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动物文学从“进口”、“自产”到“出口”
2022-03-17韦苇
韦 苇
(浙江师范大学 儿童文化研究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动物文学在我国不是自来就有。动物文学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历经了从“进口”、“自产”到“出口”的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动物文学的“进口”,所指当然是我国对经典动物文学作品的译介,也正是鲁迅所说的把世界上最好的动物文学作品毫不客气地从外国“拿来”。也就是说,在中国的孩子还读不到本国作家写的动物故事时,却已经由于新中国翻译家们的努力而读到了世界上第一流的动物小说与故事。在20世纪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约30年的时间,据现在有案可稽的,我国译介了这样一些经典大自然文学、经典动物文学作品:比安基的十七部;汤·西顿的六部;黎达(法国)的五部;瑞特科夫的四部;普里什文的三部;斯拉德科夫的两部以及吉卜林、萨尔登、乔伊·亚旦森、扬·格拉鲍夫斯基、鲁道·莫里茨各一部。
其实,这些作品多半是在20世纪50年代伊始的15年间汉译并出版的。在那个儿童文学书籍匮乏甚至贫荒的岁月里,虽然我国连“动物文学”的名字都还没有,但是我国的孩子们却有幸能在翻译家们的劳作成果中觅得内容新奇的动物故事。也就是说,只要他们有欲求,他们就能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动物文学。他们可以看到狼王洛波那魁硕、强悍以及智慧出众、有胆有识、攻击力强大到令牧人生畏的形象;看到这个狼领袖最后因狼爱妻而被诱捕诱杀时,它仍不低头,冷傲的目光依然投向它纵横一生的草原,投向空旷的荒野!汤·西顿、普里什文、比安基、乔伊·亚旦森……这些世界动物文学领域里的佼佼者,他们的著作即使在今天也仍占据着世界动物文学的顶峰。
动物文学的“自产”,指的自是我国动物文学从无到有。中国自创动物文学作品像样的起步,要从20世纪80年代伊始开始谈起。在百花齐放、洋为中用的方针营造出文学创作繁荣局面时,文学的多样性、丰富性在文学新潮推动下成为新的历史诉求时,沈石溪跻身进了文坛。他另辟蹊径,自立门户,从一个连普通家书都写不通的少年逐渐成长为动物小说创作的先锋人物、领军人物。他引世人瞩目的动物小说写得丰美厚实,读来让人血脉偾张、激浪汹涌。他从描述西双版纳象群的种种事象开始,相继面世了描写猎狗、野牛、犀鸟、长臂猿、狐狸、野鸽、野狗、母鹿、狼、猎雕等动物小说,一时间成了此类小说的明星。从1986年获得“全国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开始,几乎连年走上北京、上海、台北诸地的领奖台,随后由于金曾豪、刘先平、李子玉、梁泊、蔺瑾、王凤麟、牧铃等作家的跟进,我国遂而形成了一支原创力不弱的动物文学创作队伍,为21世纪黑鹤、袁博、叶炜、韩开春、雨街、古清生、李良苏、李微漪等作家的出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我国动物文学的“出口”和发挥国际影响力铺设了道路。
当我要说动物文学的“出口”这一话题时,我想起我在21年前召开的全国儿童文学创作会议上,曾冒昧地甚至是不忌触犯地说出了我对我国儿童文学国际影响力的殷切期盼和深层焦虑。会下,对我国儿童文学国际影响力问题同样有思考的学人对我说,要像中国孩子读《汤姆·索耶历险记》《木偶奇遇记》《小熊温尼·菩》《长袜子皮皮》等名著那样,让外国孩子自发地以同样大的兴趣来阅读我国作家所创作的作品,这确实还需要我国的儿童文学从业者们持续付出百倍的努力,要耐心地待以时日。要让我国的儿童文学作品在外国的孩子中间不胫而走,当时我说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即使在今天,在20多年后,我国儿童文学作品走出国门已经成为事实的时候,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品要自发进入外国孩子的书包,也还是一种愿景期待。但是我作为一个外国文学的译介者,对此梦寐以求。
最容易卸却西方人对我国儿童文学持偏见、歧见和成见的,处在前列位置的,应是我国的动物文学和图画故事书。因为它们最不会有意识、观念、信仰、习俗之类的障碍和隔阂。它们最容易具有国际共享性和全人类共享性。果然,现在已经至少有二十来个国家的出版社自发地选择了我国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的动物小说译介销售。黑鹤本人真实地看到了自己的小说超越国界的情景。他不无自豪地说:“在欧美的很多书店里,能看到我的书在书架上真正地销售。”我估摸,我们的作家朋友能如黑鹤作同样宣说的,也许将来会有,但目前还难得有二。黑鹤动物小说的“出口”,印证着我常说的一句话:“动物文学是儿童文学中最世界的文学”。
黑鹤的动物小说被外国出版社自发看中,自有小说题材方面的原因,但是更说明黑鹤小说在这类题材的作品中,其内容和艺术两个文学的基本面已经得住国外读者最严格甚至最无情的挑拣。在黑鹤作品“出口”话题中,我愿意在这里独另提起他的小说自发地受到法国、俄罗斯两个国家的青睐,以及对提升我国儿童文学国际影响力的意义。
法国在这一方面有自己的经典作家。譬如博物学家、作家布封(1707—1788年),他的博物志《自然史》在世界上最早对自然界做出唯物主义的解释;譬如被达尔文称为“无与伦比的观察家”的法布尔(1823—1915年),他的《昆虫记》[1](汉译名)“五四”时期就已在我国热销,皇皇十卷,其选本一直被我国列为小学生课外必读书。他描述的蜘蛛、蜜蜂、螳螂、蝎子、蝉、蟋蟀等动物,真实、地道、可靠、细致入微、深刻,科普价值甚高,其文本文笔精炼、质朴,别有风趣,他如哲学家般的思考、诗人般的感受和表达,当时就被舆论界称为“昆虫的史诗”。继而,法国的勒内尔(1864—1910年)以他精致、凝练、玲珑剔透、意境幽丽、别具一格的动物散文诗征服了广大读者。再有前面已经提到的黎达创作的、在中国广为流布的动物故事集。而更值得特别重视的是法国的勒内·吉约 (1900—1969年),他是“安徒生国际儿童文学奖”自1956年开始颁发至今的32位荣膺者中唯一一位以动物小说杰出成就获奖的(1964年)。他从非洲丛林中取材的《白鬃马》《象王子萨马》《御风者》《母狮西格尔》《豹子库柏》《黑猩猩欧罗》等小说名作,在20世纪中期就已享誉世界,成为世界文学中靓丽的瑰宝。动物文学家底如此殷实的法国,黑鹤的动物小说在那里受到欢迎,我们自应为之感到欣慰。
黑鹤被授予“比安基国际文学奖”,说明他的动物小说好些年前就被俄罗斯相关人士认可。这也是他的小说具有较大国际影响力的一个重要证明。因为,俄罗斯就是一个动物文学底蕴丰厚的大国、富国、强国。俄罗斯的动物文学作家,其峰端著作被译传到国外的就有十多位,前面提到的比安基、普里什文、斯拉德科夫,只是成名最早的、世界公认度最高的其中几位。
黑鹤小说“出口”的事实改观了我国动物文学“只进不出”的局面。黑鹤在谈到自己的动物小说版权输出的时候说,通过他的作品“让世界了解中国”是他的责任。是的,为国家作当担,于作家而言,就是用自己作品的品质去体现。黑鹤意识到的正是这一光荣的文学使命。
为什么偏偏是黑鹤的动物小说能够产生比较强劲的国际影响力?为什么偏偏是黑鹤的动物小说创造了可以让我们称道的文学自发“出口”的记录?对此,我们应该加以探讨。但却是因为所关涉的因素太多(包括童年、少年时代的生存环境,天赋涵养、感悟能力以及捕捉创作灵感的能力等为他人所不可摹制的精神性因素),反而成为很难探讨清楚的问题。不过,尝试着探讨,说说刍见当是不妨。黑鹤的动物小说之所以能自发“出口”,除了小说内涵(首先是他对草原、野生动物的生命意义及其价值的现代性理解,并以艺术形象赋于其创作之中)及其表现所呈示出来的优异、超凡的文学品质之外,以下话题也是应该被注意到的。
一、黑鹤长期坚持田野调查,从中获得第一手丰富的小说创作素材
“田野调查”这个外来词语其本意是“实地研究”。黑鹤所说的他向来注重“田野调查”,指的是他很重视到草原、林野场域中去搜集小说创作的素材,躬身就教于长年生活、劳作在那里的牧猎者。在与他们接触、访谈、闲聊中打捞遗落在岁月深处的关于动物的种种细节,记录他们对人畜亲融与缠斗的种种独特体验和奇闻轶事,用以构筑小说情节使之精彩动人,刻绘动物形象使之个性鲜明。
黑鹤告诉媒体记者说,他创作的动物小说作品一直都以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森林为背景地,他了解这片土地,在创作关于蒙古马的长篇小说《血驹》时,仅是搜集素材就花费了三年半时间,其间走访了呼伦贝尔草原上很多的牧马人和驯马人。他会送每位采访过的牧马人一双马靴,“我也不记得我送出了多少双马靴。总之,后来已经跟淘宝网上三个卖马靴的卖家都成为朋友了。而我这么做,是为了向那些年老的牧马人表达自己的敬意,感谢他们将最真实、最具有震撼力的细节分享给我。”[2]“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黑鹤孜孜不倦坚持他的田野调查,就能保证他拥有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保证他拥有调用不完的生活细节,从而保证了他的小说创作时时处在一个原料丰赡的状态中。寥廓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苍莽的大兴安岭,那里的一切都为黑鹤小说而存在,那里发生着的一切都关联着黑鹤小说的血肉和肌理。
二、黑鹤对动物学、动物行为学的熟稔,确保了他小说情节和细节的真实性
进入小说创作状态,就是进入文学想象的空间,其中当然也包括动物小说。动物小说的魅力也同样源于作家对动物世界的想象。然而,动物文学的写实性和非虚构性又是这类文学的规则和传统。作为写实文学的一个文学亚类,动物文学的作者必须对草原、林野有广博的知识,如博物学、动物学、动物解剖学、动物行为学、动物心理学、草原和林野生态学,还有对那些已经渐行渐远的古老民族的生存方式、风习民俗、生产活动、生活常态的掌握,所有这些知识对于动物小说家来说都是重要的。而黑鹤正是对前述这些都所知颇丰,有些甚至了如指掌。每个成功的动物文学作家,无分国内国外,都是如此。汤·西顿就是一位出色的动物学家,他的动物小说既有文学的质地又有动物学的品格。加拿大政府特为西顿一人设立“国家级博物学家”的称号,美国以政府的名义授予他“埃利奥特科学家金奖”。
动物文学往往具有某种动物知识普及的意义和功能。所以,在小说细节的真实性上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在《狼獾河》中,驯鹿场中的母鹿常常出现拒绝给自己刚产下的乳鹿喂奶的情况。“我亲眼见过被母鹿踩死的小鹿。”[3]但是富有驯鹿豢养经验的牧民老太太芭拉杰依对此有绝招——她抓了一把泥土在小鹿的皮毛上揉搓,“我很快意识到泥土是湿润的,母鹿显然在上面排过尿液。噢,这是充满了母鹿气味的土,现在浑身被弥漫着这种气味的土揉搓过之后,小鹿也就带上浓郁的母鹿的气味。”[3]老太太坚持相信她的办法会奏效,果然,经过几番周折后,出现了小鹿沐浴金色夕阳吮吸母乳的温馨场景。这样的文学细节说明,动物文学作家要想自己的作品成功,还得是对动物具备广博知识的动物学问家。这方面倘稍有差池,就会在外国翻译家那里过不了关。
三、黑鹤善于用故事连环来牢牢吸引少年儿童的阅读注意
人就是一种爱听故事的动物,会讲故事的人处处受欢迎,每个人都生活在各自的故事链中。孩子是凭借故事来想事情的。世界儿童文学历史上凡能传之久远的,譬如《一千零一夜》《西游记》《吹牛大王历险记》《列那狐故事》等等,无不是因为故事精彩、富于奇趣而经受住了时空的考验而历久弥新。
故事的波澜起伏、跌宕有致满足着孩子的好奇心。有雄心赢取儿童读者的作家都懂得故事的重要性,竭尽全力去增强自己作品的阅读魅力。黑鹤尤其懂得故事情节在他创作中的重要地位。他在强调过视角、构思、灵感对小说创作的重要性之后说:“必须要有足够吸引孩子的故事、动人的情节,才能吸引孩子们开始读、读下去。”
黑鹤很讲究故事艺术,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天方夜谭”式的故事套故事:从主故事旁伸开去,扩延出去,围绕主故事讲出许许多多的小故事。总体来看,黑鹤的小说都是完整、丰满的,虽一波三折,动物命运的主线却依然清晰。近期问世的《风山的狼》所采用的就是这样一种叙事模式:在“我”与伊斯格、伊斯格与狼的故事主链条上还挂连着许多“我”所经历的、牧场大叔讲的子故事;子故事群里还有草原上各种动物的意外遭遇。一切都有条不紊,一切都井然有序。作家在动物世界里感悟到的意义、思想都涵容在小说叙事中。黑鹤擅长讲故事的本领更体现在如今被列为小学课外必读书目的《黑焰》中。《黑焰》讲述的是主体角色藏獒格桑被多番改写命运的故事。在格桑几次被改换主人的过程中,其故事空间跨度从藏北到哈尔滨再到内蒙古,人物活动背景一再转换,而人物形象刻画却越发展越鲜明,小说借此写出了人间冷暖、人性善恶。而最重要的是,小说写出了格桑这头牧羊犬生命的伟岸和高贵。黑鹤用同样卓越的故事艺术写出了狼的神秘和诡谲、马的自由和洒脱。
四、黑鹤在面对少年儿童读者时,始终保持着理性的清醒责任感
我曾经在《世界儿童文学史》中归纳过儿童文学作家应共同遵守的创作规则:1. 严格的真实;2. 浓烈的趣味;3. 清醒的作家责任感。
在儿童文学范围内强调作家责任感,是由儿童文学的读者对象的特殊年龄阶段所决定的。儿童的经验世界贫乏,还谈不上洞识人生和社会,鉴别善恶、真伪、优劣的能力都还很差,儿童以轻信的态度对待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一切。被世界公认的儿童文学优秀作家,无一不是以审慎的、严肃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创作。林格伦就曾明确表示:“如果人好自为之,那么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善的基础,而如果人自甘堕落,那么好多残暴的、肮脏的勾当也都是人干的。我总要告诉孩子们,应当满心真诚地对待周围的人们,应当做一个具有人道精神的人,应当热爱人们。只要可能,我就总要教会孩子们都成为这样的人。”[4]
可贵者,黑鹤对儿童文学应有的责任担当保持着一种理性自觉。他说:“我一直非常努力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向孩子们展现一些很乌托邦的词语——自由、忠诚、善良和爱。”孩子们正处在自然观的形成期。他希望自己能够用正确的自然观去影响他们,希望他们读过他的作品以后,“能保持对所有生命的尊重,懂得与其他的生命共享这个世界”。他希望孩子们在懂得草原生活严酷的同时,继承这些与牲畜命运与共的人的优异品格——悲悯、坚韧和强悍。通过对黑鹤小说的阅读,我们记住了大地是我们的母亲,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记住了我们的世界不光只有现代化的城市,还有荒野——荒野上的生灵需要我们去和它们和谐共处。“鱼儿需要清洁的水——我们要保护好我们的水源;森林里、草原上、山峦间,那里有种类繁多的动物——我们要保护好我们的森林、草原和山峦。”“给鱼以最好的水,给鸟以最好的空气,给禽鸟野兽以最好的森林、草原和山峦。人总得有自己的祖邦。而保护好了大自然,就意味着保护好了自己的祖邦。”(普里什文语译)。
或许,在这四点之外还应该提到,黑鹤小说的语言准确、明畅、自然,小说文字多是白描,这给小说外译带来了方便。不错,黑鹤为了表达上的精微和确切,也时而新造一些词语,但是对照前后文,即使辞典里查不到,读者也不难根据前后文琢磨清楚作家所要表达的意思。这对于作品的国际便捷传播,其意义不容小觑。
苏格兰历史学家、哲学家卡莱尔的世界名著《英雄与英雄崇拜》中,在谈论到但丁时说:“意大利诞生了她的但丁,意大利能讲话了!”同样的,俄罗斯有了克雷洛夫、普希金和列夫·托尔斯泰,世界就开始听到了俄罗斯的声音。已经有论家认定黑鹤已可比肩动物文学奠基人汤·西顿。由于黑鹤的出现,世界就开始看到:中国的动物文学在奋进中已经高峻崛起,已经可以与世界上最优秀的动物文学并辔前驰了——我们的动物文学已经在批量“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