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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请回复”:云端交往中重复式回帖现象研究

2022-03-17李昂泽

关键词:回帖现象权力

李昂泽

(南京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一、研究背景与概念界定

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正在加速媒介场景之间的融合,并改变着人们的交往方式。特别是在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疫情影响之下,传统的人与人之间的面对面交往被大量转移到云端。无论是居家进行在线办公,还是师生在云端展开教学活动,从线下向线上云端交往的大规模“迁徙”均使得新媒体环境下用户之间节点化连接加强。有学者就指出,当通信技术上升为5G水平之后,虚拟社会网络在人类交往中的作用将越发稳定和有效,将成为人类交流的主要方式[1]。

然而,云端交往带来的新社交礼仪文化正在重塑人们原有的交往逻辑,形成了人与人数字化连接的新规则。点对面的社交媒体平台下知乎“谢邀”文化、bilibili弹幕礼仪文化等构成了其独有的社交礼仪特性;点对点的社交平台则重视强化用户自身礼仪建构的能动性——微信公众号打赏、点赞功能的回归以及聊天过程中用户的表情包辅助均在维护虚拟世界交往中的关系。一方面,社交网络崛起后网络斗图和迷因现象的流行使得网络表情包成为连接用户的一种自下而上的互动式话语表达方式和渠道之一,符合人最本能的直观表达和情感需求;另一方面,也容易在民间和官方的沟通中形成一定的壁垒,造成社会话语生态发生变革,为社会不同社群对话造成一定困难[2]。值得注意的是,疫情下的线上教学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重复式回帖”(repeated reply posts)现象出现的概率。这种从“上课,起立!”到自动闭麦的云端交往新规则值得关注。

在这种环境下,一种植根于移动社交媒体平台,以“重复”文本内容为主的回复方式成为社群中回复的重要方式之一。从广义上讲,“重复式回帖”指新媒体用户在一个行为主体的主帖下方进行两则及两则以上内容的回复。该回复可以是相同或相似的文字,也可以是表情符号或表情包的内容,最终形成一定长度的回帖队列时,该回帖现象就被称为“重复式回帖”。当然,这里的相似主要指在同一段回帖队列中所存在的意义相同、态度一致的内容。狭义的“重复式回帖”则重点关注相同文字内容的回复。在本研究中,将重点关注广义层面的重复式回帖现象,并将视角放置在高校学生的微信群聊中,以求对高校学生群体微信平台中重复式回帖的特点、影响因素等进行全面而细致的媒介文化考察。

二、文献回顾与问题提出

(一)技术特性视角下的关系互动:节点连接与场景的虚实转换

媒介技术的不断发展给予了重复式回帖充足的空间,其特有的技术特质使得人与媒介技术之间得以充分互动。对于技术本身而言,传统媒体诞生时技术革命(如广播、电视)给社会、文化层面的影响并不亚于互联网时代对人们生活的改变[3]。一方面,人类对于技术存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式的想象,指出“我们社会一个主要的特征,就是新技术与旧社会形式之间出于明确意志的共存”[4]。同时,互联网的普及率增高并不会导致一个国家的民主程度提升——事实上,互联网仅仅是现代民主化进程的一个“组件”而已[5]。另一方面,电子媒介正在重组人们交往的社会环境,地域之间的消失削弱了有形地点与社会“地点”之间曾经非常紧密的联系,并影响着社会行为[6]。这也就使得互联网环境下的依托媒介技术所带来的关系互动凸显,重点表现在技术下的节点连接与场景之间的虚实转换两方面。

南希·拜厄姆(Nancy Baym)就以人与技术的互动作为思考工具,探讨了技术的七种特质[7]。以重复式回帖作为核心进行观察可以发现,该现象重点围绕技术特质的交互性(interactivity)、可复制性(replicability)与可及性(reach)展开。其中,交互性主要指通过社交媒体联系某个品牌、产品或公司的用户对信息反馈具有较强的期待性。可复制性与可及性一是强调了互联网让我们传播的信息可以轻而易举被拷贝;二是新媒体用户的节点化连接与技术驱动下诸如QQ“+1”等功能的出现使现阶段人们可以通过动一动鼠标就把信息传递给很多人,意味着传播权不再为传统媒介组织所独享。上述内容不仅需要我们对重复式回帖的动机与意义进行考察,更需要我们对其操作方式和传受双方的互动体验进行全面而细致的研究。

由于新媒体“传播渠道与模式的变化、网络作为一种社会属性的强化、新媒体应用与网络经济模式的发展”,使得用户作为网络节点的地位日益突出[8]。在微信社交平台中,无论是主帖发布者对信息回复的渴求,抑或重复式回帖参与者的主动参与,均需要我们思考作为节点化用户获得的权力与可能因此而释放的能量或约束。当然,即使不同平台的连接模式不尽相同,但人们参与互动的动机仍然有很多共通性[8]。从这个层面上看,从彼得斯所言之传统的交流是对公众舆论的管理、对语义之雾的消除、从自我城堡中进行的突围、对他者特性的揭示、对行动的协调[9],到新媒体时代作为社交表演的互动、社会关系作用机制的互动以及互动建构的网络共同体[8],均强调了作为社会节点的新媒体用户的特有属性,为重复式回帖的形成奠定了用户心理层面的互动动机。

除了技术变革带来的用户节点化连接外,重复式回帖需要考虑的另一维度在于关系下的场景虚实转换。边燕杰、缪晓雷从关系作用趋势的学术争论入手,从文化惯习和经济结构的双重制约视角,讨论了它们对关系作用空间变化的影响。在这里,“关系”是一个变量,行为会在联系纽带、情感纽带、情义纽带、互惠纽带、交易纽带的层面发生变化[10]。此外,虚拟空间亲密好友数量对于虚实转换的推动力有正向影响,但是非线性的。实体空间的拉动力对于虚实转换存在正向作用[1]。在线上与线下、实体与虚拟场景之间转换的过程中,特别是疫情期间传统面对面教学向云端授课的转变,可能导致以重复式回帖现象为代表的新社交礼仪文化的出现。基于以上学界关于技术特性下的关系互动内容的讨论,本文针对重复式回帖现象提出以下两个研究问题:

研究问题1:用户是通过怎样的节点连接方式形成重复式回帖队列的?

研究问题2:场景之间的虚实转换是如何影响用户重复式回帖行为的?

(二)社交权力建构下的进退维谷:社群中的规训、自我与认同

作为基于个体的自由定位而形成的全新互联网社会,未必会沿袭现实社会的社会阶层、社会关系,甚至解构形成扁平的、平等的社会结构。社会结构的变化使得新的社会分层出现,这不仅表现在因技术和能力不均导致的权力落差上,更体现于以网络互动为基础形成的网络话语权力分化[8]。曼纽尔·卡斯特指出,网络化社会的流动空间的一个重要层面是占支配地位的管理精英,这样的精英阶层在互联网社会中表现为如意见领袖般的精英阶层[11]。由于微信社群交往过程中群主、群员身份的区别,特别是在不同属性群聊中重复式回帖内容的差异,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权力分层。群主通过重复式回帖这一行为加强信息传递,群员则可能会将重心放在维护群主权力层面,进而形成新的社会分层和社会群体的再构建。

作为一位批判者,福柯就曾指出“权力在本质上是一种力量关系”——它是动态的,无处不在的,是可逆的,作为占有与挪用的权力是不存在的。权力“生产了现实,生产了对象领域以及真理的仪式。个体以及我们对其认识就属于这个生产过程”[12]。权力关系是改变社会的路径,只有通过改变人们之间的行为关系才能改变社会[13]。基于18世纪边沁提出以约束犯人、维护秩序为目的的全景监狱设计,福柯认为这套全景敞视权力的目的是“使人体在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或者因更顺从而变得更有用”[14]。其实则是一所堪称完美的规训机构,象征着“精神对精神的权力”。个人只是规训权力这一特别技术的“对象和工具”[15]。然而,互联网的出现似乎使人不断被关注[16]。在当下互联网社交媒介语境下,“监视”一词的词义在不断扩大,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界限也在不断交融[17]。在当下互联网用户的主要任务不是去发现而是拒绝“我们是什么问题”[18];我们必须想象和构建“我们能成为什么样的我们”,以摆脱这种个体化与集体化之间“进退维谷”的局面[19]。

在“我们能成为什么样的我们”的想象过程中,前文中提到节点化用户的自我诉求便得到了体现。库利通过提出“镜中我”理论,指出人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自我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主要是通过与他人的社会互动形成的。由于微信群中的熟人社交属性,使得用户在微信群中的回帖行为受到多重诉求的影响,包括自我塑造与存在感、情绪表达与情感支持、社会归属感与社会参与、社会网络构建与社会资本获取以及环境认知等方面的影响[8]。由此,本文提出以下研究问题:

研究问题3:重复式回帖的过程是否会受到权力关系的影响?如有,又是如何影响的?

三、研究设计

(一)研究方法

1.内容分析法

对于重复式回帖内容及相关性层面的考察,本文采取内容分析法对高校学生微信群聊内容进行定量分析,对其中存在的传播内容进行客观、系统的定量描述,并结合相关群聊资料及其背景进行可重复的、有效的推论。为保证研究的客观性,本研究只对所选群聊的显性内容进行编码来考察其中的相关性因素,完成对研究问题1、研究问题2的回答。

2.深度访谈

为了回答研究问题3中重复式回帖现象下权力的问题,同时避免对文本内容的过度解读,本研究在本部分采取质化深度访谈的方法对该现象中用户使用心理与权力认知层面展开讨论,以将研究视角转向用户本身。具体而言,本研究采取标准化访谈,将访谈内容限定在本研究所设计的研究问题的范围内。

(二)样本选择

经过前期的观察,本文以研究者所在高校接触到的所有群聊为研究对象,共收集到53个。为了突出代表性,本文采取分层抽样的方法,在每一类别中选取互动频次较高、人数相对较高的1至3个群聊代表作为本研究的观察对象(共10个)。观察时间限定在2019年9月1日或建群之日起至2020年6月30日。

通过前期微信群聊观察,本研究团队4名成员共募集了20位微信用户,对其进行了深度访谈。在这20位微信用户中,有10名为男性,10名为女性,平均年龄为23岁。其中,拥有群主身份的1人,被访谈者的重复式回帖参与度存在差异(编码为S1-S20)。

(三)类目建构与编码说明

基于前文中对“重复式回帖”的概念确定与样本梳理,本文共选取符合条件的回帖内容218条。本文将对以上218个样本进行编码,以便更好地解答文中涉及的具体研究问题。初步统计后发现,年段群、班级群中的重复式回帖现象最为明显。

编码类目层面,本研究基于拉斯韦尔提出的5W传播模式,同时借鉴晏青[20]与边燕杰[10]等学者对社交媒体礼仪、社交关系等维度的研究成果,对每条消息的主帖以及回复内容进行详细统计,共分为五个考察维度。一是基本信息层面将对群聊名称、发帖时间进行简单统计;二是对信息发布者的考察将重点对主帖内容、发帖者、发帖者身份、是否@与占比层面进行统计;三是对消息类别的研究则集中在通知(告知)类、互动(问答)类、节日(生日)类三大类别;四是对信息接受者的研究重点统计回复的内容以及具体的回帖人数占比;五是对于回帖程度的考察则重点关注强制性回帖的程度。

四、研究发现

(一)高校学生群体重复式回帖现状:内容主题同质化与人员半固定化

本研究所关注的第一个核心问题在于探讨用户是通过怎样的节点连接方式形成重复式回帖队列的。通过对收集到的218条重复式回帖样本中的主贴文本、回复文本、回复率、微信@群成员等辅助功能使用率等文本和数据进行深度解读分析,发现目前高校学生群体重复式回帖呈现出回复内容同质化以及参与回帖人员半固定化的特点。从主贴文本与回复文本的内容上看,分词结果重点集中在对消息的反馈,即回帖者通过简单的文字表达对发帖者信息的接受,发帖者的主帖内容也重点集中在消息的通知层面。主贴信息重点集中在“同学”(N=103)、“@”(N=90)、“日报”(N=46)、“所有人”(N=41)、“通知”(N=28)等语词上。回帖信息主要集中在以消息通知类为主,以“收到”(N=67)、“老师”(N=48)、“谢谢”(N=41)、“好”(N=38)、“辛苦”(N=11)等语词为主,消息内容具有明显的同质化倾向。这种消息内容的同质化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用户参与到回帖队列的可能——一方面,他们将自身的意志隐含于文本中,表明自身对信息内容的知晓;另一方面,在“收到”和“回复”的双重结合下,回帖队列中用户节点连接呈现出半固定化特点,进一步形成以社交为中心的一对一互动,并在群组中为网络中的公共信息传播、公共活动开展等提供了基础[8]。

麦克卢汉指出,每一种媒介都有自己的文本建构规则[21]。本文发现,除了消息内容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同质化外,高频语词还重点体现在新环境下用户对社交礼仪文本的建构层面。所谓社交媒体礼仪,是指基于社交媒体进行虚拟交往的程序与方式,旨在促进有效沟通与隐私安全的数字化交流,其作为传媒时代的新问题具有继承与重塑现实礼仪之功[20]。一方面,由于社交媒体节点化链接的传播特征(如微信的点对点传播模式),使得现实交往中的礼仪模式被带到了虚拟空间之中;另外,更重要的在于互联网平台中用户的自我规约使得节点化链接更容易形成关系紧密的社群模式,最大化地接收信息与传播自我。

尽管社交网络中的社交是一种具有不经常联系、情感不太亲密以及不存在互惠互利的来往特征的“弱连接”[22],但在重复式回帖的语境下,依托技术基因的弱连接模式充分凸显了社交礼仪中的现实延伸性、情境再造性、技术性、电子化等特征[20]。研究发现,在无技术手段辅助(无@,无公告)的前提下,重复式回帖会呈现回帖参与成员的高度同质化现象。

然而,由于群主“@所有人”以及部分强制性回帖现象的存在,使得回帖参与人员同质化现象在新媒体技术的推动下被淡化。在本研究的218个样本中,信息发布者存在“@”行为的共52条,约占总数的24.07%,回帖数平均占比为17.82%。可见,重复式回帖参与人员的相同程度与技术层面的干预和个体心理活动因素有着密切关系。由于技术特性下的关系互动,重复式回帖主要呈现出参与人员的半同质化特点,且个体心理因素影响明显。正如一位被访者所讲:

我觉得这个东西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事情。我也会回,但是我一般有一个习惯,如果我是前五个回帖的话,我觉得我甚至有一种抢到去回帖的那种快感。我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因为我觉得这个时候回复是既能达到传达(我已经收到了的)消息给发帖的人,也不会太占用后面人的时间。这个时间段对于我来说是特别合适的。如果再到后面的话,比如说我已经到了十多名,那我回不回就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那我就会选择不回。(S1)

(二)场景虚实转换下特定内容与场景极化作用的凸显

在以社交为中心的一对一互动的重复式回帖过程中,主要是通过线上社交媒体完成的节点化连接。然而,相较于“线上”关系向“线下”关系的转移来讲,“线下”关系转移为“线上”关系的概率要大得多[7]。为此,本研究所关注的另一个问题在于分析场景之间的虚实转换对用户重复式回帖行为的影响。新冠疫情期间,传统的面对面的社交模式被大量转移到线上,使得不同社会阶层的人都可以在互联网平台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云端交往工具。例如,除了日常社交所使用的微信等社交媒体平台外,腾讯会议、Zoom等云端会议软件亦已成为居家办公或学习必不可少的工具之一。从线下转移到线上、从一个平台转向另一平台的摇摆现象带来了场景之间的虚实转换,使得互联网用户呈现出矛盾和摇摆的特点。在重复式回帖的现象当中,用户的重复式回帖内容往往与特定内容和场景的链接紧密相关。研究发现,在重复式回帖的200余条样本中,通知类信息最容易激发重复式回帖,特定的场景(如节日、生日)等个案同样会出现高重复式回帖率的情况。

祝福和红包基本都会发。一般都是在关系比较亲密的群当中,比如说几个好朋友。比如说我们群里只有五六个或者是四五个人,这种群我会发一下。如果说是在比如班级群,那种五六十人的大群的话,如果说大家都在发,那我也会发。我觉得是一种气氛吧。但是如果说群里只有领头人,比如说班长或者说群的群主发的话,那我应该不会发,这种情况我基本上都是以小群和亲密的群为主。(S17)

一般如果是节日的话,我会私发——比如说母亲节、父亲节都是私发。但是也有同学,比如说突然发一个“老师节日快乐”,这种情况下的话会有人后面跟帖说“老师节日快乐”,然后大家发挥一下自己的创造性,改一下措辞,但一般换汤不换药嘛。(S6)

在不同群聊与场景中,特别是在关系相对亲密、群聊人数较少的情况下,在上述两位被访者看来,重复式回帖中的回复行为与不同场景之间的连接关系紧密。此外,除了上述文本中考察的218条同教学等内容相关的信息外,部分受访者还认为家族群、朋友群中的重复式回帖现象可能更容易产生重复式回帖的“迷因效应”,通过创作者的生产与用户的混仿(pastiche)、再创作和传播,互联网迷因可以迅速产生诸多衍生物,包括但不限于对原消息的复制与个别词组的改动(S6、S13、S19)[23]。基于威尔曼的“虚实网络等价理论”,有学者指出,线上网络和线下网络享有共同的逻辑起点,就是人类个体之间的相互沟通和相互交往的社会性需求;线下网络满足了相识者之间的交往,而线上网络超越了实体空间的种种限制,满足了陌生人之间的交往需求[1]。因此,在虚实场景之间相互转换的过程中,亲密的、放松的关系场景更容易激发重复式回帖。此外,研究还发现线上互动的通知类消息、互动类消息、节日类消息与重复式回帖比例有着明显的相关性。由于严肃场景下信息反馈的需要和轻松场景下熟人关系的互动与维护,使得传统线下面对面的社会性需求在互联网平台中被放大。

(三)身份认同、权力规训与“自我”的共同建构

除了上述技术特性视角下关系互动带来的同质化以及场景极化等现象外,本文同样发现重复式回帖现象在社交权力建构下的作用,具体体现在重复式回帖参与者的身份认同层面、对主帖发布者的权力规训与抵抗以及“自我”力量的共同建构三个方面。因此,该部分将通过访谈内容,对其置于互联网环境下用户的使用心理以及相关权力规训理论下进行考察。

受访者在回答“什么样的内容、什么样的发帖人,会让你特地去重复式回帖?”这一问题时,就重点将视角放在对发帖者表示尊重以及从众心理层面进行讨论。比如:

一个通知帖他会告诉你收到回复,这种情况肯定会出现重复式回帖。(S10)

看与自身相关性,直接@自己的会回,公共性的不回。(S11、S15)

别人都这么做,我也应该这么做。(S2)

在上述受访者看来,出现重复式回帖的原因主要有对于信息接收的反馈、信息内容对于自身的相关性以及从众的影响。在以微信为平台的熟人社交圈中,群体压力会使得用户在认知、判断、信念与行为等方面自愿地与群体中的多数人保持一致——这样的群体压力可以是真实存在的,当然也可以是想象的[24]。基于社会心理学中行为参照理论的观点,在情境不确定时,其他人的行为最具有参照价值。早在1902年,库利就提出“镜中我”的理论。在他看来,自我是通过他人的镜子看到的,我们根据这些形象是否符合我们的愿望而产生满意或不满意的心情。根据别人对我们的看法与想法调整自己的行为,最后对形成我们的人格与自我有很大的作用。这种自我认识似乎有三种主要成分,分别是对别人眼里我们的形象的想象(形象是怎样的);对他对这一形象的判断的想象(会怎么判断);某种自我感觉,如骄傲或耻辱等[25]。在互联网技术较为盛行的20世纪后期,群体概念就已经深入人心——自我是一类社会自我,在“我们”的心灵中,一个与他人完全不同并且经得起检验的自我概念是不存在的。

通过上述受访者的表述,本文认为,在该情况下云端交往中重复式回帖的参与者一方面会通过互联网虚拟交往空间来寻求行为的参照,并因身份认同或对群体偏离的恐惧而进行参与以及跟随——这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本能[24];另一方面,这种身份认同又使得互联网用户中的节点化特点凸显,并在虚拟与现实转换中受个体与社会心理因素的影响。

其次,本研究发现以高校为代表的重复式回帖中,发帖者身份主要因权力或担任职务的不同而集中在以下四类,分别是管理层、学生干部层、教师层以及学生层。通过描述统计分析发现,发帖为学院管理层的出现重复式回帖现象最多,占35.4%;其次是学生干部层(29.8%)与教师层(22.0%)。相对而言,无特殊管理身份的学生层仅占约一成(12.4%)。研究还发现,发帖者身份与重复式回帖人数占总人数的比例具有显著的相关性。但值得注意的是,角色身份因素会加剧重复式回帖的触发,且仅受消息类型或发帖者角色本身的影响,其受技术手段的影响并不大,而基于技术手段的“@所有人”带来的回帖人数与发帖者身份之间并未呈现相关性。在访谈过程中,受访者同样表达了与上述结论相同的观点,在回答“什么样的内容、什么样的发帖人,会让你特地去重复式回帖?”这一问题时,受访者表示: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话,因为对方在我心中是比较重要的人,我需要给他进行回帖,其实是对他的一种尊重。我觉得这也应该是维系我与他(人)之间关系所应该去做的事情,但并不是一种出于功利的角度。(S1)

比如说工作群吧,你的领导,或者说是一个事件、一个事情或一个任务的一个派发者,他会让你收到回复。或者说是一个通知帖,比如说明天要几点参加会议,他会告诉你收到回复,这种情况肯定会出现重复式回帖的。(S8)

面对现在频繁出现的重复式回帖现象,受访者中5人表示正常,8人表示无感,4人表示反感,3人表示分情况讨论。在对该现象的负面评价中,除了表达对发帖者动机的反感(如爱刷存在感、与切身利益有关,S12、S18)外,还有受访者表示“(重复式回帖)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表达”(S16、S17)。

在重复式回帖现象中,发帖者与参与者之间往往被一条无形的权力纽带所勾连。在这条纽带上,往往存在对发帖者的尊重、对信息的反馈、对权力的规训以及部分不回帖者的抵抗。福柯认为,这种权力的规训已经逐步扩展到包括学校在内的现代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整个社会都被规训性权力的网络所覆盖,现代社会是一个布满规训性权力机制的社会”。在当今互联网技术驱动下,新的传播技术让监视无处不在,同时也赋予人们成为监视者的可能性。这种无处不在的权力使得重复式回帖中施动者和受动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被技术与新环境下的社交礼仪所建构,我们作为被监视者的身份并没有因为互联网的到来而发生丝毫改变[16]。对于这种权力的抵抗,就有受访者表示:

就是我(如果)单独回复他,然后没有人跟我帖,我会感到尴尬。(S6)

我基本上不会回帖。除非说我们工作当中有要求说要收到回复,然后我会回复一下。一般的话我都不回。(S8)

这种用户的“反重复式回帖”现象并不少见。基于福柯的权力观,我们发现在反重复式回帖现象当中也同样会出现对于权力的抵抗。反抗是对控制关系的挣脱,是权力存在的理由[26]。当然,研究发现这种抵抗现象在重复式回帖现象当中存在但并不突出(这种情况下,用户大多无处表达),更多的是对权力本身的规训以及顺从。这一点与福柯认为的不能夸大抵抗的作用有着相同的意味。

五、结论与讨论

互联网社群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圈层化关系,引发了以“重复”文本内容的聊天队列,换言之,引发了一种“重复式回帖”现象。以上的经验现象观察构成了本文思考的起点。为此,本文从互联网的技术特性入手,分析了重复式回帖出现的原因、特点以及所带来的“反重复式回帖”之特性。研究发现,由于技术特性下的关系互动,重复式回帖主要呈现了参与人员的半同质化特点,进一步形成以社交为中心的一对一互动的节点化链接。其中,通知类消息最容易激发重复式回帖现象。其次,在媒介使用场景的虚实转换中,会带来对社交关系的需要:严肃场景下信息反馈的需要和轻松场景下熟人关系的互动与维护,使得传统线下面对面的社会性需求在互联网平台之中被放大。回帖参与者的身份认同、对主帖发布者的权力规训与抵抗等因素亦会导致该现象的产生。本文进而对用户“反重复式回帖”现象产生的原因进行说明,指出即便用户并未参与到回帖队列中去,可能也与权力的抵抗作用密不可分。

在这一回贴现象的背后,是一套对于现有权力的规训与抵抗。在社会中,人们按照一定的标准被训练与管理,实质上就是被支配等[27]。当下监视的目的也不再只是规训,而侧重于数据的采集、分析和利用,以中立的技术为名实施操纵[16]。当然,已有学者指出,21世纪的社会不再是一个规训社会,而是功绩社会。在这个社会当中,成员也不再是“驯化的主体”,而是功绩主体,他们成为自身的雇主[28]。当我们把视角放置于重复式回贴现象的语境中便可以发现,用户依靠自身的需求所形成的回帖队列意义内涵包括但不限于传统意义的规训与抵抗,还基于所处回帖队列位置的不同以及对社群中内容阅读体验等需求完成一种主体性的表达。可以说,社群中的用户开始尝试摆脱传统规训意义上“应当”的态度,形成一种肯定性的“能够”表达。

正如前文所述,尽管此前并未有学者对“重复式回帖”现象展开论述,但作为一个新的研究对象,其概念本身还是来源于Web 2.0时代博客、论坛盛行时的跟帖现象。在个人、社会与媒介文化的影响下,技术可供性正在改变着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方式,越来越多的新现象需要我们不断发现与深究。然而,本研究亦可能有如下不足,或许可以成为未来研究的着力之处:其一,研究并未深入更复杂的社群中去,仅以高校学生群体作为代表,可能会使得更为复杂的社群现象被遮蔽;其二,本文对于线上社群关系亦可以通过历时性的角度去考察用户的自我呈现样态,尝试从表演、策展的呈现策略出发,考察其向“义演”呈现的可能,或可以进一步推进本研究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其三,对于部分用户“反重复式回帖”行为的原因,还可以放置在更为宏观的语境下进行考察。也正如南希·拜厄姆所言:“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逐渐在线上开始并维持一段关系,但对在这种关系中的交往规范,或许会长期处于探索之中。”[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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