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题西林壁》中不识的“真面目”

■李佳

《题西林壁》 是我国北宋伟大文学家苏轼的著名诗作，它既是一首写景诗，又是一首哲理诗，以精辟的哲思内蕴千古流传。开篇两句写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横看庐山崇山峻岭，连环不绝；侧看庐山则峰峦起伏，耸入云端。从不同的方位看庐山，所看到的风景又各不相同。结尾两句说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所以如此，看不透庐山真正的样子，是因为处在庐山之中的缘故。以小见大揭示出深刻的人生哲理——所处的位置不同，看待事物的出发点不同，对事物的认识难免存在片面性；要看清事物的真相，就要跳出主客观的局限，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便是如此。

因语浅意深，内涵丰富，《题西林壁》一诗被编排在统编本小学语文教材四年级上册第三单元第9 课。本课的学习对学生“体会文章准确生动的表达，感受作者连续细致的观察，并学会观察和思考生活”的学习目标具有重要作用。《题西林壁》中，诗人因景触情，感慨自心而出，是怎样的景让诗人情不自禁？又是怎样的经历促使诗人发出这样的感叹？诗人不识的“庐山真面目”是否有多重意指？俗话说，教师在给学生“一杯水”之前，应该准备“一桶水”，更何况四年级的学生好奇心强，又才思敏捷，思维活跃。除去诗歌本身，诗人的生平背景、诗作的创作原因及过程都是教师在教学前的文本解读中应当关注的问题。从不同角度解读苏轼在《题西林壁》中不识的“真面目”，是对诗歌内涵的深度探索，也是教师应该提前为学生准备的“那桶水”。文本解读是语文教师的必备技能，而精致细腻的文本解读能够丰富课堂教学，提高教学格局。

一、不识的“真面目”之一：庐山的风景和人事

毫无疑问，庐山是诗人最显而易见的不识的“真面目”之一。

苏轼于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受命赴汝州时经过九江，与友人同游庐山时，为庐山瑰丽的风景所吸引，突发思兴，写下若干描绘庐山之景的诗篇，《题西林壁》为最后一首。诗人最后为何会发出如此感叹？缘于他在庐山之中的所见所闻。

苏轼在进入庐山之前，本暗下决心不再写诗，但因自身已小有名气，受山中众人的热情所邀，再者被目不暇接、叹为观止的山景所折服，于是不知不觉间来了诗兴，作下一首绝句，收录进《初入庐山三首》中：

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

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

这是第一首庐山之作，接着苏轼又觉得自己此前的想法十分可笑，又立马作了两首绝句：

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

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

自昔怀清赏，初游杳霭间。

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

从这两首绝句中可以看出诗人前后想法的变化，一开始他认为若要看清庐山真正的样子，须得是已经来过庐山多次的人才能办到；后来更觉庐山风景变幻莫测，自己身处其中不管怎么样都好像做梦一般得不真实。但此时苏轼的感叹还仅仅是对庐山的初见初感。

路途之中，苏轼突然想起曾有人寄给他一本陈舜俞（字令举）的《庐山记》。于是他一边欣赏风景，一边翻看，这本书中记载了前人所写的两首关于庐山的诗，一首是李白著名的《望庐山瀑布》，另一首是中唐诗人徐凝的《庐山瀑布》：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

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白居易曾大赞此诗，但苏轼翻到此处以为不可，反倒更欣赏李白的诗，于是作下一首《戏徐凝瀑布诗》，直接表达对徐凝的批判：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

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接着，众人继续前行，遇到一处石刻众多的地方，苏轼见其中一个石刻上刻的是佛经，便随口询问所刻的内容，却没想到身边一位叫“自顺”的僧人竟答了上来，这令苏轼十分意外，他不禁向众人感叹道“逆则烦恼，顺则菩提”，意在称赞僧人为人通透顺畅。而从那之后，自顺和尚便成了寺里的“顺菩提”，也是因为苏轼的缘故。

众人接着向前，看到一个石头上刻着一首署名为“可遵”的诗，苏轼觉得尚可，于是便和了他的诗。这边可遵和尚听说大名鼎鼎的苏子瞻和了他的诗，坚持要来见苏轼本人一面。苏轼本没想太多，更没有想到这和尚会有此番想法。在无奈相见之后，可遵朗诵了苏轼的另一首诗，表达了想与苏轼和其他诗的意愿，然而苏轼没有回应。他认为此人太世俗，不像一个真正的诗人。谁知因苏轼的拒绝，这个可遵和尚到处在寺里散播有关苏轼的谣言，后被苏轼所知。

经过这番游历，苏轼感慨良多，感叹庐山真是个有趣的地方，有看不清的风景，也有捉摸不透的人；既有像自顺这样的通透之人，也有像可遵这样的世俗之民；既能成李白这样的好诗，也能出徐凝这样的烂诗； 再抬头看看入眼各异的山色气势，苏轼提笔为自己此次的庐山之行做了一个总结，这便是著名的《题西林壁》。

至此，用苏轼自己的话说“谱庐山之诗尽矣”，而最后的这首《题西林壁》，所描写的并不仅仅是庐山的风景，而是诗人在游历庐山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有景有事，但这一切又都包含在庐山之中。

二、不识的“真面目”之二：难测的圣心与迷茫的仕途

《题西林壁》一诗是苏轼在公元1084年(神宗元丰七年)五月间，受命由黄州贬所改迁汝州团练副使,赴汝州时经过九江,与友人参寥同游庐山，一路游历后写下的诗作。提到黄州，就不得不提著名的“乌台诗案”，这是苏轼命运的转折点，也是他创作巅峰的开始。

元丰二年，时御史何正臣等人上表神宗，奏贬苏轼移自湖州到任后所呈递的谢恩上表中，用语暗藏讥刺朝政，随后又列举了大量苏轼的诗文为证，几番之下，神宗无奈，下令逮捕苏轼入狱。此案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据《汉书·薛宣朱博传》记载，御史台中有柏树，野乌鸦数千栖居其上，故称“乌台”，“乌台诗案”由此得名。

“乌台诗案”是北宋著名的文字狱，苏轼未被处死的原因，除了部分大臣的多方求情营救之外，还在于神宗的“好名而畏议论”。王安石曾上述劝谏神宗：“案由圣世而杀才士乎？”神宗畏，“以公（王安石）一言而决”。如此看来，除了被神宗欣赏的一点才华，苏轼多年来为朝廷的鞠躬尽瘁，还不足以救他一命。变故发生后，苏轼也不禁自叹：“官场是这样的不公平，何不归去？”不久，他被贬黄州，于是便将黄州视为归处。

在苏轼贬官黄州期间，由于欣赏他的才华，宋神宗曾多次准备起用他，五年之后才终于有了机会。元丰七年，神宗下诏，将苏轼从黄州团练副使改为离京城较近的汝州团练副使。苏轼虽受命改迁，但他自知性格外放，心直口快，当年他因文字入狱，刚出狱，便又立马作诗二首，作完又不禁自骂：“犹不改也！ ”如此个性，虽又被起用，未来仕途命运又该走向何方，苏轼自己也不知道。

而另一边，神宗因众口难平定罪苏轼，又仅仅因欣赏才华而忽略苏轼当年罪行，即使遭到宰相王珪的反对也坚持让曾巩修改了国史，硬召苏轼还朝，不可不谓圣心难料。苏轼在改迁路上，先至九江，再到鄱阳湖，入筠州，过金陵，达泗州，一路访亲问友，大概也是因自己前途难测吧，虽最后在神宗的恩赦下返回梦想的常州，但在神宗批复《乞常州居住表》之前，苏轼一路所作之诗皆表现出忧郁的情怀，如他当时心境的写照：“家何在？逐客如僧岂有家。因君问我，归梦绕松衫。”

《题西林壁》同样是在苏轼改迁途中所作，苏轼不识庐山“真面目”，同样看不透圣心，看不清仕途，此二者的不识大概同“身在此山中”一样，因为他还在路上吧。

三、不识的“真面目”之三：纠结于“出世”与“入世”间的自我

鬼谷子言：故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也。然而自古至今，自知最难，苏轼亦是如此。

被贬黄州五年，苏轼每隔几天就要到安国寺去焚香默坐，深自省察，通过静坐冥想的修习方式，达到物我两忘、身心皆空的精神境界，他在《送沈逵赴广南》一诗中写道“功名如幻何足计”，此时的苏轼已看透了清净心的重要性，富贵难长久，功名乃身外物，越是享受，越是转眼凄凉，于是他自黄州开始归诚佛教，与僧人交往，他在诗中写道：“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意思是说自己已达到一心具万法而自足圆寂的境界，能不为世俗的毁、誉、利等所打动。然而不久之后，苏轼被意外召还朝中，此变迫他生出“世俗之情”，“八风吹不动”的心又燃起了希望。

其实在黄州期间，苏轼仍时时关心国家大事和民间疾苦，他曾写信告知章惇“徐州南北襟要，自昔用武之地”，要章惇注意利国监“兵卫微寡”的问题。除参禅修佛之外，苏轼更在此期间巧用道家的养生之法进行身心的调适和健康的保持，朱老在《苏轼十评》中说：“健康的身体和乐观的精神状态时争取政治生命的前提，无论东山再起的希望多么渺茫，苏轼也必须等待。”这说明在被贬期间，苏轼的心还依然是“入世”、充满政途希望的，这不免与他归佛的精神境界相矛盾。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及宋代文人的处事心态。宋代是儒学复兴的时期，儒学作为入世的哲学，于内可正心修身，于外可齐家治国平天下，自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口号的提出，激起一代文人的报国热情，但政治斗争中的尔虞我诈、福祸难测，使得不少文人内心逐渐压抑痛苦，急需精神上的慰藉，此时，道家“适意”的逍遥哲学与禅宗的“性自清净”就成了文人化解痛苦的精神良药。正如海外东坡爱好者内山先生读到《题西林壁》一诗时，将苏轼所言的“庐山”解读为“陶渊明之山”，大抵指他所受道佛思想的影响。

然苏轼对儒释道三家思想并不只是简单的继承，而是融会贯通，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不同的境遇面前有着不同的侧重，正如阮延俊先生所言，对苏轼思想的评价不能片面，更不能一概而论。

纵观苏轼一生，虽集儒释道三家之思，但骨子里还是以儒为本，儒家思想贯穿始终。尽管仕途坎坷，君王对他也不怎样，但他至死都背负着“崇儒忠君”“为民请命”的思想。苏轼年轻时所写的大量文章，包括他应试所写的《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轮》，浓厚的儒家思想融入其中，体现了他毕生所遵循和推崇的儒家以仁政治国的理念，所以在他五年的黄州生活中，即使曾痛苦逃避，即使寻道排解，即使参禅修佛，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物我两忘，世事皆空”。

于是苏轼受命改迁，重归朝堂，改迁路上途径九江，游览庐山，五年静心修习却还是被庐山的美景所折服；下定决心不再作诗，还是因“世俗之事”而提笔，内心的喜怨皆在寄情山川美景的文学创作中得到解脱，想要超脱却还是归入“凡尘”，这庐山好似天下政局，在这“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中，即使聪慧如苏轼，此时的他大概也并不能完全透析自己的内心吧。

四、不识的“真面目”之四：皆如梦幻泡影般朦胧的世间万物

在对《题西林壁》历来的赏析中，后人皆将“庐山”解读为世间万物，把“庐山”换成黄山、华山、峨眉山等其他山峰，或其他事物，似乎均无不可。苏轼的诗作，除了真切地表达他对生活的体验和感受外，还反映出其敏锐的洞察力、广博的学识和智慧，苏轼游庐山所见如此，观察世间的事物也常如此。诗歌本身反映出了人与山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可以延伸到我们的生活中，将“山”替换为“事”，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由此可以推断，苏轼对“庐山真面目”的不识，也是对世间万事的不识。

说到对万物的“不识”，就要说到苏轼关于“人生如梦”的感叹。在黄州的五年中，道家“至人”的思想被他成功地融入自己的生活，至人“泯是非，齐物我”的无差别境界，助他摆脱了外在名欲和物欲的束缚，以超然旷达的心胸去面对仕途的坎坷与生活的不幸，但同时也让他对自己的人生价值产生了怀疑，他曾在《参潦泉铭》中写道：“梦幻是身，真即是梦，梦即是真。”

“人生如梦”是中国古代文人常有的感叹，在苏轼其他的诗词文中也有诸多体现，作为一种较为消极的人生观，可以追溯到“庄周梦蝶”的典故。人生犹如梦境，真实也是梦境，世间万事皆为梦，即是梦境，飘忽难寻，又如何能够看透呢？王水照先生在评价苏轼的人生思想时曾说，苏轼虽常有“人生如梦”的感叹，但他又力图在如梦如醉的人生中保持清醒的主体意识。《题西林壁》便是他主体意识的清晰体现：虽“不识真面目”，却也能知其缘故。

苏轼入庐山不久，便以“如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一句传达自己如坠云雾里，似在梦里游玩之感。庐山之中，不管走到哪里都深觉懵懵懂懂，岂不正如行走在世间，如幻如梦？庐山是世间万事之一，圣心与仕途是万物，自我也是万事，也正应是“不识世间真面目，只缘身在此间中”啊！

《题西林壁》是诗人灵魂的一次精神突围，解读诗中诗人不识的“真面目”，多元体会诗歌的深远意蕴，方能明白历代教材编写组对此诗情有独钟的原因。如何将诗人的情和编者的意以合理的比重分配给学生，作为教师，首先应当充分理解与领会作者的情意，全面而深刻地解读解锁出不同的教学模式和教学素材，同时避免大多数教师在教学时以教参为主，仅仅将“观察”和“联系生活体会哲理之句”作为普遍教学内容。《题西林壁》更深层次的内涵对学生而言需要浅尝辄止后更进一步地潜移默化，将激发的思绪留至今后的岁月中发酵，才能逐渐体会生活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