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契之交 隔代知音1
——试论葛洪仙道思想对苏轼的影响
2022-03-17史素昭
史素昭
(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学界分别研究苏东坡和葛洪的成果很多,可是论及葛洪仙道思想对苏轼的影响的论著极少。苏东坡寓惠与葛洪归隐罗浮相隔千年,二人却因曾经“身处惠州”的共同经历有了精神上的契合。罗浮山景区里,葛洪洗药池和东坡亭相傍相依;寓惠期间的苏轼在自己的诗文里频繁地提到葛洪,表达追慕之意:“东坡之师抱朴老,真契早已交前生”①(《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如此种种彰显着两位名人不同寻常的联系。当代学者侯敏指出:“贬谪惠州时,苏轼阅读葛洪著述,参观其炼丹遗迹,在诗文的十多处表达了对葛洪的服膺”[1]14。苏轼深受葛洪仙道思想的影响,是葛洪的“后世相知”。
一、养身修持的智慧展现
“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苏轼《醉落魄·离京口作》)。宋哲宗绍圣元年,苏轼贬至惠州,前后四年时间,“杖履罗浮殆居其半[2]14”。栖隐罗浮的葛洪“是一位著名的道教学者、炼丹家、道教外丹派和道教神学的奠基人”[3]96。出于对葛洪的倾慕,苏轼精研葛洪写于罗浮山的《抱朴子》,和儿子苏过在葛洪炼丹灶附近搭起一间“东坡山房”,在此学道、炼丹:“苏东坡甚至自己动手,像葛洪那样去炼丹”[2]16。苏轼《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叙写入罗浮山学道之乐:“道华亦尝啖一枣,契虚正欲仇三彭……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苏辙《次韵子瞻游罗浮山》亦提及此事:“后来玉斧小儿子,亦入《真诰》参仙经”。当代学者伍联群说:“苏轼是在他谪居惠州海南时阅读葛洪著述,倾心葛洪之方术”[4]126。可见,苏轼“倾心”的内容之一是葛洪的养身修持之道。
苏轼贵命长生的思想深受葛洪的影响。葛洪道教仙学的核心主旨是“仙道贵生”,因此,葛洪格外珍惜肉体生命。他说:“人道当食甘旨,服轻暖,通阴阳,处官秩,耳目聪明,骨节坚强,颜色悦怿,老而不衰,延年久视,出处任意,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忧喜毁誉不为累,乃为贵耳”②(《抱朴子·内篇·对俗》)。又说:“所忧者莫过乎死,所重者莫急乎生”(《抱朴子·内篇·至理》)。而苏轼亦把“性命自得”看作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其《书渊明饮酒诗后》写道:“《饮酒》诗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宝不过躯,躯化则宝已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宝不过躯”,苏轼是何等的珍重生命!葛洪追求延年益寿:“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抱朴子·内篇·微旨》),“道家之所至秘而重者,莫过乎长生之方也”(《抱朴子·内篇·勤求》)。苏轼亦痴迷道教的长生却老之学:“停颜却老只如此,哀哉世人迷不迷”(《赠陈守道》)。谪居黄州时,苏轼为了还年却老,曾去黄州天庆道观,息命归根,斋居四十九天。寓惠期间与罗浮山道士邓守安交往密切,探讨益寿之术。秦观《答傅彬老简》云:“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次则器足以任重,识足以致远。至于议论文章乃其与世周旋,至粗者也”。秦观到底是苏轼的学生,一语中的。葛洪重视养生:“涤除玄览,守雌抱一,专气致柔,镇以恬素……养灵根于冥钧,除诱慕于接物”(《抱朴子·内篇·至理》)。出于对生命的珍惜和对身体的爱护,苏轼也格外重视养生。苏轼有《养生说》《书养生后论》《问养生》《养生诀》《养生偈》《续养生说》《龙虎铅汞说》《寄子由三法胎息法》《学龟息法》等二十几篇论及养生之文。他说:“近年颇留意养生。读书、延问方士多矣”(《养生诀》)。又说:“谕养生之法,虽壮年好访问此术”(《与李公择书》)。又说:“近颇知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八)。苏辙亦说苏轼“自从落江湖,一意事养生”(《次韵子瞻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三)。有学者指出:“葛洪与苏轼......对生命的珍重、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死后声名不朽的希冀,使得他们把握当下,养气学道”[1]15。道出了苏轼对葛洪的追随,笔者深以为然。
苏轼接受了葛洪养心去欲的养生理念。葛洪主张养生先养心:“人能淡默恬愉,不染不移,养其心以无欲”(《抱朴子·内篇·道意》)。葛洪自号“抱朴子”,即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第十九章》)之意。有学者指出,葛洪认为修仙学道的最佳境界是达到“和”而潜通的状态[5]9。的确,“少私寡欲”的人,内心和融,会以一种平和愉悦的心态对待生活,达到“真知足”(《抱朴子·内篇·畅玄》)的佳境。苏轼亦主张养心去欲,身心双修。他说:“古之真人,以心为法”③(《广州东莞县资福寺舍利塔铭(并叙)》)。又说:“余问养生于吴子,得二言焉。曰和,曰安……安则物之感我者轻,和则我之应物者顺。外轻内顺,而生理备矣”(《问养生》)。又说:“神仙至术,有不可学者:一忿躁,二阴险,三贪欲”(《养生诀上张安道》)。“和”“安”、戒“贪欲”,就会和融知足、身心愉悦;心绪不宁,谈何养生。可见,苏轼的养生观念与葛洪如出一辙。有学者指出:“在苏轼的养生哲学中,‘心’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他认为心是个体的人作为人类之一员而存在的基础......所以苏轼认为养生必先养心”[6]28。此言不虚。
苏轼倾心于葛洪内丹外丹兼修的养生之术。南怀瑾先生说:“抱朴子葛洪修炼丹道于广东罗浮,此皆道家荦荦大端的事实。葛洪著作等身,留为后世丹经著述,及修炼丹道的规范”[7]74。受葛洪的影响,苏轼在养生实践过程中,既修内丹又服外丹,“苏轼与道士朋友经常讨论内外丹[8]81”“暇日相与论内外丹,且出其丹示仆”(《次韵韶·李通直二首》其一),“极论内外丹事”(《与刘器之》其一)。
葛洪和苏轼都重视内丹修养。所谓内丹,即以自身为鼎器,炼养精、气、神,最后延年益寿甚至结丹成仙[9]33。葛洪说:“涤除玄览,守雌抱一,专气致柔,镇以恬素,遣欢戚之邪情,外得失之荣辱,割厚生之腊毒,谧多言于枢机,反听而后所闻彻,内视而后见无朕,养灵根于冥钧,除诱慕于接物,削斥浅务,御以愉慔,为乎无为,以全天理尔”(《抱朴子·内篇·至理》)。苏轼一生勤习内丹,他说:“闭息,最是道家要妙。先须闭目净虑,扫灭妄想,使心源湛然,诸念不起,自觉出入息调匀,即闭定口鼻”(《养生诀》)。又说:“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以某观之,唯静心闭目以渐习之……数为之,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真气运行体中,痒痛安能近人也?”(《与王定国四十一首》其八)苏诗亦多涉及内丹功法。《和陶读〈山海经〉》云:“长生定可学,当信仲弓言。支床竟不死,抱一无穷年”。根据清人王文诰对苏诗的辑注,“仲弓言”即指道教传统养生功法龟息法。苏轼希冀借此法抱元守一,可像乌龟那样长寿延年,一如其《寄子由三法·胎息法》所云“养生之方,以胎息为本”。《赠王仲素寺丞》:“养气如养儿,弃官如弃泥”。《次韵高要令刘湜峡山寺见寄》:“空肠吐余思,静似蚕缀簇。寸田结初果,秀若铜生绿”。闭息静卧,真气在人体内自由畅行,犹如结茧之蚕,神清气爽。
无论葛洪还是苏轼,都认为内丹需结合外丹养生。葛洪指出:“善摄生者,卧起有四时之早晚,兴居有至和之常制……忍怒以全阴气,抑喜以养阳气。然后先将服草木以救亏缺,后服金丹以定无穷,长生之理,尽于此矣”(《抱朴子·内篇·极言》)。又说:“凡修仙道,要在服药。药有上下,仙有数品……药之上者,有九转还丹、太乙金液……其次有云母雄黄之属……其次草木诸药”(《抱朴子·外篇·神仙传》)。受葛洪影响苏轼信仰丹药。苏轼《答陈季常书》写道:“自数年来,颇知内外丹要处”。苏轼在给苏辙的信中,亦主张内丹胎息法结合服丹砂法养生:瞑目养神,以意守气……使用少许生丹砂,加上百日熬制的覆盆子草药液,草石之丸,每日五更,以井水服之,能益身[10]34。老年贬迁岭南,苏轼依然痴迷炼养外丹:“续寄丹砂已领,感愧之极。某于大丹未明了,直欲以此砂试煮炼,万一伏火,亦恐成药”[11]2056。苏轼很多诗歌亦提及炼养外丹服食之事。他说:“故作明窗书小字,更开幽室养丹砂”(《南堂五首》)。苏轼希望通过服食方药达到长生:“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旧闻草木皆仙药,欲弃妻孥守市圜。雅志未成空自叹,故人相对若为颜。酒醒却忆儿童事,长恨双凫去莫攀”(《次韵陈海州书怀》)。通过内丹外丹兼修,苏轼希望自己也能像得道仙翁一样“炯然莲花出泥土”(苏轼《送乔仝寄贺君六首》)。
二、出入儒道的人生态度
苏轼的思想基本上属于儒家体系,但又博采儒、道、佛三家之长,奉儒而不迂执,好道而不厌世,参禅而不佞佛。其中,苏轼出入儒道的人生态度,形成原因很多,但葛洪的影响不容忽视,这一点在苏轼寓惠时期体现得特别明显。葛洪在《抱朴子·外篇·自叙》中说:“其(《抱朴子》)《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因此,葛洪提出“尊道贵儒”的主张。《抱朴子·内篇·塞难》写道:“所以贵儒者,以其移风易俗,不唯揖让与盘旋也。所以尊道者,以其不言而化行,匪独养生之一事也”。罗浮山冲墟观内葛仙祠的殿柱木刻联写道:“神仙忠孝有完人,抱朴存真,功侔雨地参天,不尽飞裾成蝶化;道术儒修无二致,丸泥济世,泽衍药池丹灶,可从遗履认凫踪”即是盛赞葛洪道儒结合、修德积善的功绩。有学者指出:“苏东坡和李白不同,没有‘一怒而诸侯惧’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同时他又不同于杜甫,‘致君尧舜上’在他的生命中并不是唯一的追求。后世关于他与方外之士的各色传说表明,苏东坡是一个出入儒道的人物,他和葛洪有着本质上的同一”[12]179。笔者深以为然。
《抱朴子·外篇》用很多篇幅论述儒家的君臣之道、经国理事,提倡崇奉儒学、弘扬儒道,体现葛洪“贵儒”思想。葛洪认为,修道学仙首先要克尽人道,积善立功。《抱朴子·内篇·对俗》说:“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抱朴子·内篇·微旨》说:“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葛洪一生两次栖隐罗浮山,潜心修道的同时,悬壶济世、行善积德。当代学者说:“葛洪在罗浮山的行善之举,首先在于他常怀道者医家的仁爱之心,救贫济困,行医治病”[5]8。此言不虚。此外,葛洪在东晋战乱频频民不聊生之际,目睹百姓颠沛流离缺医少药的惨状,于是积极撰写、编著和收集医药之书,也是大善之举。葛洪写于罗浮山修道期间的《肘后备急方》,是中国最早的“临床急救手册”,葛洪让道士弟子抄写、分送给当地乡民,不知拯救了多少社会底层黎民百姓的生命。“寻葛氏旧方(《肘后备急方》),至今已二百许年,播于海内,因而济者,其效实多[13]33”。罗浮山民众深受葛洪慈行善举的照拂,称他是上天下凡救难救苦的“葛仙翁”。宋代陈应斗《药市》诗云:“肘后应难一一传,多将灵药种仙山。仙禽捣就仙翁卖,挑杖悬壶走世间”表达了对葛洪的尊敬和感念。
晚清惠州诗人江逢辰写道:“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公元1095年,时年59岁的苏轼寓惠,曾经栖隐终老于罗浮山的葛洪迎来了真正的“后世相知”。苏轼此间研读葛洪作品:“余读《抱朴子》,有所感”(苏轼《和陶读山海经·并引》)。正如当代学者所说:“‘东坡之师抱朴老,真契早已交前生’,(苏东坡)对葛洪的推崇可谓极致……(苏东坡)确实非常欣赏葛洪,且在很多方面是以葛洪为榜样的”[12]178。首先,葛洪在罗浮山的慈行善举影响寓惠期间的苏轼。根据惠州西湖景区苏东坡纪念馆的材料,宋哲宗绍圣二年三月,与巡按至惠的广东提刑程正辅在博罗约见邓守安,议定募建东新桥,嘱博罗县令林抃推广秧马,倡建水碓;同年,捐腰犀倡建西新桥,函请三司允行纳税钱粮各便,请建营房安置驻军以肃军政,掩埋荒野暴骨等;绍圣三年六月,东西二新桥落成;十二月,建议广州知府王古建病院施救贫弱,引蒲涧水解决全城饮苦水问题。苏轼寓惠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零七个月,但他达观积极,不独独善其身;“兴学行仁、济人利物”(任应麟《修东坡祠记》),力所能及地为当地百姓谋福利,办实事,赢得了惠州百姓真诚的爱戴和永久的缅怀,惠州现在“苏迹”遍布即是明证。其次,苏轼贬惠期间一如既往地关心民瘼、恤民疾苦,亦有葛洪的影响。有学者指出:“(葛洪)是如此热切地关注着现实动态,《外篇》中的每一个篇目几乎都有其当下指涉……这是一组旨在解决当日民生多艰的文章”[12]158。无独有偶。绍圣二年六月,苏轼作于惠州的《荔枝叹》抨击奸佞争新买宠劳民伤财,直指时弊:“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指摘时政腐败、胸怀天下苍生的拳拳之心汩汩流出,颇有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咏怀五百字》)的情怀。葛洪《抱朴子·外篇·逸民》曰:“在朝者陈力以秉庶事,山林者修德以厉贪浊,殊途同归,俱人臣也”。葛洪认为,无论为官还是隐居,都应以儒学作为治国的主导思想,以国事百姓事为先,护佑一方平安,为百姓做好事实事;唯有如此,官员、隐者和百姓,方能过上太平日子。葛洪与苏轼,爱民惠民、照拂百姓之举,相去千载,一脉相承。
葛洪作为道教徒淡泊处世的人生态度也影响着寓惠期间的苏轼。葛洪于东晋乱世抱负难济,甘于退守,即葛洪所言“恬愉静退”(《抱朴子·内篇·塞难》)。杜甫《咏怀二首》诗云:“葛洪及许靖,避世常此路。贤愚诚等差,自爱各驰骛”。杜甫视葛洪为避世的贤者,寄寓了自己的身世感怀。而苏轼由于“乌台诗案”先贬黄州,再贬惠州儋州,身处逆境却能坦然面对、随遇而安。寓居惠州期间,苏轼精神追随葛洪、引葛洪为知交:“欲从抱朴传家学”(《次韵韶倅李通直二首》其二)。苏轼如葛洪一样随地而安。苏轼在《与刘宜翁使君书》说:“轼齿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然未尝一念忘此心也。今远窜荒服,负罪至重,无复归望。杜门屏居,寝饭之外,更然一事,胸中廓然,更无荆棘”。写于惠州的诗歌,《和陶归园田居》其五:“愿同荔枝社,长作鸡黍局”。《食荔枝》(其二):“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宋人视惠州为“瘴疠之地,魍魅为邻”(苏轼《到惠州谢表》),苏轼却毫无哀怨嗟叹之辞,深深地爱上了惠州这片民风朴拙淳厚、自然风景如画的土地,无怪乎他在《与王定国》写道:“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买田筑室,作惠州人矣”。
除了甘于退守,苏轼还受到葛洪知足知止、恬静去欲思想的影响。葛洪在《抱朴子·内篇·知止》说:“盖知足者常足也,不知足者无足也”。《抱朴子·内篇·论仙》:“学仙之法,欲得恬愉澹泊,涤除嗜欲”。内心和融知足,恬静去欲的人,对待生活愉悦平和,心态顺应自然,性情返璞归真,精神上会有一种满足感。寓惠时期的苏轼,亦如葛洪一样“真知足”“无欲无忧”(《抱朴子·内篇·畅玄》)。“(苏轼)陶醉于‘归来平地看跳丸,一点黄金铸秋橘’的朝霞夕日……天人合一,与自然融为一体[14]140”,此言不虚。苏轼《送沈逵赴广南》说:“功名如幻何足计,学道有涯真可喜。勾漏丹砂已付君,汝阳瓮盎吾何耻”。苏轼随心而安:“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苏轼这首贬居惠州的诗作,表现了苏轼内心平静、超然物外的性格,达到了知足和融、颐神养心的境界,正所谓“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苏轼《宝绘堂记》)。据宋曾季狸《艇斋诗话》记载,此诗惹恼了当时的宰相章惇,苏轼这样安逸的“春睡美”让章惇小人之心极度失衡,竟然怒而将苏轼从惠州再予贬谪儋州。
苏轼寓惠时期写下大量吟咏惠州的诗文,也是知足达观、内心和融的表现;如果履危历险只会颓废滞阻,怨天尤人,苏轼断然不会留下这么多赞美惠州的佳篇。葛洪《洗药池》写道:“阴洞冷冷,风佩清清;仙居永劫,花木长荣”。葛洪视罗浮山为神仙洞府,是避世隐逸的绝佳胜地;而苏轼眼中的惠州亦是“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苏轼无论贬到何处,都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谪居惠州,苏轼陶醉于惠州的山水湖海,融入惠州的风土民情。苏轼热爱惠州山水:“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着玉堂仙。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他痴迷罗浮山:“山中可游而未暇者,明福宫、石楼、黄龙洞,期以明年三月复来”(《题罗浮》)。苏轼游一次罗浮远远不够,意犹未尽之意,宛在耳目。他称誉寓所合江楼“海山葱昽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寓居合江楼》)。他盛赞惠州西湖“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江月五首》首章)。他叙述惠州民风淳朴“有酒持饮我,不问钱有无”(《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一)。苏轼于惠州“杖履所及,鸡犬皆相识”(《题嘉祐寺》),积极融入惠州生活,广交朋友:“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白鹤峰新居欲成夜过西邻翟秀才》)。
罗浮山葛仙祠的廊柱石刻联写道:“邹鲁亦海滨,庵结南北东西,尚想衣冠晋代;神仙兼吏治,学绍人天师种,咸归造化炉中”。上联称颂葛洪儒道贯通,下联赞誉葛洪既是好官,又是仙家。钱穆先生说苏轼苏辙兄弟“是道士,但又热心政治,乃是一种忠诚激发的道士”[15]24,惠州学者王启鹏也认为寓惠期间苏轼的风神气度可概括为:“超然处世,仁厚待人,刚毅从政”[16]18。真是独具慧眼,一语中的。苏轼出入儒道的人生态度,当然有寓居罗浮的前辈葛洪的沾溉,如当代学者所说:“苏东坡是真正能领会并亲近葛洪精神气质的人”[12]179。
三、苏轼诗文的葛洪情结
出于对葛洪的追慕,苏轼寓惠期间在自己的诗文里高频率地提到葛洪,让自己的诗文带上浓郁的“葛洪情结”。在这些诗文里,有时把自己比类葛洪,如《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欲从稚川隐罗浮,先与灵运开永嘉”。有时言己学习葛洪的养生之道,如《和陶读山海经》(其一):“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学道虽恨晚,赋诗岂不如”。有时表达归隐闲适之思,如《和陶读山海经》(其十三):“仇池有归路,罗浮岂徒来……携手葛与陶,归哉复归哉”。有时赞誉葛洪是前代道贤,如《和陶读山海经》(其二):“稚川虽独善,爱物均孔颜。欲使蟪蛄流,知有龟鹤年”。有时写自己寻访葛洪遗迹,如《过永乐文长老已卒》:“欲向钱塘访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有时写自己痴迷葛洪的炼丹术,如《与王定国》:“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求勾漏令,竟化于亷州,不可不留意也”。在《与刘宜翁使君书》中,苏轼说如果刘宜翁“不畏岚瘴,可复谈笑一游,则小人当奉杖屦以从矣”,一道去岭南寻求葛洪的丹砂神药,正所谓“不愁春尽絮随风,但喜丹砂入颊红”(《次韵答元素》)。有时表达葛洪仙踪难继的惆怅,如《寄邓道士》:“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感慨葛洪的“尸解”之法难觅,只能一声叹息;胞弟苏辙亦有同感云:“君看抱朴子,共推古神仙。无钱买丹砂,遗恨盈尘编。归去守茅屋,道成要有年”(《送杨腾山人》),感叹葛洪“道成”并非一日可成。
“仙翁羽化乘鸾去,不见遗衣见石坛”(宋·陈焕《遗衣坛》)。葛洪于罗浮山隐居修道、尸解登仙的仙踪道情,让苏轼的寓惠之作因“葛洪情结”充满了浓郁的仙道气息。苏轼在《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写道:“负书从我盍归去,群仙正草新宫铭……还须略报老同叔,赢粮万里寻初平”。葛洪和“初平”都是道教神话中的仙人,苏轼希望与儿子一道步其后尘,表达了追求长生成仙的愿望。苏轼《和陶桃花源》写道:“蒲涧安期境,罗浮稚川界。梦往从之游,神交发吾蔽”。因安期生和葛洪的典故,诗歌意境有着仙道境界般的迷离幽虚。苏轼《余将赴文登过广陵而择老移住石塔相送竹西亭下留诗为别》写道:“我亦化身东海去,姓名莫遣世人知”,颇有葛洪飞升成仙的神韵。《次韵韶俯李通直二首》:“会见四山朝鹤驾,更看二李控鲸鱼……待我丹成驭风去,借君琼佩与霞裾”,苏轼真有上天做神仙的浪漫想法。《十一月九日夜梦与人论神仙道术因作》:“析尘妙质本来空,更积微阳一线功……养成丹灶无烟火,点尽人间有晕铜”,苏轼渴望如葛洪一样服用金丹后飞升登仙。苏轼与葛洪的仙道情怀,真是“随在有知音,高山流水总入韵;畅谈唯好道,闲云野鹤总忘情”(罗浮山冲墟观赤松黄仙祠石刻联)。此外,葛洪自号“抱朴子”,崇尚抱朴守真,也影响了苏轼的文学审美观,如钟来因所说,“他(苏轼)崇尚天然、平淡,他崇尚虚静、幽独[17]365”。笔者深有同感。
“葛洪情结”的仙风道韵让苏轼的寓惠诗文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苏轼《碧落洞》写道:“遥知紫翠间,古来仙释并。阳崖射朝日,高处连玉京。阴谷叩白月,梦中游化城”。相传葛洪曾在此炼丹;《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欲从稚川隐罗浮,先与灵运开永嘉。首参虞舜款韶石,次谒六祖登南华。仙山一见五色羽,雪树两摘南枝花……朱明洞里得灵草,翩然放杖凌苍霞。岂无轩车驾熟鹿,亦有鼓吹号寒蛙。仙人劝酒不用勺,石上自有樽罍洼”。这些诗作表达了苏轼追求超脱尘世的虚幻境界的愿望。《寓居合江楼》:“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游博罗香积寺》:“东风摇波舞净绿,初日泫露酣娇黄……三山屏拥僧舍小,一溪雷转松阴凉”。想象又是何等的瑰丽多姿。《白水山佛迹岩》:“青莲虽不见,千古落花雨。双溪汇九折,万马腾一鼓。奔雷溅玉雪,潭洞开水府。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此山吾欲老,慎勿厌求取。溪流变春酒,与我相宾主”。真是扑朔迷离,真幻结合,有如苏轼诗论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周紫芝《竹坡诗话》引)。苏轼的这些寓惠诗文,沾染了葛洪的仙道气息,真是“别开胜境,另有天地。或奇矫恣纵,壮伟瑰丽;或杳冥诡异,缥缈幽邃;或超远清旷,如天马行空,飞仙游戏,都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特色”[16]19。
注释:
①本文所引用苏轼诗歌均出自《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②本文所引用葛洪文均出自《抱朴子内外篇校注》(葛洪著,金毅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版。
③本文所引用苏轼散文均出自《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