“游、写、记”三个步骤，对山水物象已经有一定的观察和体会，造型结构了然于胸。此时，山水画写生应在于突出心灵与物象之间的相互感应，培养自己对山水的情感。在这个过程中，可以融入写生创作者的学养与见识。此外，要体味山水之意境、谛听山水物象的声音。古人云 ：“悟对通神。”[6]用心去热爱自然、感受自然，把自己置身其中，感受山川的空灵和深远。对于一幅山水画写生作品，如果笔墨能表达出画者对物象的塑造，只能算是一张写生作品而已。要想创作出一幅好的山水画，达到“情境合一”，画者必须用心感悟自然及其灵魂，从而使自己创作的山水画的精神得以升华。

石涛《画语录》亦言：“我之为我，自有我在。”[7]写生中创作出视觉审美的笔墨形式是每位画者都孜孜以求的。在重视身体与对象的直接接触写生过程中，要有更多感悟而不能依赖惯性经验，不然作品就会落入俗套。所以他说“搜尽奇峰打草稿”，不是只有“奇峰”的素材，而是要根据“奇峰”来“打草稿”。在自然山水的浸润下，提炼出新的表现形式，创造出与写生时相适应的绘画表现语言，进行创作式山水画写生，而不是以某种绘画程式、理念去表现现实山水风光，这是一种本质上的区别。

三、山水画创作式写生在教学实践中的价值与意义

如今，大多数学生的写生还停留在对景描摹。从前些年风行的写生风潮也看出，山水画写生无论在教学还是学术上，或者在写生的方式上都需要进行革新。如果运用传统的写生教学模式，学生在笔墨上有一定的进步，造型能达到准确，结构也完善。但作品画面会出现千遍一律的感觉，毫无生气可言。学生有一定的基础后，山水画写生出现的作品就是现场描摹或者写实主义，缺少个性语言、笔墨精髓和自然感悟。本科学习写生，很多都一直处在“游”的过程中，一轮“游”下来，是真正的游山水玩水了， 该记的没记，该悟的没悟。勤奋刻苦的学生只有“写”的表现，专门指定一个画下去，倒是能把一个物象给刻画处理，却忽略了整体的特点。很多诸如此类的写生情况都不能很好地发挥写生作品的本质要求。所以在现场对景创作式写生，是当下山水画写生发展模式的创新，而现场创作式写生的意义与价值有以下三方面：

第一，山水画创作式写生改变与升华了山水画写生的方式和绘画思维。现场创作式写生不仅仅是在描摹自然物象，对物象的外在形象进行刻画写实，而且是在物象中找到与自己沟通的媒介。作品追寻自我与物象建立的情感，和自我通过“记”“写”等手段得到的“悟”，体现山水的内在意与境。一件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对于生活感悟进行自我艺术创作的精神产物[8]。山水画写生作品是艺术家根据自然景象创作出来的另一个“境”。艺术创作表现来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改变和升华传统山水画写生，对景先“游”后“写”，再记录并体会感悟，落笔造型，以基本的技巧技法，以虚实结合,协调搭配的画面，改变一贯的写生方式。再利用这样的方式改变和提高绘画思维，把写生作品的意义与价值，体现在作品意识和自然意境中。这种创作式写生的价值意义，饱含着主观创造意识。在中国山水画创作和教学中，将现实中的自然物象形态转化成艺术表现中的审美符号,以及画面意境的完善，作品由形到魂，不应仅仅停留在对技巧的追求上，更要在对自然意境与心灵的碰撞中，直接刺激产生作品的灵魂，方是创作正途。

第二，山水画创作式写生能更好发挥每一个学生的特点。在本科教学中，通过长期的对景创作式写生，改变创作模式。直面景象，先观察、感受，再笔墨体验，自然与画者亲近，抓取并表现出自然中最鲜活直接的感受和印象，表达出自己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以及脑中所思。无论在笔墨、线条、色彩等表达上突出什么，都是需要有感情融入，画面中要有独特的“境”。也只有在现场时才能够获得这样最真实的画面，这种身临其境地去创作式写生，才能避免空洞和重复的样式，跳出前人的窠臼。这也是创作式写生最具有生命力的地方。把感情存于画面中，不断培养和锻炼学生的主观意识与思维，会根据一种物象联想，从而创作更多更好的艺术作品。

第三，山水画创作式写生是在传统中国山水画写生教学基础上的升华。在写生教学中，要让学生直接面对景象，而不应该在画室内闭门造车，更不应该只在传统的古画里徜徉难返。让学生将现实中的自然形态转化成艺术表现中的审美意境，这是可以通过长期的对景创作式写生培养和锻炼出来的。教师也更能实际解决由外到里的教学研究，从而让学生跳出山水画写生的俗套，让山水画写生不再是单一的写生价值，而是作品价值。更不是单一的收集创作素材手段，而是直接创作作品。对自然物象进行研究、结合、协调搭配的表达,让其符合自然景和画境的要求,同时还能体现自我山水观，在画面中追寻自然物象的景与境，从而提高自我审美能力和作品审美趣味。

四、结语

山水画写生是古今中国山水画家们的传统必修，皆遵循“师自然”的要旨。通过目识心记与实际写生进行一次次、一代代的传承，涌现出大批经典的写生作品。同时也为后世的山水画创作提供和搜集了各种丰富的信息。画家们通过写生，观察自然、读懂自然、记住自然，将自然景物特征典型化，提取艺术表现元素。将自然中的形式美发掘出无穷尽的艺术元素、艺术想象，才能大胆地创作。

传承千年的中国山水画画法不是一味地效仿前人画法，必须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笔墨当随时代”[9]正是如此。在写生自然山水上，也不是完全世外桃源，或者是写实描摹山川外貌，而是要利用自然、感受自然，突出自我体验，再用笔墨表达创造。在面对大自然的写生创作过程中，感觉、情感和理性的力量都不可缺少。“游自然”是创造画境的蓝本，在看得见的自然真实中又高于真实自然。“写自然”是造型和情感的具体体现。“记”下它的特点，最后“悟”出自然之“意”。中国山水画创作式写生是心灵的艺术，必须由心生出，不应仅仅停留在技巧的追求上，需要自我在山水物象的直接刺激中产生创作灵感，方是创作正途，这也是中国山水画创作式写生的最终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