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秋》看孔子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2022-03-17王孝强朱闻宇
王孝强, 朱闻宇
(1.北京语言大学 中华文化研究院, 北京 100083; 2.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091)
《论语·卫灵公》载:“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见孔子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一个“必”字,使“无远虑”与“有近忧”的因果关系显得直接、必然和紧迫,对其中的含义实有深究的必要。本文以《论语》为起点,借助《春秋》及历代释义,具体探讨孔子的忧患意识。以下将从时间、空间与境界三个层面分述。
一、时间层面
从时间层面辨析“无远虑”与“有近忧”的因果关系,把“远、近”训释为长远、切近,“虑”训为预防,“忧”训为患,这在历代释义中占据主导地位,也是目前被广泛接受的释义。杨伯峻释此章:“一个人没有长远的考虑,一定会有眼前的忧患。”[1]
《春秋》的编年体例体现了孔子对时间的重视,反映了他对未来深切的忧患意识。如《春秋》首句即为:“元年,春,王正月。”对此,《公羊传》说:“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2]4765《谷梁传》则说:“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3]5129孔子作《春秋》,以时间编年,有始有终,且一年之中必记四季以成岁,层次井然,由此可看出孔子从时间上对未来长远之事的重视。
又如《春秋·隐公八年》:“秋,七月,庚午,宋公、齐侯、卫侯盟于瓦屋。”《谷梁传》说:“外盟不日,此其日何也?诸侯之参盟于是始,故谨而日之也。”据《公羊传·桓公三年》“古者不盟,结言而退”之说,诸侯盟誓正是彼此缺乏信任的结果,范宁解释说:“世道交丧,盟诅滋彰,非可以经世轨训,故存日以记恶。盖春秋之始也。”[3]5144宋公、齐侯、卫侯所盟之日,礼崩乐坏尚不明显,但已开始萌渐,孔子忧患“诸侯之参盟”之始,故“谨而日之”,以警后世。这正如司马迁《史记》所言:“《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4]“其渐久矣”,正是孔子的痛惜所在。
孔子又作《周易·文言传》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5]33作《既济》象辞云:“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5]149这些也都明确反映了孔子在时间层面上的忧患意识。同时魏王肃即引《既济》象辞释此章。[6]5469邢昺又疏云:“此章戒人备豫不虞也。”[6]5469又言:“此《周易·既济》象辞也,王弼云:存不忘亡,既济不忘未济也。”[6]5469另外,宋代张栻从《坤》卦“初六”爻辞入手进行了阐发:“虑之不远其忧即至,故曰近忧。《易》于‘履霜’即曰‘坚冰至’,以见其忧之在近也,虑患于履霜之初,则有以弭忧矣。”[7]同时代的郑汝谐则说:“大寒而索衣裘,近忧也,所以有是,近忧生于未寒而虑之不远。”[8]
受以上诸说影响,从时间层面解释“远虑”成为后世注家的广泛思路。宋代谢良佐言:“莫大之祸亦非一朝一夕之故,虑远者,可以无近忧。”[9]342宋代冯椅曰:“虑在事未来之先,忧在事既至之后。虑不远则备不豫,而忧近矣;虑远而备豫,则有以弭忧矣。”[10]他们都是在以前车之鉴的形式解释忧与患之间的关系,突出了长远打算的重要,意在提醒防患于未然。
基于时间层面的考量,“远虑”又引申出了“终身之忧”的谨慎态度。北宋陈祥道《论语全解》释此章言:“夫善于远虑,则长虑顾后者也,不善于远虑,则私忧过计者也。……孔子曰:处身而常佚者志不广,居下而无忧者思不远。然则君子之有终身之忧,是以有远虑也,唯其有终身之忧,故无近忧。”[11]陈祥道认为,虑是一种需要背负一生的状态,唯有横亘整个个体生命之远的虑才能保证“无近忧”。
可以看出,从时间层面对本章义理加以阐释,“远虑”的对象主要在事件发生前后的纵的逻辑层面,与此相联系,则是空间层面的训释。
二、空间层面
朱熹《论语集注》释此章时,单引苏轼之论作解:“苏氏曰:人之所履者,容足之外,皆为无用之地,而不可废也,故虑不在千里之外,则患在几席之下矣。”[12]涉及切近与远物、内部与外部之间的关系。而把“远、近”理解为外部、内部,外部的忧患与内部的忧患休戚相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拓展出从空间层面辨析“远虑”与“近忧”的横的层面的联系。
同时,朱熹在《论语精义》中引用了杨时的释义,体现出对从空间上避祸的重视:“邦分崩离析而莫之虑,则季孙之忧,其在萧墙之内,必矣。”[9]342杨时所言之事见《论语·季氏将伐颛臾》。这件事在鲁国“陪臣执国命”的特殊背景下发生,季孙氏于鲁国“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并未作匡扶时局的“远虑”,反而僭越礼制,极力维护一家之利益,恐颛臾再为患而攻之。因此孔子批评季孙氏兼并颛臾的企图,认为季孙氏不能为政以德,他的忧患恐怕就在自家之内。春秋末期,诸侯僭越天子之礼,大夫僭越诸侯之礼,屡见不鲜。在如此低迷的时代意识下,季孙氏的家臣阳虎也犯上作乱,成为季孙氏的“内忧”。
《春秋》“僖公五年”载:“冬,晋人执虞公。”《左传》详述云:“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公曰:‘吾享祀丰絜,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唯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唯馨。’又曰:‘民不易物,唯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弗从,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13]3896-3897宫之奇阻劝虞公“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反映了他在空间层面的“远虑”。就地缘政治而言,虞、虢二国命脉系于一,然而虞公未能有此远虑,终招致祸患:“冬十二月丙子朔,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且归其职贡于王。”[13]3898《左传》对《春秋》经文的解释是“罪虞,且言易也”,言虞未能采纳宫之奇之“远虑”,而引狼入室招致“近祸”。
个体与家国是联系在一起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空间层面的释义下,宋儒更加注重“个体—家国”的命运共同体联系,如范祖禹释本章曰:“《书》曰:‘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乱必生于治,危必生于安。《易》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9]342这种由个人而及国家的释义逻辑一直影响到现代。如南怀瑾说:“从事政治、个人作人,都要以这两句话作根据,随时随地要有深虑远见,不要眼光短视,否则很快就会有忧患到来。小而言之,个人是如此,大而言之,国家的前途也是如此。”[14]
除了单从时间、空间层面释义,也有二者综合来进行阐释的。如元代胡炳文说:“地有远近,时有远近,所谓远虑者,不可因循于目前,不可苟且于一时也。”[15]钱穆则在《论语新解》中,对时空两个层面作了概括:“此章远近有两解:一以地言,人之所履,容足之外,皆若无用,而不可废。故虑不在千里之外,而患常在几席之下矣。一以时言,凡事不作久远之虑,则必有日近倾败之忧。两解皆可通。”[16]378
三、境界层面
考察上述时间层面、空间层面的释义,“远虑”实包含有一种割弃“己身”“此时”的思维,即不以促狭的时空限制自己的思索范围,也就是“去私”而求“公义”“广大”。就“公义”而言,个体虑事行为乃是符合人间正道,亦无忧惧之理,钱穆说:“唯所谓远虑者,乃正谋,非私计。如古人戒蓄财多害,蓄财似亦为远虑,实则非。”[16]378就“广大”而言,个体思虑应向一个宏阔的境界而日进,朱熹《论语精义》载:“伊川曰:思虑当在事外。”[9]342也就是要跳脱出自身所依傍的时空限制,以宏大包容的视角去对待人间事。而《春秋》及传对此义也多有涉及与解说。
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子产不毁乡校》:“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如何?’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13]4376-4377子产不怕别人议论,公而忘私,并且以众议为师,改善执政,得到了孔子的赞扬。
又如《春秋·隐公四年》:“九月,卫人杀州吁于濮。冬十有二月,卫人立晋。”《左传》记载:“州吁未能和其民,厚问定君于石子。石子曰:‘王觐为可。’曰:‘何以得觐?’曰:‘陈桓公方有宠于王,陈、卫方睦,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厚从州吁如陈。石碏使告于陈曰:‘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陈人执之而请莅于卫。九月,卫人使右宰丑莅杀州吁于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莅杀石厚于陈。君子曰:‘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卫人逆公子晋于邢。冬十二月,宣公即位。书曰,‘卫人立晋’,众也。”[13]3746州吁以大夫之位杀桓公而自立为君,未能和其民,石碏之子石厚亲附州吁行犯上作乱之事,在父子之亲面前,石碏能考虑更为宏大的家国大义,去私存公“大义灭亲”,被誉为“纯臣”,体现出崇高的品格。
“去私”而从“公义”的角度去考虑事情,实则是大公无私的表现,只有这样才能着眼于长远与整体利益去秉公办事。这与个人境界紧密相关。由此,也可从境界层面推进本章的释义。“远虑”可作“高远之虑”解,唯怀高远之境界者,才能包容天下,消弭大患,不为外物所累,“不怨天,不尤人”(《论语·宪问》),心亦无忧惧而生;然境界囿于方寸之间者,“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论语·阳货》),忧从心生,致事事皆为忧患之源,甚或搅动祸患之事,这正如《新唐书·陆象先传》言:“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而烦耳。”[17]
《论语》的《子罕》《宪问》篇中,都记载了孔子“仁者不忧”之论。《颜渊》篇则作了详细的阐述:“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又“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司马牛作“无兄弟”之叹,可谓“囿于方寸”之“近忧”,对于兄弟及悌道的认识仅仅局限于一己的血缘之亲,境界未开,而子夏则从“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的修身出发,得出天下之广大,人人皆可为兄弟的大境界,来化解司马牛之忧,诚可谓“远虑”。
与司马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颜回,《论语·雍也》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之境界,不依凭外物,油然从内心生发出一段自信与欢乐,因此虽身处“人不堪其忧”的外部环境中,心灵仍能免受其扰,而不至于跌入“近忧”。此种境界的培植,是“一以贯之”的问道和向学所形成的,这正如《论语·卫灵公》所载:“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而在孔子看来,真正需要忧惧的则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论语·述而》)这四种限制自身境界提高的行为,四者如不能克服,则“远虑”不成,“近忧”必至。
由以上分析可知,孔子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有着丰富的内涵的,可从时间、空间以及境界等层面进行分析与阐释,这些在《春秋》中都有所体现。《孟子·滕文公下》云“孔子惧,作《春秋》”,孔子面对“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的社会局面,秉持内心之仁与道义,作《春秋》,寄寓了自己的忧患意识,亦为后世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