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农民进城小说的发展与演变

2022-03-17

凯里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农民工城乡作家

刘 虎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中国自古是一个农耕文明较为发达的国度,以农业发展为根基,以农村人口为主要构成,在古代社会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都市之前,城乡一体是我国社会发展的主要模式。自近代“洋务运动”以来,中国便开始了艰难曲折的现代性转型,但中国的现代性追求并不是内在自发形成的,而是伴随着西方外来文化的强势牵引。随之出现的都市和现代意义上的工厂打破了城乡一体的发展格局,造成了城乡分离和城乡差距的不断拉大,表现在文化形态上,就是形成了由以乡村为代表的传统农耕文化和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商业文化。“城市与乡村在当代文明中代表着相互对立的两极,二者之间除了程度之别,还存在着性质差别,城与乡各有其特有的利益、兴趣,特有的社会组织和特有的人性。它们两者形成一个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补充的世界,二者生活方式互为影响,但又决不是平等相配的。”[1]城乡发展差距以及根深蒂固的“城乡意识形态”[2]使城市和乡村不仅成为两种迥然相异的生活空间,更意味着生活方式、价值理念和文化心理的差异,城市成为人们心中理想家园和梦想之地,而乡村大多沦为愚昧、闭塞和落后的代称。

在城乡二元发展格局下,城市以发达的经济、多元的文化和先进的理念吸引着广大的农民离乡进城,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农民进城小说”①“农民进城”是一个贯穿20世纪的文学叙事主题,而这一叙事主题的发展流变既与社会历史变迁的现实有关,又与该题材本身的发展规律有关。农民工题材小说是20世纪80年代出现并被命名的一种小说类型,与“乡下人进城”文学、打工文学、底层文学等概念有部分重合之处。为了与其他命名相区别,本论文尝试用“农民进城小说”这一概念,梳理这类题材的小说在20世纪的发展与演变。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重要的书写主题,游荡于城乡间的农民工成为我国城市化建设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在20世纪不同的历史时期,由于时代背景和关注问题的不同,造成了农民进城小说在主题阐释、叙事形式和审美形态的差异,需要在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辨别分析、考察研究。

一、20年代至30年代:农民进城小说的出现

20世纪20至30年代,随着西方列强的强势入侵,中国乡村传统“自给自足”的生产结构瓦解,乡村自然经济发展受阻,造成大量农民破产失业、土地荒芜、民不聊生。加之自然灾害频发、兵匪祸乱不断和苛捐杂税的沉重,迫使农民不得不离开故土,前往城市求得生路。由此造成农民进城的社会现象和农民进城小说的出现。赵园认为:“影响于三四十年代乡村题材创作极大的,是关于‘乡村破产’与‘乡村革命化’的理论思想。”[3]城市一方面成为农民暂时求生避难的所在地,另一方面又成为压迫剥削农民的“罪恶渊薮”。

这一时期的农民进城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左翼”作家或深受“左翼话语”影响的作家从政治阶级的立场出发,对西方殖民文化入侵下的现代性进行反思批判。其中以王统照的《山雨》、丁玲的《奔》、茅盾的《子夜》《微波》、萧红的《生死场》、吴组缃的《栀子花》、叶紫的《杨七公公过年》等小说为代表。王统照《山雨》描写西方资本入侵陈家庄后导致传统手工业的破产和物价的飞升,迫使奚大有这样老实本分的农民游荡于城乡之间。他虽然有气力,肯吃苦,与农村土地有天然的亲切感,但沉重的赋税和连年的战乱还是逼得他典卖土地,拖家带口来城里谋生,但城市并不是理想中的黄金之地,伴随奚大有的依然是饥饿、疾病和失业,他最终无法在城市立足。丁玲《奔》中的张大憨、乔老三等人难以在农村活命,去上海找打工的姐姐和姐夫,才发现他们二人躺在肮脏破落的房屋内快要饿死,他们只能继续向茫茫人海中“奔”去,面对一个不可预知的明天。小说不仅描写进城农民困窘的物质生存状况,更隐含有朴素的阶级革命意识。与很多左翼作家集中揭露城市对进城农民的戕害不同,萧红并没有凸显城乡间的二元分化,而是将城乡看作压迫底层农民的“生死场”。《生死场》中的金枝离开日本人铁蹄践踏下的村子后来到哈尔滨,却因生活习惯差异而遭到城里人的嘲笑,也遭到缝裤子男人的蹂躏,羞愧难当的金枝回到乡村,母亲并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更没有关心安慰她,因为在伦理道德不断瓦解的落后乡村,金枝只是母亲眼中的赚钱工具。从以上的文本可以看出,在传统乡土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中国社会,西方殖民文化影响下的现代城市往往成为人性腐蚀、道德败坏的罪恶之地。左翼作家在对城市及城市文化进行批判的同时,也表现了对进城农民深切的悲悯与同情。

除了上述经济、政治视域下的现代性批判之外,这一时期另一类农民进城小说是启蒙视野下的文化批判。其中比较典型的文本有老舍的《骆驼祥子》、沈从文的《丈夫》、鲁迅的《祝福》《阿Q正传》《风波》、叶圣陶的《这也是一个人?》、王鲁彦的《李妈》、丁玲的《阿毛姑娘》等。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文学作家们并不关注进城农民的社会身份,也不对城乡关系做过多阐释,而重在揭露封建时代底层农民身上所蕴含的民族劣根性和病态人格,借此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语)。鲁迅《阿Q 正传》中的阿Q 可以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中比较典型的进城打工者,他因求爱风波而进城打工,甚至被污蔑陷害做贼,到头来还要因没有画好的圆而自责懊恼。《祝福》中的祥林嫂是现代文学史上较早的女佣形象,以鲁四老爷为代表的雇主家的厌恶和解雇直接导致了她最后的悲惨命运。沈从文《丈夫》中的老七因为乡村的贫穷而来到县城做“生意”(妓女),“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4]。进城看望妻子的乡下丈夫在目睹妻子“接客”后,自我意识逐渐觉醒。最终,老七和丈夫一同返乡。这一结局表明作家意欲用淳朴自然的乡村道德来抵抗恶浊腐朽的城市文化。王鲁彦《李妈》中的李妈在丈夫被抓、山洪卷走房屋的处境中,将年幼的儿子托付给姑母,自己到上海做女佣,刚进城的李妈葆有农村人善良的品性,她能吃苦,干活卖力踏实,却没有得到雇主和之前进城的“老上海”姨娘们的认可,他们的歧视和侮辱刺激了李妈个人主体意识的觉醒。和《骆驼祥子》中人力车夫祥子在城市沦落的命运如出一辙,城市把李妈改造成一个刁钻古怪、揩油偷懒的“老上海”,可以说城市之“恶”教会了李妈“以恶制恶”,城市终究成为人性堕落的地狱。王鲁彦和老舍都把城市看作乡村的对立面进行集中批判,并对人性中的痼疾进行深刻剖析。

总之,20 世纪20 至30 年代为农民进城小说的出现与萌芽期,在西方资本主义入侵和国内战争频发的现实环境中,广大农民被迫离乡进城,谋求生存。这一时期的农民进城小说主要包括政治立场下的现代性批判和启蒙视野下的文化批判两种叙事类型,表现了作家对社会底层人民的现实关怀。

二、50年代至70年代:农民进城小说的中断

1942年,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确指出:“中国的革命的文学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5]1949年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进一步确立了“文学为政治服务”“文学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标准。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面临着如何“进城”和如何接管改造城市的问题,以实现国家的工业化建设目标。受当时文艺方针和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束缚,1949年至“文革”这段时间,并未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进城小说。非但农民进城受阻,这一时期党和国家还号召城市的初高中毕业生上山下乡,到广阔的农村土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这一时期,很多人对城市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个体的乡土记忆与社会主义时代的意识形态规训,使得城市在‘乡下人’眼中被叙述为‘罪恶的所在’;另一方面,城市的物质主义诱惑及其整个国家工业化的现代性追求,又在不断消解这种‘罪恶’的痕迹。”[6]这种对城市的暧昧态度在相关文本中有着较为明显的体现。柳青《创业史》是描写农村合作化的小说,其中关于乡村女性徐改霞的“招工进城”情节就纠葛着进步与落后、城市发展与乡村合作化以及工业建设与个人欲望满足等多重矛盾。小说在确立“生产性城市”的政治合法性地位后,徐改霞才得以进城做工,以此消弭“消费性城市”为其进城带来的负面影响。其他工业题材小说像浩然《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艾芜《百炼成钢》中的秦德贵、草明《乘风破浪》中的李少祥等人进城是为了支持工业建设,具有政治的合法性意味。除此而外,这些招工进城的人物情感抉择也受到“生产性城市”和主流话语的规约限制,如秦德贵在邻村姑娘和电修厂工人孙玉芬之间选择了孙玉芬,而李少祥在城市广播员小刘和招工进城的同村伙伴小兰之间选择了小兰,可以说这种“生产+恋爱”的叙事模式是20世纪20至30年代“革命+恋爱”叙事模式在新的历史时期的变异与延伸。

1950年末,受到农业合作化道路的影响,加之连年的自然灾害,导致很多农民无法解决温饱,于是他们纷纷逃离乡村到城市谋生。国家为了维护社会秩序,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法规,限制甚至禁止农民涌入城市。如1951年公安部公布的《城市户口管理暂行条例》,将流动人口纳入法律管理范围。1953 年政务院出台的《关于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使得人们把流入城市的农民称作“盲流”。1958 年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标志着限制人口自由流动的户籍制度的形成。这样就将中国人口划分为城市人口和农村人口,也意味着城乡二元体制的正式形成。由此,农民只能被固定在农村土地上辛勤劳作,并以其劳动成果为国家的工业化现代化建设贡献力量。新中国成立初期确立的人口户籍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国家的稳定和社会治安秩序的稳定,但城乡二元体制使农民在工资福利、医疗教育和社会保障等方面无法和市民享有同样的权利,城市和农村被划分为两个判然有别的世界。除了招工、升学、当兵等有限的进城路径外,农民进城的路径几乎被阻塞。可以说,城乡二元体制作为一种国家层面的制度设计,对我国社会格局的形成与进一步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也直接影响着之后农民进城小说的叙事风貌。

三、80年代至90年代:农民进城小说的复兴

新时期以来,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行和经济建设步伐的不断加快,市场经济成为社会发展的主流。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落实不仅满足了广大农民对土地的需求,也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他们对土地的传统认知,而农副产品“统购”制度的取消则进一步活跃了城乡之间的产品贸易。这极大地激发了市场经济活力,城乡关系也由以往的对峙隔离变为互通融合,沉寂的乡村大地出现喧哗与骚动。一部分农民“离土不离乡”,大力兴办乡镇企业,搞活经济,也有一大批农民“离土又离乡”,受到城市现代性的召唤而进城打工。

作家们有感于社会转型发展和城乡关系变迁的现实,创作了大量反映农民进城的文学作品。总体来说,这一时期的农民进城小说主要包括“上城”叙事和“进城”叙事两种模式,前者以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为代表,后者以路遥的《人生》为代表,两类叙事呈现出不同的审美形态和精神诉求。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的进一步发展,城乡之间的互动往来日益频繁,农民利用农闲时间进城售卖农副产品成为可能。“上城”叙事中的主人公大多不是进城务工,也不在城市长久停留,作家通过他们的短暂进城经历体现城乡发展的巨大差距,突出城市现代化给农民带来的心理冲击。如高晓声《陈奂生上城》中昔日的“漏斗户主”陈奂生“悠悠”上城卖油绳,他的物质欲求仅仅是买一顶御寒挡风的“两元五”的帽子,却意外地入住了五元一晚的招待所。这样的城市高消费让刚解决温饱的陈奂生心疼不已,才有了后面的报复性心理和阿Q 式的精神胜利满足法。作家通过进城农民的悲喜遭遇突出城乡发展的不平衡性。类似的小说文本还有张一弓的《黑娃照相》、梁晓声的《崔老实进城》、达理的《卖海蛎子的女人》和郭建华的《姜守本进城》等。

与“上城”叙事重在突出城乡物质发展的差异不同,“进城”叙事聚焦乡村知识青年,他们对城市的渴慕追求更多源于精神性满足和自我主体价值的实现。如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孙兰香,铁凝《哦,香雪》中的香雪,贾平凹《浮躁》中的金狗等都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这些乡村知识青年大多在县城或乡镇读过初高中,他们的进城愿望里蕴含着对自我现代性的追求。如果说传统落后的乡村生活是他们正在经历的“当下”,那么冲破体制拘囿的进城则意味着他们改变命运的“未来”。铁凝《哦,香雪》中的香雪虽然并未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进城”,但作家通过描写“火车”“自动铅笔盒”“普通话”等表征城市现代化的具体意象,体现乡村少女对于改变自我命运的现代性诉求。路遥《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文化素养高,志向远大,他想要摆脱农村户口的牵绊,最终以“招工”的方式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与在煤矿劳动相伴的是孙少平人格意识的成长和主体价值的不断强化,这和21世纪农民进城小说的“苦难叙事”有着本质的区别。

总体来说,这一时期的农民进城体现出个人现代性追求与自我身份之间的错位与矛盾。以陈奂生为代表的“上城”叙事关注城乡发展差异和物质经济的不对等性,而以高加林为代表的“进城”叙事更多关注城乡文化的壁垒冲突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灵成长。与之前历史时期出现的城市形象不同,这一时期的城市形象建构展示出城市积极的一面,符合社会现代化前进的主流方向,而这种城市叙写既与改革开放以来朝气蓬勃的社会环境有关,又是作家对未来社会发展的浪漫性想象。

四、世纪之交:农民进城小说潮流的形成

1992 年,邓小平视察南方谈话和党的十四大胜利召开,再次确立了市场经济发展道路,我国的城市化进程进一步加快,市场经济飞速发展,工业化浪潮汹涌向前。特别是在全球一体化的发展格局中,劳动密集型产业迅速由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转移,大量的外资合资企业和跨国企业在我国东南沿海地区纷纷落户,而农民工作为廉价劳动力为我国工业化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随着我国人口户籍制度的逐渐松动和农村土地流转政策的实行,广大农民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纷纷逃离乡村来到城市,形成了20 世纪我国人口规模最大的一次移民,也使“农民工”这一社会转型期特有的群体被正式命名。据统计,自1992 年以来,我国农民工的人数逐年增加,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农民工的人口规模在2 500 万—8 000 万人之间。到2012 年全国农民工总量达到26 261 万人,比上年增长983 万人,增长3.9%。由此形成蔚为壮观的“民工潮”。[7]可以说,农民工与我国的城市化进程相伴而生。

世纪之交“民工潮”的涌动反映在文学创作中就是形成了农民进城小说的书写潮流。农民工书写“首先是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存在着,然后才是文学现象”[8]。这一时期的农民进城小说不论是在作家构成、作品价值还是表现形态等方面都呈现出与之前历史时期不同的审美特征。首先从作家构成上来看,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主要由打工作家和专业作家两类人群构成。雷达和白烨等学者将打工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称为“打工文学”[9],打工作家大多有从事一线务工的亲身体验,屈辱的打工生活和内心的无助都促使他们不愿做沉默的旁观者,于是用手中的笔揭露不公正的用人制度和不均衡的城乡发展。这类作品大多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手法,书写打工者边缘卑微的生活处境和茫然无措的心理状况,具有毛茸茸的生活质感,也涌现出像王十月、郑小琼、盛可以、林坚、张伟明、安子等一大批作家,他们创作的《出租屋里的磨刀声》《黄麻岭》《北妹》《别人的城市》《下一站》《青春驿站——深圳打工妹写真》等都成为“打工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值得注意的是,珠三角地区的文学报刊成为刊发这类作品的主要阵地,比如《佛山文艺》《广州文艺》《特区文学》《江门文艺》等杂志都刊发了大量相关作品。这些刊物对“打工文学”的形成与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使这一重要的文学创作现象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

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深度发展和市场经济的进一步繁荣,农民进城已成为不可阻挡的社会发展潮流,其中引发的一些矛盾也引起了政府部门的高度关注。专业作家以农民进城为写作素材,创作了大量的小说作品,尤凤伟的《泥鳅》、孙惠芬的《民工》《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刘庆邦的《到城里去》、贾平凹的《高兴》、陈应松的《太平狗》、罗伟章《我们的路》《大嫂谣》等都是重要的农民进城小说。徐德明对《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当代》《山花》等11种文学期刊进行统计,仅2000年至2005 年以“乡下人进城”为主题的小说作品就多达224 篇。[10]这一时期的农民进城小说已成为“亚乡土叙事”[11],引起了文坛的广泛关注。相对于专业知识素养有限的打工作家,专业作家能以开阔宏观的视野看待农民进城问题,既关注他们在城市边缘的悲苦处境,也洞悉城乡文化的碰撞融合,既反映他们困窘惨淡的物质生活,也着意描摹他们在社会转型期复杂冲突的心理世界。专业作家的创作不仅扩充了农民进城小说的数量,也从整体上提升了这类作品的艺术格局和审美表现,实现了美学叙事上的新突破。

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农民进城小说还侧重于表现城乡文化的差异,塑造在两种文化中饱受煎熬的典型农民形象。那么21 世纪农民进城小说则重在展示农民工在城乡空间艰难困窘的生存图景和边缘境遇,并对造成这种社会不公的城乡二元体制进行批判。新时期以来的国家意识形态着眼于现代化建设和社会的和谐共生,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我国城市化建设存在的问题,而21 世纪农民进城小说则以现实主义的手法集中展现了我国社会转型期存在的弊病,显示了作家的时代责任和担当意识。当深受前现代乡村文化影响的农民工来到异质性的现代城市,不可避免地要遭受两种文化冲突带来的内心震荡,苦难成为农民进城小说的重点表现主题。农民进城面临的苦难主要包括衣食住行、伤残疾病、犯罪作恶、拖薪欠款等物质困顿和身份认同、价值迷茫、人性压抑等精神眩惑。尤凤伟《泥鳅》中国瑞、蔡毅江、王玉城、寇兰、陶凤等乡村青年来到城市,想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但他们在城市的痛苦经历和悲惨遭遇可以说几乎囊括了这类小说所有的苦难:国瑞遭遇招工骗局,换了好几份工作,最终还是陷入圈套而丧命;蔡毅江被逼无奈走上黑道,“以恶制恶”;王玉城当卧底被发现后致残归乡;寇兰沦为妓女;陶凤精神失常。城市像恶魔一样吞噬着这些农民工的生命,让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这样的城市书写是20世纪左翼文学传统在新的历史时期的延续,作家站在泛道德化的伦理制高点上,重在批判造成农民工悲苦命运的外在社会制度,而疏于对人物的性格发展和心理情态做更多细致的考察。农民工进城所遭遇的精神苦难在文本中更是不胜枚举,如贾平凹《高兴》中的刘高兴、荆永鸣《大声呼吸》中的刘民和邵丽《明惠的圣诞》中的肖明惠等人都在城市经受着内心的焦灼与情感的冲突。他们或许已经在城市立足,不再为物质生存而奔波劳累,却始终不被城市接受,成为徘徊于城市生活的“城市异乡者”[12]。这样直面现实的作品揭示出我国城市化进程中存在的诸多问题,也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作家的人道主义关怀,但当作家们一哄而上,纷纷在文本中讲述大同小异的悲惨故事和农民工在城市的苦难经历时,就难免落入“苦难叙事”的窠臼,造成叙事文本同质化模式化的写作倾向,不利于发掘城乡道德文化的同构性和城市文化的更多丰富面向。

21 世纪农民进城小说的另一种叙事模式是城乡融合。随着农民工问题的日益突出,国家也积极调整发展战略,从制度层面保障他们的合法权益,“城乡统筹发展”“和谐社会”“新型城镇化道路”等治国理念一方面传达出政府对农民工问题的重视,另一方面也对作家的创作产生了潜在的影响。21世纪农民进城小说涌现出很多表现城乡融合的文本,如赵本夫的《无土时代》、杨静龙的《遍地青菜》、王华的《在天上种玉米》,这三个文本都通过叙写“庄稼”进城来表现作家对“田园城市”的浪漫性想象。《无土时代》中进城农民天柱担任木城绿化队的负责人,在他的带领指挥下,木城种满了各种农作物,稻谷飘香。《遍地青菜》中来城里打工的保姆许小晴在雇主夫妻二人的支持下,将青菜种遍了C 城的每个角落。《在天上种玉米》中村长王红旗和儿子王飘飘动员村民,把整个村庄搬到了北京城外的善各庄,最终又和村民们把玉米种在了城市人家的房屋顶上。这些小说既表现了作家对城市现代化的批判,也寄寓着他们对城乡融合的价值判断。除此而外,还有一些作家能跳出城乡对峙的二元叙事模式,张扬农民工的主体价值,重新考量农民工与市民的相处模式,如王安忆的《骄傲的皮匠》《民工刘建华》《富萍》、范小青的《城乡简史》《像鸟一样飞来飞去》、陈旭红的《白莲浦》、池莉《托尔斯泰围巾》等都是探索城乡融合关系的重要文本。这些作品“没有陷在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的死结里难以自拔,而是抓住人物的生活和性格,轻灵地以文学的方式实现对思想命题的超越,把人物拉回到凡俗的日常生活,拉回到时间与空间存在里”[13]。作家们摆脱了先验的城乡对立叙事模式,不重在表现农民工的生存困境,而关注他们的主体性精神世界,有些作品还通过农民工的人格力量反衬底层市民的道德缺陷,塑造多元丰富的农民工新形象,预示着城乡融合的发展新趋向。

总体来看,世纪之交出现的“民工潮”已成为不可忽视的社会现象,农民进城小说写作潮流日渐兴起。打工作家创作的“打工文学”引起了社会对农民工群体的广泛关注,同时,专业作家也将创作视点移向农民工,不仅丰富了这类题材小说的数量,也提高了作品的艺术水准,表现在叙事主题上,形成了“苦难叙事”和“城乡融合”两类较为明显的叙事模式。“苦难叙事”集中书写农民工在城市所遭遇的不公正物质待遇和困惑茫然的精神世界,“城乡融合”则以新的艺术视角刻画多样的农民工新形象,书写城乡融合的发展趋势。

回顾20 世纪以来农民进城小说的发展与演变,不论是20 世纪20 至30 年代农民进城小说的出现,50至70年代农民进城小说的中断,还是新时期农民进城小说的复兴,21世纪农民进城小说写作潮流的真正形成,农民进城叙事都始终与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相关联,与民族发展的命运同频共振。考察20世纪以来农民进城小说的发展与演变,不可脱离中国社会革命的发展现实和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据此可以在历史的长时段内对不同时期的这类文学题材进行比较性研究,以洞悉其所体现出的不同审美价值。

猜你喜欢

农民工城乡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2021年就地过年农民工达8 700多万
以农民工欠薪案“两清零”倒逼发案量下降
城乡涌动创业潮
城乡一体化要两个下乡
对农民工不想留城不必大惊小怪
一群农民工的除夕夜
缩小急救城乡差距应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