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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叙事、情感劳动与母职韧性:脊髓损伤儿童的“妈妈主播”个案研究

2022-03-17裴谕新涂润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主播情感妈妈

裴谕新,涂润

(中山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0)

一、研究背景

2016年被称为“网络直播元年”,随着“宽带中国”战略的深化和移动上网设备的推广,性别、年龄、收入和城乡差距所造成的数字鸿沟逐渐变浅,网络直播在资本力量的推动下得到快速发展。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2016年7月发布的第38次《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截至2016年6月,网络直播用户规模达到3.25亿,占网民总数的45.8%[1]。根据第49次《报告》,截至2021年12月,网络直播用户规模达到7.03亿,占网民总数的68.2%[2]。

中国直播行业的快速发展激发了中外学术界的高度关注。从解释网络直播对于信息分享、人际互动、自我表达的意义,到对直播中的“PK”“打赏”“圈粉”行为的分析,以及对于直播平台技术设置和商业逻辑的批判,既有研究呈现出网络直播这一新技术对于现实生活的重构和对于学术研究的启迪。然而,大多数研究的田野集中在网络空间,较多篇幅用于讨论“平台”“算法”“工会”“文化生产”等,往往削弱了对于复杂生活图景的考察与对于个体生命的社会关怀。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四位自2018年起开启网络直播的妈妈主播,其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脊髓损伤儿童的妈妈,她们直播的内容是陪伴孩子康复的日常。区别于其他的草根主播,“脊髓损伤儿童”和“妈妈主播”是她们最醒目的标签,通常直接出现在她们发布的短视频标题中。展示孩子身体的“残缺”和她们的“困窘”,是其直播从不回避甚至有意凸显的主题。她们直播最初的动机是消解漫长疲惫的康复日常,同时也冀望可以改变命运的可观经济回报。本研究追踪了她们过去四年的直播和生活历程,发现她们所得到的关注度和粉丝量历经上升和顶峰期后,很快进入无可挽回的颓势。直播的新鲜感褪去,直播本身嵌入了重复的日常,经济回报远远达不到预期,她们甚至面临网络语言暴力、网友越界进入她们的线下私人空间、具有“恋童癖”“恋残癖”倾向的猎奇目光,以及孩子们潜移默化渴求关注度和金钱的文化习得等不良影响。即便如此,直播所带来的工具性和情感性资源,包括无剧本、碎片化、即时的聊天所滋生的“在场感”,溢出原有圈层的异质性社会关系,网络滤镜给孩子们自我表达的欣悦感以及自我效能感……这些都成为妈妈主播们在颓势中仍能坚持网络直播的缘由,反映了底层女性对于她们稀缺的文化及社会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彰显了她们多样的、复杂的、强大的母职韧性。

本文聚焦于妈妈主播们的生活历程、直播策略和母职实践,具体而微地呈现和解释底层女性在时代洪流中的困境与应对策略,并从社会关怀的视角进行探讨。

二、文献回顾与理论框架

(一)网络直播的包容性和排斥性

网络直播的包容性首先得益于其“去精英化”和“平民化”的特点[3],这种包容性令不同经济地位、社会阶层和地理空间的用户跨越数字鸿沟,通过互动和表达建构新的自我和身份。网络直播的即时互动性,打破了用户之间地理与心理的交往壁垒。人们参与到直播当中,构建新型社交方式和基于兴趣的“微型共同体”[4],在网络直播中找到认同感。

网络直播的包容性还表现在对于身体或精神健康问题人士的接纳和呈现。Mark Johnson探讨了慢性疾病患者在Twitch(国外流行的实时直播平台)上直播的体验。他们公开谈论自己的身体和疾病,努力创建积极的支持性空间,追求更丰富的社交生活,获得了很大的心理满足与解放感,同时也得到了谋生的经济收益[5]。郑静、裴谕新、高雅对于中国大都市残疾女性网络就业和创业的个案研究指出,网络空间的弹性工作方式和匿名性令残疾女性具有了通过网络实现工作的可能。其中,网络直播令她们不再通过隐匿自己“残疾人”的身份以回避可能遭遇的身体歧视,而是强调“残疾”,将其变成“自强激励”的符号,以折中实现“互联网公平”[6]。

网络直播的排斥性首先表现为低俗文化对社会公序良俗的扰乱,包括暴力色情内容的输出、同质性高及恶性竞争等特点[3]。网络直播基于商业利益的驱使大量生产功利性内容[4],网络主播本质是“文化工业批量生产的工业商品”[7],“炫富”等行为显现的金钱主义亦会对大众价值取向造成不良影响[8]。网络直播的排斥性还表现为以健康人为标准设计的数字技术。相较于普通人,一些直播规范(norm)对身体或精神健康障碍人士是极具挑战性的,他们必须更努力地工作才能获得与普通用户同等的地位或成功,这让他们的数字体验充满挫败的消极性,体现出“技术、社会和人类”之间的复杂关系。网络直播虽然为身体或精神健康障碍人士提供了大量的数字化机会(digital opportunities),但其中的分化、等级和排斥依然明显[5]。

(二)性别操演与情感劳动

直播产业是高度性别化的,网络直播为女性提供表达、展示和创造价值的机会,体现出主体的多样性和性别操演的不同模式[9];同时,“网络直播放大了身体景观的视觉效应”,凸显的是以男性快感和欲望为中心的价值文化[4],直播空间是对女性身体产生规训的场所,女性被男性观看和凝视,成为父权文化的“表演道具”[10]。女主播通过私人的行为和情感以及塑造美丽年轻的身体形象换取经济资本,直播间中充满着以身体为对象的互动,对身体的审美可以看作是性欲望的表达,女性则是性欲表达的主要对象[11]。另一方面,在直播当中,男主播同女主播一样需要注重身体和外貌形象,通过带有性意涵的身体获取资本,进行情感表达并持续输出情感劳动[12]。

许多研究将焦点放在网络直播中的“打赏”行为上。潘迪认为“聊天类直播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情感商品”,“打赏”行为实质上是资本制造的“情感消费”,由“打赏”获得的情感体验是一种“购买”,通过对主播呈现的“语言、姿态”等符号的消费以实践自我认同[13]。另有研究将“打赏”称之为“送礼”,当个体难以改变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时,则可通过“送礼”改变其在网络虚拟空间中的位置,对现实生活形成反作用力。主播在直播时展现出“容貌、才能、情绪价值”等象征性的文化资本,观众通过购买虚拟礼物给主播“送礼”来进行象征性资本的消费,打赏金额被直播平台和主播分成,最终又回归经济资本。由此,网络直播当中的“礼物”互动,是结构、文化和资本的合谋。现实社会中个体社交圈较为闭合,其难以突破现实网络结构,而直播间成为不同圈子中个体相互连通的“桥”[14]。虚拟礼物与打赏是主播完成“身体商品化”的过程,观众对虚拟礼物的消费则满足了自身对主播身体的欲望和想象[15]。

情感劳动常被用来定义女主播的工作性质[16-18]。“情感劳动”一词由美国社会学家Hochschild最先提出,她将这一概念用于解释空姐值勤时必须服从的工作规范,如管理自己的情感,并将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等情感表达调整到符合公共层面的规范性期待以获取工作报酬。在“物质”与“身体”之后,人的情感状态变为可供出售的商品[19]。直播行业的情感劳动呈现出双向互动的特征,网络直播所体现出的现场感、即时性与粉丝黏性,在主播与观众之间建构了一种日常嵌入的亲密感,这“在很大程度上扩展了人们在互联网世界中的情感表达空间。因而,大量的观众进入直播间与网络主播进行互动,寻求情感满足与情感支持。相应地,网络主播在直播互动过程之中,或多或少地付出自己的情感能量”[20-21]。同时,女主播作为劳动者,在资本或行业文化的引导下,通过身体的符号化和情感的商品化调动顾客,经营与粉丝的情感,以此引导粉丝“刷礼物”并转换为经济回报。这一“情感制造”的过程看起来是双向的、互动的,掩盖了资方价值观的灌输、身体规训和制度设计。

王怡霖在探讨女性主播与重要粉丝——“大哥”通过平台形成的亲密关系和关系劳动时,提出绝望劳动(desperational labour)的概念,意即在平台设置的直播游戏中,处在底层的女性直播者不得不依靠大量的负面情感,如通过在游戏中自我羞辱和卖惨激发男性支持者的怜悯与同情,以获得更多的虚拟礼物和在线陪伴。绝望劳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中国直播行业和平台的残酷,尤其是对于底层女性主播的压迫[22]。

(三)母职

“母职”(motherhood)近年来是妇女研究的重要场域之一,意为女性对于母亲角色的认同及照顾、养育等责任的履行。母职被学者细分为“母职经验”(experience of mothering)与“母职体制”(institution of motherhood),前者指担任母亲一职所带来的经验和体验,也就是母职实践,后者是母亲一职的社会角色期待带来的经验,是父权体制给母亲一职所建构的角色期望[23]。女性主义对于母职的界定经由制度性母职向经验性母职转变,二者的最大差别在于界定主体的变化,也即母职究竟是父权制意识所建构的,还是女性自身在日常生活中所体验或者自我认同形塑的[24]。早期的母职研究也经历了从对母职迷思的批判到对母职赋权的肯定,俞彦娟指出,自1970年代女性主义者开始找寻母亲角色的正面意义,她们肯定母职对社会和文化的贡献,强调母亲经验对女性认同的重要性,甚至认为母性特质赋予女性权利[25]。

二孩生育政策实施以后,社会和学术界对母职的讨论和分析掀起新一轮热潮。国内关于“母职”的表达方式更加贴合本土的文化和社会情境,当前关于母职研究的热点包括超级妈妈、丧偶式育儿、辣妈等。母职焦虑在不同群体中广泛存在,其焦虑的具体表现方式不同。已婚已育女性的母职实践受到市场、媒体等多种力量的影响,使女性面临母职实践和理想母职之间的冲突。阮琳雅在关于台湾育有身心障碍子女的新移民女性母职经验的研究中认为,新移民女性以母职韧力应对多重弱势,政治、经济和社会等方面的弱势地位反而激发了她们的母职韧力来应对挑战[26]。

韧性(resilience)也被称为弹力、复原力、抗逆力,是一种从不幸或改变中快速调整的能力,是个体在遭受逆境、创伤或是巨大压力时,处于不利环境中尤能与环境互动而发展出的保护机制,从而重获自我控制能力以形成良好的生活适应[27]。韧性发挥作用的过程就是个体保护性因素与高危情景(如战争、灾难、疾病、生活挫折等)相互作用的结果,韧性更强调个体遭受挫折后的新生与成长[28]。母职韧性通过母职实践逐步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制度和应对突发性社会问题的过程建构起来。在面对不断变化的风险情境时,母职韧性不仅要求其具备风险的耐受性与抗压性,而且需要经过不断学习与提升,积极调动个人资源,获得更多社会支持,提升个体的风险自治能力[29]。

三、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个案研究方法深入考察四位妈妈主播的日常生活与直播策略。2018年,笔者在A医院实习期间认识了四位妈妈:31岁的琪妈和小薇妈,32的小可妈以及33岁的杰妈。她们的孩子年龄相仿,受伤时都是7岁,进入A医院进行康复治疗时的年龄在7~8岁。我们见证了孩子康复、妈妈们开始直播这一重要历程,并在以后3年多的时间里,保持着和妈妈们线上线下的联系。

四位妈妈的个人经历既有共性又存在较大的差异。她们分别来自广东、湖南和甘肃不同的城市和乡村,有的打过工,有的做过小生意,有的是公司职员,也有人很早结婚一直做全职妈妈。除了杰妈只生了杰杰一个孩子,其他的妈妈都有两三个孩子。在孩子受伤后,妈妈们都放弃了工作,专心照顾孩子。

孩子们受伤的情况不同,共同点是脊髓损伤,损伤节段以下身体失去感觉,出现肌肉萎缩、步行障碍和大小便失禁等其他相伴生的症状。在3年多的康复治疗期间,四个孩子已基本掌握了轮椅使用技巧,可自主完成穿衣、洗漱、床椅转移等日常活动,但大小便、洗澡、上下楼梯等较高难度的行动仍需协助。本研究开始时,妈妈们已经接受“孩子离不开轮椅”这一事实,康复治疗也从急性期进入稳定期和恢复期。也是在这一时期,妈妈们开始了直播。几个月后,四个孩子相继出院,进入长期的甚至是持续终生的功能恢复期。妈妈们的直播,也从那时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们收集资料的方法包括:

(一)文献法

在征得妈妈们和医院社会康复科负责人的知情同意之后,阅读孩子们的病例和社会康复科个案面谈记录,以更好地了解孩子们的伤情、家庭背景资料等,全面理解妈妈与孩子们的处境。

(二)参与式观察法

在孩子们出院之前的几个月里,我们陪伴妈妈们带孩子作医疗检查、逛商场、外出就餐、散心等,当时的经历记载于田野日记中。

(三)访谈法

访谈对象包括妈妈们和康复科社工,根据她们对于录音的顾虑程度选择录音或者不录音。录音资料听写成文字,没有录音的作现场笔录或者事后根据回忆整理成文字。

(四)网络民族志

研究早期我们连续数小时观看妈妈主播们的快手和抖音直播,观察她们的直播行为、话语表达、与网友的互动方式等,并对直播的细节作相应记录。此外,我们与普通网友一样和她们互动、打赏。妈妈主播发布在快手和抖音上的短视频我们也逐一浏览。短视频是直播账号运营的重要部分,通过短视频可以看到研究对象的运营模式,管窥她们的心情和想法。研究中期和后期,我们每隔1~2个月会进入她们的直播间,同时用大量的时间浏览直播平台上其他主播的直播和短视频,以期对平台的直播生态有整体的感知。

根据研究内容和理论工具,我们从海量的质性材料里归纳整理提炼出以下的研究发现和讨论焦点,分别描述与探讨母亲陪护孩子治疗康复和回归日常生活的历程,以及网络直播实践的影响。

四、研究发现

妈妈们开始直播最初的动因,有模仿效应,有暂时抽离康复日常的新奇感,也冀望从直播中获取可观的经济回报。在以趣味、颜值、美食、萌宠、萌娃等为主导的直播娱乐生态中,“脊髓损伤儿童”和“妈妈”的标签是对孩子及自我的直接而独特的定义,也定下了悲情叙事的基调。她们的直播尝试将“残缺”的身体特征符号化为“稀缺”以获取关注。短视频的配乐采用旋律悠长而伤感的抒情歌曲或纯音乐,如《明天会更好》《感恩的心》《我是一个妈妈》《亲爱的小孩》等,再加上夸张的标题如“我才10岁就被医生判了死刑”“截瘫一年多,妈妈这样对我!”直播的时候有的妈妈也会突然流泪,用悲伤的语调抽泣着诉说起家庭的变故,这被妈妈们称之为“苦情戏”,可见“诉苦”的确是妈妈主播运营账号的主要“战术”。

然而,观众的同情心不会持续太久,缺少平台的流量支持和无法获得她们预期的经济回报,日渐折损她们做短视频和直播的原生动力和最初的激情。她们自己也成为被观看的“景观”,身体和性别身份有时会被一些观众以直接或者间接的语言策略把玩、侵犯,而有些“忠粉”很有可能带有“恋童癖”“恋残癖”倾向……妈妈主播日复一日的坚持,是否如王怡霖所描述的“绝望劳动”?她们如何应对自己的负面情绪或直播所带来的情感剥削?直播对孩子们的影响是什么?这些又如何影响妈妈们的直播行为?这是以下我们重点探讨的内容。

(一)网络直播与悲情叙事

“受伤的前一天,我在这里玩。受伤的第七天,手术台上漫长的8个小时,我挺过来了。干细胞移植手术的第二天出现排斥反应,当天住进了ICU重症监护室。伤口感染,做了第二次缝合。一个妈妈、一个我、一副担架,就这样上北京……最开始只能绑着倾斜45度站床(1)站床是康复训练中比较重要的一种训练辅助手段。站立床是一种可由平卧位调到站立位的床,对于长期卧床的患者,站立床可以智能模拟正常人体的站立模式。,高了会头晕,每星期加5度!直到笔直‘站立’。开始我连‘坐着’都办不到,因为手没有力气,所以每天都要绑着4斤重的沙袋锻炼臂力。受伤的第三个月,我学会了坐,虽然还会摇晃坐得不稳!受伤的第五个月,我开始学习四点撑……”(2018年7月21日小薇妈快手短视频内容)

以上文字摘录于小薇妈在快手发布的一个相集,文字说明以小薇的口吻写就。这一记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其他母亲也陪伴脊髓损伤孩子历经类似的手术和康复过程,他们的求医之路无不充满波折。儿童脊髓损伤的罕见性、医疗水平的局限和医疗资源的不均衡,导致几个孩子都无法在居住地得到及时救治,他们从农村到城市,跨市跨省,每个孩子平均转诊5家医院。

治疗康复的费用令家庭陷入经济危机。小薇两年的治疗康复花费了两百多万元人民币,全由家庭自行承担:“她就像个无底洞一样,你就只能一直往里面打钱。一个月尿管加尿不湿就是2200~2300(元),她不吃不喝光拉屎拉尿就这样子”。琪琪在重症监护室“三天就花了五万块钱,医生说这是非常烧钱的病。”小可一家因孩子的手术和治疗欠下外债,“他爸一年的工资不够她一个月的康复费用”。这种情况下,他们因经济困窘中止治疗或选择转回医疗条件较差但费用较低的医院,也就不需要过多解释了。

孩子从受伤急救到后期治疗康复需要家长的全程陪护,杰妈、小薇妈和琪妈因此辞去工作。从医院回归家庭,孩子需要坐轮椅上学接受教育,学习之余的大部分时间用于居家锻炼康复。母亲们除了上下学接送,还需要在固定时间给孩子导尿,如小薇妈需在9∶30和12∶30这两个时间点到学校给孩子导尿,15∶00小薇放学后也需导尿和洗澡;小可妈每隔两节课带小可去一次卫生间,约凌晨3点需再次协助孩子排尿……四位妈妈的很多时间用于往返学校,白天的时间被分割成碎片。此外,她们要承担更多的照顾工作,包括协助孩子锻炼、洗澡、灌肠等,不可能找到一份可兼职的有收入的工作,于是妈妈们开始了网络直播。

开通网络直播看似是四位母亲的偶然之举,却和孩子的受伤有着必然的联系,照顾任务和经济压力的挤压之下,网络直播具备的时间灵活性和经济属性使其成为脊髓损伤儿童的母亲“挣钱”的最优选择,也是她们持续直播的最重要因素。

网络时代是注意力经济的时代,注意力是一种稀缺资源,在内容极其丰富和多样的快手和抖音中,能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就意味着成功了一半。“上热门”言下之意即获得观众的注意力,成为大众的关注点。短视频“上热门”意味着账号曝光率和点击率的增长,连带吸引更多的新粉丝进入直播间,增加获得打赏的机会,更多的粉丝反过来又可以增加短视频的播放量。源源不断地吸引新粉丝的关注、观看和打赏是维持直播可持续性的关键。

“上热门”这一推荐机制的背后是平台算法的运作,妈妈主播们对复杂的算法也不甚明了。伴随直播时间的增加以及对直播平台的深入了解,妈妈主播们对“上热门”形成了自己的主观经验:直播平台暗含着 “不推荐残疾人上热门”的游戏规则,妈妈们自行探求并发现了得到网友关注的途径,那就是“封面和标题很重要”。妈妈主播们创作的标题常使用疑问句和夸张句达到强烈反差或渲染悲情的效果,以获得网友自发的点赞或推荐。

短视频的内容呈现了脊髓损伤孩子的生活状态,从中可以看到:脊髓损伤儿童的治疗过程;如何实现上厕所、从床到轮椅的转移、出行等对健全者来说毫不费力的事情;与普通孩子一样的校园时光等等内容。经由这些不到1分钟的视频碎片可以拼凑出脊髓损伤孩子及其母亲们的生活日常,满足网友对截瘫患者如何行动的好奇,进而唤起同情之心。

每位妈妈在快手平台上都发布了近200个作品,但悲情与艰难不是唯一的基调,作品当中不乏跟随平台潮流的模仿秀,也有孩子的才艺展示,小薇妈更是录制了如小剧场般幽默的短视频,看了令人忍俊不禁。短视频中常能看到孩子们的笑容,在现实生活的接触中,四个孩子同样是活泼开朗的。我们跟随妈妈们外出的时候发现,她们有相当一部分时间在拨弄手机,捕捉时机录制短视频,如孩子吃饭、上下阶梯的时刻,碎片化的时间成为价值生产的空间。

妈妈主播直播间的观众高峰期曾超越200人,每场直播的打赏金额虽不固定,但维持在2000~5000快币之间(即200~500元人民币),节假日能获得更多收益,如2019年的元旦杰妈直播间的打赏金额达到30000快币(即3000元人民币,通过平台分成,妈妈能拿到1500元)。如同抛物线一般,高峰之后是跌落。最近一年,她们的快手直播观看人数勉强维持着20~30人的规模,有时一场直播她们只能拿到几块钱。她们又陆续在抖音、火山、西瓜等平台上发短视频、直播,还开始做微商直播带货。其中只有琪妈将微商生意做得最为长久,因为她有独特的货源——家乡潮汕的当地特产(如墨鱼丸、鱼胶、海鲜干货)。她采用 “网络直播+微信朋友圈”的方式展示和推销产品,不用囤货。其他三位妈妈的微商生意都失败了,小薇妈在工厂找了一份工,白天上班,晚上直播。

(二)身体呈现与情感劳动

直播当中,很多网友直接表达“想看孩子的腿”,在网络看客猎奇的眼光之下,孩子的“腿”与“完整的人”分离,“残缺”成为符号化的工具,以满足网友的“好奇”“怜悯”甚至是“慕残”“恋童”心态。杰妈在使用快手过程中,发觉直播间有很多人有“恋童倾向”,因为这些人关注、点赞的对象多为小男孩。“如果只关注或点赞一两个小男孩的视频是正常的,但全部都是的话就很可疑”,杰妈说。同时她还讲了一个经常打赏、送礼物的小哥的故事:

“他只要一闲就找杰杰聊天,杰杰又不跟他聊的,就这样开着视频,反正杰杰也不跟他聊啥……他们都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心理,但总不能喊人家不要来呀。杰杰的轮椅是他买的,刚认识杰杰不久,他就送给杰杰了。”

小薇妈也说搞不清这些喜欢小男孩的男人的心理:

“就我自己会发现的嘛,他们就好像是一个团伙这样。之前他不是带了几个人来我直播间嘛,就说这是他的弟弟,然后他也会去其他人的直播间嘛,反正就是这样串客。他前一段时间不是带了一个安吉(人名)来嘛,那个安吉也有一个弟弟的……太恐怖了这些人。”

琪妈也有相同境遇,一位50多岁的未婚男性常在琪妈的直播间“送礼物”,一次还专门从黑龙江飞到广东揭阳琪琪的家里来看她,他的性格有种琪妈说不出的“怪怪的”:

“我不喜欢他跟琪琪接触太多,还是得防着点,毕竟他也没娶老婆……你说他来吧,肯定是我们大人接待他对吧,那他就会说,琪琪为什么不理我啊,哎呀你们大人对我好没用啊,我主要是来看琪琪的,他会觉得我家琪琪不理他,他就会很难过,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

琪妈以“家乡话不一样,我家琪琪听不懂你讲话”回应该网友,虽认为该网友是“真心想帮助我们”,但她带着戒备心不让孩子和他过多接触。我们查看此网友的快手账号,发现他关注了众多残疾小女孩,琪琪、小薇、小可都在其中,他经常点赞转发这三个孩子的短视频作品。

对于这些可疑的网友,妈妈们没使用“恋童”或者“慕残”这样的性心理学术语,她们的警惕是凭借对孩子的爱以及日常生活经验。同时,她们又觉得,这些人不会对孩子们造成直接的威胁,而且又会在直播间打赏,所以自己会保护好孩子的安全,同时也要给网友留足面子。

妈妈们的身体和性别也成为被凝视的“景观”。网友常见的寒暄就是对她们的外貌作出评价,以恭维的形式说出来,比如“年轻、漂亮”。妈妈们也用“相亲”来形容直播的“看脸”逻辑:

“像我们这样的群体,人家送礼物的还是比较少的,人家都是喜欢看那些美女呀、跳舞的呀、撒娇的。还是个看脸的社会。”(小薇妈)

“真的是看脸的,人家看你漂亮就有再看下去的欲望。一看你好丑,人家走得比兔子还快。就像人家说找个人给你相亲,第一眼看你好丑,你就不想去了解这个人好不好了。第一眼看好吧,最少不是很难看,就会说下一次了解一下,一样的。”(小可妈)

“看脸”并不单单指对外在美的欣赏,更是对身体的幻想和欲望:

“任何一个主播,人家喜欢你,肯定是对你有目的……为什么人家会喜欢那些单身的小姐姐呀,就算是坐轮椅的,因为人家会觉得有可能可以怎么样嘛。”(小薇妈)

虽然妈妈们内化了平台的“看脸”逻辑,她们也都使用了平台提供的美颜技术,屏幕当中的她们脸型瘦削、皮肤光滑白皙,但同时,她们非常强调自己的母亲身份,避免被“欲望化”:

“你跟人家不一样,因为我们是一个妈妈,我们不能说在孩子面前发嗲呀、撒娇呀,那不是神经病吗,对不对?而且你也不能说带着小孩子去怎么样,然后把不好的东西教给小孩。”(小薇妈)

“像我们这样的肯定要说关于家庭(的情况),不可能在直播间嘻嘻哈哈。可能我们会觉得没什么,但是人家会觉得你小孩都这样了,你还这么开心。”(琪妈)

除了网友对于她们外貌和身体的凝视,妈妈们也会遭遇具有性骚扰意涵的语言,诸如“主播这么漂亮,你老公太没福气”“空虚寂寞冷”。还有人发私信说“我喜欢你呀,想撩一下你”,甚至有人发男性下体裸照等信息。对于后面这种明显的冒犯,她们的应对方式是“拉黑”,并且不让自己的孩子在没有照看的情况下使用手机。对于不太明显的言语骚扰,比如夸她们“好漂亮,你咋能这么漂亮”“看到你我就相信真爱了”“我可以养你吗”,她们会尝试用轻松、调侃的语气来化解尴尬,尽量不搞僵局面。

有些网友会问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你老公呢”“他爸会给生活费吗”“你有几个孩子”“三个孩子都跟着你吗”,妈妈们并不刻意隐瞒事实或撒谎,她们几乎如实回答所有的提问。琪妈认为“问了就答呗,有些人问到最后可能会帮你”,杰妈对离婚的态度是 “离就离了呗,离了我还开心”。

妈妈们也曾遇到网络“喷子”。在杰妈的某场直播当中,一位网友进入直播间就不停发送文字“傻子”,杰妈不予理会,但该网友并没停止,于是杰妈把他禁言了。小薇妈被人指责说“小薇这样子都是你害的”,起初她会委屈哭泣,后来她选择无视,或者“揪着那个人不放,我就开始骂他了”。琪妈的直播曾被网友称“好假”,质疑她假借孩子受伤来骗钱。一开始琪妈会生气,“现在我就笑笑对他说,对,你说得对,如果你这句话是真的该多好”。

作为情感劳动的网络直播,妈妈们在其中输出的情绪价值不同于一般的主播。在这里,观众索求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情感满足与情感支持,而更类似于一种“情感优越感”甚至是“情绪剥削”。为此,妈妈们几乎不把直播看作一种工作,而将其视为“乞讨”。正如琪妈所说:“其实我跟你说啊,能去工作的话,我是不愿意直播的。没用的,像乞丐的感觉。”在妈妈主播们的概念里,网友的打赏如同行人对乞丐的施舍,网络直播“悲情呈现—礼物打赏”的行动逻辑与乞讨相似,虽能给妈妈们带来经济收入,却没有带来认同感,这应该是妈妈们对于“情绪剥削”最直觉的体悟。

(三)关系劳动与母职韧性

妈妈主播们在关注度和经济回报下降的颓势中,仍能坚持网络直播的缘由,除了较难就业之外,也和直播所带来的工具性和情感性资源获得有关。和前面所描述的“情感剥削”图景完全不同的一个画面是,妈妈们和网友大多数的聊天是一种情感疗愈、陪伴和支持。杰妈因为直播当中“说多了”,所以她已经不再回避谈杰杰受伤一事。小可妈离婚独自一人带着小可,曾经想过“我要带着小可直接离开”。但她们在与网友不断的讲述、互动的过程中发展出了新的生命故事,逐渐脱敏、疏解并自我激励。

她们也走出了原有的以血缘、地缘、业缘为基础的圈层,建立起新的社会支持网络。脊髓损伤是个长期乃至终生需要康复护理的疾病,原有关系网络的支持额度用尽之后,网络直播提供了一个跨越地理限制和社会阶层的新的支持网络。除了参与网络直播,许多网友从全国各地赶来,到医院、到他们的家乡去看望孩子。杰杰10岁生日时,部分网友自发组织起来为他举办了一场生日会。琪琪的一部分医疗资金来自 “轻松筹”,捐款者也多是琪妈直播间的网友。

通过直播平台,四位妈妈还看到了其他处于相同境遇的孩子和家长,他们彼此交流经验,一步步探索适合自家孩子的康复锻炼方式。身在甘肃的小可妈,学着直播平台上其他孩子的康复方式训练小可,小可的康复进展连康复师都感到惊奇。孩子们观看彼此的直播或者短视频,这种境遇相似所带来的心理安抚感和集体认同感,是文字和图片不能比拟的。

孩子们也因为直播而产生了积极的心理变化:

“确确实实就是说小孩子的性格会好很多,她会觉得说你看我有那么多粉丝,就是说还是有那么多人还是很喜欢我的。并不是说,我这样子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她的心态会不一样的……就像她去学校参加表演呀,她不会害怕呀。她说‘我直播的时候那么多人,现在这才多少人,没事,我来!’心态会不一样的,因为她会觉得没有什么,因为她经常就好像我就站在别人面前啊。而且就像我给她发那些段子,大家都知道我要穿尿不湿,穿尿不湿我怎么啦,我坐轮椅我怎么啦,我就是这样子呀。”(小薇妈)

“小可锻炼辛苦的时候她就给我发脾气,最厉害的一次直接发泄在我身上,直接打我。然后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唉,就是那个眼睛不会动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句话都不说,怎么问她她都不说。她的手捏得特别得紧,就是去掰她也弄不了的那个状态。真的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是那个样子。她生病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指责我们嘛,觉得我们有问题,没有照顾好她吧……她就是在那个(快手)上面有人逗她开心。如果是这个人待在她面前,她看着你会害羞。”(小可妈)

“像我们农村吧,其实直播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帮助吧,别说有没有赚钱……很多农村人的话,你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很多人会看不起你的,会看着你怎么的那种。但是我家琪琪吧有直播,也有很多人知道直播,那他们对琪琪也就不一样了,他们班的同学有看琪琪直播。”(琪妈)

四个孩子都因为网络直播向积极的方向有所发展,发展程度因人而异。网络直播满足了孩子需要认可与肯定的心理,来自外部的关怀让孩子具有了一定程度的自我效能感。相对于现实生活,直播间从物理上隔绝了歧视和好奇的眼光,更为包容和关怀。不可忽视的是,孩子们积极的心理状态与妈妈们的付出是分不开的。妈妈们作为“过滤层”,将网络环境当中的负面信息和经历屏蔽,不让孩子看到。她们也不用残缺的视角看待孩子,而是“把孩子当正常人看待”,培养孩子的独立意识,鼓励孩子学习知识、习得社会规范、与同辈游戏。

五、讨论与总结

作为一项追踪研究,本文发现妈妈主播们的直播策略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重点。直播初期主要靠关注度获得观众打赏,主播的直播劳动更接近于情绪劳动,通过多重行动策略的合力来满足网友的猎奇心理并获取同情,将“赛博资本”转化为经济资本。具体策略包括:悲情叙述或夸张渲染吸引注意力,利用 “被观看的权力”,呈现儿童残缺的身体、“辛苦照料的年轻妈妈”的自我形象和“艰辛的”照料日常,并辅以“诉苦”或“励志”话语激发网友的同情心或满足窥探欲等,以得到流量、情绪关注、虚拟礼物和打赏。在直播后期,也即直播关注度抛物线下降的“去直播红利期”,她们的直播更接近于董晨宇、叶蓁所提出的关系劳动,即与观众建立更为持久、多元的关系[20],用以编织社会网络和“直播带货”,这也在认知、情感、界限、自我保护等诸多方面带来更高的复杂性和持续性。

风险贯穿于妈妈主播们的直播生涯,包括:网络语言暴力和具有性侵犯意涵的明示与暗示、网友侵入线下私人空间以及儿童被暴露于不安全的网络空间和线下空间的可能。对于“乞丐”这一污名化词语的反复提及,更展现出妈妈们所承担的情感道德压力与所付出的沉重的情绪代价。同时,妈妈们对网络直播文化存在矛盾心理:一方面,她们内化了所谓的“看脸逻辑”,不自觉地对其迎合,也因此自我矮化;另一方面,她们自我定位为“妈妈”而努力去除“性感、制造暧昧”等潜在的网络性别气质规范,这可能是出于更具约束力的母职规训,更有可能是实用性的自我形象定位,用王怡霖的“绝望劳动”来概括她们收益与风险并行的直播行为,是形象又恰切的。

尽管经济回报不如预期,平台也没有因为她们的悲情叙事而给予相应的帮助,数字鸿沟难以跨越,风险只能通过个人与小集体智慧自行承担,但妈妈主播们仍然苦苦坚持着,缘由在于其资源的匮乏。因缘际会,她们看似搭上了一趟时代快车,通过加倍付出和自我剥削品尝到了一点时代红利的滋味。虽然这难以帮助她们摆脱结构式的困境,但多多少少还是带来一些工具性和情感性资源,包括无剧本、碎片化、即时的聊天所滋生的“在场感”,溢出乡土圈层的异质性社会关系,网络滤镜带给孩子们的自我表达的欣悦感以及自我效能感……这令她们日复一日的照料和直播生活多少具有了希望和慰藉。她们锲而不舍、孜孜以求,不断寻找新的网络机会和阵地,持续性地进行稀缺的文化及社会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这彰显了她们多样的、复杂的、强大的母职韧性,展现出了她们的生活智慧和主体性。

从社会关怀的视角出发,呈现妈妈主播们的困境、挣扎和母职韧性是很有必要的。她们需要社会救助和持续性帮扶,更为包容的互联网技术、文化以及社会环境,这也是社会介入需要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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