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故事》“唐事”新解
2022-03-17王洪
王 洪
《好的故事》选自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集《野草》,它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以至于文章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
教材编者认为文章“借用一次美好的梦境,表达对故乡的怀念,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以及对现实社会的厌恶”(温儒敏、王本华,《义务教育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七年级〕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53页)。除此以外,还有爱情说,如未央结合传统文化阐发其爱情内涵,认为文章主旨是“憧憬爱情”(未央,《〈野草〉:一个特殊序列》,《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有往事说,如田建民认为把《好的故事》中的“故事”理解成“往事”更为贴切,五四文化运动高潮期与五四文化精英们同仇敌忾的岁月给鲁迅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在鲁迅心中,五四文化运动高潮期这一短暂的令人激情迸发的历史时段就是一篇“美丽,幽雅,有趣”的“好的故事”(田建民,《重读〈好的故事〉》,《长城》,2016年第3期)。有质疑说,如段怀清认为《好的故事》是对山水田园理想传统的一种质疑和挑战,同时鲁迅也在反思自己的过去,不该迷醉于这种传统,要从自己对传统的沉醉态度中脱离出来(陈思和,《初中语文现代文选讲》,上海教育出版社,14页)。有精神欲求说,如朱崇科认为“既是一种作者的精神原乡,这里的故乡当然既有具体所指,即绍兴,又有精神泛指和皈依,同时又是一种回归母体的欲求满足,当然也可能包含对黑暗的不满和自我洗涤。”(朱崇科,《原乡的春梦:〈好的故事〉之一种解读》,《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11期)……
笔者认为解读意蕴丰厚的散文诗《好的故事》, 既不能固化文章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又不能笼而统之地把诸如“追求美好、憧憬爱情”这类可以用到许多作品上的话来评价《好的故事》。首先,文本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必须立足文本解读,读者才能更好地把握文章的主旨意脉。文章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第1~2段)写“我”在“昏沉的夜”捏着《初学记》朦胧欲睡;第二部分(第3~9段)写“我”回忆坐船经过山阴道所见的水乡美景以及一丈红等物在水中形成的幻景;第三部分(第10~12段)写“我”惊醒后想要写下故事,但未能完成。散文诗是兼有诗与散文特点的一种文学体裁,其结构方式大体有纪实性、想象式、哲理式和象征式四大类。如果从纪实的角度解读本文,《好的故事》则是记述了“我”一次创作未果的经历。文末省略号表达了“我”对此产生的深深的遗憾之情,因其“美丽、幽雅、有趣”“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从叙事因果来看,“我”为何梦忆,不外乎三种情况,一是“昏沉的夜”,一是“我闭了眼睛”,一是“捏着《初学记》”。如果“昏沉的夜”作为“现实黑暗”的象征解读,“我闭了眼睛”作为“我身心疲惫,对现实不满”的象征解读,那么《初学记》也与“我”的此次创作经历有着结构、意义上的紧密关联。
第一次是作者捏着《初学记》而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孙歌推测,可能是《初学记》中有关民间生活的部分和梦中故事建立起了关联(孙歌,《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散文诗集〈野草〉析论》,《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詹丹认为作者看见“好的故事”基本是以名词的方式排列开的,而具体的叙事反而呈现得不清晰。这跟《初学记》以名词凸显在最上层次、具体的叙事则沉降在最下位的排列方式比较相似”,而且《初学记》卷第八“州郡部”下列的“江南道第十”中,“事对”有“镜水、铜溪”条目,这与作者梦中所见的水中幻景有极大的关联(詹丹,《鲁迅〈好的故事〉及相关分析》,《教育研究与评论》, 2020年第3期)。
第二次是“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下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如果说一写《初学记》是出于结构关联,那么二写《初学记》则是意义强化。“无意识”“赶忙捏住”可见“我”对它极为重视,而且“捏住《初学记》”与“虹霓色的碎影”(《好的故事》)还构成某种意义上的关联。
第三次是“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这里“书”代指《初学记》,这里的破折号耐人寻味,既有时间上的停顿,又有意义上的关联,即与第二次构成对比,“捏住《初学记》”,眼前有“虹霓色的碎影”;而“抛了”《初学记》,就没有“一丝碎影”。可见“我”想创作《好的故事》与《初学记》的联系非常紧密,而《初学记》是唐玄宗为方便皇子学诗作文而命徐坚、张说等人编辑的可供引用典故和检查事类的一部类书。《好的故事》有可能是以唐朝为时代背景,与唐玄宗也会有一定的关联。
从全文叙事脉络来看,“我”因读《初学记》而梦忆,梦忆内容又与《初学记》中的“江南道”有关联,最后又因“抛了”《初学记》而终结。鲁迅先生如此不厌其烦三写《初学记》,可谓别具匠心,深有所托。三写《初学记》,无疑向读者做了强烈的暗示,他极想创作“好的故事”,研读《初学记》,曾经产生“虹霓色”般美妙的灵感,但最终还是未能完成创作。
《好的故事》写于1925年,纵观鲁迅1925年之前的创作经历,不难发现《好的故事》背后的“唐事”渊源。鲁迅于1934年1月11日写给山本初枝的信中说:“五六年前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象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郁达夫于1926年4月在《创造月刊》第1卷第2期发表《历史小说论》,冯雪峰于1937年11月1日《宇宙风》半月刊第50期发表《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孙伏园于1942年4月在重庆作家书屋出版《鲁迅先生二三事》,以上三人均提及鲁迅先生创作唐朝杨贵妃的故事(陈子善,《鲁迅写杨贵妃》,《文汇报》,2017年第8期)。郁达夫还指出故事“实在是妙不可言的设想”,结尾是“玄宗老日,生出了一场大大的神经病来。一位道士就用了催眠术来替他医病,终于使他和贵妃相见,便是小说的收场”。孙伏园回忆说:“鲁迅先生对于唐代的文化,也和他对于汉魏六朝的文化一样,具有深切的认识与独到的见解。……拿这深切的认识与独到的见解做背景,衬托出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以近代恋爱心理学的研究结果作线索:这便是鲁迅先生在民国十年左右计划着的剧本《杨贵妃》。”
《好的故事》可以说是运用散文诗这种现代抒情文学体裁巧妙抒写了作者研读《初学记》、苦于创作《杨贵妃》展现唐朝文明而未果的心路历程。
如果从想象、象征的角度解读本文,首尾“昏沉的夜”象征“当时中国的黑暗社会”,当时正值北洋军阀统治,政治混乱,民生凋敝,身处其中的正直知识分子深感压抑。梦中所见水乡美景也寄寓鲁迅最深远的怀想,即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对无喧嚣纷争的、宁静闲适的水乡生活的神往”(温儒敏、王本华,《义务教育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七年级)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50页)。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个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 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火焰。
这段有关水中倒影的描绘一方面,与“我”手里的《初学记》卷八对山阴道美景的记载有类似之处;另一方面,“倒影”“澄碧的小河”“闪烁的日光”,极具想象与象征,种种幻想从“荡漾”到“解散”再到“融合”“退缩”,最后“复近于原形”的过程,正如孙伏园所说“以近代恋爱心理学的研究结果作线索”,展现一段“美丽、优雅、有趣”的“好的故事”,朱崇科认为“文本中提及的无垠水域呈现出鲁迅对更大自由度和安全感的念想”“互融的美好恰恰反映出男女之间神圣而美好的欢愉”(朱崇科,《原乡的春梦:〈好的故事〉之一种解读》,《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11期)。“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不仅对水中幻境做了结构上的总结,而且对其象征意义加以提示与强调,“河”是“爱情”之“河”。
作者又进一步强调“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被赋予具有象征意义的最高天神,皇帝是“天”在人间的代理者,所以皇帝又称“天子”。鲁迅先生所要创作的“好的故事”是有关皇帝的爱情故事。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
作者进一步写到“一丈红”的幻景,不仅突出其色彩和形态的变化,还着力强调“该是村女种的罢”“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该是村女种的罢”交代女主角的出身地位;“胭脂水”“没有晕”谐音“没有孕”,更暗示爱情故事的悲惨结局。“一丈红”即蜀葵,又指宫中酷刑,在后宫中用来惩罚犯错的妃嫔。“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运用排比、拈连手法强调“红锦带”与“狗”“白云”“村女”的“纷繁交错”,别有意味。围绕这一由“大红花”演变而来的“泼剌奔迸的红锦带”,此处景物描写构成了一个严密的象征系统。如果把“红锦带”视为唐玄宗赐杨贵妃自缢而死的“白绫”,那么“狗”可视为高力士等宦官,“白云”可视为施展催眠术使唐玄宗与杨贵妃梦中相见的道士,“村女”则是杨贵妃。不难看出这一象征爱情故事的“红锦带”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如此凄美的爱情故事为何作者反复强调它“美丽、优雅、有趣”?“好的故事”,未央结合《说文解字》《诗经》认为更多是指男悦女的美事和好事,甚至从传统文化角度(如《周易》)指出《好的故事》文本中象征了对和谐、理想的爱情生活向往的情愫(未央,《〈野草〉:一个特殊序列》,《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陈子善认为欧阳予倩创作的《杨贵妃》与鲁迅的设想有异曲同工之妙,把杨贵妃塑造成一位受封建帝王和男权中心主义欺凌,最后幡然醒悟而反抗的女性(陈子善,《欧阳予倩笔下的杨贵妃》,《文汇报》,2017年第9期),《好的故事》则有五四以后倡导女性解放、独立自主的新意。
不论本文纪实或象征与否,单从哲理的角度解读本文,《好的故事》客观上也表达了一种在人生困境中执着追求善良美好的哲思,无怪乎文末作者刻意运用倒装句式强调“在昏沉的夜”“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