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哈林与1927年中国国民革命运动
2022-03-17巩帅
巩 帅
(山西传媒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一、引言
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和联共(布)党史上,著名政治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布哈林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他以自身传奇的革命经历、出众的理论思想和悲剧性的人生结局为时代增添了独特的色彩。在我国学界,布哈林及其思想是颇受关注的研究对象,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围绕着布哈林经济学理论与社会主义建设思想出现了大量论著①主要代表作品有宋洪训:《布哈林经济思想评介》,《经济学动态》,1981年第1期;郑异凡:《论布哈林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思想》,《世界历史》,1984年第4期;г·什缅列夫、姜秉新:《布哈林的政治经济观点》,《中共中央党校学报》,1988年第5期;田子瑜:《布哈林对中国革命理论的贡献和失误》,《东岳论丛》,1990年第4期;郑吉伟、路志凌:《布哈林晚期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理论再探析》,《河南大学学报》(社科版),1998年第2期。,这些论著肯定了布哈林作为联共(布)党内重要理论家和头号经济学家的地位,对布哈林的思想和贡献作出了高度评价。但是,布哈林的另外两个重要身份——20世纪20年代中期联共(布)两大领袖之一和共产国际最高领导人所产生的历史影响却并未得到充分梳理与重视。故此,本文拟对布哈林在1927年中国国民革命运动中的领导责任加以探析,为当下学习“四史”的热潮、特别是中共党史和社会主义建设史提供一个有借鉴意义的视角。
二、布哈林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政治地位
布哈林1888年10月9日出生于莫斯科的一个教师家庭,于中学时代开始从事革命活动,17岁便成为职业革命家。1909年,刚刚二十岁出头的他被选为布尔什维克莫斯科委员会成员。与那个年代的许多革命者一样,布哈林经历过多次被捕、囚禁和逃亡。1911年10月,布哈林流亡至德国。1912年,在波兰克拉科夫第一次与列宁见面。列宁对年轻有为的布哈林极为器重,即使在两人发生分歧时,列宁也想方设法地维护和布哈林的关系,致信道:“我们所有的人都对你评价极高。”[1]
布哈林长袖善舞的领域是经济学理论。1914年秋,布哈林写成《食利者政治经济学——奥地利学派的价值和利润理论》一书,对挑战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论的奥地利学派“边际效用论”作了有力批驳。1915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重要著作《世界经济和帝国主义》。到1917年,布哈林已被公认为布尔什维克内仅次于列宁的理论家。这一年夏天,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尔什维克)第六次代表大会选举布哈林为中央委员。在列宁、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缺席的情况下,布哈林与斯大林在大会上作了主题讲话,这标志着他进入布尔什维克最高领导层。之后,布哈林的政治生涯一帆风顺,虽有几次同列宁的争论,但并未对其党内地位带来丝毫不利影响。列宁在具有遗嘱性质的《给代表大会的信》里将布哈林与托洛茨基、斯大林等人并称,称他为年轻的中央委员中“最杰出的力量”“全党喜欢的人物”[2]。列宁在哥尔克村逝世时,仅有布哈林守候在侧。列宁去世后,布哈林与斯大林结成政治同盟,战胜了托洛茨基与季诺维也夫组成的反对派。1926年,因为季诺维也夫被解除了共产国际的领导职务,布哈林正式出任共产国际执委会政治书记处书记,成为共产国际的第一领导人。
主流的研究者将布哈林与斯大林共同领导联共(布)的1925—1928年称为“两架马车”领导时期。由于斯大林在当时还不被普遍认为是一位理论家,曾被列宁誉为“党的最宝贵的和最大的理论家”[2]343的布哈林在二人的政治同盟中承担了“灰衣主教”的角色,成为当权的多数派的首席理论家。一些观察者看来,在“两架马车”中负责思想路线的布哈林要比负责党务工作的斯大林更加引人注目,例如,“新反对派”三位首领之一的加米涅夫于1925年宣称,斯大林已完全成为布哈林政治路线的俘虏。斯大林本人则表示:“我们现在赞成,我们将来也赞成布哈林。”[1]344斯大林私下对布哈林还这样说过:“你和我是喜马拉雅山,而其他人则不过是无名之辈。”[1]474虽然当时未经组织程序上正式确认过,但二人作为“共同领袖”的身份得到了全党全国的公认。
三、布哈林领导下的共产国际对中国国民革命运动产生的影响
共产国际曾将1924——1927年的中国革命运动与中南美洲的反美运动、叙利亚和摩洛哥的殖民地起义、埃及和朝鲜的经常性骚动、印度尼西亚的起义以及印度的革命危机相比较,并得出如下结论:“在这些事实中,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最重大的事件是中国的大革命。大革命浪潮直接波及的群众有几千万,间接波及的群众有几亿;人数如此众多的群众第一次轰轰烈烈地参加了反帝斗争。中国同印度支那和印度的密切联系大大提高了中国革命的意义。最后,中国革命的进程,它的民主性质,它之必然向无产阶级革命转变——这一切都必然向全世界无产阶级充分显示出中国革命的国际意义。”[3]正是处于以上原因,中国国民革命运动从肇始便一直处于共产国际的紧密关注之下。苏联和共产国际的态度,特别是其最高领导人布哈林的态度,直接影响着国民革命运动的走向和中国共产党在革命中的策略,当时尚年幼的中国共产党是无法摆脱共产国际的领导,独立自主地掌握自身命运的。
需要指出的是,布哈林之所以能够与斯大林成为政治盟友,一个重要原因是二人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一系列重大政治问题上都持相同看法,都恪守阶段革命论,反对托洛茨基的“不断革命论”,即认为,由于中国的资本主义不够发达,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尚未完成,那么就不可避免的需要经过这一革命阶段,革命的领导权应在资产阶级手中,无产阶级只能作为资产阶级的辅助性力量,而不能奢望由自身单独掌握革命的领导权。布哈林认为:“广州这个革命中国的首都会成为正在觉醒的亚洲殖民地群众的红色莫斯科。”他相信,国民党是进一步推进中国社会革命和扩大中国共产党影响的“特殊”的、必不可少的工具,因此他并不担心资产阶级会“抛弃”革命。[1]428这一看法成为共产国际指导中国革命方针的主轴。
布哈林领导下的共产国际对国民党性质的判断充满了混乱与反复。1926年3月13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六次扩大全会通过了《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该决议中指出:“国民党成为了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城市民主派的革命联盟。”[4]以上对国民党的政治属性过分拔高,完全脱离了客观实际。遗憾的是,仅在七天之后,广州便发生了蒋介石挑衅共产党人的“中山舰事件”。于是,共产国际领导层不得不对之前的错误判断加以修正,但这种修正是相当隐晦、含蓄的。在同年12月16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举行第七次扩大会议,在本次会议的决议中指出:“中国共产党应该把国民党发展成为真正的人民党,发展成为一个与帝国主义及其代理人进行坚决斗争的无产阶级、农民、城市小资产阶级和其他受压迫阶层的革命联盟。”[5]但事实上,共产国际的中国革命政策依旧没有明显改变,依然以一味迁就、纵容资产阶级为中心内容,国民党右派的气焰也因此日益嚣张。
共产国际在中国问题上的右倾路线受到了联共(布)左翼反对派的警觉与抗议。托洛茨基等人认为,国民党已经右倾,甚至会背叛革命,要求推翻国民党统治建立苏维埃政权。然而,布哈林对联共(布)左翼反对派的抗议持坚决的反对态度,在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十一次全会上专门作出一项决议,决议声称:“这个表面上极左的要求实际上是机会主义的。”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米·伊·加里宁和苏联人民委员会副主席扬·埃·卢祖塔克附和布哈林的观点和看法,称国民政府是“中国所有阶级的政府”。1927年3月,加里宁对苏联国家印钞厂的工人表示:“从无产阶级到资产阶级的中国所有阶级都仇恨作为外国资本代理人的军阀;中国所有阶级都一致认为广州政府是中国的国民政府。”卢祖塔克则在一次工人集会上说:“革命政府得到了中国所有阶级的支持。”[6]法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机关报《人道报》甚至欢呼蒋介石是“上海公社的英雄”。[7]于是,在对“中国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欢呼声中,悲剧突然来临,“四·一二”和“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发生了。
根据张国焘的回忆,瞿秋白曾在1927年7月下旬说过,他和鲍罗廷在庐山讨论后认为:“中共的一切,虽然事实上是遵照共产国际指示进行,但不能让共产国际担负这个失败的责任......为了使共产国际今后能够领导世界革命,中共中央只有挺身出来负担起这个责任,才是避重就轻的办法。”[8]虽然中共中央承担了相关的责任,但是并不能挽回布哈林领导下共产国际威望的下跌。面对这样的不利局面,以布哈林为首的共产国际领导层连最基本的组织措施都没有做,听凭事态自行发展。比较讽刺的是,国民党右派背叛革命后,共产国际竟没有立刻将蒋介石和汪精卫开除出执行委员会,至1927年9月,国民党依然是共产国际的成员。
中国国民革命的惨痛失败使所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参加者感到震惊,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对共产国际领导世界革命的能力、实行的策略均产生了质疑。为保持共产国际的威信,1928年7月17日,共产国际在莫斯科举行第六次代表大会,布哈林代表执行委员会做工作报告,针对中国革命受挫的原因做出共产国际的官方解释和分析:
“大家都知道,中国共产党遭到了惨重的失败。这是事实。试问,这次失败是否同共产国际在中国革命中实行的错误策略有关系呢?也许同资产阶级结盟果真是不明智之举?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失策之处,就是这个基本错误引出了所有其他错误,从而逐渐地、一步一步地导致了中国无产阶级的失败?……我想,分析一定会证明,错误完全不在这里。……而在于政治行动和在中国实际贯彻的路线。第一,在中国革命初期,即与国民党合作时期,错误在于我们党缺乏独立性,在于我们党对国民党批评不力。我们党有时由同盟者变成了国民党的附属品。第二,错误在于我们的中国党不理解客观形势的变化,不理解从一个阶段向另一个阶段的转变。例如,在某一段时间内可以和革命的民族资产阶级一道前进,但在某一阶段又要预见到行将发生的变化,对此应有所准备……中共中央,部分地还有我们驻中国的代表,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们没有考虑到,也没有看到这个转折。第三,还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的党有时起了阻碍群众运动,阻碍土地革命和阻碍工人运动的作用。……在经历了一系列失败之后,党纠正了,而且相当果断地纠正了自己的机会主义错误。但是,这次也同往常一样,有些同志陷入了另一个极端:他们不经认真准备就仓促举行起义,暴露出明显的盲动主义倾向、最低劣的冒险主义。”[9]
此时,共产国际成立初期的民主讨论氛围已荡然无存,各国与会者对布哈林极为牵强的解释也只能表示同意,中国代表瞿秋白(在大会上使用俄文名“斯特拉霍夫”)的一句发言可谓意味深长且充满着无奈:“弄清别人对我们的错误应承担几分责任,对我们来说是并不重要的,别人为我们少说几分错误也无关紧要。”[9]522-523
四、布哈林提出的“三个时期”理论及其后果
布哈林在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上提出了“三个时期”理论。[9]36-37根据布哈林的讲话,一个名为《国际形势和共产国际的任务》的提纲正式出笼,并在1928年8月29日第四十五次会议上通过。该提纲将十月革命之后的世界历史划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1917——1923年,“即资本主义体系发生最尖锐的危机和无产阶级进行直接革命发动的时期”;第二时期指1923年德国鲁尔工人起义失败后至1927年中国国民革命运动失败的这个时间段,是“资本主义体系逐渐形成局部稳定的时期”、是“无产阶级大军的战斗由于严重失败而削弱并继续防御的时期”;第三时期从1928年①苏联政府从本年开始实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基本上是资本主义经济超过战前水平而苏联经济也几乎同时超过战前水平的时期”。[3]324-325“中国革命新高潮和印度革命形势的必然加剧可能会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政治形势,打破资本主义制度的相对稳定”。[3]338
从今天回头看去,如此划分时代的标准可谓无比机械、荒谬,我国著名苏联史学者施用勤指出:“所谓第二时期,即该理论定性为资本主义的稳定时期,并不是客观历史事实,而是联共(布)当权的多数派推行的右倾内政外交政策所造成的事实……如果发生了中国革命(1925—1927)和英国总罢工(1926)的历史时期被称为资本主义稳定时期,那就找不到资本主义不稳定的时期了。”[10]“三个时期”理论是如此地与中国共产党代表的切身感受相背离,以至于瞿秋白即席质疑道:“既然我们在提纲中得不到有关农业、殖民地和太平洋问题的明确答案,所谓第三时期和第二时期似乎就区别甚微了。”此时,有人立刻插话道:“对!”面对质疑之声,布哈林对此极为不悦,措辞严厉地道:“第三时期和第二时期若无有区别时,亲爱的斯特拉霍夫同志,为什么要费这个心力去叙述他呢?难道我们的纸无处用吗?”[11]这实际上是将质疑之声以共产国际的权威强压下去。
对于敢对共产国际错误政策提出异议的中共领导人,布哈林以“中共领导层内知识分子太多、工人太少,需要加强党的无产阶级性质”为理由将他们撤换,以工人出身的向忠发取而代之。这一粗暴做法的恶劣影响可谓深远。仅凭阶级出身而上位的向忠发很快被历史证明经不住残酷斗争的考验,给中国共产党带来了重大损失。
表面看来,布哈林在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上达到了自己政治生涯的顶峰。但在代表大会的幕后,一个针对布哈林的隐秘会议正在同步进行,斯大林派称,布哈林“右倾”、患了“政治上的梅毒症”,以至于两个星期后,苏共中央政治局成员不得不发布一项集体声明,否认自己的队伍已发生分裂。[1]489这一年年底,布哈林便在党内斗争中彻底落败、失去了共产国际的领导职务。
五、布哈林错误思想的哲学根源
从英国总罢工失利到中国工农运动遭血腥镇压,在布哈林领导共产党世界性统一机构的三年里,留下了一连串失败记录。布哈林推行的错误路线,在他下台后依然给世界革命造成了巨大损失——共产国际“六大”后,“第三时期”的极左方针被贯彻到各国共产党组织中。以中国为例,1930年6月1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过了李立三起草的决议案《新的革命高潮与一省或几省首先胜利》,制定了全国中心城市武装暴动和集中红军主力攻打大城市的冒险计划,要求各路全国红军“饮马长江”“会师武汉”。因李立三要求苏联红军直接出兵支援中国革命,这一“左”倾路线才被斯大林叫停。然而究其根源,所谓“立三路线”不过是执行共产国际“第三时期”判断的自然发展结果。
辩证法的生疏、烦琐哲学倾向是布哈林领导共产国际期间犯下一系列理论和路线错误的重要理论因素。对于“三个时期”理论的创始人之一布哈林,列宁曾于1922年12月给出过极其精准的评语:“他的理论观点能不能说是完全马克思主义的,很值得怀疑,因为其中有某种烦琐哲学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学过辩证法,因而——我想——他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辩证法)。”[2]343尽管在理论方面存在不成熟,列宁对布哈林还是寄予了厚望,他表示自己对布哈林的评价“是仅就现时情况来说的”,并希望布哈林能够得到机会“来充实自己的知识并改变自己的片面性”。[2]343布哈林本人一直记得列宁的临终教诲,遂下苦功学习辩证法,甚至在被囚于卢比扬卡监狱时完成了一部名为《哲学阿拉伯图案集》①中文版译名为《辩证法概论》,即[俄]尼·伊·布哈林:《辩证法概论》,孟广钧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年。的辩证法概论著作。但是,从布哈林在列宁逝世后的政治实践水准来看,这种学习的效果可谓是相当有限的,尤其是在指导具体的革命实践上实在是乏善可陈。
六、结论
近代中国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大国,社会矛盾多样且复杂,如何在这样一个国家开展民主革命,对于共产国际的领导者来讲也是一个全新的课题,俄国的经验并不能适应中国的土壤,其实他们同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人一样,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尽管布哈林等共产国际领导者对中国革命怀有极大的热情,给予了很大的希望,也通过听取中国同志对于革命情况的汇报,调阅《中国年检》等社会资料,研究中国革命的具体策略。但他们毕竟没有亲自深入中国革命的鲜活实践,对于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革命形势的瞬息万变都不能准确地掌握,只是想通过构建一种理论范式去指导革命实践,其结果当然是南辕北辙。布哈林理论上的失误对中国革命造成了损失,其影响在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也未能迅速消除,中国共产党人仍需依靠自身的力量找到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