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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宜泉试帖诗的思想内容兼及写作时代

2022-03-17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五言诗题诗稿

张 志

(成都农业科技职业学院 基础部, 四川 成都 611130)

众所周知,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以下简称《诗稿》)是研究《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平事迹的重要文献资料,近年来也不时有学者就此提出质疑,这是颇为遗憾的。然而,只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则不难发现,张宜泉笔下提到的“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1]105的诗友“曹雪芹”[1]103就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他们指涉的是同一个人,都生活在乾隆朝的同一时空里,时间上确有交集,《诗稿》中有关曹雪芹的诗篇是我们了解曹雪芹的可贵资料,完全不应被排除在外。实际上,《诗稿》之作者自序既然被视为作于乾隆朝“当为不刊之论”[2],则《诗稿》成稿于乾隆朝也“当为不刊之论”。为使这个结论更有说服力,今不揣浅陋,拟就《诗稿》“五言排律”试帖诗相关问题再作分析,以就教于各位方家。

一、张宜泉“五言排律”试帖诗的创作意图

《诗稿》的内容体例分为“五言排律”“五言近体”“七言近体”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即“五言排律”,收诗四十三首,其中包含《殉节诗十二韵》《惊秋诗二十韵》两首,如果排除上述两首,则其余的四十一首“五言排律”都是试帖诗。那么,张宜泉创作这些试帖诗的意图是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先从什么是“试帖诗”说起。

(一)试帖诗的概念

何谓“试帖诗”?简言之,试帖诗是古代因科举取士而产生的一种应试诗体,亦称“试律”。《辞源》在“试帖”一条中有一项解释:“唐以来科举考试中采用的一种诗体。大抵以古人诗句命题,其诗或五言或七言,或八韵或六韵,冠以‘赋得’二字,故亦称赋得体。”[3]2890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凡例》云:“试帖一体,特便于场屋,大手笔多不屑为,昌黎所谓类于俳优者之词也。”[4]1560都从用途等角度做出了解释,指出该诗体的写作作用即是用于科举考试。

(二)试帖诗的特点

一般来说,试帖诗的写法和内容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试帖诗虽然也谓之“诗”,但比起其他诗歌来还是有所区别。

1.写法要求严格。如沈德潜云:“此体凡六韵:起联点题;次联写题意,不用说尽;三四联正写,发挥明透;五联题后推开;六联收束。略似后代帖括体式,合格者入彀。”[5]522冒春荣在《葚原诗说》卷三中亦云:“试帖例用六韵。首句以仄起为是,或押韵起亦可,此不在六韵之数。二句或对或不对,随时置局。次联承起意而畅足之。三联须旁敲远运,推宕击题。四联、五联,聚精会神,正在于此,使题无剩意,笔有余情。结句多用颂扬,或寓请托,然亦当与题合拍,不徒泛言。作者能另出精意,补前所未及,则气足神旺,而为后劲矣。”[5]523-524这些论述虽然仅提到六韵,但也适合八韵。自康熙时人毛奇龄以八股为文之法论试帖诗之后,清人受其影响,遂渐成风气。如吴学濂在《唐人应试六韵诗·例言》中云:“西河毛太史论试帖体谓一、二为破题,三、四为承题,亦名颔比,五、六为颈比,亦名虚比,七、八为腹比,亦为中比,九、十为后比,连颔、颈、腹为八比,十一、十二为结尾,明代取士倡八比法本此,稍涉傅会,然于作法互有发明,备录附览。”[6]346概括起来说,试帖诗的写作要先“破题”,次“承题”,五、六联“虚比”,七、八联“中比”,九、十联“后比”,结联如“束比”。正如八股文章的“起”“承”“转”“合”。

其他如声韵要求亦严,出韵即不取。

2.内容要求严格。沈德潜在《说诗晬语》卷下中说:“限以声律,而又得失谀美之念,先存于中,揣摩主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难工也。”[5]522冒春荣《葚原诗说》卷三云:“其试题有用经史语者,有用时事者,有咏物者,有赋得诗文句者,题虽不侔,而体则画一。”[4]1600-1601梁章钜在《试律丛话》中记有刘涧柟《试帖说》云:“应试诗体最宜吉祥,凡字不雅训、典非祥瑞者,断不可轻涉笔端。”[7]567又记其师纪文达语云:“然试律之体有褒无贬,有颂无刺,不得不立意斡旋,此立言之体也。”[7]522姚文田对试帖诗亦评论云:“言必庄雅,无取纤佻……”[7]515这些论述都指涉到试帖诗内容的严格要求,正如陈伯海先生所说:“试帖诗作为诗之一体,且本身肩负着点缀升平、鼓吹休明的政治功能,它之受到执政者的青睐,迅速被推向广泛的社会传播与习作研讨,自亦是顺理成章之事。”[8]“点缀升平、鼓吹休明”是试帖诗的显著标志和重要特征。

(三)《诗稿》试帖诗的创作目的

唯因试帖诗在写法及内容上的这种极为严苛的要求,故“在考场上,士子们可以发挥水平的,无非是诗歌形式上的争奇斗巧,举凡遣词造句、谋篇布局等等”[9]281。在主旨方面是必须要“点缀升平、鼓吹休明”的。特别是在文字狱大势风行的乾隆朝时期,试帖诗的这种要求就会更加成为考生们自觉遵守的规范。对此,张宜泉在《诗稿》自序中亦恰有明确的说明:“想昔丁丑礼部试,我皇上钦定乡、会小考,增试五言排律八韵,一时握管拈毫之士,皆鼓吹休明,和声以鸣国家之盛者,未易更仆数。且诗之难工也。……予也风雨一编,当夫即景拟古,命题联句,或随兴而发,或赋事而成。虽流离颠沛,未尝忘和平庄雅、法律精严之功,是诚恐负圣天子作人至意与詹、李二夫子谆谆教诲耳。”[1]9-10知不辜负皇帝的“作人至意”和老师的“谆谆教诲”,是张宜泉编辑《诗稿》的初衷,那么,《诗稿》中的“五言排律”试帖诗也就必然如其所说是“鼓吹休明,和声以鸣国家之盛”的诗作。而这也正与《诗稿》“跋”语作者济澄的“此正始之音也”[1]125的评价契合。

二、《诗稿》“五言排律”试帖诗的时代特色

《诗稿》中“五言排律”试帖诗“鼓吹休明,和声以鸣”的鲜明的写作特色,主要体现在题目的选用(出处)和内容(主题)的类型两个方面。

(一)《诗稿》“五言排律”试帖诗题目的选用(出处)

清代的科考分为会试、乡试、童试三级,会试(包括顺天府乡试)由皇帝出题,乡试和童试则由主考官学政出题。这些题目即如冒春荣所说“其试题有用经史语者,有用时事者,有咏物者,有赋得诗文句者”,“历代经、史、子、集中的佳言、名句、故事、史实,以及前人诗句等,都可以成为考试题目。”[10]即以会试为例,有清六代帝王在142年间共举行了67科会试,除乾隆四十年(此年为乾隆随兴命题《灯右观书得风字》)和道光年间一题不详出处外,其余年份科考题目均在经、史、子、集的范围之中[11]。其中,以张宜泉生活的乾隆时代来看,经7题,史1题,子6题,集3题,乾隆随兴命题1题。题目出自经典更多。这正好体现了乾隆朝“国力如日中天”的时代特征以及对“经学的尊崇、王道的尊严”[11]的尊敬态度。在这样一个时代,张宜泉《诗稿》中的试帖诗创作自然会受到这种时代导向的影响。

《诗稿》四十一首“五言排律”试帖诗的出处,即受此影响。大多亦来源于历代的“经、史、子、集”等,其中三十九首,已有学人在上述范畴中找到出处[12]186-188,另外两首,《蜻蜓》或出自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晚日后堂》诗或韩偓《蜻蜓》诗①,《春雨书斋》或为作者随兴自拟。按“经、史、子、集”的范畴可作如下归纳:

1.出自“经部”的5题

(1)《诗经》3首:《雨雪载途》出自《诗经·小雅·出车》,《七月流火》出自《诗经·豳风·七月》,《鹤鸣于九皋》出自《诗经·小雅·鹤鸣》。

(2)《礼记》1首:《日月无私照》出自《礼记·孔子闲居》。

(3)《左传》1首:《渔妇晓妆波作镜》,虽出自常见谜语,但射《左传》语“美泽可以鉴”。

2.出自“史部”的2题

《汉书》2首:《凿壁偷光》出自《汉书·匡衡列传》,《三冬足用》出自《汉书·东方朔传》。

3.出自“子部”的4题

(1)《淮南子》1首:《叶落知秋》出自《淮南子·说山训》[13]129。

(2)《荀子》1首:《冰生于水》出自《荀子·劝学》。

(3)《慎子》1首:《集腋成裘》出自《慎子·知忠》,或常用成语。

(4)《庄子》1首:《四时殊气》出自《庄子·则阳》。

4.出自“集部”的28题

(1)三国2首:《甘露晨降》出自三国曹植《七启》,《景星舒光》出自三国曹植《七启》或萧统《铜博山香炉赋》[14]422。

(2)晋1首:《冬岭秀孤松》出自晋陶渊明(一说顾恺之)《四时》。

(3)南北朝3首:《新萍泛沚》出自南朝齐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秋月如圭》出自南朝梁江淹《别赋》,《蜻蜓》或出自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晚日后堂》诗或韩偓《蜻蜓》诗。

(4)唐18首:《春色满皇州》出自唐张嗣初同名诗题,《东郊春草色》出自唐王维《送祢郎中》,《蓬瀛不可望》出自唐李世民《秋日二首》,《春城无处不飞花》出自唐韩翃《寒食》,《河出荣光》出自唐张良器、段成式同名诗题,《梧桐生朝阳》出自唐储光羲《敬酬陈掾亲家翁秋夜有赠》,《红腻小湖莲》出自唐杜甫《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清风涤烦想》出自唐韦应物《晦日处士叔园林燕集》,《树杪百重泉》出自唐王维《送梓州李使君》,《迎凉草》出自唐苏鹗《杜阳杂编》,《茅斋闻读书》出自唐孟浩然《西山寻辛谔》,《美花多映竹》出自唐杜甫《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万户捣衣声》出自唐李白《子夜吴歌·秋歌》,《天香云外飘》出自唐宋之问《灵隐寺》,《云细不成衣》出自唐杜甫《复愁十二首》,《璧彩对参差》出自唐李商隐《赋得月照冰池》,《冻雪封松竹》出自唐韦应物《宿永阳寄璨律师》,《冲天羡鸿鹄》出自唐孟浩然《田园作》。

5.宋4首:《雨及望时来》出自宋陈造《雨后病起二首》,《诵诗如鼓琴》出自宋苏轼《和陶郭主簿二首》,《萧然万籁含虚清》出自宋翁森《四时读书乐·秋》,《数点梅花天地心》出自宋翁森《四时读书乐·冬》。

6.其他2题:对联1首,即《风过瓶梅笔砚香》出自常见对联;出处未详1首,即《春雨书斋》,或为作者随兴自拟。

进一步来看,《诗稿》试帖诗的题目主要来自“经、史、子、集”的这种现象,与乾隆朝会试诗的情形恰同。《诗稿》试帖诗诗题大多出自唐代诗文,这也与乾隆自丁丑年颁布“嗣后会试第二场表文,可易以五言八韵唐律一首”[15]694的谕旨后社会上出现大量的“选唐试帖诗”[8]的客观现实形成呼应。同时,《诗稿》中试帖诗的题目出处广泛,也与“乾隆朝会试诗题出处最为广泛”[11]的时代特征正好相符,张宜泉对标科考的写作特征十分明显。

要之,《诗稿》试帖诗题目的选用(出处)体现了鲜明的乾隆朝时代特征。

(二)《诗稿》“五言排律”试帖诗的内容(主题)类型

《诗稿》“五言排律”试帖诗正如张宜泉“自序”中所说的那样,是为“鼓吹休明,和声以鸣国家之盛”而写作的,那么,在诗的内容(主题)方面他也就一定会自觉地去践行这个写作意图。关于试帖诗的内容类型,杨春俏、吉新宏二位先生有过分析,极为中肯、合理、客观:

清代会试诗题由皇帝拟定,士子们自然是挖空心思去说他们认为皇帝想听到的话, 而且还要比赛到底谁能说得更娓娓动听。这种命题宗旨与写作意图规定了科场诗题范围的极其有限性, 王道、圣恩、太平之象、礼贤之心, 构成清代会试诗题的主要类型, 另外一个重要类别是写景咏物, 涉及时事的题材亦占一定比例。[11]

由此观之,张宜泉《诗稿》中试帖诗的内容也应是“极其有限”的,其“写作意图”也应不出于“王道、圣恩、太平之象、礼贤之心”以及“写景咏物”“涉及时事”等范围,如同应试的士子们一样“挖空心思去说他们认为皇帝想听到的话”。实际上这也是试帖诗“本身肩负着点缀升平、鼓吹休明的政治功能”所决定的。纵观《诗稿》中的试帖诗,从主题上来看似可分成如下几类:

1.“鼓吹休明”的颂圣诗

这类诗很多,“直接或间接歌咏帝王功德”[14]419。开篇第一首《春色满皇州》即是颂圣诗。既写春景,又在颂圣,结句“愿言临帝阙,拜首詠长春”[1]1,这就为《诗稿》试帖诗的编写定下了“鼓吹休明”的总基调,完全符合“结语不可不用意”[7]518的试帖诗写作要求。《东郊春草色》《蓬瀛不可望》《春城无处不飞花》三首,借写春景、仙境鼓吹太平气象,颂圣无疑。《雨及望时来》《甘露晨降》则在对时令的描写之中颂圣。《河出荣光》首句即是“帝德符休运,荣光已塞河”[1]19,也完全是颂圣的笔调,难怪诗后的双行评语是“声召祥和,调谐律吕”[1]19。《梧桐生朝阳》《红腻小湖莲》《迎凉草》《数点梅花天地心》都是在咏物中颂圣;而《树杪百重泉》《日月无私照》《七月流火》《秋月如圭》《云细不成衣》《景星舒光》《四时殊气得阳字》则是在咏景中颂圣。《清风涤烦想》《万户捣衣声》或写清风吹去烦想,让人神爽骨清,或写万户捣衣,都是在鼓吹休明、太平气象。《叶落知秋》结句“由来如欲问,上苑最先知”[1]29,自问自答,还是颂圣:有谁能更比皇帝还先知先觉的呢?《璧彩对参差》一首诗后更是有“宏敞秀丽是金华殿中人语”[1]35的诗评,颂圣的主题鲜明突出:“球琳辉殿陛,圭瓒焕楼栏。天宝交珍席,国祥并著盘。”[1]35真是在“和声以鸣国家之盛”也。

要之,在《诗稿》试帖诗中颂圣诗是最多的一类,仅上文列举的就有20首之多,已接近五成,完全符合试帖诗的写作要求,与张宜泉“鼓吹休明”的写作意图相一致。

2.表达志心的述志求仕诗

张宜泉向有求仕夙愿,他曾在五言近体《感遇二首·其二》中有“志心何可问,口体尚难兼。捧檄当为悦,监池讵避嫌”句表达他乐于出仕的高兴心情[14]437,这与他在试帖诗中的情感流露完全一致。“述志求仕”这类试帖诗在《诗稿》中也为数不少,这应该是可以理解的,练习写作这种诗不就是为了科考吗?②因此,在诗中表达自己对理想志愿的追求、对高尚品德的坚守,也就成了张宜泉试帖诗写作的重要内容。《风过瓶梅笔砚香》有“恰似承恩诏,凭虚翰苑过”[1]18之句结题,正是渴望入仕心情的表现。《雨雪载途》由《诗经·出车》引出画面,是借古喻今,表达“怀国”“勤王”[1]20之志,仍为述志求仕。《诵诗如鼓琴》里“钟期应叉手,门外听如痴”[1]21的求知音之意,实际上也即是在寓意求仕。《新萍泛沚》《美花多映竹》咏物述志,寄寓品行的清新、高洁。《渔妇晓妆波作镜》叙事述志,追求人格的高洁。《茅斋闻读书》结句里的“未到弹冠日,辉光满敝庐”[1]27一句,已把读书而仕进的情感完全表露出来,该诗也是述志求仕。《萧然万籁含虚清》《天香云外飘》绘景述志,寓求仕之情。《鹤鸣于九皋》《冰生于水》《冬岭秀孤松》《集腋成裘》《冻雪封松竹》《冲天羡鸿鹄》等几首咏物诗,也皆可归入述志求仕诗之中。此外,《凿壁偷光》《三冬足用》两诗则是在咏历史人物故事中述志求仕。如《三冬足用》的“彤庭当献策,落笔扫烟云”[1]38句,愿为朝廷服务效力之心毕现,其志向也不可谓不远大矣。

要之,《诗稿》试帖诗中的另一重要的内容(主题)就是“述志求仕”,这既是张宜泉对高洁品质的追求,也是他渴望科考题名的现实需求,同样符合张宜泉“鼓吹休明”的写作意图及试帖诗写作的相关要求。

3.其他

在《诗稿》的试帖诗中,除了上述两类之外,还涉及到一些其他内容,如《春雨书斋》一诗,从“砚田生意满,有笔愧能耕”[1]17的结句上看,是对自己舌耕生活的现实写照,似乎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别样的述志之诗。《蜻蜓》一诗,极写蜻蜓的形体特征、飞行姿态、与外界各种植物的和谐关系,联系结句“升高仍避患,拍网怕儿持”[1]24,此诗似表现了对自由、平凡、和谐生活的向往,同时亦寄寓了对自身处境的某种忧虑。

要之,这少量的几首诗,虽说与张宜泉上述两类试帖诗“颂圣”“求仕”的主要题旨不大相类,但还是也与此有些关联,仍然符合试帖诗应“鼓吹休明”的常规写作要求。

当然,张宜泉的这些试帖诗从写作手法上看,大多符合“起”“承”“转”“合”的八股之法,“破题”“结句”都中规中矩,声韵亦符合要求,唯因此非本文写作之主旨,故略而不论。

三、《诗稿》“五言排律”试帖诗的写作时间

今《诗稿》中的试帖诗,虽已很难一一考明每首诗的具体写作时间,但唯因张宜泉自序中“我皇上”这个时间“坐标”的限定[16],则《诗稿》应成书于乾隆年间。故相应的,《诗稿》中的试帖诗也应写于乾隆朝[17]。今拟就其中的几首试帖诗写作时间略作辨析,为此判断提供一些新的证据。

(一)《秋月如圭》作于乾隆五十年秋天

《秋月如圭》是一首颂圣诗,同时,张宜泉也在诗中寄托了强烈的求仕愿望。诗曰:

九月清禁月,高湧一轮圆。皎洁同圭琢,团圝似珽镌。

琪花开处照,瑶草映时全。温润盘生彩,澄空镜孕妍。

章含辉远峤,方折印流川。夕影钩初挂,朝光玦半悬。

净磨膏露濯,微玷肘云穿。朗耀彤庭上,疑持黻座前。[1]33

全诗咏月,紧扣诗题以“鼓吹休明”、太平气象,在结句“朗耀彤庭上,疑持黻座前”中点出主旨:皇恩普照,四海承平,其中也流露出作者强烈的求仕愿望。

“彤庭”,亦作“彤廷”,汉代宫廷,因饰以朱漆,故称。这里借指皇宫。“持”,持身,对待自己,要求自己,这里可理解为希望自己。“黻座”,即为“黼座”,“帝座,后设黼房,故名。”[3]3586“黼房”即“古代帝王座后绣有斧形花纹的屏风”[3]3586,这里应指皇帝的龙椅。细读“朗耀彤庭上,疑持黻座前”一句,是说朗朗圆月照耀在朝廷的宫殿上,疑为自己也能身着礼服列队于皇帝的黻座之前(受到皇帝的款待)。

张宜泉有求仕之志本不足怪,这在他的许多试帖诗里都有所表现,但这一首诗似有所不同:求仕的目的性、针对性更为具体明确,即渴望自己也能够“疑持黻座前”。这种求仕的表达就不像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想象,而更像是对现实生活场景的一种真切呼应。触发张宜泉产生这种情感的现实基础似源自于乾隆朝的一次重大活动,即乾隆五十年元月皇家举行的空前规模的宴请史实。《清实录》在乾隆五十年元月初六日(丙辰)这天记载了此次盛会:

上御乾清宫,赐千叟宴。亲王、郡王、大臣、官员、蒙古贝勒、贝子、公、台吉、额驸、回部、番部、朝鲜国使臣、暨士商兵民等,年六十以上者,三千人皆入宴。届时,上升座,中和韶乐作,与宴之王公大臣以下,按班序立,行三跪九叩礼,与乐止。各入坐次,行一叩礼,坐。丹陛大乐作,上进茶。王公大臣以下行一叩礼,赐王公大臣等茶,咸跪受,行一叩礼。丹陛清乐作,上进酒。献爵大臣行一叩礼,王公大臣等皆行一叩礼。赐献爵大臣酒,献爵大臣跪受,行一叩礼。赐王公大臣等酒,咸跪受,行一叩礼。一品大臣以上及年届九十以上者,召至御座前,亲赐卮酒,各跪受,行一叩礼。乐止,赐食,各就坐次跪受,行一叩礼。承应上演剧。王公大臣以下咸受馔毕,行一跪三叩礼。中和韶乐作,礼成,上启座,命以千叟宴联句,颁赏如意、寿杖、缯绮、貂皮、文玩、银牌等物有差。王公大臣以下咸跪领,退至乾清门外,行三跪九叩礼。(着重号笔者所加,下同)[18]388-389

此宴“年六十以上者”受邀参加,且其中的“一品大臣以上及年届九十以上者”还进一步受到了乾隆皇帝“召至御座前,亲赐卮酒”的隆重礼遇。同样,《清史稿·礼七》“千秋宴”条也有相应记载:

乾隆五十年,设宴乾清宫,自王、公迄内、外文、武大臣暨致仕大臣、官员、绅士、兵卒、耆农、工商与夫外藩王、公、台吉,回部、番部土官、土舍,朝鲜陪臣,齿逾六十者,凡三千余人。其大臣七十以上,余九十以上者,子孙得扶掖入宴。年最高者,如百五岁司业衔郭钟岳等,得随一品大臣同趋黼座,亲与赐觞。宴罢,颁赏珍物有差。[19]1795

年最高者还随一品大臣“同趋黼座,亲与赐觞”。此外,乾隆皇帝还依康熙皇帝韵作诗一首,盛赞这场彰显“天恩”“史策”的“千叟宴”:“抽秘无须更骋妍,唯将实事纪耆筵。追思侍陛髫垂日,讶至当轩手赐年。君酢臣酬九重会,天恩国庆万春延。祖孙两举千寿宴,史策饶他莫并肩。”[18]389这次浩大的皇家活动,也被当时文人誉为“恩隆礼洽,为万古未有之举”[20]33,影响巨大。这就不会不对身处京城又有出仕愿望的张宜泉产生影响,他的“朗耀彤庭上,疑持黻座前”的诗句正是对此盛事的呼应:他是多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那些受邀的文武大臣们一样参加皇帝的盛宴,并以一品大臣或年届九十以上的老臣身份“同趋黼座,亲与赐觞”啊。梁章钜曾云:“试律本应制诗,则本朝之掌故不可不讲,临时之风气亦不可不知。”[7]561故此诗应是一首关涉“本朝之掌故”的咏月颂圣的试帖诗。此诗极有可能就作于乾隆五十年的秋天,时间的下限不出乾隆朝③。

要之,《秋月如圭》是张宜泉的一首颂圣述志之诗,其写作时间当在乾隆年间,极有可能就写于乾隆五十年的秋天。

(二)《云细不成衣》作于乾隆五十年秋天或稍后

《云细不成衣》也是一首述志颂圣之诗,紧接在《秋月如圭》之后,其写作时间也大致应与《秋月如圭》在同一时段或稍后,惟因其主题、构思、题材均与《秋月如圭》类似,情感相同。诗云:

半幅云初吐,为衣竟不能。垂天舒短锦,曳地卷长绫。

似有光偏碎,如无气渐蒸。拖风颠倒乱,捧日吉安疑。

岭白竿空绕,河青桁未胜。将披还解散,忽敝或重增。

轩举襟完少,孤飞袂改仍。帝乡归去好,华袞喜香腾。[1]34

诗中之“云”虽“细”,但却如“锦”似“绫”,亦是祥物。此诗表意的结句“帝乡归去好,华袞喜香腾”是在颂圣中求仕。诗中“掌故”似也关涉到了乾隆五十年的这次盛事:“华袞”即华丽的君王的礼服,这里借指赴会时身着的盛装,与题中的“衣”字呼应。“帝乡”亦即皇宫。此句是说穿上华丽的礼服在皇宫参加完盛会之后归去,礼服上还依然飘荡着喜庆的香气,在虚写的现实中其乐于出仕的心志已展露无遗。当然,遗憾也是有的,即“为衣竟不能”——自己的理想还远没有实现。

还值得注意的是该诗后面精当的评语:“开合动宕,虚实兼到。”[1]34此评已把此诗的寓意概述得非常清楚了:“虚”者,作者的远大理想也;而“实”者,不就是对乾隆五十年元月那场空前盛大的皇家宴饮活动的呼应吗?如此,知《云细不成衣》一诗亦应作于乾隆五十年的秋天,在《秋月如圭》诗写成之后。

(三)《蓬瀛不可望》非乾隆五十一年应试诗

《蓬瀛不可望》是张宜泉的习作,唯因诗题出自唐朝李世民《秋日二首》中的诗句,早已存在。虽然乾隆五十一年顺天府乡试诗题也是《蓬瀛不可望》,但张宜泉此诗应不是他参加此次乡试的应试诗。胡铁岩先生暗示张宜泉参加了这次乡试,说“从乾隆五十一年的‘蓬瀛不可望’到嘉庆十二年的‘河出荣光’,时间跨度为22年,亦符合一般人科举考试的时间跨度”[21]。但此说似不可信。因乡试诗题有题注“得秋字”,而张宜泉此诗却没有,显然限韵不同。张宜泉写作此诗时应该没有受到该年乡试诗题的影响。考虑到张宜泉长期设馆授徒、以笔耕为生的经历,又有对试帖诗的写作“兴趣”,故《蓬瀛不可望》应是一首习作,而不大可能是应考诗,且写作时间只可能在乾隆五十一年之前。试想,如果张宜泉该诗是因五十一年的乡试试题有所触动而作,仿写一首,对标科考,则诗题中应会有“得秋字”的题注,依韵而作才是,哪有另换韵脚的道理?

退一步说,即便用胡铁岩先生的观点去考察,也得不出《蓬瀛不可望》一诗是应试诗的观点。胡先生曾把“五言排律”的最后一首诗《四时殊气得阳字》视为张宜泉参加乾隆五十四年顺天府乡试的应试之作,故“被特殊加以安排”,放在了两首五言长律之后,与其他试帖诗区别开来[21]。如果《蓬瀛不可望》也是张宜泉在乾隆五十一年的乡试应考诗,那么,按照上述逻辑,此诗的位置则理应如《四时殊气得阳字》一样“被特殊加以安排”,与其他试帖诗区别开来,虽不至于“排在最后”,但至少也应该“安排”在两首长篇排律之后。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个事实似可说明,《蓬瀛不可望》一诗非张宜泉作于乾隆五十一年的乡试试帖诗,而只是一首之前的习作。

(四)《河出荣光》非嘉庆十二年应试诗

《河出荣光》虽然是嘉庆十二年嘉庆皇帝拟定的顺天府乡试诗题,但不会是张宜泉的应考诗。这既因“我皇上”一词的限定,也因《河出荣光》一题早已有之,出自唐张良器、段成式的同名诗题,故张诗也仅是一首习作。具体理由如下:

1.诗题不完全相同。张宜泉的诗题是《河出荣光》,嘉庆十二年的乡试诗题是《赋得河出荣光得光字》,题中有“赋得”二字,且还多出“得光字”的限韵要求,与张诗韵脚完全不同。

2.张宜泉的这首试帖诗在《诗稿》中也如同《蓬瀛不可望》一样并没有“被特殊加以安排”“排在最后”部分,知此诗也不会是应考诗,而是习作。又,胡铁岩先生说此诗是“仿作”[22]④,则恰可反证此诗非应试之作——既是“仿作”,那也就完全排除了此诗是应考诗的可能性。

不过,仍需辨明的是,说张诗是对嘉庆皇帝所拟乡试诗题的“仿作”,似也不大可信。因为“仿作”也要依题韵“仿作”才是,张宜泉为什么要另用韵脚呢?这同样可反证张诗不是对嘉庆诗作的“仿作”,据此推测的张诗写作时间也就不会在“嘉庆十二年或以后”,而应是在此之前。

3.《河出荣光》似“实写”乾隆五十二年出现的黄河“河清”史事[14]421⑤,借以表达颂圣之旨。《河出荣光》中既言“千载”又言“河的长度”的诗句“千年清可见,九里润非讹”,即似借黄河“河清(海晏)”的史事而寓意天下太平,诗后注“声召祥和调谐律吕”[1]19即可为证。如果仅凭“嘉庆十二年嘉庆皇帝为顺天府乡试出的试帖诗题目就是《河出荣光》”[22],就以为张诗“实写”浑河,则证据明显不足⑥。

4.《河出荣光》作于“嘉庆十二年或以后”说的依据不可靠。一方面,说嘉庆皇帝在嘉庆十二年为顺天府乡试写的《赋得河出荣光得光字》诗是“实写”浑河,无材料支持。另一方面,说张诗《晓过浑河渡》中的浑河“河清”就在嘉庆十二年,也无证据支持。既然如此,则“这首《河出荣光》的写作时间当可确定为嘉庆十二年或以后”[22]的推断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能成立。

要之,《河出荣光》应是张宜泉的练习之作,写作时间极可能就在乾隆五十二年山西黄河“河清”之后,但时间下限不出乾隆朝,应无可能作于“嘉庆十二年或以后”。

(五)《景星舒光》非作于嘉庆十六年

《景星舒光》也是一首习作,写作时间可确定在乾隆朝。有一种意见认为该诗写于嘉庆十六年[22],非是,本人已有论文予以考辨,可参看[23]。这里只强调一点,仅从试帖诗的写作应“鼓吹休明”“最宜吉祥,凡字不雅训、典非祥瑞者,断不可轻涉笔端”的要求来看,作者也不会去实写所谓的嘉庆十六年的彗星天象,因该星后被视为妖星而非“景星”,此星的寓意与张诗颂圣的主旨完全不符。相关论述见拙文,不再赘。

综上所述,从《诗稿》试帖诗的写作目的、题目选用(出处)、内容(主题)类型和诗中所涉的“掌故”史实等因素来看,都证明张宜泉《诗稿》试帖诗应作于乾隆朝。再因其自序中“我皇上”一词的“时间坐标意义”[2]的限定,《诗稿》也可确定成书于乾隆朝。故张宜泉与晚年生活在北京西郊的友人曹雪芹确有一段交集时空,《诗稿》中提到的他那位“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的朋友,应该即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⑦,他们是同一时代的人。

注释:

① 萧纲《晚日后堂》:“幔阴通碧砌,日影度城隅。岸柳垂长叶,窗桃落细跗。花留蛱蝶粉,竹翳蜻蜓珠。赏心无与共,染翰独踟蹰。”韩偓《蜻蜓》:“碧玉眼睛云母翅,轻于粉蝶瘦于蜂。坐来迎拂波光久,岂是殷勤为蓼丛。”另唐刘禹锡、杜甫,宋杨万里、范成大等均有诗句咏到蜻蜓。

② 黄一农先生认为“五言排律应为宜泉的兴趣之一,而不全然是为练习应考所作”,亦为一说,供参考。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20页。

③ 当然,嘉庆元年也有过一次“千叟宴”,虽是乾隆皇帝提议,但毕竟其时已进入嘉庆朝;又据张宜泉序中“我皇上”用语等综合因素判断,其《诗稿》应成稿于乾隆年间,故张宜泉诗中的“掌故”应在乾隆朝。

④ 胡铁岩先生说:“张宜泉或为参加这次乡试,只是乡试后的仿作。”不过,让人不解的是,张宜泉既然“参加这次乡试”,则会写有此题应考诗,他在编辑诗稿时却不是把应考诗编入,反而将“仿作”编入,这显然不合情理。见胡铁岩:《张宜泉〈春柳堂诗稿〉写作时间四证》,《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第2页。

⑤ 黄一农先生说:“……乾隆五十二年十二月间山西地区黄河曾有千余里渐次澄清,故宜泉很可能应景而发。”见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421页。

⑥ 黄一农先生说:“《清实录》中并未见有浑河河清之记载。”又,黄一农先生还有一说:“然笔者认为顺天乡试要以远在辽东且未拥有全国知名度之浑河(另条同名之河在山西)作为出题对象的可能性似不高。”可参考。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421页。

⑦ 张宜泉《诗稿》中还有《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诗,可证张宜泉的这位“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朋友即是曹雪芹。见[清]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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