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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或故乡:晚清政治小说何处为家

2022-03-17丁友芳

关键词:文学小说政治

丁友芳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跨文化比较研究方法主要以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个体、群体或文化文本为考察对象,探究多元文化的区域差异。该方法源自西方人类学领域,后逐渐发展成为文学领域考察文化现象尤其是文学现象的重要路径。美国学者叶凯蒂(Catherine Yeh)的《晚清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TheChinesePoliticalMigrationofWorldGenre)(下文简称《晚清政治小说》)正是这种跨文化研究的重要成果。该书以政治小说为文化样本,分上、下两篇进行探讨:上篇细致而全面地梳理了政治小说在欧美的形成、发展并成为一种具有稳定性核心要素的世界性文学形式的过程及其向东亚的迁流;下篇重点探讨了这种具有稳定性核心要素的世界性文学类型如何进入中国情境,继而与中国文化进行互动重塑。作者在序言中提到政治小说是在跨文化互动过程中形成的世界性文学类型,为了说明世界文学的内在关联及该书跨文化研究的有效性,作者在文章的结尾重申道:“我希望本书已经证明,以文学作品的内在联系而不是文学领域的武断区隔来指导研究的方法是富有成效的。只要我们接受跨文化互动是文化特征的原则而非例外这个提法,立马就会观察到明显的关联和互动。”[1]316可见,本书是作者以政治小说为研究样本进行跨文化研究的重要尝试,因此书中对政治小说的分析多着眼于文化角度,将其视为文化文本而非单纯的文学文本。

政治小说作为本书跨文化研究的对象及探讨文学形式迁流的动力机制之载体,被纳入世界文学的研究框架。同时,作者将政治小说置于近代中国社会的文明体系中加以探讨,将其与中国近代转型期的国家制度、社会价值体系的变革与调整相关联,这些无疑都拓展了晚清政治小说的研究视野。另外,该书对晚清政治小说进行了全面、整体的文化性研究,勾勒出政治小说的世界迁流轨迹,总结出政治小说形式的本土化塑造,这对国内政治小说的研究极具启发意义,丰富了晚清政治小说研究的具体学术议题。

然而,作为世界性的文学样本,政治小说在不同文化语境中是否具有某种恒常性来进行迁流?书中提到政治小说的核心特征是否具有某种普适性而适用于所有文化语境?晚清的政治小说是“国外血统”迁流到中国进行重塑的产物,还是脱胎于传统文学资源而得益于域外文学助推的结果?这些都是需要慎重考虑的。此外,作者虽然在书中能够从文学延展到文化,试图通过具体材料的细致分析及宏大论述体系的建构,在文学现象中挖掘背后深层的文化逻辑。但正是这种深层挖掘使作者时而显露出对中国文学传统的误读,以及对世界史视域下晚清社会情态的失察或刻意回避。故而书中的某些结论,如引发晚清“危机的根本原因并非在国外,而是出自内部的因素”[1]310,楔子的使用是为了适应“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情节推动方式”[1]288、“传统中国小说提供的那种肤浅且道德上有问题的娱乐”[1]76等,都有商榷的余地。

一、观念预设:西洋内涵与东亚迁流

政治小说具有世界性特征是本书研究的前提,因此作者首先需要为政治小说“当作相互关联的世界性文学类型的地方性表现建立一种合法性”[1]49,故而第一章在探讨欧美政治小说的生成时,作者着重从政治含义和文学策略两方面凝练了政治小说的标志性特征,为政治小说的世界迁流建立合法性。就政治含义来说,包括:政治小说的主题是民族国家,国家危机的原因在国家自身,而不是外国的活动;政治小说是触及政治精英之外的广泛大众的文学手段;政治小说与改革议程关联,反映实际的政治讨论。就文学策略来说,政治小说的时间点在当下,以塑造具有政治改革特征的英雄人物为主,情节按照进化论的轨迹来推进,以政治文献或政府制度来进行政治争论,具有乌托邦维度,描绘了实现理想化政治前景的可能步骤。

通过这一套相对稳定的核心特征来定义政治小说,作者为全书的论述建立了逻辑上的合理性。随后,在第二、三章中,作者追溯了这种文学类型跨国界的身份认同,勾勒出具有核心特征的政治小说在东亚尤其在中国的迁流,认为“这一文学类型核心的政治和文学特征仍然没有变”,但为了“适应地方政治局势也经历了重要的调整”[1]101。这种调整主要表现在文学形式上,日本发展出了“未来记”,朝鲜运用了动物语言,越南采取了歌谣形式,而中国创造性地使用了“楔子”以及重塑了小说的时空与叙事模式。但总体而言,政治小说核心的政治特征并未改变,作者还据此对跨文化互动的动力机制进行了四个具体的推论。

在此论证中,作者的起点是政治小说的世界性特征,终点在于这些核心形式要素构成的世界性特征如何在中国文化的重塑中体现跨文化互动的动力机制。但可惜的是,作者对政治小说的世界性特征的凝练基于欧美的政治现状和文学环境,并且赋予了这些凝练起来的核心要素以某种稳定性,继而在东亚各国“各式各样的具体形式中检验核心特征的稳定性”[1]9。这其中包含了作者对政治小说之内涵具有稳定性的理念预设,致使后文的研究有“强制研究对象就范”之嫌。

首先,作者以欧美的政治现状和文学环境为参照而凝练出的政治小说特征并不适合晚清。如作者在核心要素中提到政治小说处理的国家危机之原因在国家自身,而不是外国的活动,但对晚清来说,政治小说的兴起是帝国主义入侵和中国政治危机共同促成的,尤其是外国的活动,对中国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再如作者认为政治小说“发动公众参与了政治改革斗争”[1]52,“是触及广泛大众的文学手段”,并认为“如果没有部分政治精英的认可,这种文学类型不会获得那么高的社会和政治地位”[1]88。但实际上,根据陈平原先生的论述,新小说的阅读者多是“知书识礼的士子”[2]19,而购买新小说者“其百分之九十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1)东海觉我《丁未年小说界发行书目调查表》,《小说林》1908年第9期。转引自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页。,政治小说只在一群知识分子之间传递,并未获得所谓的“政治精英”的认可,其作者也并非如柴四朗、矢野文雄、末广铁肠等日本政治小说家在政治舞台上具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力量。晚清的政治小说作者多是一群落魄的先进知识分子,他们未能发动广泛大众,也没能在社会上形成巨大的改革威力,更无法见容于当时的从政者。作者认为政治小说是政治家宣传政治思想的工具,但环顾晚清政坛,通过政治小说宣传改革者除了梁启超、陈天华等外,亦有一批作者如春风、怀仁、羽衣女士等并非政治家。政治小说所描绘的“实现理想化政治前景的可能步骤”更多时候只是一种幻想。然而,无论是核心要素的凝练,还是文学形式的本土重塑,上述特征在作者的论述中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可见,作者对政治小说的界定并不尽契合晚清政治小说的实况。

其次,作者以欧美的政治与文学为标准预设了政治小说核心要素的稳定性,而忽视了其内涵在多元文化中的差异性,使全书上下篇的讨论有明显的“失粘”之感。作者上篇对政治小说的理论阐释,并未贯彻在下篇对晚清政治小说的讨论中。如在第五章讨论女性和新中国时,作者涉及到了社会小说如《新镜花缘》等;第六章讨论政治小说中的西方英雄形象时,又涉及到了城市侦探小说如《巴黎之秘密》、科幻小说如《海底两万里》、革命小说如《自由血》等,似乎扩大了其政治小说的内涵。但有时又拘于上篇定义,如作者提到:“谴责小说的作家,例如李伯元和吴趼人尽管也处理了政治小说讨论的某些新政议题,但他们保持着原有的文学类型传统,没有乌托邦式的视角,也不会提供具体的指导。”[1]207作者在这里不仅将谴责小说与政治小说拉开了距离,还将李伯元和吴趼人所创作的其他小说排斥在政治小说之外,原因在于他二人的小说“保持着原有的文学类型传统,没有乌托邦式的视角,也不会提供具体的指导”。在本书的结语部分,作者再次提到,“政治小说有一些核心特征一直保留到现在”,而谴责小说“仅仅是讨论当时政治权利的滥用,并不足以获得‘政治小说’的称号”,因为它“没有反映出对国家重大危机的认识,也没有给出理想主义或是反乌托邦的前景”[1]315。这种标准又未免过于窄化。在本土研究中,吴趼人的《立宪万岁》被阿英纳入了政治小说,刘鹗的《老残游记》、曾朴的《孽海花》有时也被当作政治小说,相反,作者认可的政治小说《黄绣球》多被标为“社会小说”或“改革小说”。

政治小说是个弹性较大的概念,自英国产生之初到东亚中、日的风靡,在近一个世纪的跨文化迁流中,其内涵与外延都有了较大变化。虽然本书不至于开篇即在政治小说上引起概念之争,但在概念的文化差异之处理上未免欠妥。英国及日本对政治小说有自己的定义(2)具体可参看Speare,Morris Edmund.The Political Novel:Its Development in England and in America.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4;柳田泉《政治小說研究》上卷,东京:春秋社1968年版,第33页;寇振鋒.清末政治小説の術語、概念の形成と明治政治小說との関わり.言語文化論集. 2007(1):93—104.,而中国学者谈及晚清政治小说,多建立在梁启超之论说的基础上,认为“凡是叙述本国或外国政治史、革命史、革命家等,介绍新政治的先辈先例,以鼓舞对于革新的情热者,皆应呼之为政治小说的‘游说团’或是‘侧面援获队’。此外,凡是掌握国际外交等的时事问题、陈述意见,以唤起一般舆论的响应,或是处理妇女解放、女子参政等问题,指出将来应该解决的方式者,这些虽然不是直接的政治问题,但可称为广义的政治小说”[3]38-39。这种广义性和开放性的定义更适合本书下篇的论述。

作为开放且持久的学术研究,理论构架和研究方法固然重要,但任何研究方法都可能成为一种观念预设,如何能够更准确地透视历史真相、落实到具体的研究中才是重要的。本书在论证上最大的逻辑缺陷在于:以晚清政治小说为研究对象,却以欧美政治小说特征为核心内涵。这些核心特征在向东亚的迁流中究竟是被本土文化重塑后变成了作者期望的跨文化互动机制,还是这些核心要素原本就不适用于东亚的政治小说,这恐怕是一个需要辨明的问题。

二、世界与家:外国血统的重塑或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在政治小说的世界性迁流中,作者最关注的是跨越了语言和承载了文化观念的文学形式如何在晚清的政治文化环境中被重塑和本土化,及此过程体现出的文学类型迁移的动力机制。故而书中最重要的主题即是探讨源于欧洲的政治小说在被梁启超“植入”中国文学版图后,在情节、符号风格、角色塑造上所作出的调整与变革。因此,作者在下篇第三、五、六、七章认真挖掘了大量晚清新小说的材料后,对文本进行了细致的梳理与分析,得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结论:如政治小说在叙述时间和空间上,设置了未来和世界的时空场域;在小说主题上,女英雄和西方英雄的塑造取代了传统才子佳人的描写;在情节上,以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方式推动;在形式上创造性地使用了楔子等。作者的基本论证思路为:源于西方的政治小说植入中国文化后,进行了多种调整与变革,既强调了政治小说的西方文化归属,又注重了地方文化的重塑。这种看似兼顾了本土文化语境的论述,实际上是一种将政治小说视为商品流通的思维方式,认为政治小说是一种从西方流通到中国的“商品”,在中国文化“市场”中进行了重新“包装”。并且作者在书中谈到的形式变革基本只限于晚清当时的社会文化语境,而忽视了晚清政治小说与中国文学传统间的渊源。

这种观念不仅无意识地体现在作者的分析中,在书中亦有直接表述,如“这种新式小说的外国血统、政治主题以及教育作用都使其有别于梁启超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所斥责的中国传统小说”[1]76。这种晚清政治小说的外国血统论,很难得到本土学者的认可。实际上,国内学界更强调“外来小说形式的积极移植与传统文学形式的创造性转化”[2]4,共同促成了中国晚清新小说的面貌。这种“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的提法一方面承认了政治小说对西方小说叙事技巧的借鉴,另一方面也将政治小说放在整个文学变迁的大背景下,提出政治小说是传统文学的创造性转化,其转化的不只是中国古典小说,也是整个古典文学传统,它是中国作家在与域外文化的“选择”与“抗拒”中实现的传统的结构性转变。这与本书作者强调的晚清政治小说是域外文学的“重塑”(reconfigured)在本源论上有着根本的区别。

作者在分析中,还试图将政治小说与文学传统拉开距离,有意突出新小说与文学传统在形式或价值观上的冲突。作者将中国传统的文学模式视为晚清政治小说的一种对抗文本(countertext),认为两者在“沉默的对话”中,后者对前者进行了替代或重新定义[1]245。还认为“政治小说可以平衡传统中国小说提供的那种肤浅且道德上有问题的娱乐,甚至将其挤出去”[1]76,“从传统上来看,其他的精英文学类型也偶尔会被用于传播政治理念,但是对小说来说还从未有过”[1]76。这些论断表明作者对中国传统小说有诸多的误解和误判。作者认为政治小说“被移植到一个并没有这样的社会经验的环境中时,这个形式对本地的作家形成了巨大的挑战——他们会不会在这个外来的体系中迷失、失去自己潜在的读者?”[1]308很明显,作者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晚清对政治小说的引进并非被动接受。在论及梁启超时,作者着力突出了他与文学传统的决裂,认为“梁启超关于新小说的观念是一个突破”[1]90,说“梁启超小说的核心特征中仍然保留了它跨文化的血统”[1]85,否定了《新中国未来记》是“一种对儒家的历史的幻想式追述”[1]87的论断,认为它采取了革命性的形式特征,重新设置了道德教化原则。这些论述都似乎过于强调梁启超对传统叙事模式的突破,拉开了他与文学传统的距离。尽管从“未来记”、辩论体等形式来看,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的确突破了传统的小说成规,但章回体及楔子的使用、小说“新民”的选择、儒家伦理与立宪制度的杂糅并置[4],无不说明在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冲突下,梁启超对传统文学的继承、对儒家政治理念的价值选择。作者过分强调了梁启超对传统小说的批判,而忽视了他与文化传统在精神上的一脉相承。周作人曾言“读泰西之书当并函泰西之意,以古目观新制,适自蔽耳”[5]78。这道破了梁启超打着西方之旗号,宣传传统文学观念的真相。陈平原也曾说梁启超极端的文学功利观固然有变革现实、取法域外的因素,但“更有文学关乎世道人心的古训”[2]16。

另外,第七章对楔子的关注与探讨亦陷入了一种自我预设的理论框架中。作者认为楔子是中国政治小说的开创性使用。使用楔子一方面因政治小说的读者政治觉悟低,成熟度不够或不可信;另一方面是为了适应政治小说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情节推动方式。并且楔子“建立了一个将低俗的文学类型和崇高的救国新目标关联的框架”[1]305、“从结构上关闭了小说的开放性,使中国的革新究竟走向灭亡还是成功取决于人民的行动”[1]306。这些分析旨在说明楔子的使用展现了政治小说跨文化迁流的动力机制和其中所反映的主体性。作者对楔子的关注与理论上的讨论可以算作本书的一大特色,国内学者在研究政治小说时,较少关注到楔子,因其在中国小说中是习焉不察的现象。不过,作者虽关注到楔子,但其讨论却带有某种预想性的猜测,将楔子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情节相关联,又不免有疏离感,与中国文学传统并不尽契合。其实楔子源于传统戏曲及说唱艺术,最初只是为了“说话”“演戏”的实际需要,并无微言大义。而后借鉴戏曲和说唱艺术特征发展起来的长篇小说,沿用了楔子,放在故事之前,用以引出或补充正文,一般为下文铺垫,设置悬念以吸引读者。金圣叹言“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6]2,表明楔子的铺垫作用。而新小说对楔子的沿用,只是一种文学传统的惯性或继承,并不属于开创性使用。作者“开创性使用”的预设割断了政治小说与传统文学间的关联。

晚清政治小说与传统小说在内容、功用及形式上确有较大不同,域外文学的引入对中国“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观念、文学体制的建立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但传统“小说”蜕变为现代novel,并非如作者描述的“移植”“重塑”那般单一,国内学者一般认为新小说是“接受新知与转化传统并重。不是同化,也不是背离,而是更为艰难而隐蔽的‘转化’”[2]138。域外文学尤其是日本政治小说的引入需要国民强大的文化信仰、精神趣味做支撑,政治小说作为新小说类型,与传统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结构在危机感与焦虑感中运动变化的产物。如果单凭作者所分析的文学形式要素而没有文化内核,一种文学类型就可以在异域文化中生根发芽,将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

《晚清政治小说》一书虽然呈现了晚清政治小说在观念与形式上具有世界性特征,故而获得了跨语言、跨文化边界的共同性面貌,但拘于外部凝视的观察模式,作者忽视了民族文化在社会转型中的连贯性与自动性,否定了文化传统在近代中国的延续与传承。另外,书中注重文学形式的分析模式也有些过于简化,只注重政治小说在晚清时下的本土重塑再次架空了深层的文化传统,使得晚清政治小说的研究在历时维度上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局限性。

三、政治指向:清廷或中国之外的世界

《晚清政治小说》从政治含义和文学策略两个方面来定义政治小说,认为政治小说通过一套核心的形式要素来表现其特性,并借助形式进行迁流,故而作者在第三、五、六、七章对形式进行了详细的讨论。第四章则从内容角度讨论了晚清政治小说与晚清政治状况间的关系。作者关注到1902—1904年和1907—1910年两个时间段是政治小说出版的高峰期,这与清政府的两个改革谕旨相应,因此作者分析了清政府两次新政的内容,继而详细解读了一系列政治小说的主题,指出它们所反映的问题与诏书的内容一致,只是政治小说选择性地涉及了新政处理的教育改革、立宪、解放妇女等部分议题。通过政治小说与新政关系的分析,作者得出的结论是:“政治小说讨论政府的新政,却坚持自己设置独立于朝廷的议事日程。”[1]206照应于作者在序言中所认为的,政治小说把自己纳入了政府设定的议程中,但仍然在朝廷之外有着独立自由的表达。作者还提到“关键的角色——清廷——失去架构讨论的能力时,政治小说就失去了目标”[1]11。将政治小说的目标指向了清廷。

上述对政治小说与清廷政治间的关系分析及所得出的结论乍看较为深入,但细思则不无值得商榷之处。首先,按照作者的逻辑,政治小说主要是清廷新政的产物,是社会舆论对政府政策的回应,作者在该章结论中提到政治小说只是有关新政内容和执行改革观点和意见的表达平台之一,将政治小说的观照视角框定在国家内部,认为它只是一个社会中民众和政府在公共领域沟通的形式。这种仅将政治小说视为国内舆论平台,无视政治小说中的民族反抗力量和救亡图存的情感诉求的做法,至少在本土研究中是不被认可的。其次,作者认为政治小说虽然纳入了政府的设定议程,却又不失独立性,似乎对政治小说做出了极大的肯定,但如果政治小说原本就独立于清廷的新政而非回应,或如国内学者欧阳健所说清廷新政只是影响了政治小说的质量和数量[7],政治小说并未进入政府议程,那么这个肯定就是一种误断。政治小说的兴起早于清廷新政,且也有溢出新政内容之外的主题,朝廷和民众面临同样的内忧外患,新政和政治小说议题的重合是否也有可能是对相同的社会问题作出了相似的反映?对这一点,作者似乎未曾考虑。

另外,作者从清廷的两次新政中考索政治小说的政治内容,把政治小说所反映的政治危机限定在国内,无视中国外部环境,在不得不涉及晚清国际政治局势尤其是列强入侵的现实时,作者在多数情况下采用了一种看似客观实际上立场分明的说法。例如“当时清政府已经在八国联军的帮助下平定了义和团的反叛”[1]153、“清廷在1900年卷入了针对外国人的义和团运动,在一心复仇的列强进逼之下逃离了北京”[1]16、“致力于推动中国进步的日本人和西方人”[1]160、“义和团狂暴的排外、反对现代化”[1]163、“1901年的变法诏书认同中国的危机源自国内问题而非国外压力这种说法”[1]156、认为“诏书严厉谴责官民之‘私’(而不是外国列强)才是‘中国之弊’”[1]157、“引发这个危机的并非外在的力量而是内部的蛀虫”[1]165、“促动这种跨文化流动的力量并不是任何外国列强所强加的”[1]237等。作者一方面对列强入侵的现实带有明显的文化和情感立场,另一方面极力将中国社会视为封闭的系统,强调其危机是内部阶级、民族的冲突,在看似冷静而客观的笔触中体现出十分微妙的价值立场与情感指向。

就以该书设定的20世纪初的时间来看,1900—1911年是作者认为的政治小说在中国的风行期,这也是中国千年帝制的最后十年,清廷的腐败没落自是不必多说,但期间发生的重大社会、政治事件无一不与世界政治局势相关,朝廷和整个社会当时所面临的内外困局亦是世界史大背景下的产物。清政府的新政、变法等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又何尝不是西方列强入侵的结果。在两次鸦片战争失败、《马关条约》签订、帝国主义瓜分狂潮等系列耻辱的冲击下,国人民族存亡的危机感、变法图强的焦虑感必然会影响到社会整体的情感诉求和表达,自然也影响到文学内容的选择与情感寄托,因此政治小说无论在主题选择还是情感诉求上都是民族之难、外侮之辱的产物而非仅局限于清廷或国内。

然而在一部以“晚清”和“政治小说”为关键词的文化研究著作中,作者却回避了引发政治危机的外部世界,提出“政治小说处理的是在一个具体政治空间中,一个具体国家里人们所感知到的危机”[1]152的研究预设,试图将晚清政治危机的考察视角设定在一个具体封闭的政治空间中,这并不符合晚清政治小说的实际情况。如: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描写了黄种人与白种人之间的纠纷,并以黄种人的胜利作结[8],这种以肤色隐喻中西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又如,轩辕正裔的《瓜分惨祸预言记》预言了中国被列强瓜分的危机,借以警醒国人[9]287-389。再如,蔡元培的《新年梦》表达了歼灭外国联军的美好愿望[10]240,《瓜分惨祸预言记》和怀仁的《卢梭魂》等都出现了西方野蛮者的形象[9]611-701。可见,晚清政治小说所处理的并不只是一个封闭性政治体的内部危机,也关涉了列强入侵造成的外部忧患,而作者在分析这些作品时,有意屏蔽外部危机,将政治问题的世界性淡化,流露出明显的情感选择倾向。

中国的近代化是在西方的侵略下被迫进行的,而讨论国家政治状况的政治小说实际上是民族自救的痛苦回应。这其中固然有内部纷乱之忧,但亦有外敌侵陵之患。梁启超《维新图说》所列的维新动力图即有“愤外国之侵陵”[11]368的一面。吴趼人《痛史》:“恼着我们中国人没有血性的太多,往往把自己祖国的江山甘心双手去奉与敌人,还要带了敌人去杀戮自己同国的人,非但绝无一点恻隐羞恶之心,而且还自以为荣耀!”[12]137鲁迅在《清末之谴责小说》中言:“光绪庚子(1900)后,谴责小说之出特盛。盖嘉庆以来,虽屡平内乱,亦屡挫于外敌。”[13]205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谈到新小说兴起的原因也提到“清室屡挫于外敌”[14]2。这些都表明晚清政治小说不仅在文学形式上具有世界性,在政治指向性上亦具有世界性,而后者则被作者有意无意地淡化乃至回避了。

在研究异域文明时,西方学者因其全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及思维方式往往能发现新问题、提出新见解,但也常常无意间流出“他者”意识。一方面,因缺乏本土文化的深切体验,其研究难免总有雾里看花之感;另一方面,他们有自己的文化立场,总免不了以主体身份或外部视角去观察、认识甚至评价异域文明。因此《晚清政治小说》的作者想要言说晚清政治小说,但在言说之时,却带有某种误解成分而言说了作者自己。作者在书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较为明显的文明优越感,如“公认西方提供的是最典范的模式”[1]287,以先进文明的姿态来审视其他文化,使政治小说的迁流具有某种带着先进文明前来解救的意味。

综上,《晚清政治小说》有开阔的国际视野,丰富的本土材料,细致的文本分析,新颖的研究方法,不仅将晚清政治小说的研究纳入到世界文学类型的场域中,还将其与晚清的政治、社会、文化进行关联,为国内政治小说研究限于文学领域的现状提供了重要的启发意义,拓宽了研究视野。不过,由于作者的异域身份所带来的文化间离,使得本书的研究具有理论预设性、视角外置性和情感偏向性的特征,在政治小说的含义、政治小说与传统文学间的关系及政治小说的政治性指向上,较难与本土学者达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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