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宋时期岭南诗歌美学思想的初建
2022-03-17潘林
潘 林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岭南诗派是在中国诗坛影响最为深刻、持久的地方诗派之一,亦称“广东诗派”或“粤东诗派”。汪辟疆言:“岭南诗派,肇自曲江”,①屈大均《广东新语》则认为(汉)杨孚、(汉)张买、(晋)冯融、(梁)安都等人均开岭南风雅之先,至于张九龄,岭南诗歌已兴盛。(《屈大均全集》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第312 页)唐宋岭南代表诗人有张九龄、邵谒、余靖、崔与之、李昴英等人。近年来,有学者对岭南诗派的存在持否定或者怀疑态度,[1]主要观点莫过于岭南诗派共同的东西甚少,基本都是个人写个人的,他们没有一个流派所具有的共同宗旨和追求。但是通过研究我们发现,身在岭南的诗人们历经千年的诗学积淀,他们虽没有像“江西诗派”那样以明确的口号存于同一时期,但是其内在的风格与美学思想是统一、稳定的,而形“雅”与意“正”便是唐宋岭南诗歌及明清岭南诗派追寻的核心美学思想所在。
何为“雅正”?《毛诗序》定义雅为:“雅者,正也”,朱熹《诗集传》亦说:“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雅正”作为诗文的审美风格,其内涵为典雅纯正,即形取“雅驯”而意归“雅正”。岭南诗歌正是从这两方面突显其美学思想,在“形”他们摒弃华靡、佯狂,具有古雅的特点,在“意”他们“进”则关注社会和民生,“退”则通达自然,保持节操。
一、形“雅”:弃华靡、尚古雅
岭南诗歌大力扫除各时期充斥诗坛的华靡之风。初盛唐之际,远自齐梁,近自“上官体”到“四友”、“沈宋”等不断发展“绮错婉媚”的情韵浮浅之风,以及以许敬宗和李义府为代表的龙朔宫廷诗人那种乐于表现,安享尊荣富贵,志满意得之情和长于逢迎献媚的气格低下之作充斥诗坛,虽经陈子昂、张说大力革新,但余孽犹存。玄宗时期,君臣崇雅黜浮,摒弃华靡,“玄宗好经术,群臣稍厌雕琢,索理致,崇雅黝浮,气益雄浑,则燕、许擅其宗。”[2]张九龄(648-740,韶州曲江人)“立程正颓靡,绎思何纵横”[3],②屈大均《广东新语》则认为(汉)杨孚、(汉)张买、(晋)冯融、(梁)安都等人均开岭南风雅之先,至于张九龄,岭南诗歌已兴盛。(《屈大均全集》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第312 页)他追寻陈、张诗论,提出“幽素宜相重,雕华岂所任”而迎合玄宗“既抑华而务实,将设教以垂范”[4],清人朱庭珍曾概括曲江对诗坛“绮丽”积习的彻底扫荡:“宋、齐以后,绮丽则无风骨,雕刻则乏气韵,工选句而不解谋篇,浅薄极矣。沿至唐初,积习未革。至盛唐,而射洪、曲江力起其衰,复归于古。”[5]晚唐大中、咸通年间,受腐败政坛影响,崇尚豪奢和享乐成为士族的普遍倾向,醇酒和美人成了诗歌的主要内容,从杜牧的豪艳到温李的艳情诗,再到韩偓“香奁体”,这时期诗坛又被浮靡香艳之风笼罩。“于濆、邵谒、刘驾、曹邺等能返棹下流,更唱喑俗,置声禄于度外,患大雅之凌迟。使耳厌郑、卫,而忽洗云和;心醉醇浓,而乍爽玄酒。”[6]这时邵谒(约860 年在世,韶州翁源人)等人具有与时风相左的意识,力追大雅而厌郑、卫,将诗歌创作与衰微时代紧密联系,从乐府民歌和元白新乐府诗歌中汲取营养,将浅俗表现范式运用于乐府古风及格律诗创作,在香艳绮靡时风中独树尚俗写实之帜。屈向邦《广东诗话》言邵谒在晚唐诗坛摒弃浮词之风时的影响:“盖皆摒弃浮词,独标真义,足令吟风弄月之徒,箝口结舌而惊魂不已。”[7]
北宋中期时局稳定,点缀升平,注重雕琢,渐失本真的西昆末流绮靡文风充斥诗坛,欧阳修、苏舜钦、梅尧臣同时在政坛、文坛掀起革新运动,提倡诗歌需戒除华靡,平实朴素,面向社会现实而经世致用。与欧阳修同为好友的余靖(1000-1064,韶州曲江人)亦参与其中,黄志辉在《文史论稿》推论他既“是‘庆历新政’的推行者之一,也一定会在当时的诗文革新运动中起导夫先路的作用”[8]。《宋诗钞》也载余靖摒弃华靡而崇尚质朴的诗学理念:“时欧阳变体复古。靖与交厚,故亦弃华取质,为有本之学。”(《宋诗钞·武溪诗钞)他以“骨格清苍,幽深劲峭”的诗歌,扫荡当时诗坛艳丽晦涩的气象,注入一股新鲜气息。南宋岭南诗歌的代表是崔与之及其门生李昴英。南宋偏安一隅局面形成之后,士大夫日渐消极,诗坛爱国主义文学渐有虚张声势、大言欺世的佯狂特点,进而诗风再变萎靡不振,吟风弄月的题材和琐细卑若的风格日益明显,后来更有风靡诗坛一时的永嘉四灵的遗风盛行,如陆游诗曰:“尔来士气日靡靡,文章光焰伏不起。”而崔与之(1158-1239,广东增城人)与李昴英(1200-1257,广东番禺人)则以苍劲雄浑、骨力遒健的岭南诗风高扬爱国主题的黄钟大吕,对南宋后期诗坛及岭南诗派均产生了积极影响。李昴英诗学主张深受其师影响,继承了崔与之骨骼硬朗,言之有物的创作主张。他反对文坛崇尚“纤巧绮靡”风气,他认为当时尽管“诗词新集捷出在在有”[9],却是那些争奇斗巧追求绮靡的诗词。正如《四库全书·文溪集提要》论其曰:“骨力扰健,亦非靡靡之音。”
岭南诗歌崇尚古朴典雅的语言风格,这主要体现在对经典古诗、古调的学习。曲江诗学《诗经》《楚辞》,力追汉魏风骨,特别是其山水诗,辞句刚健雄浑、古朴典雅,力挽颓废之风而掀盛唐“风雅”。屈向邦赞扬他:“曲江诗雅正浑厚。”(《广东诗话》)据统计,他的诗歌中,所涉频度最高的就是《诗经》,其次是《楚辞》和古诗十九首。王士禛从五言古诗体诗发展流变的角度揭示张九龄在革新运动中承上启下的作用:“唐五言古诗凡数变,约而举之夺魏晋之风骨,变梁陈之徘优,陈伯玉之力最大,曲江公继之,太白又继之。”[10]闻一多视张九龄为汉魏风格一派的代表作家之一,认为其影响及于毕耀、李华、独孤及、苏涣、窦参等。[11]也因此陈永正先生说他的诗是“雅正冲澹”和“高古清刚,风骨稜稜”[12]。“以五言古诗鸣者”的邵谒继承张九龄创作方法,胡宾王在序言里赞扬他“能工古调”(《邵谒集》),现存32 首诗作五言古诗即有27 首,他多以古调干预现实,“洗剥到极净极真,不觉成此一体”,[13]“他不用过多的修辞手段,以朴实无华的真情来感动读者”这便是赞扬他运用古调成熟的美学特点。他的五言古诗体制短小,语言简要而不失古雅,例如在语言运用上“造句轻松自然而形象明朗,含义深邃,真是好句连篇,美不胜收”,“善用比兴,深得《诗经》比兴之法”,“多用典故,但不冷僻,并能放在适当得地方 ”,“往往用仄声作韵脚,以抒发他愤世嫉俗得不平之气”[14]等等。因此邵谒善长通过古调雅化后的语言进行情感抒发,这是来自生活真实而经过诗人人生意识观照之后的产物,从这点看他又与魏晋风骨有不解之缘,因此“使得邵谒古调的直抒胸臆主要表现为优点而不是缺点”。[15]
余靖诗善于用典而突显古雅,而且多为质朴明快而绝无屹屈晦涩之弊,特别是其登高咏雁的情怀诗语言典雅而浑厚,扭转了西昆诗派专重词藻、脱离现实不良风气。他的诗词“古雅质朴”决非信口雌黄,随意而为之,它是“成如容易却艰辛”,是经过锤炼后的返朴归真。例如《子规》平易至极,却又精能至极,也因此将诗歌创作重新引入正轨而“开宋诗一代之面目”,由此《粤东诗海》曾总结余靖和张九龄在扫除唐宋时期绮靡之风中的作用:“张九龄以清淡深远、刚健遒直之诗力纠齐梁绮靡风气;宋代余靖则以清劲幽峭、质朴疏朗,一洗西昆铅华。”现今有关崔与之诗学思想的文字,几乎一篇无存,但是在他的诗歌特别是爱国诗歌中善于用典或特别指称来表达自己对为国献身的豪情,例如“早办出师诸葛表”、“奏篇入献大明宫”,诗句中无不体现出古朴、典雅、高华、雄浑的特点,正如论者言其妙处:“在朴拙的笔调中,间或缀上‘碧幢红旌白貂裘’的鲜丽色彩,‘梅岭绿荫青子,蒲涧青泉白石,怪我旧盟寒’的幻想笔墨,‘银波万顷卧龙寒’的豪壮梦境,从而使诗章在质直中见高朗,雄健中寓洒脱。”[16]至于李昴英亦受其师崔与之影响,也形成其简劲、质朴的独特风格。
二、意“正”(进):匡时济世、导扬讽谕
“中国的士大夫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许多人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积极入世,欲拯救人民于涂炭之中,治理国家达到升平之世。”[17]唐初开始,政治家、史学家及文学家们,即常抱以“以史为鉴”之心,他们对文学创作的认识关照,始终是与国家兴亡治乱相关联。岭南诗人怀抱匡时济世的志向,张九龄始终将国事与自己的政治理想联系在一起,“自家来佐国”、“生才作霖雨”,即使在调任桂州刺史兼岭南按察使途中回家作短暂停留时也感慨:“积善家方庆,恩深国未酬。栖栖将义动,安得久停留。”(《与弟游家园》)曲江的应制诗、咏史诗、怀古诗等无不体现其对国事的关心,借此议论军国大事,评论历史人物,表达个人的治国理念。同样,晚唐诗坛邵谒,“至唐末皇纲解纽,阉宦窃柄,宰相溺职,藩镇阻兵,乃有一士秉性方刚,愤世嫉俗,寓意讽谏,感怀命篇。吐辞如散落珠玑,医国实胪陈之药石,如邵太学足称焉。”(《清远志》)他的诗歌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皆扶植名教,系念国家”,既展现自己为国为民的孜孜追求,“莫恋苍梧畔,野烟横破村”,又对唐末的腐败黑暗作出控诉,正如温庭筠论所榜他的三十余诗:“识略精微,堪裨教化,声词激切,曲备风谣。”作为文人,邵谒渴望借“壮国山河依空碧,迥拔烟霞侵太白”的气势,树立远大理想,“丈夫志不大,何以佐乾坤”,为国家建功立业。他赞赏古代贤士苦读为黎民的志向,而批判今人读书的功利性,“古人力文学,所务安疲甿。今人力文学,所务惟公卿”。
余靖一生忠心为国,刚正立朝的志向至死不渝,他不甘作鹰鹯而无鸿鹄之志,“不学鹰鹯因肉饱,被人扬去恣飞鸣。”(《回雁》)早年,他豪情满怀,壮志凌云,“好爵縻英贤,早奋冲天翰。”(《送林秀才归南海》)初到京城,更是对未来充满信心与期盼,“长安少年客,不信有衰翁。”(《暮春》)晚年,他仍想着建功立业,许身为国,“吾道本将忠许国,世途休叹老登朝”,(《送任秘丞知长兴县》)即使面对众多坎坷,亦九死而不悔,“切磋甫得依贤检,疾恶刚肠愈不回。”(《恩守赣上谢和叔见寄次韵》)崔与之创“菊坡学派”,胸怀“匡时济世”之志,力挽狂澜,精忠报国,他积极追求功名,“到得中流须砥柱,功名事业要双全。”(《送时漕大卿淮西检法》)南宋积弱积贫,生逢乱世的他忧国忧民之心自始至终,“平生忧国心,一语三叹息。”即使年老归家,但仍具有报国情怀,“圣主有怜双鬓白,老臣长抱寸心丹。”(《嘉定甲申以礼部尚书得请便道还家作此诗》)
岭南诗人积极关注政治,提倡仁政,揭露社会的阴暗。张九龄咏史及怀古诗如左思的《咏史》,通过对古人古事的歌咏,来抒写自己的怀抱,借古喻今,对腐败的时局政治进行讽喻。《感遇》12 首用来描写他被贬之后的忧国伤时之情,侧重对把持朝政,蒙蔽君主、迫害贤明奸佞的谴责。对此,明人唐汝询有评云“曲江可谓忠矣,三黜而惓惓焉,其风雅之遗韵邪”。(《唐诗解》)这正是张九龄继承陈子昂所提倡的“风骨”、“兴寄”的汉魏传统,主张发扬诗歌批判现实与干预政治的“美刺”精神的体现,宋人计有功说他:“公以风雅之道,兴寄为主,一句一咏,莫非兴寄,时皆讽诵焉。”(《唐诗纪事》)研究者指出“作者创作此类诗歌的心态是“导扬讽谕”和“志思蓄愤”,是对“风雅兴寄”这一传统和主张的自觉追求。”[18]也因此《徐碑》称九龄“学究精义,文参微旨,或有兴托,或存讽谏,后之作者所宗仰焉”。邵谒渴望国家能重视人才,否则“长材靡入用,大厦失巨楹”,更不能使屈原这样的贤人“沉湘水”。首先,他积极提出自己的仁政观,“愿君似尧舜,能使天下平”,征伐只会“朝争刃上功,暮作泉下鬼”。《论政》从宰相角度着眼议政,自觉地继承、发挥了丞相张九龄的思想遗产,诗中关于“内政”、“外政”的观点,使人想起家乡先哲的光辉业绩。其次,他批判统治阶级的腐化享乐,《长安寒食》《轻薄行》《白头吟》《显茂楼》描写那些富贵人家“万骑出都门,拥在香尘里”纵情享乐的场面,《学仙词》《经安谷先生旧居》《览张骞传》则针对朝野之间学仙求药的虚妄之举,讽刺他们最终只落得“常将古今骨,裨作北邙山”、“仙骨若求得,垄头无新坟”的凄凉结局。最后,诗人控诉了朝廷对底层百姓的剥削,反映了他们的贫苦生活。《寒女吟》《苦别离》《妓女》等揭示的是寒女、思妇、妓女、贞女悲惨命运,《岁丰》《春日有感》则通过“天地莫施恩,施恩强者得”的呐喊有力控诉了剥削者的罪恶。
余靖在创作中非常强调诗歌的社会价值,《孙工部诗集序》里他系统阐述了“发于胸臆”,“穷愁称工”,“不从经史之所牵,不为文字之所局”,和“为体不同,同归比兴”的创作原则与方法。诗歌审美的重点则要求诗文必须与社会、政治广泛联系,具有“褒善刺过”的功能,“褒善刺过,与政相通。盖所以接神明、察风俗、洩愤怒,不独讽咏而已。”他的诗文注重文字所表达的实际内容和作用,具有教化社会目的,他言:“君子之道,行之当世以为范,言之后世以为稽。词章之作,寄谋赏而明教化也。”(《宋职方〈忧馀集〉序》)因此,为了达到“教化”的作用,余靖提出“有美必宣,无愤不写”的创作原则。例如《咏史》《读〈车千秋传〉》他感慨悲叹“世乱谗人胜”,控诉嘲讽佞臣“妖气徒勃勃”,借古讽今“汉道用人轻,取笑羞夷狄”。《子规》亦是其美刺诗学理论的实践,“一叫一春残,声声万古冤”,“易堕将干泪,能伤欲断魂”,诗人以子规自喻,声嘶力竭地鸣冤叫屈,有力揭露批判了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
崔与之的诗词中充斥着对国事民生的关心,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和对统治者施行仁政的规劝。他的诗歌哀叹南宋山河破碎的画面,“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乱山极目无际,直北是长安。”(《水调歌头·题剑阁》)经过百年的兵燹涂炭,将士苦守边疆为国捐躯,诗人眺望北方曾经的故都,怎不令人心痛。诗歌里揭露统治阶级的罪恶,反映百姓的艰苦,在“猩獠”、“跳梁”横行的社会里他们受到层层剥削,“民民困科扰,椎剥已无艺。猩獠丛篁中,跳梁无虚岁。”(《分韵赋诗,得世字》)由此他奉劝那些当权者应该施行仁政而慎用刑狱,“十二聚民行惠政,三千议狱谨刑书。”(《送时漕大卿淮西检法》)李昴英师承崔与之,他认为诗文当与世教紧密联系,如此才有存在的实际价值,“君子立言,不独以书传也,苟于世教无关,于国人无裨,不过组篇镂句,落儒生口耳;虽或可托姓名以不朽,而萎然无复生意矣。”(《游忠公〈鉴虚集〉序》)至于那些不能“切于时,裨于国”所谓“雄深崛奇”的好诗文,也只能是供他人赏玩娱乐而已,对社会而言并没有意义,“雄深崛奇之文,自名一家,人争宝之,价诚金珠矣;使非切于时,无裨人之国。亦徒可玩而已矣”,(《题章公权〈进论稿〉》)因此诗文就应该以“锄恶束奸,恤窭伸枉”为己任,揭露批判社会“大桀作威福,小桀肆蝥贼”的罪恶现象,如此才能“心正,则笔正矣”。(《方帅山判序》)他呼吁君王应该有仁爱之心,“君子仁民而爱物,爱出于仁,而民又先乎物者也。”(《肇庆府放生咸若亭记》)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而无贵贱之分,“人生与地间,本是同胞出。贵贱与贤愚,分殊而理一。”(《肇庆府倅王庚应平反广府帅司冤狱诗以纪其事》)
三、意“正”(退):通达自然、独善其身
张九龄历经多次仕途挫折,但他欣赏“商山四皓”“避世辞轩冕,逢时解薛萝”进退随缘的处世风度,始终告诫自己“道家贵至柔,儒生何固穷。始终行一意,无乃过愚公”,一切顺其自然恰好,而且还应该知足常乐,随时准备急流勇退,“虽然经济日,无忘幽栖时。”当然他心中的隐退既有类似屈原“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的呐喊:“微生尚何有?远迹固其宜”,也有老子“功成身退,天之道也”的向往:“当须报恩已,终尔谢尘缁。”只不过他没有像屈原“自沉汨罗”般消极避世和老子“骑牛出函关”那样任性放情,而是将老子的“贵身”和儒家的“独善”思想相结合。也因此表现出了远比屈原豁达的心态,在某种程度上发展了屈原的政治人格。“在中国文化心理发展史上,这种儒道兼容互补的价值取向和守正中和,随缘自适的文化心态,具有深远的美学意义,直接影响着张九龄诗歌创作的美学追求。”[19]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张九龄的诗歌则“若蜘蛛之放游丝,一气倾吐,随风卷舒,自然成态”,(《白华山人诗说》)这种清淡自然的文化心态外化为一种“典午名士”的“九龄风度”。当然,曲江对归隐的“自适”,只不过是为保全节操的退避,“时哉苟不达,取乐遂吾情。”他认同理解屈原的人格,自觉的承传了“香草美人”、“比兴寄托”的表现手法传统。“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感遇》)在这些咏物、咏怀诗里他多以兰、桂、桔、竹、雁为喻,其秉性高洁正是诗人高尚品格的象征,由此他的诗歌风格具有淡雅自然、感遇哀婉和古朴沉郁的“清醇”审美特质。
邵谒是唐宋岭南诗歌代表里仕途最为坎坷的诗人,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功名,只是最终“我行三十载,青云路未达”,诗歌中常常抒发内心的矛盾,在失意时,他向往回归岭南来陪伴自己的亲人,“如何归故山,相携采薇蕨。”(《下第有感》)即使身在京城国子监就读,执着于仕途追求之时,他仍然忘却不了对亲人的牵挂,“万里凭梦归,骨肉皆在眼……天末雁来时,一叫一肠断。”(《秋夕》)但是他又不愿归隐山林,“莫恋苍梧畔,野烟横破村。”这不是说他不想归隐,只是他还没有像前辈张九龄那样能够谈得上“功成身退”,所以即使回到岭南,他也只是“采薇秦山镇,养亲湘水源。心中岂不切,其如行路难”(《送从弟长安下第南归觐亲》)。这种心理矛盾交织在一起,面对晚唐的腐败政治却又无力改变,由此诗中他充满了焦虑与痛苦,他深深理解“屈原若不贤,焉得沉湘水”的悲情,(《放歌行》)这种情感一直持续到他进士及第才真正得以释放,“已而释褐,后赴官,不知所终。”(《〈邵谒集〉序》)邵谒的“不知所终”与其说是对黑暗社会的逃避,还不如说是他心灵深处真正找到了精神的家园,那就是放下“兼济天下”之心,淡然自适地回归山林,做一个“独善其身”的人来保全他的节操。
余靖历经宦海沉浮,处事进退坦然,更融入了释家随缘通达之意,他崇尚“通”并言:“通哉不疑!不以时之用舍累其心,真吾所尚哉!”(《曾太傅临川十二诗序》)“进即龟龙瑞,退当江海闲”,正是这种进退自如,荣辱不惊的心态转变,使得余靖的诗歌通达,充满了闲情雅趣,具有通达脱俗、通达自由、通达自然、通达孤傲和通达禅悟之趣。[20]在诗歌中他向往田园、山林之乐,“棋酒等闲忘世虑,溪山最乐是家林 ”(《寄题宋职方翠楼》),“与民同雉兔,邀客醉蓬瀛”(《寄题田待制广州西园》)。因为棋、酒而忘却世俗的纷扰去与民同乐,不为世俗所牵挂,不为功名所羁绊“无为牵俗趣,碌碌利名间”(《送薛秀才归乡》)。而这一切根源在于诗人那种淡泊之心,通达的情怀,即使面对挫折,也能够“海域逍遥境,荣途淡泊心”(《寄题广州田谏议颐堂》),“不共花争艳,残鹦莫傍枝”。这些诗句与曲江的“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无论从立意造境,还是措词遣句,都几乎如出一辙,无不体现通达自然的情怀!余靖的《回雁》《送林秀才南归》《来雁庭》《双松》《游大峒山》等诗中充斥着“雁”、“松”这些高洁意象群,具有有鲜明个性。他认为无论出或处都要保持“真心”,始终如一,而不被世态所左右,“出处天真在,炎凉物性殊”。(《次韵酬孙明复见寄》)即使面对“妖魔吐浓烟,层台夸壮丽”的险恶仕途,也需积极修身保持其本原之性,“我愿修身者,体此操舟态。”(《松门守风》)他借本有的高洁品性“庭树”自喻,“仙材封植九重深,苒苒何年别故林”,即使身在庭中,但亦与众不同,“休羡井梧能待凤,凌霜坚守岁寒心”,(《和胡学士馆中庭树》)就像“井梧”那样之所能栖凤凰,正是因为它有一颗坚守岁寒的心,有一种孤傲冷清的节操。
崔与之一生仕途顺畅,但他时刻向往“退”后“孤山放鹤林和靖,风雪骑驴孟浩然”的闲云野鹤生活。他的出生地增城地处罗浮山麓,这里是葛洪修仙炼丹之处,《抱朴子》宣称“外儒内道”这种“儒道双修,出处两得”思想对崔与之产生深远影响,特别是老子的归隐更是令其向往“青牛老仙紫云旄,函关西度天风高。”但是仕途的顺畅又无法让崔与之调和儒道双修,最终他选择在“手写留屯奏,炯炯寸心丹”报国之后“老去但求闲处乐,君来尚作向时看”而“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在崔与之整个人生中,他始终对归隐无法释怀,哪怕是梦里“烽火平安夜,归梦到家山”(《水调歌头·题剑阁》),哪怕是酒后“酒酣耳热自击缶,世间万事轻鸿毛”(《寿李参政璧》),哪怕是年老“九重天上别龙颜,万里江南衣锦还”(《嘉定甲申,以礼部尚书得清,便道还家作此诗》)。他以“梦”对自己的仕途人生作出总结,但归隐之心矢志不渝,“万事转头浑是梦,一身安分总由天。烦君束起前途事,我欲沦江买钓船。”(《张进武善风鉴谓予豸骨日他早晚入台求诗赠之》)通过研究崔与之的诗歌,可清楚地看出他的“退”是在深入理性思维基础上的自觉、积极选择的结果。崔与之进求建树,退保晚节,他强烈的退隐之心与当时朝政混乱、朝风腐败的现状亦有很大关系,他常说:“官职易得,名节难全。”由此无论进与退,崔与之始终清正自持,他的座右铭即为:“无以嗜欲杀身,无以货财杀子孙,无以政事杀民,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时刻提醒自己不论在个人、家庭、民众、学术哪一层面都要坚持操守,以国家和人民为先导。在他出仕长达四十七年里,未尝一粘弹墨,刘镇挽词所谓“一生无玷缺,出处最光明”。他欣赏韩琦诗对菊花精神的赞颂,“不羞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将此句书后悬挂在崔府堂前,又自号为“菊坡”,并将自己的住处命名为“晚节堂”。
李昴英仕途远没有其师通达,因而对“退”理解更为深刻。他向往“我来游遍登云谷,更借山僧半榻眠”(《西樵岩》)的隐居生活而看淡仕途。淳祐九年他因上奏议告发邱迪哲妄指平民为盗,戮及无辜的罪行而招致奸佞陷害被革职,对此坦然作诗《闻祶阁职免机关报任之报》二首,言:“且喜一谇一性命,何妨三字减头衔。”他为民请愿,具有达观的心态,认为只要能拯救民众又何必在乎那个官职,那份浮名!“群儿过计愁郎罢,外物浮名总子虚”,早已看透宦海沉浮的李昴英,更显示出其通达自然的胸怀,那些“外物浮名”都是子虚乌有,与其执着于身外之物名利的追求倒不如与家乡的亲朋饮酒买醉,哪管“时人事毁誉”。陈献章曾赞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盖亦庶乎所谓浩然而自得者矣。”(《李文溪公文集序》)不管穷达进退,李昴英始终与民同心,保持了刚直清正的品格,保持了高尚的情操和理想追求。在瞻仰菊坡祠时他赞叹恩师的高洁,“试问神仙蒲九节,何如名德菊孤芳”,又言“我辈此来深有意,岂专泉石癖膏肓”,他告诉崔师此行的目的并非为了求得保全个人的良方,而意在学得他的高尚品德。李昴英为人正直无私,敢于弹劾权奸,宋理宗赞誉说:“李昴英,南人无党,中外颇畏惮之”,在诗文中无不体现他不慕权贵、贫贱不移、淡泊功利,陈献章言“今幸寄目于先生之文,而知富贵果不足慕,贫贱果不足羞,功利得失、屈伸予夺,一切果皆不足为累。”
四、余论:岭南诗歌美学滥觞的背后
唐宋是岭南诗歌的发展期,更是岭南诗派美学思想的滥觞,张九龄、邵谒等诗人虽没生活在同一时代,但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又能够前后传承。在他们诗里有着对故土的无限眷恋而浑身散发着岭南独有的古朴典雅之气,他们仕途多为坎坷却又怀抱“兼济天下”之心,他们关注民生、讽刺黑暗却又能进退自如、通达自然地保持节操,由此岭南诗歌形成了形“雅”与意“正”的审美风格。究其原因,除了与诗人所处时代联系紧密外,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岭南持久的古朴民风。岭南被南海与五岭阻断,自古乃“南州远徼”、“偏方之地”,因此“在古代的历史文化圈中,岭南属于“荒服”,沿袭至唐,此处仍被朝廷视为谪贬放逐之地。其地“人杂夷獠”,“人强吏懦”,民风躁急轻悍。”(《张九龄研究》)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岭南古朴的民风,粤人性情豪纵直率,独立自强,勇于进取,敢于抗争。其土著越族更是性情强悍,敢于抗争,他们“出没波涛之间,冒不测之险,四且无悔。”[21]《庄子·山木》言南越人古朴“寡欲”而“不求报”:“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据黄佐《广东通志》载共有隋、唐及五代51 位岭南人物传记,明记或悍直,或狷介,或急躁性格者占26 人,张九龄、邵谒名列其中。这种古朴民风因封闭地域的影响,具有持久性,王士禛即言:“东粤人才最盛,正以僻在岭海,不为中原、江左习气熏染,故尚存古风耳。”[22]
由此,古朴、通达的民风特性影响了岭南诗歌创作,又因地处偏远,诗派人物成长期较少与中原相接,不随时代风气而转移,从而长期保持较为一致的审美风格,正如陈恭尹言岭南诗人:“其所自守者,亦往往执而不移,地气使然也。”[23]潘耒在《羊城杂咏》也说:“地僻未染诸家病,风竞堪张一旅军。”这种持久的诗歌审美便是“古朴”、“典雅”诗风的精神基础,《粤东诗海序》言:“粤东居岭海之间,会日月之交,阳气之所极,阳则刚而极必发。故民生其间者,类皆忠贞而文明,不肯屈辱以阿世,习而成风。故其发于诗歌,往往瑰奇雄伟,輘轹今古,以开辟成一家言。其次者亦温厚和平,兢兢先正典型,不为淫邪佻荡之者,以与世推移。”[24]因此在中国诗坛持续千年而稳定的诗歌美学风格正是后期岭南诗派有别与其他诗派形成的重要原因。
第二,“曲江规矩”的传承。张九龄精忠爱国、刚正不阿、通达自然的道德节操以及富有“雅正”诗学创作理论与实践开创了岭南百代诗风,当时及后代的岭南诗人直接或间接、自觉或不自觉的受到陶冶,特别是对岭南诗派的萌发、形成和发展都有着启迪作用,从而逐步形成了岭南诗派的独特风格,故后人也把岭南诗派称为“曲江诗派”,其美学标准则被遵循为“曲江规矩”。屈大均由此言诗派千余年的传承:“吾粤诗始曲江,以正始元音先开风气,千余年以来,作者彬彬,家三唐而户汉魏,皆谨守曲江规矩,无敢以新声野体而伤大雅,与天下之为袁、徐,为钟、谭,为宋、元者俱变。故推诗风之正者,吾粤为先。”[25]
唐宋时期岭南诗歌代表性诗人均在岭南享有很高的地位,影响十分深远,“广州士人按照自己的一套正统观念,所祭祀的先贤可上溯到唐代的张九龄、北宋的余靖、南宋的崔与之和宋末的李昴英。”[26]在诗坛,他们更是前后传承“家三唐而户汉魏”的“曲江规矩”,邵谒继承张九龄的政治论说并“工古调”,多以乐府旧题创作,“曲江之后,武溪之前,独谒与曲江公岿然并存。”(《广州人物传》卷三)余靖则号武溪,以故乡的“武溪”来衬托前辈的“曲江”,他的诗歌风格继承了张九龄、邵谒的传统,体现出了“幽峭傲兀、苍劲朴老”的风骨。明清岭南诗派则将他和曲江奉为“诗宗”:“粤诗自唐代张九龄开创雄健遒直诗风,北宋余靖益其神骨,后世皆奉之为宗,源流相接,自成传统。”(《粤东诗海·前言》)崔与之、李昴英则是上承唐代张九龄、邵谒,北宋余靖,下启明清岭南诗派的关键人物,为岭南诗派的兴盛奠定了基础。至于宋末的岭南诗人区士衡、赵必王象、李春雯、陈纪等亦基本均遵循曲江诗学的传统进行创作,并结成诗人群体,到明代兴盛时期“洪、永、成、弘迄今,天下之诗数变,独粤中犹奉先正典型。自孙典籍以降,代有哲匠,未改曲江流风。庶几才术化为性情,无愧作者。”[27]至于清代,屈大均、蔡世远、王之正、刘茂溶等人认为岭南诗歌“咸体正而辞醇雅,莫不出入史汉,沉酣八家,言言有典有则,斯有宗匠之规绳,而学者所宜取法者也。[28]
第三,儒释道在岭南的交融。东汉岭南佛学家牟子是“中国思想史上最早的一位由儒而道、而佛的人。”[29]他锐志于佛道,兼研《老子五千言》,含玄妙为酒浆,玩《五经》为琴簧,其著作《理惑论》详述了三教关系,将佛教与儒学五经和道家《老子》相调和,把孝道、生死、性情、鬼神等观念对立转化成三教融通。东晋葛洪隐居罗浮山,著有《内篇》《外篇》,“《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抱朴子外篇·自叙》)他把扶危解困、去恶从善以及儒家的忠孝伦理道德作为修道前提,如其言“崇尚儒术,搏节艺文,释老庄之不急,精六经之正道。”(《抱朴子外篇·崇教》)六祖惠能在岭南创立的南派禅宗则融入了儒家伦理道德观、人文精神和道家自然无为的处世态度,来诠释人的生命自然状态和人的自性。也因此佛道融入儒家之后,“他们这种逃逸于世俗社会之外的自由精神树立了一种轻世傲俗的风范,对于‘改换人间情’起了潜化作用。”[30]如此等等,这些“顺应自然”“人性自然”的哲学观对岭南诗歌表现出恬淡自然意境,蕴涵着热爱自然情趣的风格影响深远。
岭南诗人多受到儒释道的影响,张九龄主张“万殊一贯,三教同归”,他不仅“弱岁读经史”受着儒家教育,而且“作为南方历史上的第一位宰相,生于南方,长于岭南,又受到了南方庄骚文化的深厚影响”[31]。他的状、序记载了有关三教融合的决策,为了“一变儒风,再扬道要,凡百庶事,罔不知归。”在贬谪洪州时的诗即透露出对佛道思想的认同:“真空本自寂,假有聊相宣。复此灰心者,仍追巢顶禅。”(《冬中至玉泉山寺》)邵谒虽反对道家炼丹服药求仙,但是他主张在“寸心”之中追求精神“上清”境界:“得知寸心中,有路通上清”,继而内心“淡薄”而行为“无营”,这种观点正是道家老庄“无为”思想和佛教禅宗修心养性思想融合的结果。余靖提倡三教调和,诸宗融汇的“圆融”,认为儒佛实不相违:“儒以礼法御当世,使人迁善而去恶,佛以因果诲未来,使人修福而避祸。”《从政六箴》中积极引用儒释道各家“典”来论证德治与法治的统一性,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他的精神世界充盈饱满,忠君爱国,圆融通达,淡泊名利,进而渗透到余靖的诗歌创作风格。南宋理学盛行,而强调兼容并蓄、儒道并重、进退有节的岭南理学更是得到发展,崔与之“虽未入理学家之列,然其言行,则莫不与理学旨要暗合,且对岭南后世学者影响巨大”。[32]李昴英晚年特别受佛教和道教影响,认为儒学是它们的根基,他经常去寺庙、道观游玩并捐资,与和尚、道士结下深厚情谊,还留下《维摩赞》《吕洞宾赞》《钟离仙赞》和《三十五代张天师赞》等作品。
岭南诗歌有其独特的审美风格和传承特征,后来明清时期岭南诗派的形成也与其他诗派有所差异,在此我们不应该局限于传统诗派划定形成的标准,非要同一时代,提同一口号,而应该探寻其核心,即其美学思想的统一性、稳定性。当前研究虽然认识到岭南诗派存在共同诗歌风格特色及诗学审美,[33]但是这种风格与审美是如何建立的,是如何传承的,其根源在哪里等系列问题如果不能真正厘清,难免会有学者提出岭南诗派是否真正存在的质疑。因此,本文即是探讨早期岭南诗歌形“雅”与意“正”的美学思想特点,论述岭南诗坛共同的美学追求,进而揭示岭南诗派形成的背后原因,让学界从真正意义上认识、理解并接纳岭南诗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