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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的新拓展
——评《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

2022-03-17李良芳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论王国维梁启超

李良芳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7)

研究梁启超的美学思想,既要有厚实的古典美学理论基础,又要有近代西方哲学美学知识的广泛涉略,同时还要有对近代政治社会发展基本脉络的清晰认识。莫先武博士恰好具备这三方面的条件,他读了两个硕士,一个是文艺学,研究“现代意境理论的生成”;一个是法学,研究“行政主体特权的法律控制”。在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学科领域的积累,恰好促成了他选择梁启超这样一个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来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并在《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中取得了新的拓展。

一、 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方法的新拓展

新时期以来对于梁启超美学思想的研究,大致有两条不同的研究路径。一类从他的社会实践入手,梳理他在近现代政治历史变迁的各个阶段的思想发展脉络,从而抽绎出他在文学艺术美学方面的观点。这一路在新时期以来主要以李泽厚为代表。另一类则直接从对梁启超的文学创作和相关文艺理论观点的解读入手,抓住几个重要的概念范畴,如“趣味”“情感”“力”“迸合”“化我”“人生美学”等进行内涵的辨析,旨在找到梁启超美学和传统美学以及现代西方美学传承与创变的关联。这一路以金雅为代表。可以说这两种路径,一个是从政治理论和实践层面来定位梁启超作为“启蒙”思想家的历史地位,一个是从学理思辨和生命存在的维度肯定梁启超“人生美学”的学术贡献。正是在以他们为代表的诸多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学界开始探讨两条路径交汇互融的可能,于是有了王斑《历史的崇高形象——二十世纪中国的美学与政治》、刘锋杰《文学政治学的创构——百年来文学与政治关系论争研究》、张光芒《启蒙美学与政治美学比较》、范永康《“诗性政治”论——兼及文学性与政治性的融通》等一系列的论著和论文。

对于前人的研究成果进行审思批判,是继续研究的基础,而如果能找到前人在研究方法和思路方面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抵牾处,那就更能为自己的研究找到一个可行的突破口。在对以夏晓虹和金雅为代表的纯美学研究思路和方法进行辨析时,莫先武指出,纯美学研究用在王国维身上比较适切,但用在梁启超身上,“却使自己陷入两难的窘境:如果承认梁启超美学的价值,那么就否定了其评价标准;如果否认了梁启超美学的价值,那么就从根本上否定了研究对象的研究意义和价值”。(1)莫先武:《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按,下引不再另外出注。发现矛盾,并且呈现对方解决矛盾的方法,评价其得失,然后跳出其研究视野之外全面总结两派学者研究思路的异同,才能找到新的研究方法和视角。这就是继李泽厚、金雅等学者之后,在对“去政治化”的反思中出现的以王斑、刘锋杰等为代表的“再政治化”研究视角。不再将政治和审美做二元分离对立的区分,而是将政治与审美二元融合,寻找二者在想象力和情感等方面相互交融的现实,并且细腻描述二者交融的内容,发挥效能的方式,所具有的功能,这也是莫先武这本书非常引人注目的研究方法——政治、启蒙与审美三元融合的视角。诚如他所言:“从三元融合推进的视角观察,我们会发现,中国现代文论中政治与审美之间的关系图景焕然一新。”换句话说,只有思想认识上的突破,才能引入新的理论研究方法,发掘新的内容,实现学术研究新的进展。梁启超研究政治,王国维研究学术,无不受益于新的理论和思想的启发。我们今日研究王国维和梁启超同样需要新的理论和方法,而且唯有如此,才能更准确地把握梁启超美学的本质属性。

二、 梁启超美学思想属性的再认识

新时期以来学术界对于梁启超美学思想属性的认识,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视角:一是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启蒙视角,一是以夏晓虹为代表的纯美学研究视角。启蒙视角固然通过复杂论、历史论和启蒙论实现了“去政治化”,但囿于政治阶级批评话语的强大惯性,并没有真正摆脱过去庸俗政治批评的影响。纯美学视角在政治和审美对立的语境中,关注梁启超前期和后期美学思想的区别联系和发展变化,用艺术美学与人生美学重新阐释他关于“趣味”“人生”“美”的一系列话语,但纯美学视角在面对梁启超和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本质差异上却难免陷入难以自圆其说的窘境。

研究近代文论,王国维和梁启超是无法绕过的两座山峰。这两位开启中国哲学美学现代化之路的先锋,生命之幕的起落几乎重叠,然其生平遭遇、学术思想、政治理念、美学追求却截然不同。莫先武敏锐地抓住两位大师的差异进行辨析,指出王国维的人生美学建构“指向个体”,“指向终极价值,即人生价值”;梁启超的学问兴味则始终兼顾政治与审美,他最看重的是人的社会性,即群性。这就从根本上找到了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本质属性——政治美学。事实上,梁启超和王国维即使在相同的赞成使用“新语句”方面,在最终的价值指向方面也截然不同。王国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中说,“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虽然王国维也对新言语的输入持开放欢迎的态度,但是他更多的兴趣却在于坚守学术的严谨和规范,由此出发,指出国人在西语的运用上存在滥用、误用的现象,新言语的翻译不能准备传达西人之意。(2)于春松,孟彦弘:《王国维学术经典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2页。而梁启超在诗界革命论的中提到的“新语句”,则更多是佛教语、声光电化语、西学名词等,这种新语句便于简洁便利地传递新学,表达意图。“吾辈之为文,岂其欲藏之名山,俟诸百世之后也!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换句话说,梁启超采用新语句,看重的是它容易被民众所理解,借助它能很快地将他对时势的看法传达给普罗大众,而不追求立言以求不朽的文学事功。

莫先武对梁启超美学思想属性的再认识,除了直面梁启超和王国维人生美学的区别之外,还包括对不同学者在不同时期对“政治”这一特定概念认识的批判上。按照人们对于美好政治的想象到具体执行落实这个过程,莫先武把政治分为四个层次,乌托邦政治,党派政治,制度政治和执行政治。这就比较圆满地回答了新时期在一系列的“去政治化”操作中,政治和审美为什么走向了二元对立这个问题。由于对政治的理解或只停留在党派政治的层面,或只局限于制度政治和执行政治的领域,从而一提到政治就把它和争权夺利、阴险丑恶等等词汇联在一起,而跟文学艺术的“超功利”的美水火不容。莫先武指出,“政治与审美在美好生活的想象方面存在一致性,有着二元融合的基础和现实”,在“去政治化”的声音占据学术界主流的情况下,指出这一点,是需要一定的勇气和智慧的。

承认梁启超政治美学的本体属性,自然就要面对这样的疑问:政治美学视域下理想的文艺范本何在?如果说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等是政治美学主张的粗糙制作,那么前此和后此,国内和国外,有没有更为理想的艺术形态呢?《桃花源记》可否视为政治理想的诗意表达?《1984》可否视为政治美学虚构叙事的经典范本?华君武的政治漫画可否作为政治美学视觉表达的杰出代表?丰子恺的新生活绘画系列是不是梁启超后期趣味美学的最好注脚?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这就有力地证明了作为美学一个分支的政治美学,有其存在的理论和实践的基础。从这个角度说,莫先武对梁启超美学思想属性认识的再认识,是建立对古今中外文艺实践的广泛考察基础之上的,是建立在对政治美学学科特性、内容和功能等的学理辨析基础之上的,因而也是有相当说服力的。

三、 梁启超政治美学研究领域的新开拓

诚如刘锋杰教授在本书序言中所说,中国现代文论的发生虽是有外缘的,但更有内生的经验与资源。具体说来,“内生”指从传统文论的内部生发,“受其潜滋而衍生新的观点”;外缘指受他国的文论影响,“受其激发而助生新的看法”;“正是‘内生外缘’的综合创新不断推动现代文论的发展,才产生一场又一场的文学观念革命”。(3)刘锋杰:《现代文论史研究的“三维空间”说》,《学术研究》2021年第4期。梁启超、王国维身上是能看到中国现代美学发生的这种特性的,对这一问题“探讨的精细处应该在于清晰解释‘内生’与‘外缘’是如何匹配而产生现代文论的”。他认为莫先武这本书“既是自我学术研究的一个小结,也指向了一个更大的学术空间”,这样的评价是相当中肯和富有远见的。

首先,刘锋杰指出了现代文论个案研究的基本方向——描绘出“内生外缘”的整体美学图景。该书的第三章是从审美、政治和启蒙三种维度对梁启超政治美学所做的整体描述,在审美和政治维度,主要从他有关诗、散文、小说的言论出发,描述他一生各个阶段的文艺美学思想,这主要是“内生”性的探究;在启蒙这个维度,主要从知识范式调整和转型的角度,描述他政治思想建构和政治活动展开的具体过程,这主要是“外缘”性的研究。明确的时间节点,详实的言论资料,使得“内生”性的探讨呈现出清晰的过程性,但在寻找梁启超美学思想与传统文论的具体关联方面,还有待展开。如在论及梁启超诗界革命的核心是“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时,对旧风格旧意境的具体描述,对新意境的本质特征,对新的内容如何适应旧的形式的具体分析方面还不够精细。同样的问题在“外缘”性的研究方面,对梁启超本人知识范式组成要素和建构过程的具体分析,对他人生各阶段知识范式调整动机、因缘、形态的具体分析略显粗糙。

其次,刘锋杰老师还就“内生外缘”探讨的精细处提出了具体的主张,即“清晰解释‘内生’与‘外缘’是如何匹配而产生现代文论的”。这是一个新的要求,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莫先武在该书的第四章、第五章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开拓性工作,现择二点例举如下。

在论述政治美学的情感中介部分,莫先武指出“梁启超政治美学的情感影响中介论的前提是情感内容的革新,只有把表达个人情感内容的文学改造成表达政治情感内容的政治文学,才能保证情感影响的政治方向性”。更进一步,他指出梁启超的政治情感中介论存在内在的矛盾和危机,梁启超通过混同、夸大、忽略和贬抑四种策略完成了政治和美学的个人建构。最后,如何解决这种内部矛盾和危机呢,莫先武引入了“艺象”中介。如果说前面两个部分从概念的辨析出发,探索“内生”的可能,那么最后“艺象”中介的引入,则主要是从“外缘”的角度探索政治美学走向内部自洽的理论成熟的路径,这一部分的论述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是支撑梁启超政治美学得以成立的最有价值的部分。如果说仍有遗憾的话,在“内生”性的探讨方面还有更清晰描述的空间。如对“情”的辨析,王国维的“真情”,与梁启超所言之情感也是有差别的,王国维对屈原、陶潜、杜甫、苏轼等人的很多作品推崇备至,而梁启超同样有《杜甫论》,并特别欣赏杜工部之前后《出塞》,并将之与岳飞的《满江红》、黄公度的《出军歌》相提并论,认为“其精神之雄壮活泼沉浑深远不必论,即文藻亦二千年所未有也。”很显然,梁启超前期的审美趣味更倾向于王国维“壮美”之境界;而在后期声称“拿趣味当目的”时期,其美学思想则更包容和开阔。

在第五章“梁启超政治美学的新民功能”部分,莫先武首先从梁启超美学的新民对象、新民内容、新民手段三个方面展开了对其新民功能的历史追踪;接着对其新民对象转移背后的知识范式结构的调整进行了过程性的细致厘析。这是从政治学的角度对梁启超政治美学新民功能所影响对象、所传递的政治内容、所使用的手段方法进行深入的探析。这方面的内容一般为研究纯美学的学者所忽略,而缺少这一维度的关照,会使我们对梁启超美学独特的政治属性、政治内容、政治目的、政治手法不甚了了,从而无法准确全面把握梁启超美学思想的个性特质。对“外缘”性生成过程的考察显示了作者扎实的西方文学美学功底,也是一种可贵的开拓,相较之下,对“内生”性的话语传统承续方面显得有些薄弱。文学美学的新民功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传统文论中的载道传统。从《毛诗序》开始,中国传统文论中对文学的政治功能的认识日渐清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再到曹丕以帝王至尊对文学的政治功能的激情表述“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再到韩愈“文以载道”文论观的深沉呼唤,白居易“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的同声相应;这样的话语一直是中国文论的主流。中国传统美学中关于文学和政治关系的论述,都强调以鲜明的形象传达某种伦理的或道德的情感,具有道德美学(主要是儒家)或伦理美学(主要是君臣父子)的基本特征,而很少有人将它们与政治美学挂钩。这是因为这些文人政治家鲜有像王安石、韩愈那样的政治素养,具有全面深入参与封建国家建构的从政阅历,能够从政治的层面提出系统而具体的政治主张。而梁启超美学之所以可以称之为政治美学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他第一阶段的美学倾向,新君新臣新绅的政治实践,就与传统意义上的伦理美学、道德美学有一脉相承之处。而其后的美学实践,无论从内容、手段还是从功能来说,都可以看作是传统道德美学和伦理美学的裂变和现代政治美学的艰难生长。

正如有学者在《“内生现代性”话语建构的必要与可能》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样,中国的“内生现代性”话语“被西方伦理话语所裹挟和遮蔽。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历史的沉淀,依然存在有识之士,慧眼识珠,发现早期启蒙思想的“现代性”价值。如章太炎、梁启超、胡适、钱穆、余英时、侯外庐等思想家,打破“现代性”完全来自西方文化刺激的观点,挖掘我国伦理文化自主建构“现代性”话语的必要和可能。(4)张彭松,袁玖林:《我国“内生现代性”话语建构的必要与可能》,《长白学刊》2021年第2期。他们提到了梁启超,是在研究中国伦理文化的层面提出的这个观点,也同样适用于研究梁启超美学。我想,这也是莫先武的导师刘锋杰教授对他进一步的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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