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对西方废墟书写的自我接受
2022-03-17胡作友
胡作友,朱 晗
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一书中,论述了从古典悲剧到德国巴洛克悲悼剧的转换,提出了废墟美学理论。这一理论即以碎片化的废墟意象为表现对象,以寓言为表征形式,从而书写出一种整体意义上的崩塌,表现出现代人在战争阴影和现代性碎片中的救赎愿望和拯救前景。这种废墟美学在文学创作领域中体现为一种废墟书写,即以废墟意象为表现对象,以寓言为表征形式,以救赎为未来愿景的废墟化创作。废墟书写中充斥着众多破碎的废墟意象,这些意象象征着死亡与毁灭,这种碎片化废墟的存在是一种内在表征;作为外在表征形式的寓言以一种破碎化、忧郁性和多义性的美学特征表达着废墟的存在,废墟书写因此以一种破碎的形式支撑着其内在理念,旨在通过碎片的重新建构、废墟的表述与再次成活来实现在废墟之中救赎的愿望。
20世纪,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空前的浩劫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世界。对于人类的灾难,学界多关注创伤研究,却忽略了废墟书写。有鉴于此,本文将在扫描以乔伊斯、艾略特、劳伦斯、卡夫卡为代表的西方作家废墟书写概况的基础上,描述张爱玲的废墟书写,论述其对西方废墟书写的自我接受,旨在揭示废墟世界在不同作家笔下的跨文化意义。
一、西方作家的废墟书写
(一)乔伊斯的废墟书写
乔伊斯的废墟书写独树一帜,有着鲜明的特色。他深入描绘爱尔兰的社会变革和精神危机,塑造了爱尔兰走向“瘫痪”的文化废墟。在乔伊斯成长的年代,由于受到英国和罗马天主教的双重殖民,爱尔兰社会发生了重大变革。(1)孙建光:《乔伊斯美学思想溯源与嬗变》,《外国语文》2020年第1期。爱尔兰本土文化与英国文化之间的矛盾、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矛盾,使爱尔兰长期处于分裂状态。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创作使命,乔伊斯的创作使命在于通过对爱尔兰文化废墟的描写,说明爱尔兰民族文化建构的他者性,揭示爱尔兰的民族劣根性,唤醒爱尔兰民众获得精神解放与文化新生的自觉性,颠覆统治文化的话语霸权,(2)Vincent.J.Cheng.Joyce,Race,and Empi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7.这是乔伊斯有别于其他作家的地方。在这种创作使命的驱动下,乔伊斯对爱尔兰这片文化废墟的认识呈现出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抨击了爱尔兰的教育制度;《都柏林人》揭露了爱尔兰最真实的社会境况;《尤利西斯》发出了爱尔兰最早的文学声音。(3)Declan Kiberd.Inventing Ireland:The Literature of the Modern Nation.London:Vintage,1996,p.327.在乔伊斯的笔下,这个废墟时代是疑虑重重的时代,在对爱尔兰深层危机的揭示中,乔伊斯触及整个西方世界信仰失落、文明衰微的时代脉搏,展现了一种建立在“历史循环论”基础上的世界图景与历史体验。(4)张治超:《〈尤利西斯〉的转生与变形》,《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
在乔伊斯建构的废墟世界中,主体笼罩着一种忧郁的精神氛围。作家站在战争过后的欧洲废墟上,书写着下层人民的生存危机与精神苦难。这种忧郁是民族性的,处于历史传统与现代变革交汇点上的爱尔兰文化就是一种隐喻,它折射着整个西方文化的废墟化处境。贯穿《尤利西斯》全书的忧郁气氛,不仅弥漫在斯蒂芬、布鲁姆和玛丽恩等人的生存处境中,而且笼罩着整个爱尔兰社会。个人与出轨者的抗争,整个社会与大英帝国的抗争,爱尔兰民族与种族歧视的抗争,甚至民众与生活的抗争,无不体现在都柏林城市的日常生活中。这种忧郁与困境来源于爱尔兰当时所处的被殖民地位,其经济发展缓慢、人民生活艰难、社会止步不前,旧的文化束缚了一个民族前进的脚步,都柏林整座城市陷入了瘫痪之中。
废墟往往与衰败和死亡为伴,但也能产生救赎的希望。乔伊斯的救赎指向了对英格兰殖民统治的反抗和对天主教会精神压制的抨击。乔伊斯时期的爱尔兰文化长期受到英国殖民文化的压迫,日益走向边缘化,这种独特性决定了乔伊斯致力于建构爱尔兰民族的文化话语权。《尤利西斯》中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传达了作者对爱尔兰民族语言和传统文化日益丧失的忧虑。乔伊斯对天主教会精神压制的抨击体现在人物与细节的刻画上,如《姐妹们》中瘫痪的牧师,《偶遇》中刻板的天主教学校,《土》中衰老苍白的天主教徒玛利亚。乔伊斯通过破碎化的创新性的文本,对殖民意识形态下被污染、被限制的民族话语与宗教话语进行了解构与颠覆,重新塑造了英国文化观念下被遮蔽的民族话语,以此冲破牢笼、打破俗套,实现对文化现实的抵抗,为民族文化的救赎建构一条出路。在普遍性的意义上,乔伊斯的救赎指向了对生命本真与人性之爱的追寻。在《死者》中,乔伊斯将现实的庸俗与冷漠、爱的真实与虚妄、死亡的悲伤与永恒汇聚一堂。说明生命虽然短暂,但是人间也有真爱;死亡不是结束,它让爱情永恒,也让生者体验到生命的意义。废墟蕴含着对生命的救赎,这是乔伊斯传递的文化意义。
(二)艾略特的废墟书写
艾略特深受持历史堕落观的斯宾格勒的影响(5)Amar Kumar Singh.T.S.Eliot and Indian Philosophy.New Delhi:Sterling Publishers Private Limited,1990,p.9.,其作品多描绘西方世界的没落。《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荒原》《空心人》构造了20 世纪初的文化废墟景象。艾略特在诗歌中借助“荒原”意象描绘了西方的没落、世界的无序。整个西方社会成了一个萧瑟的荒原、一片荒凉的废墟;春天早已来到,伦敦城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的生命气息。“荒原”这一意象抒发了艾略特自己“有节奏的牢骚”,(6)Martin Scofield.T.S.Eliot:The Poem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132.描述着一代人的困境,书写了一名清教徒的美学与情感荒原,也象征着欧洲文明的分崩离析。
这片废墟更是心灵上的废墟。一战带来的死亡阴影无处不在,人们像是在地狱中失去了灵魂的幽灵,除了泛滥的欲望,只有幻灭和绝望,道德沦丧,文明衰微。城市是都市文明的象征,而诗中的著名城市却纷纷衰退,高塔纷纷坠落,城市化为虚幻,文明轰然倒塌。艾略特的诗写出了在历史和文明循环中的永恒忧郁性: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从古至今,古希伯来、古希腊、古埃及的文化都是在达到顶峰后走向衰落,周而复始。在进入20 世纪后,西方文明走向了灭亡。这种潜藏在废墟之下的忧郁成了一种普遍性的感怀,展示了现代人的身份焦虑,回归精神家园的渴求(7)苑辉:《“回到过去”:T.S.艾略特的回归思想》,《国外文学》2018年第3期。,体现了在时代没落、传统式微的变化中,个人在新旧交换中的无力挣扎。
废墟书写使其文本表现出鲜明的破碎化特征。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迅疾发展及一战对西方文明和秩序的破坏,使传统小说不足以表达文明破碎所带来的倾覆感,作家们开始寻找一种新的艺术形式来映照支离破碎、瞬息万变的社会现实,文本因此呈现出一种破碎化的特征。这种破碎性在艾略特身上主要体现为时间观的破碎。艾略特在《荒原》中对传统的历史进步论加以否定,即对人类历史进程的线性运动模式加以否定。信仰的缺失使人们的心理时间走向混乱和无序,时间以一种碎片式的状态呈现出来;在这种时间观下,整个世界都是破碎的。艾略特这一代人在一战的阴影下目睹了整个世界走向破碎,他对传统秩序的衰落、伦理道德的破碎、工业化和科技滥用导致的环境恶化等问题表达了一种深切的焦虑(8)赵晶:《〈荒原〉中的社会转型焦虑》,《外国文学》2017年第3期。。
在废墟之上,艾略特将救赎的希望转向了宗教,认为唯有投身宗教才能实现救赎。即通过焚烧荒原完成对废墟的毁灭,用火焚烧万物,用水淹没一切,让人们在欲海中反思自我,洗刷灵魂,唯有如此,在死亡的废墟之上才能升起救赎的愿景。尽管在世界大战后的一代人看来,维多利亚版本的信仰充满伪善与虚假,大多数人致力于将自己从信仰中解放出来,但艾略特却与此相反,他一直在寻找虔诚的、充满激情的、神秘的古老信仰(9)Laurie J. MacDiarmidT. S. Eliot’s Civilized Savage. New York & London: Routledge, 2003, p.104.。这一信仰就是宗教,宗教救赎是他为废墟上的人们所寻觅到的出路。在艾略特看来,只有基督教才能拯救西方文明,如果基督教信仰消失了,那么,欧洲文化也就毁灭了(10)T.S.艾略特:《基督教与文化》,杨民生,陈常锦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05-206页。。在基督教看来,人生而有罪,每个人必须要认识到自己的罪恶,所以,人类需要救赎。而“荒原”这片现代世界中最大废墟的出现,正是源于人们内心罪恶感的消失,这比金融腐败或者性解放的增长等现象更让人担忧(11)Dal-Yong Kim.Puritan Sensibility in T.S.Eliot’s Poetry.New York:Peter Lang Publishing,Inc.,1994,p.46.,因为真正的文明并不存在于物体之上,而是存在于原罪的缩小之中(12)T. S. Eliot.Selected Essays. London & Boston:Faber and Faber,1991,p.430.。因此,艾略特在《荒原》的结尾处用《奥义书》的结语为废墟上的人们祈祷平安,表达出基督教信仰给予他的最深的感触,那就是为灵魂做出祷告与忏悔。艾略特把对荒原的拯救引向宗教,把恢复宗教精神当作救赎的最终途径,最后在基督教中实现了救赎。
(三)劳伦斯的废墟书写
《劳伦斯文集》的翻译者黑马将劳伦斯称为“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劳伦斯的作品也被黑马推崇为小说中的《荒原》。劳伦斯在废墟上高歌,小说中的生命气息化为废墟上的人性之光。这种在废墟之中寻找救赎的精神意蕴,是自本雅明以降后现代主义作家的一个标志。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开篇就说这是一个悲剧时代,灾难来临、文明衰落、希望破灭,人们身陷废墟之中。废墟是一战过后西方世界满目疮痍的象征,更是人们精神荒原的写照。《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开始创作于1926 年,即一战之后的第七年。战争给人们的心灵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人类的本能与直觉被战争摧残,人的主体性消散,生命力变得孱弱不堪。这一时期的英国社会结构剧变,阶级矛盾尖锐,在工业文明飞速发展的同时,资本主义拜金思想快速传播,人们在现代化中走向异化,所谓的工业社会成为一片精神上的废墟。这是整个西方的悲剧,劳伦斯的废墟书写体现了他对现代文明的隐忧。他在小说中将人类文明的最后一次旅行比作穿过浅滩的最后一艘航船,而这艘船究竟要驶向何方,却无从得知。旧有文明的航船已经走到尽头,新的文明与理想还在寻觅之中,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劳伦斯的小说表面上书写着两性关系的博弈,底子里却隐含着对时代与文明走向的担忧。
在这片废墟之上,劳伦斯将救赎的希望转向了两性关系的和谐与对自然的回归。在人性方面,劳伦斯以自我完成的方式,试图通过对爱欲的回归来为人们寻求救赎,实现和谐生存的理想,这是劳伦斯的救赎理念中最为特殊的一点。他关注工业机械对人的影响,崇尚人性本能与自然(13)江润洁,韩淑芹:《劳伦斯作品中的工业象征主义研究》,《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在其小说中,两性关系的恶化来源于现代社会伦理、道德及心理意识等对人性的异化,即工业文明对人的戕害与物化,这种戕害鲜明地体现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克利福德这一人物形象上。克利福德深受工业文明的物化影响,以延续自己的产业与名声为最终目标,但其自我的生机与活力却早早地走向了枯竭,在两性关系与家庭关系中无能为力。在这种情况下,劳伦斯试图通过对爱欲的回归,来抵抗现代社会对人性的戕害。小说中的康妮原本困于死气沉沉的病态婚姻中,丈夫所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使她日渐憔悴,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梅勒斯则与世隔绝,脱离于社会和人群。他们两人的相互理解与相爱是一个打破阶级桎梏、动摇道德铁屋、回归本真人性的过程,他们在对爱欲的回归中走向了救赎,自我得以在困境中迎来了重生。
在社会方面,劳伦斯试图通过回归自然来实现救赎。在现代社会中,人类的道德意识被工业文明日益吞没,金钱至上和科学至上的观念使人们的直觉本能日益萎缩(14)高速平:《劳伦斯的“完整自我”探析》,《外国文学》2017年第6期。,只有回归自然、回归人性,人们才能抵抗工业文明的倾轧。《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梅勒斯这一人物形象承载了这个救赎愿望。梅勒斯远离社会、人群和工业文明,在森林这一自然背景下,他始终与花草鸟兽相伴,在守护大自然的同时也守护着自我的本真人性,以此抵御资本主义文明的侵蚀。因此,他的身上既承载了美好的大自然,也寄托着作家对本真人性的呼唤。在与梅勒斯的相恋中,康妮也找到了自然,找到了崭新的生命。作家在对两者爱情故事的书写中,既表达了对工业社会的批判,也抒发了作家去除文明弊病的愿望。
(四)卡夫卡的废墟书写
卡夫卡是在充满绝望的生命中始终记录着废墟见闻的人,他笔下的世界就是一个废墟世界。他生活在奥匈帝国即将崩溃的时代,其作品构造了一个个寓言式的废墟世界。《城堡》中的K始终怀念着他的故乡,怀念故乡的城堡和巍峨的教堂。逝去的故乡代表的是一个过去的理想国,而K此时此刻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上帝已死的时代。当上帝远走,剩下的人们只是身处于一个被抛弃的废墟世界。《舵手》中的舵手在这个孤寂的世界中发出寂寞的呼喊,然而其他的水手却袖手旁观、无人应答,这个废墟的世界是冰冷而孤独的。《判决》勾勒出个体在社会压力下的异化与扭曲,小说所建构的废墟世界成了现代西方人所处生存境况的缩影(15)申丹:《情节冲突背后隐藏的冲突:卡夫卡〈判决〉中的双重叙事运动》,《外国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这个异化的、冷漠的废墟世界是19世纪末20 世纪初西方世界的真实写照。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从物质上毁灭了欧洲,也从精神上摧毁了传统的理性主义大厦;社会剧变与文化转型动摇着人们的观念与信仰,使人们在精神层面上无所适从。面对令人绝望的社会现实,卡夫卡描绘了一个毫无希望的、失去秩序的、没落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喧闹的人群,可是每个人都沉默寡言。他在小说中抓住当代人在生存过程中的无存在感以及心灵的空虚感,以一种寓言的方式,抒发着对这片废墟世界的质疑与询问。
卡夫卡的废墟书写最突出地表现在短篇小说《乡村医生》中。这个废墟世界是冷漠而绝望的,小说开头用“窘迫”二字点明当前人们的处境,与结尾处借主人公之口点明的“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里”相呼应,写出了时代的破败与荒凉。在这个废墟世界中,人们奔向现代科技与理性,可是他们已经失去了旧有的信仰(16)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1卷),孙坤荣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33页。。人们的疾病不只是在肉体上,更存在于精神中;他们向医生求救,结果自然是无用的,医生也无法拯救人类的疾病。小说里,孩子象征着未来,合唱队象征着人群,甚至象征着整个人类,人类的所作所为使医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在这里,乡村医生是现代科学与理性的象征,乡村医生的艰难处境说明了现代科学与理性在20 世纪初西方的窘迫处境——信仰已死,现有的社会与制度难以维系,人们寄希望于现代科学,然而科学自身也陷入了窘境,求救者与被求救者在废墟世界中陷入了共同的困境。“我并不是个社会改革家,所以只好由他躺着”。小说用社会改革家与牧师这两个与医生相并列的意象来点明在这个废墟世界中,信仰丧失,社会与制度令人绝望,现代科技与理性同样陷入困境,社会已经走向穷途末路,人类的未来不知在何方。
那么,在废墟之中,有没有可能逃脱困境呢?卡夫卡将救赎指向了死亡,因为只有死亡才能获得拯救(17)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6卷),孙坤荣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32页。。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死者成了获救者,这似乎不可思议,但仔细思考,唯有通过死亡,人物最终才能结束生的恐惧,维持内在的自我。在《饥饿艺术家》中,那位艺术家的饥饿表演可以在广义上解读为一种与时代不甚相符的艺术创作。他是表演者也是观众,更是一位值得怜悯与崇敬的殉道者。他坚持着饥饿表演,其根本原因在于他找不到适合口味的食物,他与时代是不相符的,因此,最终他走向了死亡。这种死亡是一种殉道式的死亡,尽管他被同时代的人们所抛弃,可是在肉体的饥饿与死亡中,在日复一日的表演与凝视中,他捍卫了自我的信仰。《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最后以死亡终结,而这种死亡同样不是对生命无意义的消解;相反,死亡象征着对生活最绝望的抗争,对精神异化最彻底的否定,对自我与孤独最忠实的捍卫。在此意义上,卡夫卡的废墟底下埋藏着救赎的种子,尽管个体无力反抗所处的时代,作家却可以通过写作得到自我的救赎。从文化的角度出发,毁灭是文化再生的必要条件;只有毁灭了启蒙所许诺的人道主义,真实的人道主义才有可能产生,救赎才会到来。从这一层次出发,《城堡》《审判》等作品中所蕴含的废墟与希望、毁灭与再生才具有更深远的文化意义,即让人们从中寻觅到希望的胚芽。
二、张爱玲的废墟书写
从横向上看,张爱玲20 世纪上半叶的创作实质上也是一种废墟书写。废墟在形式上的坍塌具有一种否定的破坏力量,反而使其有永恒存留的可能。中国文明甚至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也是一样,当古老的形象成为废墟,文化才能被重新阐释,张爱玲的废墟书写因此成了一种对记忆的追寻。在对花梨炕、黄藤心子、断墙颓垣等文明废墟的书写中,她追寻着那些被遗忘在历史深处的文化记忆,并在这种追寻中确立自我的文化身份。废墟书写也成为一种文化使命的重要践行,废墟成了记忆的支撑物和基石,成了文化记忆的重要媒介。那个在文明的废墟与现代化浪潮之中进退两难的古中国,以一种难堪的、新旧杂陈的形象展现出来,在这个意义上,张爱玲也成了废墟的收藏者。她通过收集历史与记忆的碎片,将那些被遗忘的幽思与文化拯救出来,抵制着被迫卷入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文化遗失。
在《倾城之恋》和《金锁记》中,张爱玲用一系列象征性意象刻画了这个废墟时代。沉没的时代与废墟中挣扎的生命是一种苍凉的对照,新的文化现象与旧的文化残骸并存,在文化变动之间挣扎的人们在思想上寻不到根基,因而不胜惶恐。天地广阔、战火连绵,生死无常,古典式的爱情与信仰已经成为废墟,整个文明也成了废墟;战争被放到个人的框架中描述,历史成了一种背景,在解构中个体的生命反而得到了真正的救赎与安放——生命以它自身固有的形式继续走下去,完成了对战争废墟的抵抗。将张爱玲的小说放在世界文学的视野中来看,会发现其小说同样具有废墟书写的美学特征。《小团圆》可以视为中国的《恶之花》,波德莱尔在表面的辉煌夺目之下,书写出人的疏离、异化与罪恶(18)止庵,陈子善:《张爱玲的文学世界》,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30-131页。,两者在精神内蕴上有着契合与共振。然而,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却从未形成过典型的废墟化美学创作潮流,张爱玲的废墟书写也很快湮没在时代的浪潮中,这其中的原因可以归结为时代背景和外国文学的接受与影响。
张爱玲创作前期的废墟书写来源于对时代环境的独特感悟,即对“世纪末”情绪的敏感捕捉。在欧洲文化史上,“世纪末”一词与19世纪的终结息息相关。1900年前后,人们对现代性和现代化产生焦虑,对西方工业文明和理性信念产生质疑,对中产阶级及其生活方式产生了反感;而对于19 世纪末的中国,“世纪末”带来的危机感在于人们被迫进入现代化进程。此时,列强掀起瓜分狂潮,民族危机愈演愈烈,民族意识逐渐觉醒,民族救亡运动此起彼伏。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中国现代形成了以革命文学和启蒙主义文学为主的文学主流,秉持着一种进步历史观和线性发展论。与主流文学不同,张爱玲始终保持着对历史进步论的质疑与否定,她抱有一种与线性发展观相抵抗的时间观,并落实到具体的个人与命运之上(19)黄擎,杨艳:《〈传奇〉的回旋叙事与张爱玲的反线性发展观》,《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她以时代为大背景,在历史进步论之外看到了时间的废墟和人性的异化,并且给予废墟中的人们以最深切的悲悯(20)杨蓥莹:《从“蛮荒的日夜”到“另一种时间”:论张爱玲的时间观与女性叙事》,《文艺争鸣》2020年第1期。,这也成全了她前期创作的废墟化美学特色。然而,这种“历史向后论”与当时的主流文学相左。毕竟,在一个救亡图存的时代里,中国主流文学需要的是文化观念的更新,而不是对历史深处的回顾。救亡图存的时代主题决定了文学必须要以一种激进决绝的历史态度来启发民众,因此,在20 世纪上半叶的中国,西方的废墟美学找不到生存的土壤,而张爱玲的废墟书写则是这片土地上的一朵奇葩。
除了时代环境之外,中国文学传统也深刻影响着中国现代文学对废墟书写的接受。“文以载道”的传统文学观念、忧患意识及家国情怀使现代作家在译介、批评外国文学时,更多地选择了现实主义文学,旨在把文学引向现实生活,通过对新文学的建设来改造社会。在这种文学氛围下,废墟文学则由于其消极性被大多数作家有意忽略,它们既没有传播的土壤,也没有诞生的条件。与同时期其他作家相比,张爱玲却对外国文学的选择有着极大的自主性,也因此深受外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威尔斯的《世界史纲》(21)黄子平:《世纪末的华丽与污秽》,《现代中文学刊》2009年第6期。,直接感染了张爱玲的“世纪末情怀”,影响到张爱玲前期的废墟化创作。书中体现的人类及现代文明的幻灭感以及劳伦斯对现代英国和机械文明的幻灭感,都对张爱玲的创作产生了影响。张爱玲小说呈现出从早期到晚期的风格成熟,而这种成熟实际上是伴随着废墟化美学特色的逐渐淡化,在创作后期,她由对外国文学的接受转向了对古典文学的回归。《海上花》一书对张爱玲的写作风格转变产生了巨大影响,使她后期创作的《雷峰塔》等越发贴近《海上花》那种平淡自然的风格。即写作回归到朴素的日常中,前期的华丽褪尽,鲜明的废墟化美学特色也随之淡化,小说彻底揭掉了生命外面那袭华美的袍子,将苦涩内敛的生命本质展示给读者。这种由西方文学向古典文学的回归,揭示了以张爱玲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学如何在西方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中一心求变,也为后来的文学创作者们提供了借鉴:即在借鉴西方文学经典的前提下,继承中国本土的写作传统,从古典文学中汲取精神滋养,从而在现代性语境下创作出具有民族性与时代性的经典作品。这不仅是张爱玲的写作洞见,也是中国现当代作家需要共同思考的问题。
三、张爱玲对西方废墟书写的接受
西方文学形成废墟化创作潮流是历史的必然。这一创作潮流针对西方工业文明的迅速发展、新旧思潮的冲撞交替及世界大战的毁灭性影响,表现了20 世纪上半叶动荡不安的时代特征,也表达了作家们的忧患意识和对文明的质疑。乔伊斯、艾略特、劳伦斯、卡夫卡都处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这一时代,他们都面对着相似的社会文化背景。首先,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人性的毁灭、传统文化的摧毁和伦理道德及价值观念的扭曲,使战后的人们陷入了虚无和绝望,整个西方社会陷入了动荡不安,人性被压抑、异化,自我走向分裂。因此,面对着战争导致的满目疮痍和现代人的精神颓废,作家们笔下的世界是废墟化的,文本也是破碎化的。其次,现代性的快速推进、工业文明的迅速发展,使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无法完整表现瞬息万变的现代生活和复杂意识,乔伊斯等人转而以一种多义化的文本来建构这个时代的忧郁之境。世界千疮百孔,思想成了无处安放的碎片,一切都变成了废墟;古典主义的优美典雅、理性主义的和谐精致、浪漫主义的激情幻想,在现实中再也找不到对应物。于是,一切都被碎片化、无序化和忧郁化的废墟美学所取代。
从写作背景上看,张爱玲的创作开始于20世纪30 年代,与乔伊斯等人所处的“世纪末”在时间上有一定的距离。然而,“世纪末”是一个隐喻,尤其是对中国左翼知识分子来说,20 世纪30 年代是一个漫漫长夜,黎明遥遥无期。因此,30年代的文学现象可以得出另一种“世纪末的华丽”(22)李欧梵:《未完成的现代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9-80页。。王德威同样将张爱玲作品中的时空黑洞命名为“世纪末”(23)王德威:《落地的麦子不死 张爱玲与“张派”传人》,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62页。。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张爱玲怀有一种向后的历史观。在这种历史观下,文学描绘着时间的前行给人带来的打击与毁灭,体现为战争与现代性对人性和文明的摧残,而这种打击有时与历史的进步并肩前行。就在这种悖论中,张爱玲表达出一种对历史进步论的质疑,并且试图在毁灭了的历史中寻找废墟之上的救赎。
中西废墟书写中的废墟是一种共同的历史背景,它写出了在战争阴影下整个世界的衰败,也写出了在现代性危机中古典历史理性的衰败。尽管中西方两个时代有着不同的社会背景,西方废墟书写所描绘的是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社会灾难,规范、和谐、整一的古典美学标准与意义在那个破碎的世界中无可寻觅,因此,文学家转而通过描写废墟和死亡来向永恒乞灵;中国废墟书写描绘的是中国被迫进入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民族危机以及“世纪末”带来的危机感。然而,废墟作为一种共同的历史背景,却一样展现出历史的衰落和间断性,呈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衰败的形式。
中西废墟书写中的废墟是一种共同的思想表征,它书写着现代人心灵层面上的虚无与恐惧、信仰的失落与绝望。无论是在乔伊斯、艾略特那里,还是在张爱玲这里,废墟都不再局限于事物领域的毁灭与破坏而是体现在了精神领域中,暗示着旧的精神意识的颓败,因此,它也带来了一种确立新的价值意义的可能性,救赎的愿景由此诞生。中西废墟书写中的废墟也是一种共同的文化隐喻,它揭示着物质领域中的废墟,从而表达出对现代资本主义文化的批判。通过书写文明的迅疾变动,中西作家揭示了在现代社会中个人以一种个体化的碎片形式而存在,历史是由碎片砌成的废墟,甚至整个现代性的大厦都将成为废墟,人们的创造和精神都会被历史所湮没。
乔伊斯的废墟书写,贯穿着一种对于民族文化记忆的召唤;艾略特的废墟书写,表达着在战争阴影下作家对于西方文明与文化的现代性忧虑;劳伦斯的废墟书写,抒发了对于两性关系的忧虑和工业文明的抵抗;卡夫卡的废墟书写,抒发的是对现代人信仰缺失、上帝沉默、社会异化等现象的担忧。废墟书写使“废墟”这一意象生动化、隐喻化,作家通过废墟美学共同揭示了20 世纪初西方世界的时代特征。乔伊斯的爱尔兰、艾略特的荒原、劳伦斯的工业社会和卡夫卡的异化现实,最终在救赎意蕴上达到了根本性的一致。同样处于世界大战的阴影下,中国现代文学由于其外部环境的复杂性与艰难性,其主流文学承载了更多的启发民智、唤醒民众的历史重担。因此,20世纪初的中国现代文学当时并不存在类似的倾向,废墟化文学创作缺少社会文化土壤,废墟书写无法植根,更无法成长。而游离于主流文学传统之外的张爱玲,凭借着自身敏锐的感受力和对外国文学的自我接受,创造出了同样具有废墟美学风格的文学作品,刚好触摸到了西方废墟美学的脉搏。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外来文学的接受需要与之相适应的本土化语境,只有适合本土文化的需求与传统文化的制约,外来文学才能发生影响作用。这种主流与边缘、传统与西方的对照,诠释出了文学与时代及思想的紧密联系。
综上所述,中西废墟书写中的废墟是一种共同的思想表征,它书写着现代人心灵层面上的虚无与恐惧、信仰上的失落与绝望;中西废墟书写中的废墟也是一种共同的文化隐喻,它揭示着物质领域中的废墟,从而表达出对现代资本主义文化的批判。通过废墟书写,中西作家重新赋予破碎世界以新的意义,废墟是对时间的记忆,也是一种唤醒过去、记录当下的载体;时间成了过去在现在里的显现,在现在中被认知。因此,中西废墟书写通过构造一个支离破碎的废墟世界,以寓言为其表征形式,表达了作家们对人类和世界的一种共同的救赎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