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回比较看《金瓶梅》词话本与绣像本的主旨差异
2022-03-17李娟
李 娟
(浙江工业大学 之江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30)
《金瓶梅》抄本已佚,刊印本有三个版本系统:词话本、绣像本和张竹坡评本。其中张竹坡评本以绣像本为底本对小说加以评点,正文与绣像本基本相同,仅稍有删改,此处略而不论。《金瓶梅》版本系统中,最主要的是词话本和绣像本。关于这两个版本的关系,学界至今未有定论。据吴敢《金瓶梅研究史》梳理,主要有两说:其一,绣像本据词话本修改而成;其二,两者无直接关系[1]136-137。且不论二者的关系如何,回归到文本自身,词话本和绣像本之间具有明显差异是确定无疑的事实,尤其是小说的首回,从回目、入话,到主要故事情节,以及煞尾诗,各个部分迥乎不同。作为长篇小说的开头,第一回具有开宗明义的功能,正如张竹坡所评:“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缕,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2]2《金瓶梅》两个版本首回中的诸多差异,固然体现出二者在创作手法和审美追求上的不同,但更为重要的是,其中隐含着两个版本在主旨命意上的深层差异。
一、词话本与绣像本首回入话比较
《金瓶梅》的写作沿用话本小说体例,每回之前必有诗词入话。话本小说从结构上看,有入话和正话两个部分。据石昌渝在《小说》中的界定:“入话可以是一首诗或数首诗,也可以是一个小故事。”[3]144在小说的发展过程中,入话与正话的关系日渐紧密,入话不仅起到导入正话的作用,也有为正话点题释义的功能。《金瓶梅》两个版本首回的入话都不止一诗一词,词话本以词入话,并有故事和议论,绣像本则以二诗入话,辅以长篇议论。这些导入性的文字,与主体故事相呼应,点出小说的主旨。
词话本与绣像本入话内容不同,立意有别。首先从入话诗词的比较来看。词话本的入话词为宋代卓田的《眼儿媚》,《全宋词》有载,话本小说《刎颈鸳鸯会》中亦有抄引,三处字词略有出入,但并不影响词作原意。全词如下: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4]1
原词题为“题苏小楼”。苏小即南齐名妓苏小小,《玉台新咏》载录钱塘苏小的诗作一首,但其事迹未见于任何史录,而主要流传在各类文学作品的演绎之中,不少诗词表达出对苏小小的追慕怜惜之情。然卓田登临苏小楼,因绝代佳人苏小小而起的感慨却是丈夫屈志、女色误人,将女性视为腐蚀男性意志的负面因素,带有鲜明的男性中心意识,与历代文人的吟咏殊异。词作以“吴钩”意象正面展示男儿勇武有力的形象和建功立业的抱负,又以项羽、刘邦为例论证英雄豪杰屈志于女人,最后意志消磨,心性软化。这首入话词的内容与《金瓶梅》的主体故事并不贴合,但二者将女色视为祸患的思想立场是极为一致的,词话本以此入话,具有明确的训诫用意。
绣像本入话有二诗,其中第二首是唐代诗人吕岩的《警世》,极言女色之利害,亦有告诫世人的功能。但真正奠定绣像本主旨基调的是第一首入话诗,即唐代女诗人程长文的《铜雀台怨》,《全唐诗》有录,绣像本的抄引稍有异文: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5]1
据《三国志·魏书一·武帝操》,曹操于建安十五年冬在邺作铜雀台,后代诗歌中多有提及曹操铜雀妓之作。铜雀台除了有军事的功用之外,也是赋诗歌舞、宴饮作乐的场所,因此它既代表着无上的权势,更是繁华豪奢的象征。程长文的《铜雀台怨》原诗首句作“君王去后行人绝”[6]8997,本意是借曹操和歌舞妓之事为女子抒怨,乃一时一地之感,绣像本将首句改作“豪华去后行人绝”,这一改动使得诗歌超越了具体的历史事件,从而对人生的变化有更为辽阔和深刻的观照。诗歌中出现了一系列华贵而黯淡的物像,构筑出令人感伤的冷落景象,写尽了繁华散去后的空寂与凄清,绣像本中无名氏评点此诗为:“一部炎凉景况,尽此数语中。”[5]1这首诗中没有说教,只有感慨,以此诗入话,绣像本的作者显然无意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世人进行警告和劝诫,而更多的是在展示今昔对比的沧桑变幻的同时,引起人们对世事无常、荣华易逝的关注和思考,立意更为高远。
其次,再比较入话诗词后的故事和议论,这些文字亦属入话部分。词话本在入话词之后的内容,由前后两段议论和中间夹杂的项羽、刘邦的故事而构成。项羽、刘邦的故事放在此处,主要是为了照应入话词中提及的典故。而前后两段议论,多沿用《刎颈鸳鸯会》中的文字,扣住“情色”二字,谈女色的害处,实则与入话故事并不贴合,抄引这些议论的目的,正是《刎颈鸳鸯会》最后所说的:“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7]94还是为了强调《金瓶梅》故事的教化作用。
词话本入话的最后部分是这样概括《金瓶梅》的主体故事的: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端的不知谁家妇女?谁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4]3
“虎中美女”的出典有两说。一是出自明代朱权《太和正音谱·词林须知》,王利器的《金瓶梅词典》即取此说:“妓女总称谓之猱。猱、猿属!贪兽也,喜食虎脑。虎见而爱之,负其背而取虱,遗其首而死,求其脑肝肠而食之。古人取喻,虎譬如少年,喜而爱其色,彼如猱也,诱而贪其财。故至子弟丧身败业是也。”[8]212据此将“虎中美人”释义为“少年与美女”。另一说出自唐代薛用弱《集异记》,白维国的《金瓶梅词典》中录此说:“唐蒲州人崔韬路逢虎。虎化为美女,并为崔生一子,后复成虎,食崔及其子。”[9]224根据这一典故,“虎中美女”则是比喻美女如虎。这两种说法虽然对虎的寓意解释不同,但同样指出了美色、美女的可畏之处。在这个“好色的妇女”潘金莲与“破落户”西门庆相通的风情故事中,女色是一切悲剧的诱因,既害己,又害人。词话本的作者在入话中一再强调贪色而起的严重后果,由此让世人产生戒惧之心,以奉劝世人“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4]1,而这也正是词话本的主旨所在。
绣像本在两首入话诗后的长篇议论,从“酒色财气”切入,论述四者之间的关联,以世人在穷苦田地和有钱时节的不同遭遇,以及好色之人只图一瞬欢娱而终致性命不保的悲惨下场,来突出“财色”二字的利害,其中对世态炎凉的描写,极为逼真,令人读之心酸。若只是强调贪图财色的害处,不免与词话本一样偏于说教,绣像本的作者并未止步于此,他将事物表面的虚华与内在的本质一并呈现,在对照中揭示出令人触目惊心的残酷事实,点出造成世人受苦的原因恰在于“看不破”:
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汙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5]3
这一番议论,并无嘲讽或训诫,而是始终以高于尘世的视角去观照现实,对芸芸众生沉溺在酒色财气中看不破、挣不脱、“营营逐逐,急急巴巴”的生存状态,抱有深沉而广大的同情悲悯。
在入话的末尾,绣像本对《金瓶梅》故事的概括也与词话本差别极大: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5]3-4
这段概括照应前文的议论,再次点明世人的愚昧可怜之处,在于看不破荣华富贵转瞬即逝,一切原本看重的事物,不过是“梦幻泡影”,在人生的大限面前,全无用处,这就超越了词话本女色误人、红颜祸水之说,立意深刻冷峻,令人警醒。
综上,词话本的入话着眼在“情色”二字,开篇便表明小说的训诫之意,其中不少议论文字亦见于话本小说《刎颈鸳鸯会》,可见类似的教化命意在明清小说中并不鲜见,实属老生常谈,缺乏新意。而绣像本的入话,关注的则是更为广阔普遍的人间万象,作者通过有无转化、今昔对比写出世情炎凉,既抒发了对人世沧桑的感慨,也表达出对世人沉沦欲望、无法看破的怜悯,其立意不在于道德说教,而在于引人反思:在充斥着七情六欲、酒色财气的世间,世人究竟该如何自处?
二、词话本与绣像本首回主体故事比较
《金瓶梅》从《水浒传》中提取“武松杀嫂”的故事为由头,演绎生发出一段新的故事。对比《金瓶梅》词话本和绣像本两个版本的文字,除了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情节大异之外,差别最大的就是首回。若均以《水浒传》为参照对象,入话之后,词话本首回中的情节与《水浒传》高度重合,而绣像本首回的主体故事则做了极大的修改,开篇从西门庆家事入手,后半大幅删减引自《水浒传》的内容,这些改动不仅拉开了绣像本与《水浒传》的距离,同时也开门见山表明绣像本作者对世情的理性审视和深切质疑,显示出与词话本全然不同的主旨立意。
词话本首回的回目为“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入话后的故事从武氏兄弟开始写起,基本上原文抄录《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和第二十四回的内容,在此基础上略有修改,包括简化武松打虎的过程、将武松所到地点由阳谷县改为清河县、改写武大的家庭情况、增加武大之女迎儿这一人物等,这些修改无关宏旨,主要是为了使抄录的内容符合《金瓶梅》的世情特质和后文的情节发展。
词话本首回中最重要的修改发生在潘金莲以大户人家使女身份嫁与武大为妻这一节中,有两处关键。其一,虽然在《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本中,潘金莲都是张大户家的使女,但词话本中增加了对潘金莲身世背景的介绍,使得其身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水浒传》对潘金莲出场的介绍极为简略:“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10]291-292无一语提及潘金莲的来历出身。词话本中则增加了不少有关潘金莲身世背景的文字,出身贫寒裁缝之家的潘金莲,父亲早亡,九岁被母亲卖到王招宣府里,王招宣死后,潘金莲又被母亲卖给张大户,与乐户人家女子白玉莲一起早晚习学弹唱,服侍张大户。经过这样的改动,词话本中的潘金莲便不再是普通下人的身份,而成为从小接受以色事人的训练、专供主人取乐的特殊使女。而词话本中一再渲染潘金莲的美色,再观其所到人家,亦皆属不堪之地,这些增补改动的内容,既解释了潘金莲成为红颜祸水的原因,也突显了其走向因色毁灭终局的必然性。其二,对于被张大户收用一事,词话本中潘金莲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水浒传》写潘金莲不肯依从张大户,且将此事告知主人婆,因此被张大户记恨,为了报复潘金莲,张大户将其嫁与“三寸丁谷树皮”武大为妻。在这段情节中,潘金莲不仅是受害者,还颇有几分骨气。而在词话本中,潘金莲并未拒绝张大户的收用,且嫁给武大后仍与张大户厮会,因此改写后的潘金莲就不再是被主人奸占的无辜下女,而成了男女相通事件中的共谋,这样的改写与词话本中潘金莲身份的微妙转变是一脉相承的。词话本尤其强调张大户收用潘金莲带来的后果:“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还有一庄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嚏也无数。”[4]10最后张大户患上阴寒病症,呜呼而死。经过词话本改写之后的这一段情节,成为潘金莲作为“好色的妇女”以色杀人的第一桩案例,既印证了词话本入话部分对《金瓶梅》故事的概括,也再次突出女色的危害。可以说词话本在首回对《水浒传》的改动并不大,但关键之处的差异无不体现出其劝诫教化的用意。
绣像本在词话本的基础上对主体故事作了进一步的改造,包括:第一,故事从西门庆的家庭写起,主体部分将近三分之二的篇幅是新增内容,与《水浒传》无关,这些内容颇为详细地描绘了西门庆的家庭情况和日常生活。第二,删去了武松打虎的过程,这一情节借吴道官和应伯爵之口带过,此后剩下三分之一的内容与词话本基本相同,但绣像本首回提前结束在武松与武大重逢当日,不似词话本,首回一直叙述到潘金莲勾搭武松不成,令武氏兄弟骨肉分隔为止。
绣像本的这些改造,与表现小说主旨立意密切相关的,是新增的描绘西门庆家庭日常的部分。在这部分内容中,作者展示了西门庆的两类人伦关系。《孟子》中将中国古代社会的基本人伦关系和行为规范总结为:“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11]125根据绣像本对西门庆家庭的描述,其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亦不见有父族母族的亲戚与之往来,故第六十二回李瓶儿临死曾以“孤身无靠”来形容西门庆的处境,而此时西门庆虽放官吏债,也有门路与朝中高官浸润,但其身份只是开生药铺的商人,并无官役在身,因此,“五伦”之中,西门庆仅有夫妇和朋友两伦。西门庆生活中的这两重人伦关系,不仅冷热对照,互相排斥,同时又均表里不一,真伪莫辨,这重重矛盾冲突集中体现在西门庆与吴月娘的一番家常对话中:
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的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着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别的倒也罢了,自我这应二哥这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靠傍些。”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的你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5]6
绣像本首回之目为“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将有关西门庆的一段热结文字与武氏兄弟的冷遇相对而论,是极为显性的对比,而在西门庆处理夫妇关系和朋友关系的态度中,实则也存在着隐性的冷热对照。从上面这段对话中可以看到,西门庆与吴月娘的夫妇关系,表面上是符合社会规范的:男主外,女主内,夫妇各有权责。西门庆对正妻吴月娘有着应有的尊重,遇事与其商量,而作者在叙述中也称赞吴月娘贤能,强调其对夫主百依百随,对话中吴月娘对西门庆的规劝似乎也证实了其德行,而她即使并不赞同丈夫的决定,也仍顺从其主张,为其料理相关事务。然而实质上这对夫妇,夫不义,妇不听,内里冲突激烈。西门庆原本不过与朋友定期聚会玩耍,吴月娘的一番劝说倒增其反感,令其索性赌气做出要与人结拜的决定。吴月娘的言语中充满了埋怨和讥讽,在其贤德温顺的表面下,势利刻薄、锱铢必较才是其本质,相比朋友之间的依靠与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家在钱财方面的付出包补,后文中西门庆的八个帮闲无赖朋友凑来分资,所包银两均成色不佳、分量不足,吴月娘极为不满,特意要西门庆亲眼目睹,以证其前日所言之真。吴月娘笨拙的处理方式和西门庆厌烦不已的态度,都表明这是一对话不投机的夫妇,和睦是伪,离心才真,而西门庆对待家庭和妻子的态度,是疏而冷的。相较之下,西门庆对待朋友的态度,既亲且热。应伯爵等人不过是帮闲之流,与西门庆往来,贪图的是西门庆愿意撒漫使钱,众人得以随同饮酒嫖赌。然而在西门庆眼中,这些人,尤其是与其最为投契的应伯爵和谢希大,不仅知趣着人,且本心又好,他真诚地把他们视为朋友,不仅在首回中毫不计较银钱方面的付出,其后也屡次周济其中几个穷朋友。因此在西门庆一厢情愿的天真认知之下,他的朋友关系在表面上呈现出一份合乎伦常规范的义气和亲近。但揭开这一层伪饰的面纱,西门庆朋友关系的实质则是欺瞒和背叛。首回中的热结一事,就已经反映出这层关系中的表里不一之处:西门庆与这些朋友的结拜行为,意图仿效的是桃园义重、管鲍情深,但排序的基础却是财势;在结拜的疏文中,全是生死与共、颠沛相扶之辞,实则都是空话,与西门庆死后,应伯爵等人落井下石的表现,形成了强烈的反讽。
绣像本首回中新增的这部分内容,并非只是对西门家日常琐碎的记录,而是承接入话部分作者对世情的反思,迅速引出众多人物,搭建起西门庆的人际关系网络,通过对其中冷热、表里、真伪重重矛盾的展示,来表达对人情伦理的质疑,进一步论证入话中的“梦幻泡影”之说。张竹坡说:“天下最真者,莫若伦常;最假者,莫若财色。”[2]2但在此回中,绣像本作者却揭露出一个令人悲哀的事实:世人最看重的是财色,而轻忽的是伦常。张竹坡在《竹坡闲话》中提出可以“冷热”和“真假”切入来解读《金瓶梅》,他认为此书开卷言冷热,煞末言真假,前后有某种照应关系。相比词话本,绣像本的首回与小说末回确实更有一种主题上的贯通和联系:开卷即一再强调人世万物的虚无幻灭,虽以热起,但小说洋洋洒洒一百回,热中见冷,亦由热转冷,书末结于普静禅师幻化孝哥儿而去,西门家业亦由玳安继承,至此,西门庆一生所追求的财色子嗣全部归于虚空,小说也冷到彻底。绣像本首回新增的这段西门家日常叙事,对于小说表达世事虚无、万境归空的主旨和作者悲天悯人的情怀,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三、结语
《金瓶梅》词话本与绣像本的首回文本差异极大,但在功能上,同样都具备开门见山的点题作用。从入话到主体故事,词话本首回反复强调的,是女色的可畏,警告男子贪淫的严重后果,道德说教的用意十分明确。词话本此后每回的引首诗,十之八九都是劝世人莫要贪色贪财,或总结人生经验,谈及处世道理和因果报应,可谓将首回中的戒世主题贯彻到底。词话本作者的这种主观用意无疑削弱了《金瓶梅》故事的真正价值,正如田晓菲所说:“在这一思想框架中,《金瓶梅》的故事被当作一个典型的道德寓言。”[12]9实际上小说本身所呈现出来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张力,都是远远超越这种道德说教的。比较之下,绣像本首回的开篇点题观照更广阔,用意更深沉。从对酒色财气利害关系的阐述,到对西门庆家庭日常生活的描绘,绣像本作者的立场不是说教劝诫,而是理性质疑,由此引起反思,表达悲悯。《金瓶梅》着意表现人间的丑恶和世人的堕落,笔力之深,他书所不能及。因此,绣像本首回所点出的主旨立意,与《金瓶梅》故事的实际价值和现实意义是更为相得益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