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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静观其变到绅主官辅:聂缉椝对湖州海岛教案的因应(1903—1905)*

2022-03-17任桦灵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所藏上海图书馆领事

任桦灵, 潘 崇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海岛教案从清光绪二十八年四月,美教士以在湖州传教租住民房不便,拟设立学堂医院造屋为名,将飞英铺之地买入始,至光绪三十四年十月美驻华法庭定谳止,历时六年,经历上控、谈判、裁决、调停诸多曲折过程后,争回了府学公地,为晚清少有的、相持数年且最终以成功解决收场的教案之一。目前学界对海岛教案的研究侧重于教案经过、成功解决的原因等方面的讨论(1)张晓宇梳理了海岛教案过程,认为其成功的关键在于湖州绅士的诉求由“刚性”到“柔性”的转变。详见张晓宇《湖州海岛教案的历史还原与重新评价》,《浙江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谢舟、冯新林肯定了湖绅于其中发挥的作用,认为此案得以成功解决的原因在于湖绅所蕴含的自主与理性的公平交涉理念。详见谢舟、冯新林《湖州海岛教案与晚清商绅公平交涉理念》,《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9期。,关注的重点是士绅在其中发挥的作用,而对政府层面尤其是浙江巡抚应对策略的讨论则少有论及(2)许俊琳虽论述了该案中浙江巡抚的因应,但只是在考察美国政府处理时附带论及,其研究更侧重于美方的处理与审判。详见许俊琳《美国在华治外法权的地方实践:湖州争地案审判(1903-1908)》,《史林》2021年第4期。。毫无疑问,在教案应对中,教会、绅民、政府皆为当事者,作为负责应对处理辖区教案主导者的封疆大吏,其扮演的角色尤其值得注意。

海岛教案交涉过程涉及四任巡抚,分别为聂缉椝(1903—1905年在任)、张曾敭(1905—1907年在任)、冯汝骙(1907—1908年在任)、增韫(1908—1911年在任),这当中,尤以聂缉椝发挥的作用最为显著。聂缉椝抚浙期间,正是该案来势汹汹、各种冲突最为集中之时,不仅集会抗议与官绅、民教矛盾层见叠出,中外谈判还曾两度破裂。总体看,聂缉椝在应对过程中,由妥协转为抗争,最终形成“绅主官辅”的局面。详细记录海岛争地案中各方来往函电的《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为聂缉椝因应海岛教案文件的集合,此一史料在以往研究中鲜少得到使用(仅许俊琳一人)。本文在已有研究基础上,以该史料为主,辅以相关报纸报道,试图对聂缉椝因应海岛教案的有关史事做一系统梳理,以求深入认识清末省域层面教案应对的复杂面相。

一、教案发生之初的静观其变

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随着《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的相继签订,传教士获得了在中国内地自由传教的权力。1848年,监理会派遣传教士来沪传教,以后主要在苏南、浙北一带活动,湖州为其六大传教站之一,其也是最早来湖传教的基督教差会之一[1]243。光绪二十八年四月,美南监理会教士韩明德因居所“地甚狭陋,实在不敷展布”,经时任浙抚任道镕批准立案,正式将坐落于湖州府城北门飞英铺内的海岛地区及周围荒地买入,建立医院学堂,尊经阁、敬一亭、颜鲁公祠等府学公地均在此内。其后教士在海岛内起筑围墙,各学士子虽有耳闻,但念及“学中公地备载志书,意谓地方官必已理清,且教士确守教规,亦断无侵占之事”(3)《张曾敭档存湖州府学与南监理会争地案节略》,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97册,大象出版社2011年版,第254页。,故均未往察看。逮至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间,教堂设立界石,拆除颜曹二祠,筑好围墙并镶入“耶稣堂”字样,民间方知儒学公地尽被教堂占去(4)《祠裔曹棠递署归安县丁令燮第二禀》,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铅印本,不著出版年,第10页。。

儒学公地被官擅卖教士,文庙遗址又被拆毁兴建洋房。对此,湖州绅士愤慨异常,向教会提出抗议,然教会自认购地合法,仍在府学地基上施工建屋。见与教士交涉无果,贡生钮承绎、举人章祖申等先后赴府、赴省逐级控告至浙江巡抚聂缉椝,请其“速赐核办”(5)《职员徐巽言等递抚院禀》,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第4页。。聂缉椝(1855—1911),字仲芳,衡山人,曾国藩婿,历任苏松太道、浙江按察使、江苏巡抚、安徽巡抚[2]125。光绪二十八年十月五日,因前任浙抚任道镕因病乞休,清廷遂调聂缉椝为浙江巡抚,次年九月接篆。面对士绅所请,聂缉椝于光绪三十年四月二十二日作出批示,表示已“速饬归安县酌量情形,秉公妥为理结,具复察夺毋任再延”(6)《职员徐巽言等递抚院禀》,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第5页。,命令下达较为迅速,然也仅限于此,过后并未采取切实行动。在没有得到清政府明确指示之前, 聂缉椝的慎重也是有其理由的。

庚子事变后,为求民教相安,清政府多次重申教案处置须“持平办理”,“如民教涉讼,地方官务必持平审办,教士亦不干预袒护,以期民教相安”[3]833,并且要求“地方官平日与民相亲,随时开导,遇有民教争讼,听断持平,无偏无激”[4]253。但因教案实为庚子国变的一大肇端,地方官处理时极为敏感,若不能遂民、教之意,致使二者龃龉酿成教案,列强因此挟炮舰而来将之升级为外交事件,那么嗣后惩凶、撤官、赔款的“三板斧”自然免不了。且中央虽言“持平办理”,但对办理不善之地方官亦予以处分:“倘仍防范不力,除将该地方官照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定新章,从严惩办外,该将军督抚责无旁贷,亦并执法从事,勿谓言之不预也。”[3]763-764不办要受处分,办理不善亦要受处分;不仅地方官受处分,督抚大员也要受处分。因此,为保住乌纱,各级官员处理教案时往往如履薄冰,办理拖延迟缓,未接有中央明确旨意,仍持一定观望态度。

该案官员上至浙江巡抚聂缉椝,下至归安县令也不例外,皆采取静观其变之应对方式。海岛教案爆发期间,正值归安县令朱懋清、丁燮、朱鉴章三人更迭之际。此事虽起于丁燮任内,但出示勒限收受地价之人实为朱懋清,故丁燮继任后即秉持着“新官不理旧账”之态度,加之有前任浙江布政使翁曾桂的官印背书,对湖绅诉求毫不积极,两月之后仍不将会勘情形详细申明,又不与教会交涉,解决纠纷(7)《沈侍郎折片》,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第49页。。朱鉴章于光绪三十年继任后亦是如此,“今之朱鉴章氏到任未久,因非原手置不与理”(8)《县官擅卖公地于教士详记》,《时报》1904年8月28日,第3版。。士绅虽于三月、四月、五月间将此情形多次致函聂缉椝,请其再行饬令催办,但聂缉椝总以已“仰湖州府查照”为由敷衍了事,并未采取切实措施。可见晚清官场的命令下达与具体实施之间,因地方官有其自身处境与考虑,并未得到全力遵循。若当时浙江官员确查办理,与教会及时交涉,或许此案至此便可了结,不至愈演愈烈。

迫不得已之下,湖绅遂致电在京湖籍官员,详述此案。首先,他们对各级地方官员的不作为予以抨击:“该署县既不将会勘情形立即通报,又不向教士设法挽回,一味支吾延宕,并以危词恫吓士林冀可含糊了事,屡经郡绅徐巽言等面恳函商,该署悉置不理,迨赴府赴省呈催并无严札饬查,而洋务局则并呈词不肯收受。”其次,通报“现在教士又将动工盖造房屋,若不及早商办,此后即欲清理必更棘手”,因此“摘录府志,绘缮地图,并钞有朱懋清原出示文、详文及府学示石搨文、教堂调换据照片等件寄信来京”,希望京官施以援手,“请旨饬下浙江巡抚迅泒贤员驰往湖郡与教士妥商,务将该府儒学公地尽行收回”(9)《藩司洋务局札湖州府文》,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第45-46页。。

收到湖绅来电后,刑部主事朱方饴、户部主事严启丰等京官向外务部、都察院呈诉此事。刑部侍郎沈家本亦上书朝廷,请派干员妥速办结此案,并将涉事官员按律惩办“以消隐患而敬效尤”(10)《沈侍郎折片》,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第48页。。光绪三十年五、六月,清廷连下两旨,“着聂缉椝查酌情形,妥为筹办,以安民心”(11)《德宗景皇帝实录》第59册,卷530,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0页。,并“着聂缉椝赶紧确查,妥筹议结,以顺舆情而免流弊”(12)《德宗景皇帝实录》第59册,卷532,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8-89页。。此外,军机处也于五月字寄聂缉椝:“有人奏浙江归安县知县朱懋清等曲徇教士之请,逼卖民地公产,恐酿巨案,请旨饬查。”(13)《洋务局札府文》,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第23页。外务部亦咨文聂缉椝:“迅饬详查明确秉公办理,毋任地方官捏词欺弊致酿事端。”(14)《黏抄》,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第41-42页。海岛教案越出湖州界线,中央政府开始介入。

二、“持平办理”方针下的被动因应

鉴于列强总借口教案“挟制”清政府,教案交涉自然越地方化越便于处理,清廷遂提出了教案处理尽量“地方化”的政策:“嗣后该省地方与各国交涉事件,遇有应办者,即奏明办理,不得尽诿之总理衙门及通商大臣,致令纷纷进京,有所藉口。”(15)刘锦藻:《清朝续文献通考》(四),卷349,“外交考十三:传教”,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第10 919页。在这种“地方化”愿望下,清廷当然会要求浙江官员担起办理教案之责,妥速办理。光绪三十年六月,清政府要求聂缉椝“赶紧确查,妥筹议结”[5]787,以求事之速结。得此明谕,聂缉椝也不再推聋装哑,其受命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派洋务局直接处理。他以归安县令“迄未据切实办结详晰具复完案,实属玩误”为由,不再候其查办结果,而直接致电浙洋务局派干员立即驰往查办,要求“务使绅民教士两得其平,各相允洽”(16)《洋务局札府文》,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第23页。。聂缉椝的这种态度转变也是清代官场因循圆滑积习的表现,只有在中央明谕督办之时才振作起来,有所作为。

光绪三十年六月,浙江洋务局以候补知府宗舜年“才具开展,办事精详”,派其赴湖与湖州知府一同查勘,当时查勘的结果是:教士投税地契总计尚不满六十亩,占地却有一百二十余亩,与原契不符,有白占情形(17)《职员章祖申等递抚院洋务局呈》,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4页。。此外,海岛围墙之内不但有府学公地,更有无数官路均被圈去(18)《浙江全省留东学生为湖州海岛一案审理不公及解决办法禀中丞(张曾敭)文并湖州府学与南监理会争地案节略》(光绪三十二年三月二十日),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97册,第336页。,其履勘详情也刊在《东方杂志》上(19)《浙江巡抚聂札藩司归安教堂购地速行议结完案文》,《东方杂志》1905年第2卷第3期,第12-14页。,以便向大众有所交代,抢占了舆论先机。大众亦知晓了教士白占情形,此事一经曝光,各方力量便开始运作。各学士子当即表示:“非但府学公地应悉数划还,即海岛中间空地一大段亦应划还。”(20)《张曾敭档存湖州府学与南监理会争地案节略》,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97册,第262页。郡绅徐巽言等亦请地方各员据此向教士理说,“应请宪大公祖急向教士询问所买各地确数,立调各卖契查阅”(21)《职员徐巽言等递太守禀》,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一册,第63页。,学、绅都在观望官员处理。光绪三十年九月十七日,聚焦于各界目光下的聂缉椝,派洋务局候补总理许鼎霖与宗舜年同韩明德赴沪聚议,英人李提摩太、美人李佳白等从中调处,然因韩明德梗议,谈判就此破裂。十一月初八日,许鼎霖率沈谱琴、俞宗濂等士绅代表,与韩明德等教会人士在驻杭美领事署再次进行会议(22)《洋务局许观察致美领事安德森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8页。。不料领事安德森将此会商视作会审,于十二月十四日发布判词,要求聂缉椝对教士兴工营造之举予以保护,进而以“被告所有之产地有契可证,且曾有地方官盖印”为由认定教会买地合理性,将湖绅禀词全部驳回,一切讼费由士绅认缴,并将堂费单及判词送至聂缉椝处(23)《粘钞安领事来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7页。。

此判词一出,自然群情激愤。士绅当即致函聂缉椝,请他“迅饬洋务局速行照会美领事据理力争,一面遴选干员驰往该地覆加丈量,将官荒各地尽行划还,给该教士以四十八亩应得之数”(24)《职员章祖申等递抚院聂呈》,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3页。。那么,聂缉椝对此又如何作想?其实,不止士绅不满,聂缉椝同样不能接受。在清廷“只分曲直,不分民教”的“持平办理”方针下,他为求民教相安积极促成之会商不仅被认作会审,且领事不加察看,仅听教士一面之词便妄下判断之举亦是对“持平办理”方针的漠视,为此聂氏竭力抗议,一面令洋务局将判词、费单退还;一面致电安德森,表明官方反对立场,条理清晰地指摘判词不合理之处:其一,违背程序。聂缉椝指出“会审”仅为通商口岸审断办法,湖州身处内地并非通商口岸,故不能以通商口岸办法处理(25)《粘钞安领事来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8页。,且“此次湖州绅士来省系照贵领事面嘱,令许道电邀会议,并非前赴贵衙门控告”(26)《粘钞安领事来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9页。,送来之判词,判尾处亦无领事所签裁判字样,故不能称为会审。其二,违背条约。聂缉椝根据中美《天津条约》第二十八款:“倘遇有大清国人与大合众国人因事相争不能以和平调处者,即须两国官员查明公议察夺,更不得索取规费”[6]95,对收取堂费一节提出质疑。又照美国公堂之例,堂判须先缴存堂费(27)《译担文律师致杭美领事安德森函稿》,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32页。,而湖绅至今未曾缴过,故表示“贵领事衙门既无可以审判之权,又无会审之名,是以本部院不能认为会审,即不能将判词存案”(28)《粘钞安领事来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9页。,将判词及费单一并退还领事。此外,针对领事认定教士所占亩数,地契不足为凭之说,聂缉椝则建议双方均派员会同丈量,孰是孰非一经勘丈即可水落石出。

可见,有了光绪三十年中央明谕“持平办理”这一定心丸后,浙江官员不再装聋作哑,拖延敷衍。聂缉椝也一改静观其变之态度,不仅速派洋务局员与教士会商,亦切实遵循“持平办理”原则,在领事既无审判权也并非会审的情况下,对领事判断不公之处据理抗争,表现得较为主动。可见聂缉椝在这一阶段的实际操作中,不但忠实地执行了清廷既定的教案政策,而且也努力作了抗争,并非如有的论者所言“内欺黎民,外媚外国”[7]35。相反,从处理方式上看,更偏向士绅。聂缉椝曾答复领事“面询许道据称湖州绅士在贵署甚为恭敬,并无轻视之意”,反驳领事所称湖绅无礼仇教之言。并指出若“韩教士果能和平行事保全名誉,绅民必无仇教之意”(29)《黏钞复安领事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20页。,体现了对士绅的维护。

三、内外压力下的妥协退让

光绪三十年十二月,湖绅查阅由洋务局转达之安德森判词、双方来往函件后,因领事于函中处处袒护教会之表现,认为已无和平调解之望,欲将涉讼。考虑到一旦涉讼,地方案件自会演变为中外交涉,与清廷教案处理尽量“地方化”愿望相背,浙江当局当然希望与教会直接交涉解决此案。为达此目的,十二月十六日,聂缉椝派许鼎霖再晤安领事,双方各自划线,欲和平结议。安领事于图内“划以横线,并拟将小路移于线北”,只愿将教士所购十亩荒地划还。聂缉椝则于“尊经阁后墙脚取齐,划一东西长线”共二十亩,令许鼎霖送阅(30)《许观察自杭致寓沪湖绅电》,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33页。。适因安德森病重,由副领事云飞得代理,云飞得虽言此法划地甚多,但也将原图收下。许鼎霖微窥其意,认为领事似欲归还地亩,事情或有转机,进一步提出和解设想,即教士退还学宫之地二十亩,由士绅“另觅空地二十亩左右换给教士”,以期永归于好,并致函教士所聘律师佑尼干,请他询明教会是否允洽,若允则可“电禀聂抚宪核准结案”。

但与许氏所想“有聂抚作主,想湖绅亦可曲从耳”(31)《许观察致被告律师佑尼干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40页。不同,湖绅对其提出的和解办法却表示“断难遵办”“尚需斟酌”(32)《湖绅致归安朱大令》,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41页。。此时,除地方内部处理意见不一外,聂缉椝亦面临外部压力。一方面,清政府指示聂缉椝将此案确查办理。在有关海岛教案的来往信件中,其总在结尾处提及“妥速议结”,无形中给聂氏施加了办案压力。另一方面,安领事亦以此案恐为仇教之起点,有违中美约章而伤两国睦谊为由,施压聂缉椝速结此案(33)《粘钞安领事来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5页。。考虑到此次会议即系结局“能和固善,否则惟有决裂”(34)《许观察自杭致寓沪湖绅电》,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34页。,若按士绅意见进行商议势必失败。清廷的意见、领事的催逼,所有主客观因素都合力决定着聂缉椝的处理原则不得不迅速转变,定位于“妥协”,企图牺牲士绅阶层的利益迅速结案,免再生枝节。

光绪三十一年,当士绅为再商和解办法不断上书时,时论却突然宣称此案已然议结,如《东方杂志》报道:“湖州民教争地酿成交涉一案,近经洋务局总办许道鼎霖来沪,至美副领事白保罗君并佑尼干律师处开议,善后办法当已议结。”(35)《湖州民教争地酿成交涉一案》,《东方杂志》1905年第2卷第5期,第38-39页。又报道:“现经浙抚聂仲帅委员议结收回原地,所有应付地价、填土筑墙等费及捐助教堂善举各规元银一千两已由铜元局照数筹给。”(36)《各省教务汇志》,《东方杂志》1905年第2卷第7期,第47页。《时报》的报道则更为详细:“又探得许道鼎霖于十七日来沪后,先与万令翰香晤商一切,旋又会同万令至美副领事白并佑尼干律师处,遂于当晚将此案议结。又探得许道已电请浙抚速饬宗守即日来申,转赴湖州定立界石云。”(37)《湖州交涉案实已议结》,《时报》1905年3月25日,第3版。需要说明的是,“许鼎霖合同”(38)即许鼎霖与南监理会代表潘慎文、韩明德、毕立文商定议结之《湖州海岛祠学基地办法合同》,以下简称“许鼎霖合同”。几乎是在秘密状态下订立的,直到三月报纸进行报道才微露此事。士绅此前更未得到口风,完全摈于局外,其闻之许鼎霖于三月二十一日电达湖州府“案已结”的电文时,就表示“不胜骇异”(39)《许观察自沪来电》,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44页。。究其原因,上述报道极有可能是浙江当局授意而发,意在防止士绅知晓妥协内容后从中搅局,致使该案再被拖延。就湖绅所言:“近日复投函县署声称即欲动工,经县禀报而省宪迄未行文领事,惟希冀就沪议结”(40)《浙江巡抚聂札藩司归安教堂购地速行议结完案文》,《东方杂志》1905年第2卷第3期,第13页。,及合同议结后许鼎霖当即致电聂缉椝请其“饬宗守即日来申,转赴湖州定立界石”之举,浙江当局欲甩脱此烫手山芋之急迫之情,溢于言表。

此合同在许鼎霖和解办法基础上订立,规定教会还地亩数约二十亩上下,府学公地均在此内。另外,亦允给教会地价银一千两。(41)《浙江洋务局美南监理会会订湖州海岛祠学基地办法合同》,《东方杂志》1906年第3卷第7期,第34页。这一合同事实上已将最重要之尊经阁等地基索回。这一结果,对于目睹并经历教案交涉中屡争屡败的地方大员而言,颇有一番“成就感”,欲就此完结了案。不过,聂缉椝为力保和局所做之妥协,带来的却是官绅之间的巨大分歧。

“许鼎霖合同”一出,湖绅就对许鼎霖“自称代表密订合同,绝不通知湖绅签押”(42)《湖绅递外务部电禀》,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62页。表示不满,利用媒体将士绅并未参与签字一事告知大众,公开撇清关系,“得驻沪湖州同人来函,湖州教士占地交涉案尚未与湖绅议结”(43)《湖州交涉案未与湖绅议结》,《时报》1905年4月9日,第3版。,又表示约中轻率贻误良多,欲对合同未洽之处进行删改(44)删改内容包含三条:一、十五亩上下一语应删;二、南至公路为界一语应改;第三条全文应删。。而浙江当局则欲就此结案。如许鼎霖以“原字东西并未颠倒,系钞胥偶误,自无庸更正”及“韩教士闻绅尚不满意,遂顿翻前议,不知能否办到”(45)《许观察致张少塘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52页。,不欲节外生枝。聂缉椝也持同样态度,他在致外务部电中称此合同已将“原呈最重之祠屋各地均已索还”(46)《聂抚院咨外务部电》,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57页。,争回府学公地之目的已达到,且“争回公地已二十余亩,较原控十亩之地已多倍余”(47)《抄折》,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40页。,更对湖绅前既公认许道为代表,待合同议结后又以字句有未洽之处,屡请删改之做法表示不满,故对湖绅更改之请“又不批示,亦不发局查办”(48)《湖绅电请外部挽回教会争地事》,《申报》1905年6月10日,第2版。,并电询外务部“可否照此结案”(49)《聂抚院咨外务部电》,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57页。。官绅各执一词,在决策上出现明显分歧。反观此前,得知许鼎霖欲离浙回皖,湖绅不仅速予挽留,望其能“将是案给予办妥”,还评价许鼎霖办理此案“躬亲其事”(50)《湖绅致归安朱大令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37页。,前后态度两相对照,可见官绅之间分歧愈加严重。

概言之,在光绪三十年到三十一年间,官绅在处理教案时,之所以出现冲突与分歧的倾向,源于双方所处地位与利益取向的不同。聂缉椝作为浙江巡抚,其所处的地位预示着他要维持的是清王朝的统治。在交涉中,浙江当局从外交层面考虑,为免民教纠纷酿成恶性外交事件,致使列强攫取权益,故只为迅速结案。而湖绅所带有的儒家背景,使其重视的不仅是府学地基的产权,更是西教入侵下对儒家道统之保护,儒耶平等之地位[8]68。

四、“上维国体、下顺舆情”下的抗争

因官绅目的取向的不同,双方分歧愈演愈烈,浙江当局念及若对分歧置之不理,湖人因此激恼成怒,和平应对演变为暴动,将出现“舆论”与“夷情”皆失局面。道光帝曾言,“驭夷之要,莫先于固结民心”,若“强民从夷,势必激生事端,关系匪浅”[9]47。翰林院学士孙铭恩亦言:“抚夷必先安民,图终尤须慎始。”[9]45有鉴于此,聂缉椝表现出顺应民情的姿态,以缓和官绅分歧。光绪三十一年五月,聂缉椝差宗舜年携其说帖再次赴湖,就应商情节与士绅会同商议。在说帖中,聂缉椝将合同重议删改之结果预先说明,并强调若结果不尽人意,“尔时诸绅不可谓交涉之事向未办过,初不料如此为难,反诿咎于官不先开诚相告以致受累”(51)《抚宪聂说帖》,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71页。。遂请与会众绅签字是否主改,同时指出签字结果为此次会议最后之决定,不再续议。可见聂缉椝对此前湖绅不认“许鼎霖合同”,与合同撇清干系之举仍怀不满,故事先说明情况,以防湖绅再次翻悔不认。

会上“诸绅皆以成约宜改为言”(52)《署府傅太尊复抚宪夹单禀》,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94页。,聂缉椝尊重结果,同意再就合同一事与领事磋商。考虑到合同本由官方主导签字,现复议改,西方势将“指为官权不足,且责以议改人签字之合同为失信”。经过深思熟虑,聂缉椝建议由士绅以全权代表之名对合同提出删改,“以绅权改官之约,以绅权改合同”(53)《抚宪聂说帖》,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71-72页。,士绅代表同样由各绅公举一二人或三四人,“由诸绅公同认可报官立案,授以全权书据交执,自始至终代主其事”(54)《抚宪聂说帖》,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72页。,如此一来,或许成功几率会更高。值得注意的是,这是聂缉椝第一次提出了“绅主官辅”的想法,希冀通过“以士绅为全权代表”“以绅权改官权”的士绅主导方式达到目的,可见聂氏实为“绅主官辅”这一应对策略的确立之人。相持数日后士绅同意其主张,但以加一附件声明为条件(55)附件共三条:第一,合同第一条允圣庙基地十五亩上下,须声明系悬揣之词,少或十亩以内多或二十亩以外,应俟划界后方知确数,务必以所开四界为准。第二,南至公路为界,此公路应归入学中,则府学向东南走教会向西北走,庶几各适其便。第三,第三条须声明彼此均不准建造不洁之屋致各有碍等情前来。。在湖绅坚持下,聂缉椝指示洋务局“立即遵照,照商美领事附入原订合同,彼此声明遵守以便划界完案”(56)《洋务局札湖州府文》,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12页。,于上诉合同内容上与美领事继续商办附约,官绅分歧得到调和,意见终于一致。站在聂缉椝的立场,官绅意见已达一致,现只要于合同内添一附件,此案便可顺利解决,但令聂缉椝棘手的是,如何与领事谈妥。

光绪三十一年八月,洋务局将湖绅所请添加附件一条照会美领事在案。新任驻杭美领事德别森接此照会后,不仅不允添加附件,更是不认前所订“许鼎霖合同”。八月二十日,在聂缉椝授意下,洋务局钟总理至领事署面商德别森,对所言不符之处一一辩驳:其一,对安德森合同业已断定一语,指出聂缉椝并未承认此事,故只认会议。其二,若按领事所言,前人判定之案后人实无权力可以更改,云飞得为其前任领事,那么合同“何能废弃,云领事与安领事皆系领事也”。德领事却以韩、毕二人尚未于“许鼎霖合同”内签字,且签订合约之白保罗、潘慎文现已被教会辞职为由,不认有此合同。且不管钟总理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该领事都毫无通融余地,皆以“非接有北京或华盛顿两处训条,不能再将此案提议”相复,致使谈判陷入僵局。随后,惠兰书院校长甘怀德从中调处,提议“俟教会大会时再议”,就此散会。(57)《八月二十日上午十点钟总理宪晤商美领事德别森君问答节略》,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此次商谈,最终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未达到“于合同内添一附件”之目的,但浙江官员据理力争毫不退缩之举动,值得肯定。九月,因德别森离杭回国,待接任领事到来之际,先由云飞得暂署两月。考虑到“许鼎霖合同”由云飞得主持盖印,故洋务局道员世增提议趁机与其进行商谈:“如海岛事趁此时与云领事仍踵前议,则前立合同是渠手订或不致有异言,否则将来新美领事来杭恐须踵德领事所言,此地未必能商议了结。”(58)《洋务局世观察致傅太守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30-131页。聂缉椝遂命洋务局照会云领事订定日期,以便按照合同派员会同教士丈量划界,以此结案。不料云领事尽翻前案,亦以韩、毕二人至今尚未签字为由,竟云:“此项合同虽有若无,两造皆不能执以为据。”(59)《云领事照复洋务局文》,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44页。欲将合同作废。并将教士强占地亩行为美化为“皆有益湖州地方之举”,反将中方争地之举视为无理取闹,其偏向显见。至此,云飞得已不承认前订合同,将全案禀报驻京美使核夺,表示“非接有驻京钦使之训示不能办理此事也”(60)《云领事照复洋务局文》,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45页。,推脱不办。

合约本靠双方守信,“许鼎霖合同”一有双方代表签字,二有领事盖印,合理性不言而喻。可两任领事都欲将合同作废,其蛮横无理展现出了所谓“和约守信”在中外实力不对等下的实质,即西人只容忍华人的妥协和软弱, 而不允许其有一丝一毫哪怕是暗地里的反抗。此举也彻底打破了聂缉椝以“中庸之道”保两全其美的想法,他在处理教案中受够了洋人的气,不愿再忍气吞声,改变了以往妥协退让以保和局的思想,争回地亩,维护国体开始成为交涉目的,至此官绅才真正站在了同一战线上。聂缉椝不仅将领事照会驳回,洋务局道员世增更言:“无论如何与之争持得用一分力必尽一分力。”(61)《世观察致李太守函》,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43页。此外,为避免缺乏沟通,再致官绅分歧,聂缉椝吸取前次教训,在处理相关问题时并不敢完全忽视士绅态度,于八月、九月间多次通电湖州知府,令其将此意婉达湖绅,询问其意下如何,据湖州府复称:“湖绅拟约三人来省商办。”(62)《抄折》,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二册,第141页。然此时,光绪三十一年九月,聂缉椝因“浙江铜元局舞弊案”被革职,清廷调张曾敭为浙江巡抚。考虑到此时正值浙抚交接之期,张曾敭十一月才赴任,若待其商办恐致交涉停滞,遂决定由湖绅选派代表前往杭州商办此事。至此,聂缉椝所确立之“绅主官辅”策略正式得到应用,湖绅开始在海岛教案交涉中占据主导,浙江官府则由主导转为配合。之后,几任浙江巡抚都以聂缉椝达成的“绅主官辅”的官绅合作局面作为处理该案的基础,此案也于光绪三十四年以收回府学公地成功收场。

五、结语

纵观光绪二十九年至三十一年期间聂缉椝在教案问题上与士绅、教会的交涉过程,可以看出其妥协与抗争并存。在交涉前期,他静观其变,更多地表现出妥协的一面,甚至刻意拖延怠慢、敷衍了事,非接有官方明谕就不切实处理,持观望态度;在中央“妥速议结”与教会“有违中美约章而伤两国睦谊”的双重压力下,为求速结摆脱此烫手山芋,选择妥协退让,派许鼎霖与教会密订合同,以牺牲绅民利益速结此案。签订之后对士绅提出之修改意见也表示不满,将不能议结原因归咎于士绅“假公搅扰”[5]791。

不过,聂缉椝亦有“寓抗争于妥协”的一面,他不仅将领事判词驳回,亦据理力争地指出不合理之处;在美国领事蛮横无理不认合同,并以“非接有驻京钦使之训示不能办理此事”推托不办之时,则强硬表示“因此湖州绅民激动公愤,滋生事端,本局亦不能任其责任也”(63)《洋务局照会云领事文》,上海图书馆所藏:《湖州府学与美南监理会争地案全卷》,第147页。,借民力以抗争,跳出了以往官员处理教案多“袒教抑民”的路线。后来在浙江民众抵制美货运动与保路运动的民情涌动下,美驻京钦使示意云飞得速结此案,也证明了这种策略的效用。

此外,儒家的中庸之道也对聂缉椝处理方式有所影响。在“中庸”影响下,他总想调和折中,两全其美。如在官绅分歧愈演愈烈之时,派员赴湖与湖绅会议,调和官绅矛盾,使双方目标达成一致;在民教关系几度破裂之时,积极促成双方会议,以情会商。不过洋人处处为难,不认合同的蛮横态度触及了饱受凌辱的近代国人敏感的主权神经,在对国权的维护下,聂缉椝不再妥协退让,在谈判立场及态度上开始强硬,转而与士绅合作,形成的“绅主官辅”的应对策略也为继任浙抚所沿用,为他们最终成功解决此教案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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