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文化与运河文化断想
2022-03-17王建军
王建军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中华成语既是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中华文化的表现形态,运河文化则是中华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二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考察中华成语,不能无视运河文化;挖掘运河文化,不能舍弃中华成语。成语的本体研究自清代乾嘉以来即受到学界的持续关注。20世纪90年代以后,有关成语文化的研究异军突起并且硕果累累。相比之下,运河文化的研究起步较晚,从相关概念的提出到研究氛围的形成,都是近20年出现的现象,目前正处于方兴未艾的状态。寻求成语文化与运河文化之间的交汇点和结合面,在弘扬运河文化的同时开辟中华成语研究的新天地,既是学术研究的当务之急,也是中华成语研究会义不容辞的职责和使命。
一、成语文化和运河文化的相关性
作为中华文化的一脉两支,成语文化和运河文化具有诸多共性,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内涵相通。语言是文化的表征。中华民族数千年来在认识自然、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所创造的灿烂辉煌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无不在汉语中尤其是汉语的词汇系统中得到广泛而深刻的反映。成语是汉语词汇中经过长期沿用、锤炼而形成的一种固定短语,形式简洁,内容精辟,意蕴深厚,全面展示了汉民族独特的心理结构、思维方式、审美观念和价值体系,是汉民族文化生动可感的具体写照,早已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形态。成语文化萃取了汉文化的精华,聚集了汉文化的特征,堪称我国传统文化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被誉为中华文化的缩微景观。
运河文化作为一种独具一格的区域文化,是依托中国独特的地理背景、根植于特定的经济和社会土壤孕育出的一种文化现象,综合反映了千百年来运河流域人民特有的心理意识、宗教信仰、民风习俗和生活传统。尽管运河文化包含物质、制度和精神等3种形态,但精神形态无疑是运河文化中最深层、最本质的部分,不仅涵盖各种无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还应包括自古形成的历史脉络和文化氛围。
无论是成语文化,还是运河文化,本质上都属于非物质文化,各自代表了我国传统文化苑林的一种精粹样态。成语文化必然关联运河文化,运河文化不能缺失成语文化,二者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第二,历史相近。中国自古就是一个注重经典教育的国度,很早就出现了《诗经》《尚书》这样的传世典籍。春秋战国之际,随着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的不断推演和生发,代表不同思想流派和学说体系的百家经典依次生成。经典中的妙言警句受到后人推崇和传诵,成为各种写作实践中语典的重要来源。这些语典经过历代文人的反复征引和阐发,相当一部分逐渐在中古凝固为成语。汉语成语大致萌生于先秦,奠基于汉魏六朝,之后一直繁衍生息,直至蔚为大观,至少拥有两千年以上的发展史。
运河文化与运河的开凿和利用相伴而生。现存的大运河肇始于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开凿的邗沟,起初仅能起到疏通江南和江淮的作用。自隋炀帝下令开挖通济渠和永济渠后,运河逐步形成了以洛阳为中心,沟通中原和东部地区的水运大动脉。元代以后,国家的政治与文化中心逐渐由洛阳转到北京,运河主水道也随之整体东移,其间屡经大规模的疏浚改造,最终形成了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运河在承担物流功能的同时,也在无形中成为沿途语言文化的通道。肇始于春秋战国、拓展于隋唐宋、繁盛于元明清的运河文化同样源远流长,其主流期的跨度在1 500年以上。
第三,特点相似。成语是文化的积淀和结晶。成语文化至少具有三大特点。一是全息性。汉语成语无所不包,堪称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通过成语,我们几乎可以了解中华民族文化的方方面面:天文历法、历史地理、文学艺术、宗教礼俗、道德伦理、思想观念、饮食服饰、建筑器用、军事乐律等。二是精神性。汉语成语尽管包罗万象,但重在体现中华文化的精神风貌,较完整地体现了汉民族的思维方式以及由此而衍生的世界观、价值观和审美观。卢铁澎指出,汉民族的基本思维方式——类比思维和辩证思维在成语中均有充分的反映,如基于神话、寓言和历史故事的成语凸显的是类比思维,而源自儒教、道教和佛教的成语往往凸显的是辩证思维[1]。三是系统性。成语文化尽管看起来斑驳陆离、杂乱无章,其实具有内在的系统性,完全可以据此梳理出清晰的文化脉络和思想体系。例如,人们借助婚恋成语可以大致窥测中国古代的婚恋观和家庭观。
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和历史现象,运河文化是大运河自开凿以来长期酝酿、生成、沿袭的文化模态,是运河流域生态、物态、业态与精神状态的积淀物。李泉指出:“开放性与凝聚性的统一,流动性与稳定性的统一,多样性与一体性的统一,是中国运河文化的突出特点。”[2]归结起来,运河文化具有以下3个鲜明的特点:一是多元性。运河文化跨越中原、江淮、吴越等多个区域文化,不仅建构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而且也是这种多元一体文化的重要推手。二是一统性。运河文化看似庞杂分散,其实有着超强的凝合力,不仅促进了中原、燕赵和江南等文化板块的交融,更把汉唐的长安和洛阳,两宋的汴梁和杭州,以及元明清的北京等文化地标串联成一体,不断缩小区域文化差异,持续增进区域文化共性,进而打造大一统的文化板块。三是传承性。运河水道绵延不绝,运河文化生生不息。运河既是经济通道,更是文化走廊。在经济繁荣、物质富庶的基础上,运河流域的人们着力拓展精神世界,一系列带有自创性质的文化活动开始出现,在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上不断扩张,进而演变成特色鲜明、历史悠久的运河文化,最终使运河区域成为人才荟萃之地、文风昌盛之区。
综上,成语文化和运河文化本质上属于一种共生文化。这种共生文化所带来的直接效应之一就是彼此互鉴与融通。值得一提的是,运河流经的区域既是中国本土文学的主创区,也是汉语成语的主产区,二者呈现高度的叠合关系。号称烟花之地的扬州和七朝古都开封,不仅文学活动源远流长,成语产量也很高。例如,“龙蛇飞动”“南柯一梦”“骑虎难下”“千金买邻”“似曾相识”“铸山煮海”等成语即出自扬州,而“围魏救赵”“惊弓之鸟”“开卷有益”“南辕北辙”“杞人忧天”“三人成虎”等成语则产自开封。“大运河乡土文学体系”的开创者刘绍棠的文学作品中不仅大量引用成语,而且也自创了不少“准成语”,如“插柳之恩”“自言自肥”“瓜棚柳巷”等。
二、运河文化成语的阐释与界定
成语文化和运河文化的叠加与融合,必然产生运河文化成语这一特定的概念。这是一个新出概念,学界迄今尚未对其作出明确的阐释和清晰的界定。我们认为:运河文化成语大致是指汉语中反映运河区域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生态文明的成语。它们几乎覆盖了运河区域历史与现实、自然与社会的方方面面。依据它们与运河文明的相关性和匹配度,这些成语大致分为以下4个类别:
一是直接反映运河文化的通用性成语。此类成语往往因运河而生,与运河文化直接关联。例如,“千里通波”起初专指绵延千里的大运河,后泛指漫长的可供通行的河道或航道。“水殿龙舟”起初专指隋炀帝乘坐的如宫殿一样高大奢华的龙船,后泛指腐朽奢靡的帝王生活。这两条成语均出自唐代诗人皮日休的《汴河怀古》其二:“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与“千里通波”相关的另一条成语“千里长河”则源自唐代另一诗人胡曾的《汴水》:“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令人略感遗憾的是,搜检现行的各类成语辞书,此类成语似乎寥寥无几。
二是反映运河区域山川风貌、风土人情、历史故事、人物传说的通用性成语。此类成语尽管不直接涉及运河,却与运河流域的特定文化现象密不可分。例如,“吴牛喘月”“莼羹鲈脍”“曲径通幽”“粉墨登场”等反映的是吴越文化,“广陵散绝”“腰缠万贯”“烟花三月”“鹤背扬州”等反映的是江淮文化,“镖不喊沧”“分道扬镳”“卖剑买牛”“弄兵潢池”等反映的是燕赵文化。此类成语面广量大,占据了运河文化成语的主体部分。
三是产生于运河区域的其他通用性成语。此类成语的内容尽管不涉及特定的运河文化现象,但运河区域却是其始发地,创作者既可以是本土文士,也可以是外来才俊。例如,产自苏州的“司空见惯”(唐刘禹锡《赠李司空妓》),产自镇江的“一片冰心”(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产自扬州的“似曾相识”(宋晏殊《扬州怀古》)、产自开封的“开卷有益”(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等。
四是流传于运河局部地区的地方性成语。此类成语具有较浓重的方言色彩,大部分只在运河沿线的特定区域内通用,民众知晓度不高。如流行于吴方言地区的“昏头搭脑”“尴里尴尬”“瞎七搭八”“搞七捻三”等,流行于江淮地区的“拣精拣肥”“四时八节”“冷锅冷灶”“偷吃扒拿”等,流行于齐鲁地区的“拾漏毛儿”“甜么索的”“疵毛撅腚”“没滋啦味”等。
以上4类成语中,第一、二类处于运河文化成语的内层,第三、四类处于运河文化成语的外层。这些成语的层次不同,数量和影响也不可同日而语。一般说来,第二、三类成语数量较多,流通率较高,影响面也较大。
由于学界关注度不够,研究力不强,波及面不广,目前这些成语中的大多数亟待深入挖掘和细致梳理。今后的研究走向应该先由点入手,再由点连线,最终由线成面。令人欣慰的是,河南的洛阳和开封、江苏的扬州和苏州等地已积蓄了较强的研究力量和较丰富的研究成果,相关的经验可以复制、值得仿效。这实际上意味着未来的成语文化研究和运河文化研究应该摈弃死守一地、各自为战的封闭模式,走开放合作之路。
三、运河文化成语的开发与利用
毋庸置疑,大运河文化在世界享有崇高的地位,在中国拥有非凡的价值。北京物资学院大运河研究院副院长孙杰指出:“大运河是世界上开凿最早、延续最久、规模最大、线路最长的运河,是中国也是世界优秀文化遗产,是根脉深广、绵延不绝的中华文明的结晶和象征;大运河本身是享誉世界的中华金名片,是树立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坚强基石。”[3]山东聊城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李泉教授也认为:“中国运河文化是运河区域人们在长期社会实践中创造的物质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是中华民族文化大系中的南北地域跨度大、时间积累长、内容丰富多彩的区域文化。”[4]
文化的生命在于赓续和传承,而赓续和传承离不开保护和开发。尽管很早就有人将运河与长城相提并论,但国内有关运河文化的传承与保护工作却相对滞后。21世纪以后,运河文化及其研究始迎来春天,引起了政府和社会的关注。2006年3月,58位全国政协委员联名向全国政协提交了《应高度重视京杭大运河的保护和启动申遗工作》的提案,呼吁启动对京杭大运河的抢救性保护工作,主张适时启动世界文化遗产的申报工作。2014年,中国大运河成功申遗,运河的历史文化价值日益彰显,受到社会的关注,但如何做到合理开发与科学保护的平衡与统一,依旧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难题。2017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北京大运河森林公园时强调:要古为今用,深入挖掘以大运河为核心的历史文化资源。同年6月,他又专门对建设大运河文化带作出重要指示:“大运河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是流动的文化,要统筹保护好、传承好、利用好。”[5]
2019年2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联合印发了《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规划纲要》,强调运河文化的保护与开发要遵循科学规划、突出保护、古为今用、强化传承,优化布局、合理利用等基本原则,着力将大运河打造成璀璨文化带、绿色生态带和缤纷旅游带。
2021年7月,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工作省部际联席会议审议通过了《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十四五”实施方案》。方案指出,到2023年,大运河有条件的河段要实现旅游通航,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保护任务要基本完成。
面对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运河文化成语的研究者应该顺时而动,奋发作为。目前,至少有4项任务可以列入未来运河文化成语的研究清单。
一是编纂运河成语主题词典。首先要在界定运河文化成语内涵的基础上,仔细梳理与运河文化相关的成语,先摸清家底,再考源溯流,之后汇编成册。该词典不妨突破一般成语词典的编排模式,可以按照主题设定若干板块,力求条目明朗、体例严整、编排合理,以显示运河成语的文化特质和内在关联[6]。
二是绘制运河成语分布地图。以京杭运河沿线的18座城市(杭州、嘉兴、苏州、无锡、常州、镇江、扬州、淮安、宿迁、邳州、台儿庄、济宁、聊城、临清、德州、沧州、天津、北京)以及河南的洛阳、开封、商丘等地为基点,开展运河文化成语的普查与甄别工作,并选定其中的若干条目作为各地的标记性或代表性成语,进而绘制一幅清晰的运河成语分布图。
三是开发运河成语文旅产品。有两项工作可以先行启动:一是在各地的风景名胜区举行地标成语的挂牌仪式,并着力阐释地标成语中所蕴含的人文精神,以实现传统理念与现代文明的衔接;二是策划运河文化成语旅游线路,可面向学生组织“带着成语游某地”的冬令营和夏令营活动。旅游线路一开始可以立足本区域,运行成熟后则可跨区延伸,直至形成各具特色的套餐模式。
四是筹建运河成语展陈场馆。各地应该因地制宜,创建以运河成语为主题的博物馆或博览馆。运河成语资源足够丰富的地区(如河南的洛阳和开封、河北沧州、江苏的苏州和扬州)可以单独设馆;运河成语资源相对欠缺的地区(如天津市、河北故城和山东聊城)可以在当地创设的运河文化博物馆或运河文化中心开辟运河成语专栏或专室,集中展示当地运河文化成语的发展状况。
总之,运河文化成语是一种客观的现实存在,承载着数千年来的文脉,相关研究不仅势在必行,而且意义重大。作为一片有待垦殖的处女地,该领域未来具有较大的可拓展空间。如何挖掘与弘扬、传承与开发成语中的运河文化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