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春华幼儿文学创作新变
——从“小露珠系列”新作谈起
2022-03-17李燕
李 燕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71)
根据儿童不同年龄阶段的语言能力及其生理和心理特点,儿童文学被分为幼儿文学、童年文学和少年文学(1)1985年,王泉根在大连召开的“全国儿童文学教育研究会第三届年会”上,宣读了论文《论少年儿童年龄特征的差异性与多层次的儿童文学分类》,该文刊发于1986年《浙江师范大学学报》“儿童文学研究专辑”,后被多本儿童文学教材引用。,幼儿文学以其独特的美学特征成为最具特色、最鲜活的一部分。新时期以来,中国幼儿文学逐渐摆脱“教育工具论”束缚,走向艺术自觉和文体独立,在此过程中,陆续出现了一些优秀的创作者。郑春华就是其中一位具有标杆意义的作家,她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幼儿文学创作,多年坚持在此领域深耕细作。在最新创作的“小露珠系列”作品(2)“小露珠系列”含《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丫中和丫串》《米斗的大计划》等作品,2016年由接力出版社陆续出版,目前仍在延续。中,郑春华有意识地从充满游戏精神和理想色彩的“造梦式”写作,转到儿童现实题材书写,这种题材的转变拓宽了幼儿文学的题材边界,并通过幼儿心灵深处的抵达和其主体行动能力的审美阐释,实现了对当代幼儿文学的题材边界和美学深度的拓展。
一、 题材的拓展:从快乐到伤痛残缺
在踏上儿童文学创作之路时,郑春华十分珍惜童年生活对自己的馈赠,常常以“小时候玩洋娃娃的心情进行儿童文学写作”,这种宽松、愉悦的创作心态使她的作品充满轻松、快乐的调子。郑春华真切感到儿童在学校、家庭等各层面所承受的学习压力和精神负担,她希望用自己的创作为孩子们带去轻松和愉悦,塑造“孩子们积极、快乐的心态,让孩子们多看到光明”(3)《“大头儿子”升级成“非常小子”——郑春华获我国儿童文学最高荣誉》,《新民晚报》2010年12月7日,第A10版。,因此她自觉选择“快乐第一”的创作原则,注重张扬游戏精神,用一个个幽默快乐的儿童故事和大量的游戏性情节解放儿童天性,释放儿童充沛的生命力。
“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小饼干和围裙妈妈”两个系列都集中体现了她的这一创作观。在“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这个系列中,“作家的心灵世界永远回响着孩子的欢歌笑语”(4)金波:《作家的责任和母爱情怀——从郑春华的幼儿文学创作说开去》,《文学报》2017年7月16日,第6版。,她通过一个个幽默快乐的生活场景和妙趣横生的幼儿故事,塑造了活泼聪明的大头儿子、可亲可爱的小头爸爸这一对快乐幽默的父子形象,作品中洋溢着现代都市家庭特有的温馨、浪漫和时尚。而后,郑春华延续这种创作风格,推出充满甜美和浪漫气息的“小饼干和围裙妈妈”系列故事,让读者充分感受到童心的澄澈和母爱的智慧。从素材来源上看,这两个系列分别取材于作家本人关于儿子和女儿成长中的美好记忆,带有作家自我生活的影子,因此郑春华从母爱的视角,用温柔而轻盈欢快的“妈妈语”,讲述着一个个浪漫诗意、充满趣味的幼儿故事,展现出孩童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正是因为“她是一个被爱包围起来的人……在她的笔下,我们找不到悲伤与困苦,有的只是单纯的快乐和美好的愿望……带给孩子们温暖的情愫和快乐的情绪”(5)李秀:《带着温暖和快乐的故事上路——论郑春华的幼儿文学创作》,东北师范大学2013年硕士论文。。
随着创作的深入,郑春华越来越意识到,“像‘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和‘小饼干和围裙妈妈’中这样近乎完美的童年岁月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拥有。我想象着他们的悲伤,想象着他们的哭泣,想象着他们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童年由衷的欢笑……”(6)郑春华:《儿童文学不能只给孩子吃甜的》,光明网2018年8月1日,http://meiwen.gmw.cn/.。她以作家的艺术敏感,将目光投向了离异家庭儿童、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残障儿童等易被人忽略的“边缘”儿童群体,陆续创作了《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等作品,该系列作品的人物形象稚嫩可爱,如同露珠一般清纯明净,被命名为“小露珠系列”。郑春华开始有意识地从书写“快乐”童年转向对“残缺和伤痛”的温情关注,其作品的题材指向、儿童形象及其主题内涵都呈现出显著的变化。
《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是“小露珠系列”的第一部。女孩柔柔三岁时爸妈离异,父母分别再婚后各自有了一个儿子,柔柔对两个弟弟同样喜欢,她送给两个弟弟一样的米老鼠围嘴、一样的毛绒兔……全书结尾时,柔柔把全家福带到学校给同学看,好友贾浩辰承诺说:“等你的弟弟们长大了,我可以教他们学习武术。”于是,柔柔又有了新的期待。这部作品直面当下越来越多的父母离异影响儿童成长的现实问题,突破了家庭破裂给儿童留下心理创伤的惯常认知和情节模式,表达了郑春华对这一问题的独特思考。
《丫中和丫串》中,一对双胞胎小姐妹从乡下投奔进城务工的父母——爸爸“万能哥”是紫薇园物业的维修工,妈妈是小区保洁员——开始了新鲜的都市新生活。在与小区的另一对双胞胎姐妹杨杨、柳柳等同龄孩子相处时,丫中和丫串遭到欺负和误解。作家深知儿童的生活处处渗透着游戏性,她精心设计了巧手爸爸用废弃材料搭建了一座小“房子”,引来小区孩子纷纷排队进去玩耍,由此弥合孩子之间的隔阂。当“违建”将被拆除时,孩子们又自发组织进行保护,而后又演变为一场欢乐的“告别演出”。这些充满游戏趣味的情节真实生动地表现了当下城市务工子女生活的另一种模样。
“小露珠系列”的第三本——《米斗的大计划》尤其值得称道。全书展现了6岁男孩米斗失去父亲后的一年多时间内的生活,但其构建情节和艺术表达的重心并不是失去父亲后周围的世界,尤其是成人对米斗的哀怜和救助,而是尝试进入他幽微的心灵深处,不动声色地写出了一个孩童是如何化解悲伤、如何去面对失去亲人后的成长。该书的创作起源于郑春华参加女儿的幼儿园毕业典礼时看到有个小男孩唱歌时一直哭,她意识到生活当中有很多幼小的孩子在遭遇一些难以抗拒的改变时,并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只能一直压抑着。于是,她细腻地表现了米斗如何面对“爸爸离世”这一心灵创伤,试图帮助“米斗”们获得心灵的释放,更加健康地成长。最新出版的《大眼睛》一书更为不同,该书的小主人公“大眼睛”是一个有些智力障碍的小女孩,她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但不会写“3”,也不用交作业,只有邻居多多和瑛子偶尔叫她一起玩。后来,多多和瑛子意识到自己对“大眼睛”的伤害,开始真诚地把“大眼睛”当朋友。作者用丰富的细节、纯净的儿童语言把一个边缘幼童的世界展现在儿童面前,引发他们对人与人关系的思考,表现出深邃的人性关怀意识。
从书写题材上看,“小露珠系列”构成了对当下低幼文学“边界”的一次大胆“逾越”。长期以来,人们认为幼儿心灵纯洁、感情稚嫩,而悲剧会给幼儿心灵抹上抑郁的灰色或沉重的黑色,对现实生活产生恐惧、痛苦的感觉,于是,一味强调幼儿文学应该“欢快明朗”“温馨浪漫”,以至于陷入快乐校园、幸福家庭的单一与雷同。事实上,“顾虑悲剧只能给幼儿带来抑郁和悲痛的想法是不必要的。表面看来,悲剧的内容大多是悲哀和不幸,实际上,正是这些悲哀和不幸折射出其他形式无可比拟的美学价值”(7)卓少锋:《幼儿文学读物呼唤悲剧美》,《出版科学》2006年第5期,第68页。。稽鸿的《雪孩子》、李其美的《鸟树》、谢华的《岩石上的小蝌蚪》等当代幼儿文学名篇都带有淡淡的忧伤和悲剧意味,但这也恰恰是其感人的情感力量和深刻的审美价值之所在。而郑春华的“小露珠系列”有意触碰了父母离异、城乡差别、亲人死亡等儿童文学刻意回避的沉重话题,观照那些遭遇伤痛或家庭残缺的儿童的情感发展和精神成长,构成了对儿童文学尤其是低幼文学题材视域和艺术承载力的又一次探索和拓展。
评论家徐鲁认为,写幼儿文学首先需要“用心”,清澈明亮的句子,应该从真诚的心灵里流淌出来,带着温度,带着明净和纯真的感情。(8)马婕,李瑞慧:《幼儿文学的边界与特征——中国原创幼儿文学理论研讨会在京举行》,《文艺报》2019 年10 月28 日,第3版。郑春华正是这样一位“用心”为儿童写作的作家,“小露珠系列”的创新与转变再次展现出她正视当下儿童生存现状的人文关怀精神和挑战自我的艺术勇气。该系列作品以生动的故事、纯净的语言,融合爱心、智慧和童趣,塑造了一系列在破裂、残缺的家庭中长大的儿童形象,让更多小读者通过阅读不同生活状态中的童年,体验不一样的生命,从伤痛、阴郁乃至死亡等带有悲剧色彩的真实生活中,获得成长的信心、勇气和精神力量。因此,在情感基调和风格上,“小露珠系列”作品延续和发展了郑春华特有的温暖、温情及其阳光般明亮轻盈的叙事风格,体现出儿童文学“以善为美”的审美特质。
二、 艺术的探索:抵达幼儿心灵深处
由于读者对象的特殊性,幼儿文学讲求语言浅显形象、叙事简单重复等,但形式上的“浅”,并不意味着幼儿文学是浅薄、乏味的“小儿科”,它同样需要在主题内涵及其童年精神的传递等方面达到具有“深度”的艺术目标。如何处理艺术形式的“浅”和主题内蕴的“深”之间的辩证关系,是幼儿文学的难点,也是其美学价值的体现。黄云生曾强调,为了实现幼儿文学的深度,应注重挖掘幼儿内心世界丰富纯美的感情(9)黄云生:《论幼儿文学的艺术深度》,载方卫平,孙建江主编:《浙江儿童文学60年理论精选》,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9年版,第20-21页。,这就需要成人作者将幼儿内心的情感经过审美处理,并结合充满儿童趣味的生活及想象加以表达。“小露珠系列”感人至深的“诗性”品质不仅表现在深厚的主题意蕴、饱满的人物形象,更多得益于作家对幼儿心灵深处的触摸、书写和体贴、抚慰。
作为一位幼儿文学创作者,郑春华善于从幼童的日常生活中捕捉到逸趣横生的故事,并把平凡的生活场景、感人的生活细节融入故事,这些都让她的作品具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和审美力量。她尤其注重关注儿童的心理状态和精神成长,认为儿童情感的发展过程不该被忽略,她说:“面对这些最纯洁的心灵,我潜在的灵魂、爱就会被激发出来。我能读懂孩子们的心灵。”(10)《南京大学校友儿童文学创作研讨会举办》,南大网2016年5月23日,http://news.nju.edu.cn/show_article_1_42239/.“他们对成人世界有自己的理解和向往,但他们不能表达自己,所以我帮他们表达,这就是我写作的目的。”(11)周晴:《儿童文学呼唤杰作》,《编辑学刊》2001年第6期,第8页。因此,郑春华善于观察和理解儿童,总是用温暖和热情的笔触,靠近和触摸儿童丰赡、灵动的情感世界,进行细微观察和细腻描写,常常产生一种直抵人心深处的震动。
在留心观察“边缘”和特殊儿童的生活时,郑春华发现他们需要更多的理解和包容,需要更多元的成长空间与时间。她深有感触地说:“我觉得我们社会对儿童的尊重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在情感和心理上,对孩子有太多的不理解。”(12)郑春华:《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有大头儿子的童年》,《新京报》2018年10月27日,第B10版。在“小露珠系列”中,郑春华突破了成人世界对幼童固有的判断、经验和想当然的理解,去探索儿童内心世界和精神生命的真相。如《丫中和丫串》用丰富的细节、朴实的叙事描绘城市务工人员子女的真实生活,书中多处描写两对双胞胎姐妹不同的生活状态:丫中、丫串与爸妈挤在地下室,放学后要剥毛豆、切菜,没有玩具就去玩小区里的健身器材;杨杨、柳柳住华美的大房间,上昂贵的私立学校,整天有做不完的作业。但作家并没有在城里孩子与乡下孩子之间设置尖锐的矛盾冲突,而是让她们平等、自然地进行交往,并在此过程中细腻展现了丫中、丫串对城市生活从陌生、好奇、隔膜到熟悉、认同和亲切的情感变化。
由于儿童的生活简单、内心单纯,常常被视为一览无余和懵懂无知,事实上,与成人相比,幼儿虽缺乏知识和人生经验,但拥有更蓬勃的想象力和更丰富的情感世界。郑春华常通过符合幼儿特点的动作、语言和想象,去真实、细腻地展现幼儿的心灵世界,她“笔下人物的思维方式、心理活动、说话语调等,自然、不做作,与儿童有着天然的默契感”(13)孙建江:《在童年的天空里》,新浪网2007年7月6日,http://baby.sina.com.cn/news/.。以《米斗的大计划》为例,米斗失去爸爸后内心无比孤单无奈,在幼儿园亲子活动“骑大马比赛”中,他情不自禁地回想和爸爸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冲啊,冲啊,忽然感觉有阵阵海风扑面而来,眼前绿色的草坪变成了蓝色的大海……米斗骑在爸爸又宽又坚实的肩膀上,双手在爸爸的头上用力挥着,两腿在爸爸的胸前使劲甩着……”再如,放学路上蟋蟀的叫声勾起米斗对爸爸的回忆,他“感觉自己好像在退回到一条很深很深的隧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画面。那个画面里有爸爸高大的身影……”类似这种对儿童心理细腻幽微的描写在书中还有多处,展现出郑春华对幼儿丰富情感的细腻表达、对幼儿无法自我言说的深层心理的艺术探索。
郑春华总是用成人的宽容、善良与智慧去理解儿童,敏锐地分析出孩子言谈举止、奇思妙想背后的情感与逻辑,从而轻松自如地进入孩子的心灵世界。《米斗的大计划》中还有一个男孩形象——米斗的好友郭再再,他知道米斗失去了爸爸,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但抓蟋蟀时他太想要“虎头金刚”,就冲米斗大叫:“那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满脸通红,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他在惩罚自己:让蚊子叮咬;让落日直射;让自己傻傻地站着……”从中我们读出了一个孩子无意中伤害了朋友后那种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全书结尾处,米斗望着黑脸叔叔高大的背影想起了爸爸,这时郭再再主动搭住米斗肩膀悄声说:“我们一起来喊爸爸,好吗?”这些场景令人不禁为米斗的坚强、为两个小男孩的友谊而感动。在郑春华的笔下,看似懵懂的幼童内心是如此纯净美好,也是如此丰饶深邃,具有感人至深的审美力量。
李东华说:“郑春华的作品总是洋溢着真切的童真童趣,温馨,温暖,温柔,把童年中最柔软美好的部分呈现出来,具有一种特别感染人的力量。”(14)《爱在同一片蓝天下》,天鹅阅读2016年12月14日,https://www.sohu.com/a/121520843_436399/.在“小露珠系列”中,她以温暖的笔触捕捉细节,通过自然朴实、妙趣横生的儿童生活故事和细节,抒写了儿童内心的美好和丰盈,在文字中灌注着作家关注社会现实、呵护儿童心灵成长的人文情怀。尽管该系列题材沉重,甚至有几分残酷,但并没有人为的煽情、苦情与高高在上的怜悯,更没有陷入阴郁和灰色的情绪中,而是令人感受到欣欣向荣、积极向上的动力和对未来的美好期许。这种化“悲”为喜的情感基调和艺术反转,彰显出郑春华处理这一特殊题材时举重若轻的艺术掌控力。
方卫平认为:“幼儿文学拥有一种单纯的美学。这种单纯决不是简单和粗陋,而是一种具有独创性和很高艺术智慧的美学。”(15)方卫平:《幼儿文学:可能的艺术空间——当代外国幼儿文学给我们的启示》,《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第5 页。作为一种感性直观的存在,幼儿文学通过其蕴含的纯净、深沉的情感力量,让幼儿产生内心的共鸣,在他们的心灵世界悄然埋下真善美的种子,引导他们去发现日常生活中独特的美感和那些恒久感人的价值,从而产生一种精神成长的建构性力量。这也是低幼文学实现其自身美学深度的独特方式。“小露珠系列”的书写正显现出“这样的智慧”,郑春华饱含着对特殊状态中儿童的温情关怀,不露声色地深入体察幼儿精神世界,不断探寻“我们不知道的童年更深处”,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童心的纯净美好和幼儿文学潜在的美学力量。而这一切来自她对儿童问题的深层思索。
三、 观念的深化:发现童年精神力量
郑春华坦言:“我的‘三观’都在我的作品里自然流露,它们根植于我生命中的一种永恒的生活态度。”(16)张贵勇:《儿童情感的发展过程不该被忽略——对话儿童文学作者郑春华》,《未来教育家》2017年第11期,第74页。“小露珠系列”用生动的情节和丰富的细节,艺术地表现了儿童内心的善良美好、积极乐观的“正能量”,以及他们作为生命主体的行动力、自我引导的精神建构能力,彰显出幼儿文学温暖、丰盈和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其背后蕴藏的是作家对童年的欣赏、理解和信任的态度和立场,体现其儿童观的不断深化。
正如方卫平所说,低幼文学写作者尤其需要具备一种理解、尊重低幼儿童的童年立场,“他应熟悉幼儿的生活、情感和思想世界,并且懂得如何从孩子的视点出发,来把握他们体验世界的特殊方式”(17)方卫平主编:《幼儿文学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64页。。在密切接触儿童的过程中,郑春华形成了自己的创作观:“儿童文学不能是单纯的说教,而要回归儿童,以平等、平和的心态为孩子们写作。”(18)《〈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作者:让儿童在书中长大》,宁波网2014年4月13日, http://news.cnnb.com.cn/system/2014/04/13/008035419.shtml.在郑春华看来,幼儿的世界宛如一个独立星球,幼儿有自己的语系、自己的思维、自己的逻辑,“成人作家在创作幼儿文学时不应以侵略者的姿态擅自进入,而是把自己倒干净,去仰视他们”(19)张贵勇:《儿童情感的发展过程不该被忽略——对话儿童文学作者郑春华》,第75页。。她将自己对儿童的热爱和熟悉渗透在字里行间,她作品中所展现的无一不是儿童生活、情感和天性的自然流露,显示出对美好童年的守护与捍卫童年。
郑春华发现,儿童在面对家庭破裂、生活变故甚至死亡等沉重的人生话题时,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羸弱可怜、毫无行动力,恰恰相反,“有时候,我们成人因为已经有阅历、有经历,已经吸收进来很多东西,当在生活当中遭遇一些不幸的时候,之前吸收进去的负面东西可能会去强化它。小孩子……面对生活当中灾难的时候,可能处理的方式反而跟我们成人不一样,更单纯,更包容,更有力量”(20)郑春华:《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有大头儿子的童年》,第B10版。。“小露珠系列”故事中小主人公们都是真实而鲜活的,他们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出自儿童独立的生命,而不是出于大人的臆想。在《丫中和丫串》中,这对来自乡下的小姐妹在与城市的孩子们相处时遭遇了欺负和误解,只能无助地大哭;但她们用行动逐步化解了陌生与偏见,凭借自己的淳朴、真诚,收获了友谊和关爱。而男孩米斗在失去爸爸后有了一个人生“大计划”——就是要继续那些曾经跟爸爸一起做过的事,比如:把头发理成像爸爸一样的“板刷头”;学着做爸爸做过的蓑衣黄瓜和炸酱面;和妈妈一起去海边度假……他的所作所为体现了幼儿真实的心理逻辑。而米斗完成他的“大计划”的过程,也是他通过自己的积极行动应对爸爸去世带来的情感空缺、为自己解决生活难题的成长过程。
纵观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五四”时期构建的“儿童本位”观在战争和政治动荡中逐步消退,尤其是在“教育工具论”的长期掣肘下,我国的幼儿文学总是“根据一个个既定规范编织的糖衣药丸式故事,只想让规范内化为孩子的自觉认同和服从,很多作品本身并不具备强大的艺术感染力”(21)杜传坤:《20世纪中国幼儿文学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38页。,这些作品“怀着教育儿童的动机和自信,总是把儿童设定为一个被质疑被否定的对象”(22)方卫平:《儿童文学不应“与童年为敌”》,《太原日报》2011年8月1日,第9版。,也总是表现出一种对童年的质疑和否定性的童年观,而非建设性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取向,无疑有悖于儿童文学的美学精神。
二十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从教育、心理、哲学等角度重新思考童年的价值、成人与儿童关系等,强调应该把儿童视为有能力的社会行动者,而不仅仅是被动的承受者和受教育者,越来越多的儿童文学作家也开始在作品中凸显儿童作为行动者的主体身份,如瑞典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林格伦在其代表作《小飞人》中,让主人公卡尔松尽情释放出他充满创意和狂野的行动能力;而在奥地利儿童文学作家涅斯特林格笔下,小男孩弗朗兹也总是能通过自己的思考和行动找到属于孩子的解决方式。这些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都展现出一种“为童年赋权”的当代儿童观。在“小露珠系列”中的小主人公们身上,我们亦看到了儿童内心的真善美,看到了儿童自我治愈、坚强成长的精神力量,这些都鲜明体现出作家充分尊重儿童、信任儿童的童年立场。
朱自强指出:“儿童文学应该是以儿童为本位,走进儿童的生命空间,在表现和认同儿童独特价值观的同时引导着儿童进行生命的自我扩充和超越的文学。”(23)朱自强:《儿童文学的本质》,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5年版,第237页。真正的儿童本位不仅仅是服务于儿童,也不仅仅是理解和尊重儿童,而是要更为深刻地认识和发掘儿童的珍贵价值和意义。在《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中,小女孩柔柔在父母离异后并没有陷入消极沉默,她对两个弟弟抱有同样真挚的爱,并最终用一个孩子的智慧和真情弥合了大人之间的裂痕,让两个家庭都充满了浓浓的爱意。作家让我们看到,在孩子心里爱远远大于恨,他们的纯真善良常常在不经意中让成人汗颜。《米斗的大计划》中,父亲的离世对米斗这个懵懂的孩子来说无疑是残酷的,但他也没有沉浸于这种痛苦中,而是积极地追随爸爸,积极地学习和成长,在此过程中,他有了新朋友、新生活,结尾处米斗悄悄酝酿新的计划:“再找一个爸爸,保护我们!”米斗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让妈妈的心灵也得以修复和支撑。在现实生活中,儿童与成人的关系大多是以成人为主导地位和权威性而儿童多处于妥协与被支配的状态,但在“小露珠系列”中,柔柔、米斗等小主人公们虽然同样柔嫩、纯真,但在他们幼小的生命中和心灵深处蕴藏着具有不可忽视的行动能力和巨大的能量,而这种儿童成长中自我建构、自我修复的生命力,也引领着成人世界朝着温暖和希望而行。
郑春华“在表达儿童的天性和心理方面,选择积极、健康的东西”(24)安武林:《爱是孩子最有营养的食物》,载郑春华《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6年版,第444页。,她对儿童深层心理的温暖触摸,尤其是对儿童主体行动能力的审美阐释,既包含了她对儿童的独特认识和童年生命价值的理解,也包含了她对儿童与成人的关系的深入思考,而这也契合了新时期以来儿童本位文学观的两大发展性内容,体现出一种更深刻的童年立场和为童年“赋权”的当代儿童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