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文学的多元视角研究态势
2022-03-17徐谷芃
徐谷芃
(南京医科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6)
2016年10月,日本杂志《东洋经济ONLINE》刊登了一篇题为《遗憾!但是世界仍然非常喜欢村上春树》的文章,作者是村上春树作品的主要英文译者、哈佛大学名誉教授杰·鲁宾。常年作为诺贝尔文学奖陪跑的村上为什么一直受到世界的欢迎呢?对此鲁宾分析了其中原因:
村上春树的创作风格对于日本以外的人而言,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很“自然”的。描写平安时代的芥川龙之介、描写艺妓和茶会的川端康成,以及描写现代武士自我牺牲的三岛由纪夫,他们的作品会引发人们的异国情趣,从而受到欢迎,但这些在村上春树那里完全没有——这就是日本的村上春树同时也是“世界”的村上春树的原因所在吧。对读者来说,村上的国籍无关紧要,他们仅仅是把村上作为一位文学上的重要发言者而接受其作品的。(1)[美]ジェイ·ルービン:《残念!それでも世界は“村上春樹”が大好きだ ボブ·ディランがノーベル文学賞を受賞!》,《東洋経済ONLINE》2016年10月13日,https://toyokeizai.net/articles/-/140283.
村上尽管是日本人,但世界各国的读者们却不再关注他是哪国人,因为他的作品日本文学式风格淡薄,自然而然是属于“世界”的。显然,鲁宾着眼于村上创作风格上的非日本性,并将这种特征解释为“世界性”的表征。纵观近年的村上文学研究,无论是量还是质都达到了相当高度,分析的角度也是丰富多彩(2)最近国内外村上研究的动向及主要观点等,可参看刘研:《日本“后战后”时期的精神史寓言——村上春树论》,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但围绕鲁宾所言“世界”二字展开的多元性研究稍显不足。有鉴于此,本文立足于这种“世界性”的特征,同时注意到村上文学与心理疗愈,以及与近代日本社会反思的关联,对新世纪村上文学研究及其创作的主要特点试作多元视角的考察。
一、村上文学的“无国籍”特征与世界性
“村上春树就好像日全食的那道金环,他把整个世界都连接到了一起,在当代美国作家中几乎看不到这样的小说家。”日本近现代文学研究者、东京大学的美国籍教授罗伯特·坎贝尔在一次专访中,对村上春树作了如是评价。(3)[美]ロバート·キャンベル:《国境を越えてつながったもの》,载洋泉社Mook:《1Q84 村上春樹の世界》,洋泉社2009年版。在坎贝尔看来,村上文学的最大特色就是与世界紧密相连,具有一种欧美当代作家无法比拟的力量和普遍性,它好像一道金环,超越了国境,将不同宗教、不同地域的人们连接到了一起。
村上春树的作品已经译成40余种语言,如坎贝尔所言,其文学已经将亚洲与世界文化有机联系在了一起。不过,既然是从“世界”的角度观察村上文学,那么可以推测,这种文学形式必然有着对日本、对亚洲有所涵盖乃至超越之处。早在20世纪70年代,评论家丸谷才一就评价村上作品为“日本抒情式的美国小说”(4)[日]丸谷才一:《新しいアメリカ小説の影響》,《群像》1979年6月号。。三浦玲一也指出,与其说村上受美国文学的影响,不如说他是在创作美国文学。(5)[日]三浦玲一著,陈明霞译:《村上春树与后现代日本》,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部分学者在这些评价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村上文学呈现出了所谓“无国籍”特征的迹象。如佐藤宪一就指出,村上用日语创作美国文学式的作品,并且受到了全世界的认可,可以说是一位“无国籍”的作家。(6)[日]佐藤宪一:《村上春樹とアメリカ再考:村上春樹/HarukiMurakamiの現在地》,《文学研究論集》第33号,2015年。然而,仅注意村上与美国文学的关系似乎还无法有效说明什么是“无国籍”的内涵。
熟谙美、日文学的坎贝尔,从英语与日语相互比较的角度注意到村上的语言风格,明确指出村上作品不需作任何说明就可以直接翻译成外语,而且还能迅速融入到那个世界的语境之中,与当地读者形成心灵上的共鸣。(7)[美]ロバート·キャンベル:《国境を越えてつながったもの》。此话如何理解呢?菅野昭正的观点颇具启发。他认为村上文学有一种独特的感染力,能够通过细微情节的描写让世界各国的读者领略到一种非日本式的风趣和机智,进而产生“生活之艰辛”的共鸣。(8)[日]菅野昭正:《村上春樹についての走り書き的覚書》,载菅野昭正编:《村上春樹の読みかた》,平凡社2012年版。由此来看,所谓“无国籍”并非如字面显示的那样没有自己所属的国家,也并非局限于美国文学,而是点滴之处具备了将日本与其他地区、民族融为一体的特性。这一点从村上文学与中国的关系之中亦可窥其端倪。
研究中国文学的藤井省三指出,经常让中国人出现在作品中,同时尽力吸收诸多中国元素,这些构成了村上文学的重要特征。藤井举例说,鲁迅的作品尤其是《阿Q正传》对村上产生了极大影响,如短篇《完蛋了的王国》的男主人公Q与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都具有“超越幽默和凄婉的堪称畏惧的情念”,这或许是村上作品深受中国读者喜爱的原因所在。(9)[日]藤井省三:《〈1Q84〉のなかの“阿Q”の影——魯迅と村上春樹》,《文學界》第63卷第8号,2009年。类似的比较还见于尚一鸥的研究。他将莫言和村上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且听风吟》作了对比,指出农村生活的积累和都市题材创作分别是两位作家佳作产生的源泉。(10)尚一鸥:《〈透明的红萝卜〉与〈且听风吟〉的文学起点——莫言与村上春树的小说艺术比较研究》,《学术研究》2015年第3期。将村上作品与中国文学进行比较,显然有助于挖掘村上与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之间的关联性,这也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村上作品的“无国籍”特征。施小炜以《1Q84》为线索,收集了国内互联网上的相关评价,指出大多数读者倾向于支持和欣赏村上,将其视作构成世界文学的重要元素,而非日本人、日本小说家来阅读。(11)施小炜:《インターネットで見る中国における村上春樹〈1Q84〉の受容》,《早稲田大学総合人文科学研究センター研究誌》第2卷,2014年,第167页。
村上春树似乎也很在意外国读者的评价。按他的说法,亚洲读者喜欢读自己描述的生活细节,而欧美读者则试图从自己的作品中读出一些“后现代”的东西。据美国后现代理论学者弗·杰姆逊的观点,当代资本主义是一种多国化、世界性的晚期资本主义,与此相连的后现代主义则是一种世界性文化,而非某一个国家的独特现象。(12)[美]弗·杰姆逊著,唐小兵译:《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弗·杰姆逊教授讲演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王向远据此认为,战后几乎和美国同步发展的日本已经具备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产生的社会基础,而村上早期创作的都市文学表现为无主题、无中心、无含意的特点,正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典型体现。(13)王向远:《日本后现代主义文学与村上春树》,《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5期。村上小说有着大众文学的流行元素,在思想内涵上又具有纯文学严肃而深刻的主题,杨柄菁由此分析村上异于日本传统文学的独特风格:思想内容上的后现代特征以及艺术手法上的突破,以敏锐的目光捕捉日本当代社会问题,其作品表现出反思现代性这一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特点。(14)杨柄菁:《后现代语境中的村上春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
对村上文学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进行全面研究的是三浦玲一。三浦强调村上文学的实质就是美国文学,其谱系是以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福克纳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但村上及其美国式文学体现出来的全球通俗文学有一重要特征,这就是模糊了自己所属民族的内外之别,显示出世界性特点。与此相比,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等日本传统作家以民族的内外有别作为其文艺理论的核心,本质上属于日本本土文学的范畴。由此来看,村上与这些作家之间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异,即传统的日本作家都以读者是日本人作为前提从事创作,而村上的创作尽管是日本人写的小说,但却属于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性文学。(15)[日]三浦玲一著,陈明霞译:《村上春树与后现代日本》。
按照三浦的思路,作为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性文学,村上文学的“无国籍”性除了与中国、后现代理论的关联以外,与东亚乃至日本文化之间的联系显然也是题中之义。例如,田中励仪实地调查《挪威的森林》中主人公渡边到直子住院疗养的京都“阿美寮”的行程路线及周边环境,指出“阿美寮”所在的京都花背地区在平安时期就流行弥勒信仰,因此“阿美寮”或许并非渡边所想象的法语ami(即朋友)之意,而很可能源自“阿弥陀佛”。(16)[日]田中励仪:《〈ノルウェィの森〉——現実界と他界との間で》,《國文学》1995年3月号。平野纯分析了《且听风吟》《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等多部作品,认为村上文学有着割舍不断的佛教世界观,只要是稍读过佛经的人,就会发现村上作品里洋溢着佛教中观派的核心概念。(17)[日]平野纯:《村上春樹と仏教》,楽工社2016年版。大本达也指出,村上一系列作品中出现的“雨”象征了传统日本文化中的“丧失”与“死亡”,具有重要的隐喻作用。(18)[日]大本达也:《〈女のいない男たち〉“木野”を読む:村上春樹·小説論ノート1》,《日本語·日本文化研究》第21号,2015年。北村隆志把村上《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与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心》作比较,探讨了“爱和自由”这一永恒的主题,尝试在日本近代文学谱系中找到村上的位置。(19)[日]北村隆志:《村上春樹〈女のいない男たち〉と夏目漱石》,《民主文学》2014年11月号(第589号)。林少华认为,尽管受到欧美文化的影响,但村上的意趣、情致仍具有典型的东方特点,例如佛教的“无常观”、生死观以及日本人固有的思维特征等都在其作品中有所反映。(20)林少华:《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在韩国学者尹相仁看来,韩国是除日本以外最早认同并且积极接受村上文学的国家,然而韩国读者与美国读者一样,却倾向于将村上作为“作家”而非“日本人作家”来看待,他们以“春树”“春树现象”这样的称呼指代村上文学中的“后现代”以及“无国籍”特征,所关注的也是村上文学内部存在着“远离日本”这样一种可以称为“世界性”的特点。(21)[韩]尹相仁:《村上春樹と東アジアの間を往還するもの》,《早稲田大学総合人文科学研究センター研究誌》第2卷,2014年,第180页。
综上所述,村上文学与美国文学以及中国、日本、韩国等东亚文化之间有着异常独特的关系。这些外国元素在村上文学语言、文艺思想中的直接影响作用和间接涵化作用,无疑为研究其“无国籍”“世界性”特点提供了丰富素材和观察视角。
二、村上文学的心理疗愈问题及其研究
博尔赫斯有句经典名言:“一切文学,归根结蒂都是心理文学。”(22)[阿根廷]J·L·博尔赫斯、F·索伦蒂诺著,林一安译:《博尔赫斯七席谈》,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而瑞士著名心理学家卡尔·荣格也认为心理学能够应用于文学研究。(23)[瑞士]荣格著,孔长安、丁刚译:《人、艺术和文学中的精神》,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85页。20世纪90年代以后,村上春树在文学创作的意图上出现了转向,即尝试将心理学上的创伤、治愈与文学叙事结合起来。荣格心理学传人、日本著名心理学家河合隼雄就此指出,村上在描绘时代疾病和文化疾病的过程中具有某种普遍性倾向,其作品体现了“心理治疗过程的语言化、大众化”(24)[日]河合隼雄、村上春树著,吕千舒译,旭子校:《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长期研究村上文学的文艺评论家加藤典洋也认为,单纯运用文学理论已经不能有效分析村上文学,而是有必要从心理学的角度探究其作品的深层含义。(25)[日]加藤典洋:《〈海辺のカフカ〉と“換喩的な世界”》,载《テクストから遠く離れて》,講談社2004年版。
目前,国内外学者从心理学、心理治愈的角度研究村上文学的成果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针对具体作品的心理学解释。河合隼雄的儿子,同样也是心理学研究者的河合俊雄分析长篇《1Q84》《天黑以后》《奇鸟行状录》,指出村上春树描绘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充满神奇色彩的世界与荣格心理学十分吻合。(26)[日]河合俊雄著,冯莹莹译:《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用心理学解析故事背后的智慧与力量》,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木部则雄分析长篇《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认为主人公多崎作试图找寻每一个有色彩的人来认可自己,而这一过程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圆满的心理体验,小说借助心理疗法在此实现了疗愈效果。(27)[日]木部则雄:《〈色彩を持たない多崎つくると、彼の巡礼の年〉の精神分析的考察:グループ心性とコンテイナーの機能》,《白百合大学研究紀要》第49号,2013年。李亚琪也强调该作品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情感体验的机会和平台,从中可以发现心理疗法的契合点,具有心理治疗的作用。(28)李亚琪:《论村上春树小说中的疗愈与心理治疗法的契合——以〈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为例》,《景德镇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
第二,重视实际的心理疗效。心理治疗师岩宫惠子通过思春期心理治疗的临床事例并结合村上作品指出,作者深入自己的内心,从中寻找到某种信息,然后加以故事性描绘,这种创作方式与心理疗法非常相似。村上文学在努力倾听读者声音的过程中,成为联系不同世界的纽带。(29)[日]岩宫惠子:《思春期をめぐる冒険——心理療法と村上春樹の世界——》,日本評論社2004年版。翻译家赖明珠介绍1999年台湾“九二一”大地震中失去父母的一对兄妹,8年后同时考入大学和高中,哥哥回忆说,村上春树的作品是帮助他们走出悲伤和阴影的精神依靠。(30)赖明珠:《心の声を聞くジュークボックス 岩宮恵子〈思春期をめぐる冒険——心理療法と村上春樹の世界——〉》,《波》2007年6月号。
第三,强调心理学、精神史的意义与比较。卡尔·荣格认为,弗洛伊德研究的个人潜意识之中其实还存在更为深层次的意识,如同人梦中的地下室一样。荣格将这种意识命名为集体无意识。而村上春树也谈到,每个人就好比一幢二层小楼,除了楼上楼下以外,还有一个地下室以及更深一层的另一个地下室。就日本文学而言,一般停留在地下一层而无法深入到地下二层。河合俊雄据此认为,荣格通过集体无意识对梦与意象的解释与村上文学所探究的“地下二层”有相似之处,他们都试图探寻人类潜意识的普遍状态。(31)[日]河合俊雄著,冯莹莹译:《当村上春树遇见荣格:用心理学解析故事背后的智慧与力量》,第10页。如何看待村上作品中的这种普遍状态呢?刘研分析长篇小说《奇鸟行状录》刻画日本人对战争的记忆及其个人心理之间的关联性,认为日本战后第一代人发现“自我”与“过去”难以割裂,而村上春树作为第二代人,为了摆脱历史精神的创伤开始有意识地重构历史。这种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相互指涉,既透射出战争记忆在当代日本自我身份认同中的重要性,同时也呈现了民族与战争历史情感记忆方面的复杂性。(32)刘研:《记忆的编年史: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的叙事结构论》,《东疆学刊》2010年第1期。
第四,侧重记号的含义及其分析。黑古一夫分析《奇鸟行状录》所描绘的“深井”,指出这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术语“ID”(即日语“井户”)的隐喻,符号的指称在这里具备了心理学阐释的可能性。(33)[日]黑古一夫著,秦刚、王海蓝译:《村上春树——转换中的迷失》,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年版。杰·鲁宾认为,村上文学中经常出现的“走廊”与“深井”,其意义在于将现实世界与人的无意识世界连接起来,使作品中的人物乃至读者能够进入到自己的意识内核之中,从而产生心理上的疗愈。(34)[美]ジェイ·ルビン:《村上春樹と私:日本の文学と文化に心を奪われた理由》,東洋経済新報社2016年版。
第五,从村上文学的世界性来看其作品的治愈能力。近年从生态文学的角度关注人类健康、环境问题的哈佛大学教授唐丽园(Karen L. Thornber)指出,小说或许并非治愈病人心理痛苦的灵丹妙药,但村上文学却具有让人们关心这类问题的力量。(35)[美]カレン·L·ソーンバ:《村上春樹と東野圭吾はなぜ世界で愛されるのか》,《中央公論》2019年3月号。
总之,从心理学、心理治疗的角度对村上文学的分析和研究已有一定的积累,为村上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但也存在一些不足:例如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少数几部作品上,同时也没有将心理学的具体概念与文学作品的叙事联系起来,从而构建新的村上文学研究话语体系。笔者以为,村上文学与心理疗愈之间的关系似可从以下三点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
第一,河合隼雄“箱庭疗法”在村上文学中的运用。河合隼雄是村上唯一称作先生的学者,更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心理学家。他在实际的心理治疗中,运用箱庭疗法达到缓解和治愈的效果,即让患者病人在沙箱里用各种模型或玩具自由地设计作品,通过这种立体的表达性活动激发其自身的治愈能力。因此,有必要重新考察村上作品中的空间布局和符号设计,分析村上是如何借鉴箱庭疗法描绘人物心理治愈的故事,又是如何通过创作与叙事来治愈读者心灵的。
第二,共时性原则与村上文学中的“偶然性”。村上在作品中描绘了许多关于“偶然一致”的故事。对这些“偶然”,村上解释是一种类似Synchronicity的现象。Synchronicity即共时性原则,是卡尔·荣格提出的一个概念,旨在对各种偶然的巧合作出理论上的阐释,以此找到心理疾患发生的原因和治愈途径。“共时性”以及“偶然”是荣格心理学的关键性概念。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以下思路,即可以尝试从共时性的原则解析村上作品中的偶然性现象,将心理学上的治愈原理与文学叙事结合起来,探寻村上文学的治愈性特点。
第三,心理治愈与村上文学研究的建构。村上春树曾经站在读者的角度评析自己的创作,认为正确的感受是在阅读时感到酣畅淋漓,而阅读后感到不可思议。(36)[日]村上春树:《夢を見るために毎朝僕は目覚めるのです》,文藝春秋2010年版,第51页。如果从重视潜意识的现代深层心理学的认知来看,“酣畅淋漓”与“不可思议”其实就是心理治愈的体现。十分关注心理学与文学关系的荣格认为:“艺术家并不顺应个人的冲动,而是起自现代精神的集体无意识。”(37)[瑞士]荣格著,冯川译:《荣格文集》,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第260页。如何处理“个我”与包括广大读者在内的他者之间的关系,是村上文学创作的重要课题。村上曾坦言,写小说是一种“自我治疗”的行为,但对读者也必须有这个效果,否则就谈不上发挥小说的作用。在回答读者关于《海边的卡夫卡》的各种提问时,村上就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发表了以下观点:
我喜欢对细节进行各种各样的讲究和撰述,就好比电影导演着迷于一些与剧情无关的背景一样。……简单地说,我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使用核心的词汇,然后巧妙地将它们进行排列组合,尽可能撰写让读者自己发挥他们想象力的文章。也就是说,不要被单词本身的语义或者情感所束缚,而是通过重新组合形成的多重性去阐述。“我这么认为,我想说这些”,类似这样的由作者站在前列来引领思考的文章,不是我所追求的。我自己站在后面,让读者自己去感受,然后去思考,这是我想撰写的文章。(38)[日]松川美纪枝:《現代における比喻の構造とその効果——村上春樹〈海辺のカフカ〉における直喻表現に着目して》,《尾道大学日本文学論叢》2006年第2号,第116页。
由此可见,致力于“让读者自己去感受,然后去思考”的村上与读者的关系,仿佛心理治疗师与患者一样,形成了治愈、被治愈的同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读者究竟是如何通过阅读村上重新认识自己,又是如何感受村上叙述的正是自己呢?进一步来看,当读者将这种感受反馈给作者村上之后,作者又是怎样受到鼓励,从而达成“自我治疗”的呢?这些无疑是研究村上文学与心理疗愈问题的关键所在。
三、村上文学对近代日本社会问题的反思
文艺评论家加藤典洋曾经从中国的立场观察村上的战争观,指出村上春树是日本战后作家当中,最后一位将日本战后问题与中国、东亚的关系结合起来思考的人物,而且从没有过动摇。日本至今没有正式承认要对侵略中国负责,而这一点也是探讨村上春树中国认识的基础所在。(39)[日]加藤典洋:《68年後の村上春樹と東アジア》,《早稲田大学総合人文科学研究センター研究誌》第2卷,2014年,第174页。作为村上作品的主要中文译者,林少华认为村上与大江健三郎一样,都对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以及由此带来的暴力和邪恶进行了批判,这种勇气和良知值得称道。(40)林少华:《作为斗士的村上春树——村上文学中被东亚忽视的东亚视角》,《外国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然而,如果观察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村上文学,那么可以说村上是从更为深刻的层面对包括侵略战争在内的整个近代社会进行了反思。
2006年,村上接受法国著名的电视杂志《Télérama》的采访,其中一段话极具代表性:
在战争中,我们对中国人、对朝鲜人干了那样残忍的事情,现在却不去承认,这一点与德国人正好相反。与你们欧洲一样,亚洲也有着共通的文化基础,原本可以相互进行帮助的,但现在的情况却是,日本的某些政治家忙着想修改宪法,不能不说这产生了一种妨碍作用。(41)[日]芳川泰久:《村上春樹とハルキムラカミ——精神分析する作家》,ミネルヴァ書房2010年版。
村上在此坦承日本在侵略战争中对中国、朝鲜等亚洲国家干了十分残忍的事情。这里有他自己的实际体验:2020年村上出版了一部作品,名为《弃猫》,副标题是“当我谈起父亲时”。他特意在扉页上写下了一段话:“那个夏天,我和父亲一起去海岸把猫扔了。历史不是过去的东西。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终究是要写的。”他的父亲村上千秋1917年出生于京都一所属于净土宗的寺庙安养寺,在兄弟六人中排行第二,后来考入京都大学文学院,二战期间作为日本兵参加了侵华战争。战败回到日本后,一直担任高中的国语教师,2008年去世。战争的经历导致他在精神上有了很大的改变。村上春树在小时候,发现他每天早餐前必定要诵经,当问起是为谁念经的时候,回答是为战争中死去的日本兵以及中国人。尽管他父亲没有让村上继续提问,但是唯有一次谈到了在战场上斩杀中国俘虏的场景,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起战争的事。村上后来有20多年与他父亲断绝了来往,直到父亲去世前20天左右才和解。然而,就精神上而言,他父亲从来不说的那些往事,反而被村上以记忆影像的方式书写下来。(42)[日]村上春树:《猫を棄てる 父親について語るとき》,文藝春秋2020年版。中文版为烨伊译:《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
有一位叫做伊恩·布鲁玛的荷兰学者,对日本颇有研究,他曾采访过村上春树,认为村上的父亲成为侵略中国的共犯,这件事也成为村上心中难以治愈的创伤,也就是他继承了父亲的创伤记忆。布鲁玛追问村上,你有没有再问过你父亲有关中国的事情?他的答案是我不想问,它对父亲而言,一定是心头之痛,因此对我也是内心需要承受的创伤。此时,另一位外国记者问到,为什么你们这一代要为出生前就已结束的战争背负责任呢?村上的回答是,因为我们是日本人,当我从某些书上读到日本在中国的暴行时,简直不敢置信,这件事既愚蠢荒谬,而且毫无意义,我想知道是什么驱使他们做出这种事,去杀死和伤害那些数不清的人们,我想了解,可是我没有办法。(43)Lan Buruma,BECOMING JAPANESE, The New Yorker, December 23,1996.
“残忍”“愚蠢”“荒谬”,这些词语显示了村上对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有着深刻认知和反思。不仅如此,他还试图从根源上解读包括个我在内的整个日本社会。《弃猫》出版后,有学者以“超越个人的历史”为题分析了村上如何通过回忆其父亲、家族来阐发自己对个人和历史的思考:
村上的创作并不局限于他父亲的战争经历这样一种个人问题,尽管这一点与他自己也是息息相关的。世界上所有人都被嵌入到一个由历史、祖先、社会、政治等等组成的系统之中。在这个系统中,个人的概念几乎是不存在,而且是近乎虚幻的。换句话说,当村上谈论他的父亲时,并非是要叙述他自己个人的故事,也不是要讲述他作为作家的经历。在更为深层次的地方,是他作为作家冷静而透彻地捕捉到了我们在激流和漩涡中努力挣扎的同时,但又隐约可见的宇宙中残忍且偶然的身影。村上指出,即便是偶然的关联也会产生责任。通过他这本书,我们看到他在为我们导引一个既严肃又有些残忍的结论。(44)[美]マイケル·エメリック:《村上春樹 個人史を超えて》,《朝日新聞》2021年6月6日。
村上的上述认识与他2005年的一段谈话可以互为印证。那时他曾提到中日战争以及日本在东亚实施的侵略战争形成了一个主题,即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日本这个国家的体制可怕又可怖,而且这种心理已经超越了时代和世代。按照村上自己的说明,所谓可怕,就是蔓延在整个日本的“集团性记忆丧失”,让他感到哑口无言。什么是“集团性记忆丧失”呢?就是对战争这一暴力行为本身不加以反省,不去追问为什么会发动那场战争,而着眼于自己作为被害者的一面。日本在战后虽然经历了经济的高度发展,但就其体制本身而言,和战前并没有明确而清晰的断绝,反而通过一种记忆的丧失,让自己忘掉自己发动的那场侵略战争给亚洲人民带来的苦难。结果是,日本人都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现,并且偷梁换柱地以非常暧昧的言词说“再不重复这一错误了”,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对那个暴力装置负内在的责任。笔者曾指出,近代日本的国家主义体制以天皇作为顶点,但是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并没有追究天皇的责任,因此上述国家体制就演变成为一种无责任的体制,即便战败,对于战争的责任谁都可以避而不谈,也就是村上所说的,没有人对暴力装置负内在责任,也看不到对暴力装置的内在分析。(45)徐谷芃:《〈天黑以后〉与村上春树文学的世界性》,《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2015年,接受媒体采访的村上春树再次谈到了历史问题,他说:“历史乃是之于国家的集体记忆。所以,将其作为过去的东西忘记或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小说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这一形式抗争下去是可能的。”而具体到东亚三国的关系时,他强调“历史认识问题非常重要,关键是要认真道歉。……具体事实另当别论,毕竟侵略别国这条主线是事实”(46)林少华:《〈刺杀骑士团长〉中的南京大屠杀》,《新京报·书评周刊》2018年3月25日,https:∥www.sohu.com/a/226315358_119350.。
这样看来,村上春树对日本作为近代民族国家所犯下的历史错误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不但如此,在201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中,他还借用书中人物免色的叙述正面提及了南京大屠杀:
是的,就是所谓南京大屠杀事件。日军在激战后占据了南京市区,在那里杀了很多人。有同战斗相关的杀人,有战斗结束后的杀人。日军因为没有管理俘虏的余裕,所以把投降的士兵和市民的大部分杀害了。至于准确说来有多少人被杀害了,在细节上即使历史学家之间也有争论。但是,反正有无数市民受到战斗牵连而被杀则是难以否认的事实。有人说中国死亡人数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47)[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刺杀骑士团长》第2部《流变隐喻篇》,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55页。
“南京大屠杀”在日语语境中,一般都被替换成“南京事件”这样较为中性的词汇,然而村上此书中的日语原文却是“南京虐殺事件”,而且在此段中连续使用了“杀人”(日语原文“殺人”)这样的词语,明确暗示这种行为与战斗中的伤亡截然不同,由此可见村上对作为受害者的中国有着十分鲜明的态度。早在1994年出版的《奇鸟行状录》中,村上就已经借用作品人物滨野军曹之口提及了南京大屠杀:“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可不得了。我们部队也干了。把几十人扔下井去,再从上面扔几颗手榴弹。还有的勾当都说不出口。”正如林少华所言,村上之所以追索日本军国主义暴力的源头及其在二战中种种骇人听闻的行为,主要目的就是要防止这种“愚劣性”故伎重演。(48)林少华:《〈刺杀骑士团长〉中的南京大屠杀》。我们也可以说,从村上春树身上反映出了日本社会中部分知识人对历史、对将来有着深邃的思考以及开阔的视野,而这也是研究村上文学作品时不能忽视的重要侧面。
结语
本文从世界性、心理治愈、近代日本社会问题反思等多元视角考察了近年村上文学研究的动向和特点。笔者曾经指出,《奇鸟行状录》在40余年的村上文学历程中具有重要意义,村上以此篇为契机,通过描述战争和暴力的记忆及创伤,揭露日本近代史上令人战栗的事实,进而将20世纪90年代以来普通日本人所遭遇的各种心理困境与近代社会中的暴力、流血、死亡、黑暗这类主题联系起来,笔锋直指近代资本主义及其体制之中的内在矛盾。(49)徐谷芃:《〈天黑以后〉与村上春树文学的世界性》。当战争的记忆成为当代日本人挥之不散的心灵之伤时,村上春树通过文学创作深入到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源之处,从中寻找“疗愈”的途径。2020年7月,71岁的村上出版了他的第11部短篇小说集《第一人称单数》,用轻快、幽默的笔调描述了8个故事。在此作品中,他通过第一人称“我”的青春记忆,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与读者形成心理上的契合,由此达成自我与读者的双重治愈。村上文学的治愈性特点在此得到了映照,他对近代资本主义席卷世界所带来的“人的精神”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这一姿态显示了村上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接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