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华实”范畴考辨
2022-03-17谢岚
谢 岚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华实”范畴是中国古代文论的重要术语。“华”与“实”原本是两个单独的词项,本身具有丰富的内涵。因其自然属性而常被作为一对范畴用于自然哲学、伦理道德等领域,道家是最先将“华”和“实”并用来论述哲理的,赋予了其社会属性。南朝刘勰在继承“华”“实”原有意义的基础上,又将“华实”范畴引入文学批评领域,给予“华实”这对范畴以审美内涵。《文心雕龙》中,刘勰虽没有辟专章论述“华实”,但正如牟世金所说,“衔华佩实”是“全书文学理论的总论”。[1]110“华实”范畴虽然常为后世称引,但目前学界对“华实”的相关研究却是凤毛麟角。“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①本文所有对《文心雕龙》原文的引用均来自王运熙的《文心雕龙译注》,199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要摸清“华实”这对范畴的审美涵义,必须从其本源探求。因此,本文将从“华”和“实”的含义衍变过程来考证刘勰提出的“华实”论在《文心雕龙》里的含义及“华”和“实”二者的辩证关系。
一、“华”范畴的含义衍变
(一)“华”范畴溯源
“华”作为一个元范畴,经历了从语义学解读到修辞学扩充再到审美内涵的完善。从字源来看,“华”字最初见于金文,形似花朵,下有根,中有株,上有花,旁有枝,意为“草木之花”[2]554,读作平声。《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程俊英将“华”释为“花”。[3]11此外,“华”还有另外两种读音。一是读作入声huà,主要用作人名或地名,如华山、华佗等。二是读作上声huá,有多种义项。“华”字的三种读音时常出现在先秦两汉的典籍中,后世也一直沿用,但并非都具有美学含义。较为权威的辞书《说文解字》中释“华”为“荣也……凡华之属皆从华。”[4]1247清代段玉裁又在草部注:“葩,华也。䑞部曰:䑞,华荣也。按释草曰:蕍芛葟华荣。浑言之也。又曰:木谓之华,草谓之荣。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析言之也……又为光华,华夏字。”[5]277“华”的含义更加丰富。《左传·定公十年》记载:“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孔颖达疏:“夏,大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一也。”[6]1587从语义角度来说,“华”和“夏”都隐含有宏大义,故常用华夏来指代中华民族,因古人惯用单音节词,所以又常简称为“夏”。“夏”作为华夏的简称,只是一个纯名词概念,还未上升到美学层面。
墨子对音乐是持否定态度的,这和儒家强调礼乐正好截然相反,但他也并非不能欣赏音乐的美,他在《非乐》中说道:“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不动听;“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不漂亮。[7]274扬雄在《法言》中也云:“今之学也,非独为之华藻也,又从而绣其鞶帨,恶在《老》不《老》也?”[8]222“华”在这两处都是修饰文辞的,意为华美的,词性由华夏之名词转变为形容词时,便具有了修辞学意义,成了一个显性的美的概念,但其尚不具有审美涵义。
(二)《文心雕龙》中“华”的含义
魏晋六朝的审美旨趣普遍以“华”为尚,刘勰《文心雕龙》中正式将“华”纳入了审美范畴。“华”字在《文心雕龙》中共出现了73次,其中专名12次,分别为华山1次,华元、华峤各1次,《桂华》《华阴》各1次,张华7次。其余61次,含义大概可分为两类:一是作普通实词;二是用作理论术语,有三重意蕴,分别指代华辞、华风和华采。“华”的美学含义就蕴藏在第二类中。
先就“华”作为普通实词而言。北朝时期就已有“花”字,承担了“华”作为花朵义的语义和功用,但刘勰还是惯常用“华”代“花”,《文心雕龙》中就有多处“华”译为“花”义。如《原道》:“草木贲华”;《丽辞》:“炳烁联华,镜静含态”;《诠赋》:“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华”作为普通实词,还有事物之精华、荣华、光彩等含义。《章表》中“既其身文,且亦国华”,周振甫释“华”为光荣。[9]208王运熙在《文心雕龙译注》里将“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之“华”释为光彩[10]384,光文头有光彩是不够的,还需首尾相援,才能达到附会之体。
“华”是明显的实体隐喻,其本义为植物的花朵,古人借花朵鲜艳美丽、光彩照人的认知特点来隐喻文章的文辞、文风和文采。文学作品中常将“华辞”解释成“华丽的文辞”,如颜阖讥讽孔子“饰羽而画,从事华辞”[11]841,不足以成为国之栋梁;班婕妤在《赐赵婕妤书》中借成帝之口曰:“君子贵素,文足通殷勤而已,亦何必华辞哉。”[12]171但这种解释是不全面的,“华”应该是各种文学手段所共同达成的审美效果,不仅限于华丽的辞藻和夸张的修饰,更有精工的俳偶与和谐的音韵声律。《河图》和《洛书》“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既有实际内容又有华美文采的上古之书,不也是由神明的自然之道来主宰。诔文和碑文是为记述亡者事迹并追忆其风貌,因此在撰写其言行功德时,不仅要写实,更要文采允集,“石墨镌华,颓影岂戢”。读者观览诔文和碑文时,亡者生前的形象能自然而然地显现。与墨子、班婕妤等前人不同的是,刘勰肯定了华辞的价值和功用,这在《原道》和《诔碑》中可以略窥。《诗经》是比、兴手法的滥觞,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结合诗词歌赋从理论和实践的角度对比兴做了专篇论述。“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除了暗喻,比一般是较为明显的,而兴则较为隐约,诗人常比附事理以述志抒愤,兴起情感以寄托哀讽。除了比兴,夸饰也是构造华美辞藻的重要元素,故也有《夸饰》专篇以论。“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夸张的手法自古就存于文辞中,能够使被陈说的物像更加生动可感。单有华辞和修辞手法是不够的,丽辞和声律也必不可少。对偶本是写作时的无意为之,但后世文学家们从自然的“支体必双”“事不孤立”中总结出了“辞动有配”。因此,汉代赋家写赋时有意追求对偶句式。到了魏晋时期,文人写作运用丽辞日益精密,逐渐导致了骈文的兴盛。刘勰更是提出了丽辞运用的具体要求,作文必须要有奇辞异采,使事理圆转周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才能避免碌碌丽辞,不至于让读者昏昏欲睡。“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律的起始源于人的声音,人的声音本就包含了宫商角徵羽五声,而语言是“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文章的音律是依靠人发出的声音总结出来的。文章之有“滋味”,不仅在于其所蕴含的真实情感,更在于字句、音调、韵律的和谐与否,“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音韵和谐,才能成就文章语言形式的音乐美,使之“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除了《比兴》《夸饰》《丽辞》《声律》等专篇论述比拟起兴、夸张修饰、骈偶对仗、音韵声律等问题,《文心雕龙》中其他篇章对此类问题也作了探求,从理论高度上论述了“华”的文学特征。
在作文过程中使用华辞必将使得文章的整体话语特色趋向华丽,形成华丽文风,即“华”的第二重审美涵义。与华丽文风相对的是朴素自然的文风,以老庄为代表。老子认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13]475-476,“信言”“善者”“知者”是见素抱朴、清心寡欲的,不必要“美”“辩”“博”一类的文饰以自见。《庄子·人间世》也说:“忿设无由,巧言偏辞”[11]123……“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11]50,至言被巧言遮蔽,造成人的行为失常,因而要以“道之真以治身”。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崇尚“经世致用”,同样反对华彩绚烂的文学风格。孔子曾说:“巧言令色,鲜矣仁。”[14]14汉魏以降,“欲以唇吻奏功,遂竞为美辞,以动人主……余波流衍,渐及文苑,繁辞华句,固已非诗之质朴之体式所能载矣。”[15]543-544文学创作一改往日的质朴文风,转而追求华丽文风。曹丕率先一改往日“赋诗言志”的文学传统,于当时文学创作提出了“诗赋欲丽”的主张,使得诗文创作由质朴向华丽迈进有了理论支撑。陆机进一步提出“诗缘情而绮靡”,以“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为审美标准[16]173,让诗歌创作由吟咏情性逐渐向追求声律辞藻发展。这些理论为华丽文风提供了有力支持。
最先开启华丽文风的当属楚辞,“屈原之辞,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辞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17]49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对屈原的赋作给予了高度评价。在刘勰看来,屈原正是孕育于“去圣未远”的时代,他所创的骚体“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取鎔经旨,亦自铸伟辞”,其辞采、义理和叙事兼融“衔华佩实”之要义,故能“奋飞辞家之前”,成为辞赋作家争相模仿的对象。赋这一文体“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既有《诗经》的影子,又在《楚辞》中得以成型,它兼容了经书的义和楚辞的华。但汉赋作家蹈袭前人时,往往罔顾屈原取意鎔经的一面,而只追求绮丽的辞章,导致作品华繁实寡、金玉其表。纪昀也指出:“词赋之源出于《骚》,浮艳之根亦滥觞于《骚》,辨字极为分明。”[18]24为避免落入这种华而不实的窠臼,扬雄提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8]49,诗赋的“丽”要受到“则”之制约,这样文学作品才能“华而不艳,美而有度”。
如此,才能满足“华”的第三重审美内涵,即有“华采”。此处的“华采”有两层含义,一是文章富有文采;二是喻指作家有才气。作家作为创作主体,必须要惊才风逸,才可能写出文采斐然的文章。文人想要“笔吐星汉之华”,除了要有珪璋惠心,英华清气外;还要“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这也是作家创作的原则。“征之周孔”“倚雅颂”“驭楚篇”是使文章情辞并美的不二法则。此外,还要博观和博学。刘勰认为“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博见足以穷理。唯有洽闻之士、博涵之人,才能“藻溢于辞,辞盈乎气”,饱含情采。博学之外,还要精练,这样写作时才能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如此,外在的学问和内在的才力都能得到发挥了。总之,作家要有才气,不仅要师从经典,还要博文通识。如此英才特达,才能炳耀垂文,创作出媲美九代之文的作品,流传不朽。
二、“实”范畴的含义衍变
(一)“实”范畴溯源
从语义学角度来看,“实”原本的含义为:富有,粮食和财物充足。《说文解字·实部》释“实”为“富也”。[4]1480清代段玉裁注“实”:“从宀贯……贯为货物。以货物充于屋下是为实。”[5]343引申之为“草木之实”。孟子在《梁惠王下》中回答邹穆公时说:“君之仓廪实,府库充。”[19]47东汉班固在《食货志》里也说:“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20]943“实”皆为本义。《诗经·园有桃》中:“园有桃,其实之肴。”[3]187“实”引申为果实。
正是“实”这种与生俱来的充实状态,又使之被运用到了自然哲学、伦理道德等领域。“实”在哲学领域常和“虚”“空”“华”等对举,用以阐发哲理。老庄虽以“虚静”为美,但也不舍其“实”。老子认为“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13]86庄子同样申述:“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11]880;“休则虚,虚则实,实者备矣”。[11]337老庄都强调虚实相生,“虚”是他们追求的理想境界,而“实”是达到这一境界的必要条件。宗白华曾说:“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21]210人物品藻之风是哲学之“实”转变成审美之“实”的重要推手。“实”成了人物品鉴的重要准则,具有了审美功能。《列子·杨朱》中借杨朱之口说道:“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22]177《庄子·逍遥游》里许由借名实关系拒绝了尧让位于自己的请求,他认为:“名者,实之宾也。”[11]18杨朱和庄子以“名”“实”关系来论人,崇实抑名,看重人的真性情而非名声。“实”字在志人小说《世说新语》中出现的次数不多,直接用于人物品评的更是罕见,但与“实”义相关的人物评语却是很多。如《赏誉》中“谢公称蓝田掇皮皆真”[23]429,“真”意为真实爽直。《品藻》中王导评王蓝田“真独简贵,不减父祖”[23]485,“真独”就是真诚、实诚的意思。以“实”作为审美标准,不仅体现了魏晋士人的审美倾向,更折射出了魏晋士人的人格之美。这些人物品评的观点和标准,转过来又影响到诗文品评或文艺理论领域,让“实”的审美范畴进一步扩大。[24]
(二)《文心雕龙》中“实”的含义
“实”字在《文心雕龙》中统共出现了108次,以有无美学含义为标准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无文艺学、美学含义的普通实词;一类是由其实义引申而来的隐喻意,一般泛指作品的内容,有时也暗指朴素的文风。《吕氏春秋·季秋纪》中有言:“若草莽之有华实也,若树木之有根心也。”[25]274《情采》中化用谚语:“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实”皆为果实意。“果实盈满于内”的认知特点又使“实”引申为充实、充满。比如《体性》中:“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实”就表充实义。此外,刘勰在《风骨》中论述“文采”与作者之“气”的关系时也说,构思谋篇,必须“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这样才不会振采失鲜,负声无力。“实”也表充实义。除了引申义,“实”还属于修辞学范畴。《文心雕龙》中最常见的“实”的用法是作副词。《乐府》中称《燕歌行》诸篇虽乐调是典正的三调,但“实《韶》、《夏》之郑曲也”,因其文辞不雅,算不上雅乐,只能沦为淫曲郑声。与之相反的是乐府民歌《冉冉孤生竹》,它在《明诗》中被称赞“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实”都是程度副词。
“实”字在基础义上,含义不断深化,用于文学领域,还可以泛指文学作品的内容。《镕裁》篇中:“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文心雕龙今译》里周振甫将“实”解释为内容。[9]294除了以“名实”论人,刘勰更是用“名实”来论文。《章表》中“章以造阙,风矩应明;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刘勰认为章表作为官方文书,必须要名实相副。他还在《书记》中为刘桢鸣不平,在他看来,公幹的笺记“文丽而规益”,但因为曹丕不论,使得其名声不显而被世人遗忘,“若略名取实”,他的笺记比诗文写得更好。“名实”这对范畴在文论领域,前者指外在的声名,后者指作品的真实内容。名实相称是理想状态,而名不副实是要竭力避免的。
“实”除了指内容,有时也暗指朴实的文风。比如《祝盟》中“凡群言务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刘勰认为祷神的祝辞,必须诚恳朴实,不必要华侈,显然是强调质朴的文风。最初的文学作品只是一种纪实性文字记载,几乎没有修饰,质朴无华。比如我国现存最早的歌谣《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害。”[26]144这首诗仅八个字,描写了狩猎的过程,没有任何的修饰词,可谓“质之至也”。黄帝和唐尧时的作品淳厚而质朴,虞舜和夏朝的文学风格质朴而明晰,商周时期则华丽而典雅。商周之后则“从质及讹”,楚汉时期作品华侈而艳丽,魏晋时代浅近而绮靡,宋初新奇而不正。这也符合社会历史的进程,时代更替,质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人类审美意识的萌芽使得人们愈加向往美和创造美。崇华弃实逐渐成为时代风尚,而刘勰在崇尚绮靡文风的六朝却独树一帜,仍提倡古老的朴实文风,他大力提倡宗经,试图依靠学习“五经”的质朴文风来纠正那时的绮靡文风。刘勰在论文过程中积极提倡“实”的美学观念,由此可见刘勰为文之用心。
三、“华实”关系的矛盾与中和
(一)“华实”范畴的美学含义
“华实”是中国古代文人借以理解时代、社会以及诗文艺术的重要范畴。但在刘勰之前,“华”与“实”的组合很少被使用,将其用于诗文品评的更是少见。《列子·汤问》中夏革述说神山上的植物时说:“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22]116此处“华实”连用,指的是神山上的花朵和果实,吃了能长生,带有神秘色彩,但无美学含义。“华”“实”并举最早出现在《老子》第38章里:“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13]215在传统注释中,对“华”和“实”最为流行的解释是河上公注:以“华”指“尚言”,“实”指“忠信”,去彼华薄,取此厚实。[27]156-157而现下通行的解释是将“华”解释为虚华,“实”理解为朴实。虽然阐释不同,但它们都符合此章的意旨,即抨击仁、义、礼对自然之道、德的破坏,重在砭时,提倡“务实弃华”,守厚朴直纯之道,弃浮华浅薄之德。“华”与“实”的不对等关系在汉代发生了改变。东汉王充所著《论衡》中提道:“俱成者也,无华生实,物希有之。”[28]616“华”是前提,“实”是结果,“华”的地位由此彰显。“华实”关系范畴的萌芽可追溯到《礼记·乐记》中:“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29]487此处的“德”本质上来说能换成“仁”或“质”,“乐”能换成“礼”或“文”。但“华实”切实拥有审美属性是在南朝刘勰写的《文心雕龙》中,他在吸收“华”和“实”古义的基础上,赋予了其美学含义。
魏晋以来,去圣久远,文体又遭破坏,后世作者一味追求新奇,文辞崇尚浮华奇异,文绣鞶帨,最终使得辞藻浮滥。为了力矫当时文坛聘辞华糜的弊病,刘勰在融合儒释道思想的基础上,于“文质”论的内核下又提出了“华实”观。“文质”在文学上指的是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华”和“实”也是在作品创作中针对形式与内容而提出的具体要求。《文心雕龙》中常将“华”和“实”并举,“华”主要是指文章的外在形式,包括表达方式、表现手法和修辞技巧等,讲求形式美。“实”主要指代文章的思想内容,包含情、志、理、信等,要求内容详实、情真意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言文、辞巧属于“华”的范畴,志足、情信属于“实”的范畴。华实兼备,既有充实的内容又富有文采才是创作的金科玉律。“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雅”是从内容来看的,“丽”是从语言体例来说的。圣人之文之所以能成为典范,就在于其达到了丽词雅义、衔华佩实的理想状态,内容与形式表现俱佳。刘勰不仅强调学习圣文,更是在宗经的前提下为作文树立了六条标准:“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情深、事信、义贞指思想内容,风清指风貌,体约、文丽指文章形式和语言风格。“六义”可以说是“华实”思想的具体展开,贯穿全书,成为指导文学创作和文论批评的重要审美标准,刘勰还以此来批评当时的不正文风。
(二)“华”“实”关系论
“华”和“实”作为一对矛盾体,其关系是对立统一的,既有矛盾又能中和。虽然历代作家都提倡华实并茂,但实际上在创作实践中总是难以做到华实兼备,其作品要么华而不实,要么有其实而乏其华。
1.矛盾:华而不实或有实无华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左传》:“言之无文,行而不远。”[6]1024都道出了文采的重要性。在刘勰看来,文采之美是文的本来属性,虽然十代文章交相辉映,辞采九变,文风在时代和社会的变动下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有时趋文,有时趋质。但自上古以来,九代歌咏情志的表达都符合创作的法则。黄帝时的歌谣《断竹》,质朴至极;唐尧时的歌谣《在昔》,则广于黄世;虞舜时的歌谣《卿云》,比唐时有文采;夏朝的《雕墙》之歌,文采盛于虞代;商周时代的诗篇,又比夏朝华丽。文学总的趋向是由质而文、由实向华的。“自商已下,文理允备”,先秦楚辞“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人的文采,卓绝艳丽,难有作品与之媲美,文学由现实主义向浪漫主义迈进,人们逐渐意识到了文学的审美特质。受楚辞影响,汉代文风渐趋华丽。汉赋大家司马相如“师范屈、宋,洞入夸艳”,成了辞赋宗师。然而核取他作品中的精妙含义,却是“理不胜辞”,被扬雄认为是“文丽用寡”。马融的《广成》和《上林》颂,“雅而似赋”,弄文而失质。相如和马融等人的作品辞采过于繁盛,使得华采超过了实质,因而成了刘勰批评的对象。魏晋以来,玄学始倡,“世人逐其华而莫研其实”。[30]963“华”战胜了“实”,居于主导地位,使得文学创作转向另一个极端,即华而不实。这时的山水诗是典型,“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刘宋的山水诗继玄言诗后登上历史舞台,以“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的特征为世人竞相追求。对“华”的过分追求导致作品空有华美的形式而缺乏质实的内容。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31]6早期的诗歌以“言志”为目的,诗文被用来表现民生、讽喻社会,极具政治教化意义,这为“重实轻华”奠定了理论根基。“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而“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唐虞之世,辞未极文”,我国上古时期的作品普遍追求朴实无华、质木无文。先秦诸子中,管仲、晏婴的著作,“事核而言练”;墨翟、随巢的著作,“意显而语质”。秦朝的奏文普遍缺乏文采,比如王绾上奏称颂始皇勋德,“辞质而义近”;李斯上奏骊山皇陵之事,“事略而意诬”。墨家和法家都强调实用的文学观念,“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秦以前时期,文学艺术被看作是一种载体,赋予文学作品超越其自身的政治意义和社会功用,其审美价值居于第二位。虽说好文见朴而不见艳,名篇见实而不见华,但若“华不足而实有余”,亦非佳构。
2.中和:衔华佩实和华不坠实
刘勰反对“务华弃实”与“有实无华”两种极端情况,追求“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的中和之美。不止刘勰,王充在《论衡》中以树的部位作比,也论述了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28]609胸臆是主干,而文辞只是外在的皮壳。扬雄在《法言》里也明确了“华”与“实”的关系:“实无华则野,华无实则贾,华实副则礼。”[8]97他们二人都把“华”和“实”看作是互为表里、不可分割的一体,强调华实相副,这源于以《中庸》为枢纽的心性观。《中庸》有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32]46这种“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中和”美学,本身就是伦理道德与审美旨趣相融合的产物,这点尤其鲜明地体现在“华实”范畴的辩证关系中。刘勰于《辨骚》中提出了“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的美学观点。“玩华”就是体味华美的辞章。“不坠其实”就要求有真情实感,像屈原和宋玉的作品中抒写怨情,则使人抑郁而容易共情;叙述离情,则令人悲怆而难以释怀;论及山水,则能循声而得貌;谈到节候,则观览文辞便可见时令变迁。无论写物图貌还是言志抒怀,都饱含了丰沛的情感,真正做到了华不坠实。只有奇正相参,华实并茂,才能达到金相玉质的境界,这一思想贯穿《文心雕龙》全书,成为指导文学批评与写作的总法则和基本纲领。
楚辞“惊才绝艳”,在于其内容上以情志为本,形式上又辅以瑰丽的文辞,符合刘勰衔华佩实的要求。马融作为东汉鸿儒,“思洽登高,吐纳经范,华实相扶”。崔骃、班固、张衡、蔡邕则“捃摭经史,华实布濩”。他们的作品能成为后世的典范,正在于他们做到了华实并茂。即使是“繁华损枝,膏腴害骨”的汉赋,刘勰也认为“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内容上以《诗经》的风雅思想为指归,语言上酌取楚辞的奇辞异采,那么便可以驱辞力、穷文致,到达“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的文质兼备的境地。
刘勰在总结前人作品的基础上于《文心雕龙》中提出了“为情造文”和“为文造情”两种主张。范文澜注说:“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33]541三言两语囊括了千古文章的变迁之迹,盛衰之故。在刘勰的认知里,草木那般微小,尚且要依情待实,而以述志为本的文章岂能“言与志反”,他主张“为情造文”,而反对“为文造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刘勰认为“情”即“实”是“立文之本”,而“辞”即“华”只是为修饰文章服务的。“实”为本,“华”为辅,“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
总之,立言要有文采才能永垂竹帛,情志得以表现,华辞才能充沛。只有将“华”和“实”这对相反相成的矛盾体统一起来,追求具有艺术张力的折衷点,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雕琢其章,达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的文质相称的完满境地,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才能算得上是彬彬君子。
四、结语
早在先秦时期,“华”和“实”的概念就已出现,或单言“华”,或单言“实”,或“华实”连用,但那时的“华”和“实”更多作为实词使用,并无美学含义。直到魏晋时期,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推动了“华”和“实”的审美化,使其拥有了丰富的审美内涵。它的审美内涵及其关系是刘勰在综合时代影响及个人遭遇后选择的,体现了其文学观和诗文品评标准,是刘勰美学体系必不可少的一对范畴。刘勰深知过分追求华采将使文学的美刺功能丧失,所以他力图树立宗经师圣的大旗,以拯救时弊,积极提倡“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的理想文章。刘勰这种华实相配的中和美学,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于时,可以拯救文坛时弊。于后,对后世文人文学写作和文学理论批评深有启发。比如稍晚于刘勰的颜之推在吸收其“文质”论和“华实”观的基础上,提出了“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的理论主张。[34]114“理致”即内容是作品的心肾,“气调”“事义”“华丽”则是表现内容的外在体式。唐代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总结了“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八个字来指导诗歌创作[35]289,与刘勰的“衔华而佩实”“玩华而不坠其实”的“华实”观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