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敬称谓词“君、卿”使用杂谈
——从成语“卿卿我我”说起
2022-03-17柳士镇
柳士镇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卿卿我我”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常用成语,表示夫妇或相爱男女的情话连绵、感情亲昵,具有生动传神的修饰效果。同大多数成语的使用义与初始义基本吻合的情况有别,“卿卿我我”使用时形容男女之间关系亲密,而其起源故事却是反映夫妇二人在“妇人卿婿”问题上的意见不合与最终妥协。《世说新语·惑溺》记载此事如下:“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大意是王安丰妻子用“卿”称呼丈夫,安丰认为在礼节上是不敬,妻子坚执不移,安丰只得听任作罢。至于“妇人卿婿”何以“于礼为不敬”,那还得追溯说到礼敬称谓词“卿”字的起源、特点及其语用上的一些发展变化。
“卿”本为官爵名,先秦时期即已用作对人的尊称,例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荀卿,赵人。”司马贞《索隐》云:“卿者,时人相尊而号为‘卿’也。”汉人避宣帝讳,改称为孙卿。再如同书《刺客列传》载:“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索隐》云:“卿者,……犹如相尊美亦称‘子’然。”“卿”字既可用于他称,表示对交谈者之外的第三人或叙事中提及的他人的尊重,如上举二例;又可用于对称,在交谈中表示对对话人的礼敬。后者如《史记·蒙恬列传》:“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再如同书《扁鹊仓公列传》:“宦者平即往告相曰:‘君之舍人奴有病,病重,死期有日。’相君曰:‘卿何以知之?’”用于对称的后二例,“卿”字自有一定的礼敬意味,但显然不及“君”字;而从涉及对象来看,秦二世胡亥施于臣下蒙毅、齐丞相施于宦官平,无疑开启了君称呼臣、位尊者称呼位卑者之先河。嗣后,经过两汉的使用而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期间,“卿”字又成为一个一般性表示亲密的称呼,主要用来称呼地位下于己者以及侪辈之间亲昵而不拘礼数者。凡不属于此列者,均不宜以“卿”呼之。例如《世说新语·方正》:“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再如《南史·王规传》:“朱异尝因酒卿规,规责以无礼。”又如《南齐书·陆慧晓传》称:“未尝卿士大夫,或问其故,慧晓曰:‘贵人不可卿,而贱者可卿。人生何容立轻重于怀抱!’终身常呼人位。”另据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六载:“北齐祖信年少时,父逊为李庶所卿,信欲报之,乃诣庶,谓曰:‘暂来见卿,还辞卿去。’”上述《世说新语》例指出王衍不愿与庾敳交往,二人并非侪辈之间亲昵而不拘礼数者,故而不许庾称呼自己为“卿”;《南史》例叙述王规谨遵礼仪,朱异倚酒而呼王为“卿”,王指责其失礼;《南齐书》例陆慧晓说到,其时礼俗只可称呼贱者为“卿”而不可称呼贵者为“卿”;《陔余丛考》例记载祖信因父亲祖逊被李庶称呼为“卿”,于是专程前往,两次直呼李庶为“卿”而返,以此挽回耻辱。再加上前引《世说新语·惑溺》中王安丰夫妇的故事,也是说明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中,妻子用“卿”称呼丈夫是不合礼制的,《世说新语》作者特将此事列入《惑溺》门,正是批评王戎夫妇的言行偏狭无礼。而丈夫称呼妻子为“卿”则是合礼的。例如《世说新语·规箴》:“王夷甫妇,郭泰宁女,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干豫人事。……夷甫骤谏之,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卿不可。’郭氏小为之损。”又据前引《陔余丛考》同卷载:“山涛谓妻曰:‘我当为三公,不知卿堪作夫人否?’”赵翼据以阐释说:“夫呼妻为‘卿’则无词,妻呼夫为‘卿’则谓不可,盖见‘卿’为敌以下之称也。”那么在其时女子地位低下的社会生活中,妻子如何称呼丈夫才是合于礼制的呢?《世说新语》一书也给出了答案,就是使用礼敬称谓词“君”字。例如《德行》:“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贤媛》:“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云:‘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任诞》:“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以上三例中,谢安妇之于谢安,许允妇之于许允,刘伶妇之于刘伶,均称呼丈夫为“君”而不称呼为“卿”。
礼敬称谓词“君”字本为“君上”之称,开始时用以称呼帝王、诸侯、大夫,又可用在人之姓名上表示礼尊。《书·君奭序》:“召公不说,周公作《君奭》。”孔安国传:“尊之曰君。奭,名。”后来又由用于他称发展为对一般对话人的尊称。例如《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居月余,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久之即祸及身矣!’”再如同书《樗里子甘茂列传》:“甘茂之亡秦奔齐,逢苏代。代为齐使于秦。……甘茂曰:‘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矣。’”又如同书《酷吏列传》:“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以上三例中的“君”字均表示交谈中对对方的礼尊。而经过两汉的使用,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期间,“君”字的礼尊意味又逐渐弱化,几乎成为一个一般性的对对话人的称呼。《世说新语》中甚至有年长位尊者以“君”字称呼未成年的孩童或者地位卑下者的现象。例如《德行》:“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文举至门,……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政事》:“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言语》:“司马景王东征,取上党李喜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来?’”上述《德行》例李元礼称呼年仅十岁的孔文举为“君”,《政事》例山涛称呼远远小于自己的子侄辈嵇绍为“君”,《言语》例司马景王称呼属下李喜为“君”,均属此列。
造成“君、卿”等礼敬称谓词礼尊意味减弱的主要原因是,作为一个封闭性的敬辞类别,礼敬称谓词中各别的具体称呼,并不是静止长存的,由于吐故纳新的原因,当新兴的礼尊意味更强的称呼出现以后,就自然会取代部分旧有用法;而留存下来的称呼,在礼尊意味上也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例如汉魏以后又可以尊称对方的官名、爵名、封号,礼尊意味就当然会显得更为直接而又具体。前述《南齐书》中“性恶人无礼,不容不以礼处人”的陆慧晓“终身常呼人位”就是例证。发展到唐宋时期,还可以尊称他人的籍贯、郡望,则又多少含有一些对于他人的乡里以及整个家族表示敬仰的意思,其礼尊程度当然也更为强烈。而从留存下来的“君、卿”两个称谓词的相互比较来看,截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二者礼尊意味的衰减历程又是不平衡的。这或许因为“卿”字原义虽为高官,但毕竟属于臣下,故而衰减较快较重,逐渐丧失礼尊含意;而“君”字原义却为君上,故而衰减相对较慢较轻,始终保留着一些固有的礼尊含意。
魏晋南北朝以后,“卿”字大体沿袭着君称呼臣、长辈称呼晚辈的惯例使用。例如《旧唐书·来俊臣传》:“则天意少解,乃召见仁杰曰:‘卿承反何也?’仁杰等曰:‘不承反,臣已死于枷棒矣。’”再如《宋史·章衡传》:“神宗曰:‘卿为仁宗朝魁甲,宝文藏御集之处,未始除人,今以之处卿。’衡拜谢。”又如《大唐新语》卷六:“素退问德彝曰:‘卿何以知之?’……叹曰:‘揣摩之才,非吾所及也!’”上述《旧唐书》《宋史》二例说话人分别为武则天、宋神宗,为君,对话人分别为狄仁杰、章衡,为臣,均是君称呼臣为“卿”;《大唐新语》例说话人为杨素,年长位高,对话人为封德彝,年幼位卑,是尊长者称呼卑幼者为“卿”。比较“卿”字用于君称呼臣以及尊长称呼卑幼的两类用法,前者常见而后者罕见,这或许与“卿”原本为臣下的官爵名有密切关系。而最能够体现“卿”字用于尊长者称呼卑幼者的例证,见于《旧唐书·夏侯端传》:“端知事必不济,乃坐泽中,尽杀私马,以会军士。因歔欷曰:‘……卿有妻子,无宜效我。可斩吾首,持归于贼,必获富贵’。众皆流涕。端又曰:‘卿不忍见杀,吾当自刎。’众士抱持之,皆曰:‘公于唐家,非有亲属,但以忠义之故,不辞于死。诸人与公共事,经涉艰危,岂有害公而取富贵!’”文中夏侯端称呼军士为“卿”,军士则尊称夏侯端为“公”,彼此地位悬殊,分称十分清晰。又有故意低称官品高者为“卿”,以表示对其人不屑的实例,据同书《宋璟传》记载:“璟尝侍宴朝堂,时易之兄弟皆为列卿,位三品,璟本阶六品,在下。易之素畏璟,妄悦其意,虚位揖璟曰:‘公第一人,何乃下座?’璟曰:‘才劣品卑,张卿以为第一人,何也?’当时朝列,皆以二张内宠,不名官,呼易之为五郎,昌宗为六郎。天官侍郎郑善果谓璟曰:‘中丞奈何呼五郎为卿?’璟曰:‘以官言之,正当为卿;若以亲故,当为张五。足下非易之家奴,何郎之有?郑善果一何懦哉!’”文中宋璟鄙视内宠张易之,不顾本阶在对方之下,虽易之尊称自己为“公”,仍直呼对方为“卿”;又不屑郑善果呼易之为“郎”的觍颜逢迎,不留情面地指出“郎”是奴仆对于主人的常见称谓,郑善果你的为人是多么地卑懦。“卿”字由于其固有的意义,唐宋以后主要用于君王对于臣下的称呼,故而民国帝制消亡后,用于礼敬称谓的单个的“卿”字就罕见踪迹了。
与“卿”字用法有所不同,“君”字来源于“君上”义,虽在魏晋南北朝期间礼尊意味有所削弱,但此后仍主要用为非君臣之间的说话人对对话人的尊称。例如《新唐书·朱粲传》:“高祖以前御史大夫段确假散骑常侍劳之。确醉,戏粲曰:‘君脍人多矣,若为味?’粲曰:‘啖嗜酒人,正似糟豚。’”再如《宋史·徐禧传》:“曲珍兵陈于水际,官军不利,将士皆有惧色。珍白禧曰:‘今众心已摇,不可战,战必败,请收兵入城。’禧曰:‘君为大将,奈何遇敌不战,先自退邪?’”又如同书《苏辙传》:“安石出‘青苗法’使辙熟议,……安石曰:‘君言诚有理,当徐思之。’自此逾月不言青苗。”上述《新唐书》例说话人为段确,是高祖委派的招降特使,对话人为朱粲,为败军之将,段称呼朱为“君”;《徐禧传》例徐禧、曲珍均为神宗朝将领,徐地位高于曲,称呼曲为“君”;《苏辙传》例说话人为王安石,参知政事,拜相,对话人为苏辙,年位均低于王安石,是尊长者也可称呼卑幼者为“君”。至于侪辈之间常常彼此称呼为“君”,据我们的观察,更是通用的礼仪。例如《旧唐书·李华传》:“华善属文,与兰陵萧颖士友善。……华曰:‘当代秉笔者,谁及于此?’颖士曰:‘君稍精思,便可及此。’”再如《新唐书·狄仁杰传》:“同府参军郑崇质母老且疾,当使绝域。仁杰谓曰:‘君可贻亲万里忧乎?’诣长史蔺仁基请代行。”又如同书《武平一传》:“初,崔日用自言明《左氏春秋》诸侯官族。它日,学士大集,日用折平一曰:‘君文章固耐久,若言经,则败绩矣。’”以上三例中,李华之与萧颖士、狄仁杰之与郑崇质、崔日用之与武平一,大体皆为侪辈关系,前者均以通用礼仪称呼后者为“君”。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君王身份变换前后与臣下对话时的不同称谓。《新唐书·温大有传》载:“大有,字彦将。隋仁寿中,李纲荐之,授羽林骑尉。高祖举兵,引为太原令。从秦王徇西河,将行,高祖曰:‘士马单少,要须经略,以君参军事,事之济否,卜是行也。’西河下,摄大将军府记室,与兄大雅同掌机近,不自安,请徙它职。帝曰:‘我虚心待卿,何所自疑?’武德初,累迁中书侍郎,封清河郡公。”李渊起兵时,尚未称帝,史书追记称为“高祖”,此时李渊称呼温大有为“君”;温大有请徙他职时,李渊已登基,史书据实称为“帝”,君上称呼臣下则为“卿”。文中说话人具有不同身份时而对同一对话人的两种不同称呼泾渭分明。
“君”字进入民国以后,又有一种较为特别的用法,即前辈用以称呼后辈或学生。上个世纪的1989年,还发生了一起杂志编辑妄改著名作家柯灵文稿中对于“君”字使用的公案,以致柯灵极为气恼。事情的经过见于柯灵给《读书》杂志的一封信:“编辑同志:拙作《促膝闲话中书君》一文,不知怎么发表时成了《促膝闲话锺书君》(见《读书》三月号)。 ‘中书君’是钱锺书同志曾用的笔名,而‘锺书君’却变成一种称谓了。按‘五四’以后的习惯,一般是前辈称后学为‘君’;锺书同志是当代大儒,我非常钦佩尊敬的作家,称为‘锺书君’,殊属不伦,不知者且以为我何以狂妄至此!近见《新华文摘》六月一号转载此文,仍沿此误,真是令人遗憾,因此我不得不请求你们发刊此信,加以订正。”(1)见《读书》1989年第九期“来函照登”栏目。在这件事情上,柯灵所述当然是符合事实的,两家杂志的相关人员均应担负或是学养不足或是工作不细的责任,柯灵的气恼与遗憾也自有其道理。可以作为柯灵说法佐证的是,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就是称呼自己的学生刘和珍为“君”,而许多前辈学者在称呼后辈学生时也常常缀以一个“君”字,这就是所谓的“前辈称后学为‘君’”。
我们从鲁迅《致许寿裳》书信称谓的变化中,也可以看出这类用法的大体规范。鲁迅在1911年1月2日的《致许寿裳》中称呼许为“季茀君”,同年2月6日书信称呼为“季黼君左右”,1916年12月9日书信称呼为“季巿君足下”;而在1923年12月19日的《致许寿裳》中则称呼许为“季巿兄”,1931年1月21日书信称呼为“季黼吾兄左右”。许寿裳小于鲁迅两岁,字季茀,号上遂,浙江绍兴人,是中国近代的著名学者与传记作家。鲁、许二人在日本留学时相识,从而结为终身挚友,彼此是侪辈关系。前三封书信件鲁迅称呼许寿裳的字季茀(季黼、季巿),其后缀以“君”字,是完全符合我国“君”字使用时用作说话人对对话人尊称的传统规范的。而后两封书信又弃“君”用“兄”,显然是与“‘五四’以后的习惯,一般是前辈称后学为‘君’”的用法并行不悖。而对于出于同一师门却比自己小六岁的钱玄同,鲁迅在稍晚一些的1919年4月28日的《致钱玄同》中则径称为“玄同兄”,1919年4月30日书信又称为“心异兄”,均使用“兄”字而未使用“前辈称后学为‘君’”的“君”字。(2)参看《鲁迅全集·书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个中虽或有其他一些因素的影响,但其时礼敬称谓词“君”字适用对象与礼尊含意的变化也当是一个重要方面。至于“君”字何以会在民国期间出现如上柯灵所述的用法,或可从内外两个方面探索缘由。以内部而言,自魏晋南北朝“君”字的礼尊意味较之上古有所衰减以来,就常常用以称呼年幼位卑者,例如前举《世说新语·德行》中李元礼之于孔文举、同书《政事》中山涛之于嵇绍、《言语》中司马景王之于李喜,以及《新唐书·朱粲传》中段确之于朱粲、《宋史·苏辙传》中王安石之于苏辙。“君”字这种使用范围上的可容性,无疑是民国新用法的基础。以外部而言,中日同属汉字文化圈国家,20世纪初期,兴起了中国学生留日热潮,彼此之间语言文化交流空前频繁。留日中国学生欲融入日本文化中,首先就应学会使用常见的称呼。日语中的“君”本也是一个礼敬词。“君”单独使用时读“kimi”,用作接尾词时读“kun”,含有亲切且略带尊敬的意味,例如“山田君”。用作对称代词时,一般施于男性称呼同辈或晚辈的场合,也可以在职场上的一些正式场合称呼比自己地位低、年龄小的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有时女性也可以用“君”字称呼年龄、辈份小于自己或与自己年龄相当的男性。这一特点自然会影响到中国留学生的言语应用。日语中“君”字的用法经由中国留学生或兼从其他渠道传入国内,也会对民国期间“君”字使用的语境产生影响,这或是民国新用法出现的外部因素。
顺便说及,用“兄”而不用“君”,是因为前者的适用面更为广泛,既可以称呼年长于说话人的同辈男性,又可以称呼年幼于自己的同辈男性,甚至还可以称呼辈分低于自己的男性。而且,“兄”字偶尔还可施用于与上述范围大体相当的女性,称谓时或在“兄”前冠以“女”字,又或径直称呼为“兄”,这就使得“兄”字的适用面又进一步得到扩大。特别应该说到的是由“兄”字衍生出来的“世兄”,起于明清时期称呼座师、房师之子,后用以称呼辈分相同的世交,例如父亲的门生、老师的儿子;又常常用作对辈分低于自己的世交的尊称,民国时期更是主要用于这后一类人群,以至于为避免混淆而挤压了对于同辈世交的使用范围。即便有不谙个中委曲者因循“世兄”的字面义而用于同辈世交,却也难以广泛而持久。用“世兄”取代“君”字,施之者去除了内中隐含着的居上临下的气势,受之者的心理也自然得到极大的快慰,不过也因此缺少了授受学业的师生之间使用“君”字时的亲切与温馨。故而这一称呼更多地是出于礼仪上的需要,只要宽泛地沾上“世交”的边儿,即便是大学校长对于地位学业相差不止一个层级的在读学生,皓首老翁对于年龄资历相差不止一代辈分的年少后生,均可称呼为“世兄”。(3)参看《霏霏寒雨湿征衣:一本八十年前的纪念册》,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
不过,如前所述的“君”字局限于前辈称呼后学的用法应该只是实用中的一个方面,又或是更多地存在于部分将此视为规范而坚执践行的知识层中的一种使用习惯,并不完全意味着“君”字作为礼敬称谓词再也不可在其他的使用人群中用于其他的人际关系,例如侪辈之间用以表示礼尊。从民国直到现今在他人姓氏后面加上“君”字,如“张君、李君”,或将某一群人称为“诸君”,以此来表示礼尊的用法,既可用于对称又可用于他称,运用频率很高、范围很广,使用者绝没有据此即将对方或他人视为晚辈后学的意思。至于一般的语言使用者,或者昧于这类规范,或者无视这类规范,使用时难免带有一些个人色彩,故而在具体的言语实践中,“君”字使用的“逾矩”之处也一定不可避免,此恰是前辈学者在论及民间言语应用时所谓的“语言不能禁也”。
最后还想说明的是,成语“卿卿我我”从如何看待“妇人卿婿”的初始义发展为形容男女相亲相爱的使用义,其间经历了一个单用“卿卿”的过渡历程。“卿卿”选取原故事中“亲卿爱卿,是以卿卿”的“用‘卿’来称呼你”所表现出的亲密爱恋义,独自使用后成为一种昵称,常用以称呼心中爱恋的人。例如唐李绅《真娘墓》:“还似钱塘苏小小,只应回首是卿卿。”再如唐李贺“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又如宋李生《渔家傲·赠萧娘》:“萦怀抱,卿卿销得人烦恼。”直至清季林觉民《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有时“卿卿”还含有戏谑、嘲弄之意,如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回:“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到后来,再由“卿卿”回复到原文中的“卿卿我我”,于是又可用以表示男女之间的相亲相爱与缠绵无间。
作者附识: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日本松山大学孟子敏教授、南京大学陈文杰博士与张全真博士的帮助,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