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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方框”、情节“网络”与事件“元件”
—— 《少年天子》中的“电路系统”叙事

2022-03-17韩睿煜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恒星行星史料

王 凤, 韩睿煜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6)

《少年天子》是凌力写于1987年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作为反映中国改革开放时代潮流的一部力作,在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之后被翻拍成同名影视剧,并被翻译为英语、法语等传播海外,产生了较大影响。这部小说一出版,便受到了研究者的广泛关注。总体而言,大多数学者主要将视角聚焦在作者对历史的书写和阐发方面。林云指出:“凌力的作品虽然也关注帝王将相等历史人物,但她已经不再强调‘历史规律’与‘重大问题’对历史的作用,而是更关注任务内在性情、具体历史事件,以及隐在历史细节。”[1]雷达认为,作品中作家对历史的把握“集中表现在它的人物、矛盾冲突、环境氛围的构思上”[2]。另外,也有少数研究者从女性视角来关注小说中体现出来的女性特质和折射出的女性问题,如吴秀明强调作家如何生动描写了历史中女性的艰难生存状况,以及她们为争取权力进行的努力和抗争[3]。毋庸置疑,这些研究从诸多角度和层面揭示了《少年天子》内在的丰富含义和深刻意蕴,为人们解读这部作品提供了多重视角。但是,关于作家凌力,人们过多注意到她的历史研究背景,却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早在从事历史研究之前,凌力遵从父母的愿望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电信工程学院(现西安电子科技大学),1956年毕业后成为飞航式导弹专业领域的一名导弹研究技术员,从事导弹工程技术工作12年,而正是这十余年的导弹技术学习和工作经历,对她日后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在《路漫漫其修远兮》中,她将自己写作长篇小说的喜好很大程度上归因于 “对控制工程总体设计爱好的变形和延续”[4]38。具体而言,她认为导弹从研发到发射的整个过程是一个大系统,这个系统需要各种方框图表示主体之间的关系,需要电路网实现方框的功能,还需要元件去组成电路网络,系统的复杂和宏大体现出一种综合的、壮阔的美,这恰恰是长篇小说的重要特征。对于以上事实,评论家几乎没有人提及或论及,因而忽视了对《少年天子》一个极为重要的批评视角。有鉴于此,本文将从凌力关于长篇小说与导弹发射系统的类比出发,来分析《少年天子》这个“系统”。如果说《少年天子》是一个具有复杂壮阔之美的导弹发射大系统,那么其中有作为主体的“方框图”,有实现方框功能的“电路网”,还有组成电路网络的“元件”。这些“方框图”“电路网”和“元件”分别是什么?它们是如何发挥功能共同构成小说“大系统”的?下文将围绕这些问题进行分析,一窥作家独特的艺术构思和独到的历史小说思维。

一、作为方框图的主体:众多人物

导弹发射系统需要作为方框图主体的支撑,小说中相当于这些主体的便是人物。《少年天子》中共描写了几十个人物,这些人物“方框图”组成的层层网络被凌力称为“恒星系统”:“小说仿佛是一个复杂的恒星系统,数层行星按自己不同的轨道围绕着恒星运动。这个恒星,自然是顺治帝福临。”[5]622围绕“恒星”的众多“行星”从表层来看是按照与福临的空间关系由近及远向外一层层扩散,从深层来看则是按照权力关系从大到小向外一层层推进的。换言之,离“恒星”越近,权力越大,反之,则越小。然而,要使整个“恒星”系统充满活力、处于运动之中,每一层“行星”无论远近、无论权力大小,都应发挥其特定的、无可替代的功能,否则整个“系统”的运行将会受到影响,作为系统中心的“恒星”的作用将受损。

最接近“恒星”的第一层行星是与福临日夜相处的后宫中人,她们对福临产生不同的影响。两任皇后、佟妃、谨贵人等是满族利益的代表。这种政治联姻目的是加强家族势力,以影响皇权和政策。“庄太后既有慈母之心,又有强势手腕”[6],她在福临激进施政时进行劝阻,在福临为难时提供帮助,但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和爱新觉罗家族的统治,她改变福临的遗诏以安定人心。她们这些“行星”希望汲取“恒星”的能量以壮大自己,对于“恒星”福临而言则是一种阻碍和负担。相反,乌云珠则是这层行星中真正为“恒星”发挥积极作用的人。父亲的满族血统让她有草原女性的豁达,母亲的江南血统又让她有汉女子的典雅。于后宫,她善良仁慈,为人和睦,帮太后打理六宫,并调解妃嫔矛盾;于福临,她能与之吟诗作画,也能为他排忧解难,最重要的是她理解并尊重福临作为天子的抉择。乌云珠的存在让福临可以心无旁骛地治国理政,这颗“行星”让“恒星”安稳自转。

以岳乐、济度为代表的皇亲贵族是直接影响福临制定政策的第二层“行星”。他们二人是福临矛盾人格的投射。作为“新派”的代表,安郡王岳乐喜爱汉文化。他支持福临满汉一体的政策,并在济度谋反一事上力保皇上。但是一位支持改革的人也有所顾虑,在废除议政会议的争论中,他也不得不劝阻皇帝不要操之过急。有“新派”就有“旧派”。简亲王济度靠战马立功,是满族“旧派”的典型。他瞧不起汉文化,更看不惯福临一贯亲汉的举措。朝堂上他以自己的战功来威胁福临;朝堂下他借“敬天法祖”,用亲族血脉来维护满族权力。他敢以辞职告退来威胁福临改变废除议政会议的想法,甚至在得知福临要杀掉康妃时,他居然出谋划策要暗杀皇帝而造反。但济度代表的是八旗的荣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洲的正统。即使是这样一个看似刁蛮可恨的人,我们也不能片面地将他看作坏人,因为“他确实是忠心一片”[5]437。通过对所谓“新派”和“旧派”的刻画,作者实际暗示了“恒星”福临自己的矛盾人格。作为天子,他统治的是汉人,他必须考虑到汉人的权益,这便是从岳乐身上体现出的一面;而满洲的血统让他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祖制,这便是济度所代表的人格。两种人格必须相互平衡才不至于陷入矛盾。因此,两派皇亲贵族之间如果意见一致,福临的政策便很好推行;反之,两派意见相左,福临的政策便难以实施。

第三层是汉官文臣,他们是福临政策的践行者,这些“行星”也在不同程度影响着“恒星”。傅以渐、熊赐履等位高权重,他们以自己的学识和对汉制的熟悉为皇上提供见解,而对于满汉争斗,他们不结党营私,只为皇权效劳。他们是福临政策坚定的支持者和践行人。福临自幼受汉文化熏陶,希望用汉文化稳固统治,因此设科考以期包揽天下文士。但李振邺等外层的普通汉官则借政策行自己之便,他们利用科考行钱色交易,大肆敛财。这种肮脏的行径违背了福临设科考的初衷。由此可见,皇上做出决策时预期的效果往往与政策实施后的结果相差甚远。朝内重臣直接受皇权监督,但外层的官吏得不到直接监督便会肆意妄为。作者借官吏的问题影射皇权,各级官员是作为践行者的“行星”,皇权则是“恒星”,如果行星不能以“恒星”为本,就会偏离轨道,影响运行。

整个“恒星系统”的最外层是民间百姓,这一层离“恒星”最远、权力最小,但却必不可少。同春与梦姑青梅竹马,却因动荡不定的乱世而走上了无法相交的道路。同春为生计进入梨园,为爱情脱籍回乡,但仍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梦姑由于母亲的痴心妄想嫁给“朱三太子”,结果婚姻不幸,最终充为亲王家仆。他们是政策的受害者。复明势力则正相反。或为民族大义,或为个人利益,当时各地都存在复明势力。但是随着福临许多利民生政策的颁布,这些人也打消了复明的念头,社会也变得安定。朝廷的政策有利于人民,朝政就会安稳,反之则会遭到颠覆。由此可见,百姓和皇权是相互依赖的两个个体。作为中心的“恒星”依靠行星构成完整的系统,而外层的行星也以“恒星”为中心实现自己的公转。作者借普通百姓的生活意在暗示皇权与百姓也是息息相关的。

将福临作为“恒星”的中心、从中心依次向外的是第一层“行星”后宫、第二层“行星”皇亲贵族、第三层“行星”汉官文臣、第四层也是最外面一层“行星”普通老百姓,通过这种层次设计,凌力在小说中建构了一个人物的“恒星系统”。一方面,这些“行星”都围绕着“恒星”旋转,受着“恒星”的支配,此时,“恒星”显示出他所特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和中心地位。另一方面,这些“行星”也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发挥着自身的主体性,当他们的主体性与中心“恒星”的意愿一致时,那么,整个“恒星”系统就会运转顺畅,“恒星”的荣光会照彻整个系统;反之,“恒星”与“行星”之间、“行星”与“行星”之间则会相互掣肘,导致“恒星”的决策无法实施。就这样,凌力以福临为“恒星系统”的中心,围绕着他一层一层地构建起了小说的一个个主体,也就是构建了小说这一“导弹系统”的主体。

二、实现方框功能的电路网:纵横情节

除了方框主体,导弹发射系统还需要实现方框功能的电路网。同样,就小说这一“大恒星”系统而言,“同层次人物之间有他们的横向联系;各层之间又有纵向联系,辐射式地内指向中心——顺治皇帝”[5]623。这里横向的、纵向的联系就是将众多人物串联起来的故事情节,也就是“电路网”。正是由于这些“电路网”,小说中的一众人物“主体方框”才能在将自己展现出来的同时,也建立起自己与周围其他“主体方框”之间的关联,从而形成一张复杂的网络。这部小说描绘了大大小小的情节,但最重要的是北闱科场腐败和圈地逃人法案。这两个情节贯穿全文,将众多人物牵连进来,甚至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北闱科场舞弊案既联系了考生,即文人才子这一层次的人物,又牵扯到考官,即官员这一层次。顺治十四年的科考撼动朝野。士人张汉一心想进入仕途,他笃定李振邺会为秋闱考官,便与其交好。李振邺因家妻来探,便将小妾粉儿转给张汉。科考前,李振邺托张汉出售关节纳财。张汉借小妾粉儿与李振邺的私情拿得关节还收得金银。但此次科考多个考官都私卖关节,包括张汉在内的众多买关节的考生在放榜之后发现自己落榜,便剃发告官,揭发此次舞弊。有才之士因无钱买关节错失机遇,无法入仕,而无才之人却买关节中榜单。科场舞弊改变了士人的命运,影响了内部的流动性,这是在士人“行星”圈内的横向联系。而考生与考官的勾结则跨越了“士人”和“官员”两个“行星”圈,实现了纵向辐射。

科场舞弊主要涉及的是外围官员和士人,但这场舞弊案的处理结果则从外围延伸至了朝廷重臣的内层。由于满族大臣不通科考,因此科考的相关官员均为汉官。福临便要求满人主审,避免再次腐败。王永吉作为四位审理人中唯一的汉官,深谙科考舞弊之风,他帮助满官审出结果。这一举动是为因不得满人支持而被罢官的龚鼎孳寻求庇护。最终,李振邺等被斩首,家眷流放。这一情节看似是写舞弊之风、权钱交易,实则暗示了朝廷内暗流涌动的满汉之争,而王永吉为龚鼎孳作引也证明这是存在已久的问题。案子看似结束,其实不然。经此舞弊之事,皇上大感失望,更多的汉官都遭到牵连受到处分。朝中地位本就不高的汉官们更加战战兢兢,不敢进言。

数字通信中常用的调制方式有:MASK就是控制信号的幅度,MFSK就是控制信号的频率,MPSK就是控制信号的相位。

如果说科考影响的范围有限,那圈地逃人法案则将整个“恒星系统”连接起来。从纵向看,这一法案影响了普通百姓、满汉大臣、皇权统治几个不同层面;从横向看,每一层次中人物的命运也被其牵动。

普通百姓历来依靠土地生存生活,而圈地法则规定不论土地有无主人,清朝贵族只要在土地上插上自己的旗子便能据为己有。土地被剥夺之后,百姓失去生活来源,只能携带家眷投充到满人门下以期生存和庇护。马兰村的同春就是因为地被圈而变成了梨园戏子,也因此无法与青梅竹马的梦姑相爱。由于主人的毒打,很多投充人选择逃跑,但一旦被抓就会产生连坐。福临在微服私访时遇到的老人就是因圈地和逃人法而变得家破人亡。从自由人变成奴仆,百姓因为这一法案失去了对自己命运的掌握权,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土地对百姓是生活,对大臣却是权力的象征。马兰村圈地一事涉及汉人投充满人,所以此事如何处理也成为朝臣们为自己争取权力的手段。以郑亲王为首的清朝皇族认为投充人属于自己的财产,这些权益不能受损,因此两家退地,从轻处理即可。但陈明夏与29名汉官另立一议会,认为要从严处理,严惩与此事有关的官吏。他们希望借此团结汉臣,反对满官,以加强话语权。这看似是对圈地案不同的处理方式,实则是满汉大臣之间权力的争斗。当其他汉官担心此举会受到“结党”的非议时,陈明夏居然说出“留发复衣冠”[5]62的言论,也因此被人弹劾。当皇上犹豫如何处置此事时,太后一句“皇儿,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谁?”[5]67使福临意识到大清江山靠的是满族的战功而不是汉人的文才,便打定主意下旨绞立决。自此,圈地一案的辐射从外圈的百姓延伸到内圈的满汉大臣,并最终以汉官的失败让大臣这一层面的局势发生变化。

此案最终由皇上定夺,皇上对陈明夏的处罚让朝内大臣权力的天平倾斜到了满人一边。而此次事件中满人佟皇亲是佟妃的父亲,是郑亲王的外甥女婿。郑亲王借此事败汉臣的风头,佟妃母亲见皇上处死陈明夏便怂恿女儿借腹中皇子争取皇后之位。太监吴良辅谈起佟妃“要是诞育一位太子”[5]72的话让福临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此事是前朝与后宫的勾结,让福临意识到皇权任人摆布。可知,圈地逃人法案的影响从最外层的百姓也延伸至了整个系统的中心,即皇权。

由此可见,表面上,尽管科场舞弊案和圈地逃人法案两个故事情节本身涉及的人物即“主体方框”只处于“恒星系统”中的某一个“行星”层,但实际上将各个“行星”层都连接了起来,既有纵向辐射,又有横向关联,与其他故事情节一起,将“主体方框”连缀起来,形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电路网”,帮助“方框图”实现其功能。

三、组成电路网络的元件:虚实事件

导弹发射系统中,组成电路网络的是元件,以此类比,历史小说中组成情节这一“电路网络”的,便是或实有或虚构的事件,也就是在谈到《暮鼓晨钟》的创作时凌力所称的实线或虚线:“朝廷政治生活中发生的一系列大事为‘实线’,而宫中小圈子里发生的事情主要是她的想象和虚构,可以称作‘虚线’。”[7]如何处理好真实与想象、历史与虚构之间的关系对于历史小说家来说至关重要。凌力认为,历史小说既不同于冷冰冰的史书记载,也不能像纯小说那样充满虚构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它依靠“史料、推理和想象”三大要素。首先,历史小说要遵循客观历史,最大限度地以史料为基础;其次,还需要通过推理甄别史料的真伪,需要在杂乱的史料中有所取舍;最后,历史小说也需要想象,以放大历史、延伸出更多的信息,但“我所遵循的虚构原则,就是前面说过的历史可能性。虚构人物也罢,虚构情节也罢,都必须是那个时代可能发生的,具有那个时代的特征和气味”[4]42。

据凌力自己称,《少年天子》中的“实线”即发生的真实历史事件是“构思整个作品的前提”[8]300。凌力在创作《少年天子》时已经被调到清史研究所,她是在考证大量史料的基础上完成这部作品的。上文提到的北围科场腐败案就是历史上记载的“丁酉科场案”。史料中记载着“送考官李振邺、张我朴。贿买得中北闱之弊”“俱著立斩家产籍没”[9]2372。小说对李振邺等的受贿行为和处理结果的描写都与史料一致。“停中宫笺表”一事也是真实的历史事件。顺治十四年末,太后孝庄在南苑游玩期间生病。皇后在淑妃的教唆下,不问候也不去探病,一方面是不满太后对乌云珠的偏心,另一方面是为了强调皇后的地位。次年初皇上就下旨停中宫笺表,取消皇后的特权。这一事件在顺治朝清实录中有明确的记载,顺治十五年正月的谕旨,“皇太后圣体违和”“皇后有失定省之仪”“册宝照旧停其笺奏许之”[9]2383。此外,小说中占有很大篇幅的福临与董鄂妃的爱情描写也大都与董鄂妃去世后福临所写的《端敬皇后行状》一致。福临在这篇文章中写自己时常为董鄂妃解释佛家经典,尤其是对“一口气不来,何处安身立命”[10]的探讨。在小说中,董鄂妃最后与福临相见时也有这句话,虚弱的身体以及不得不与福临天人相隔的境遇让她真正悟到了这句话。凌力对这一史料的真实再现既表示董鄂妃对佛道的禅悟,也体现了他们无奈的命运。

小说中董鄂妃身份的设定和其生皇四子的时间就是凌力根据史料推理而来的。凌力在后记中提到,董鄂妃生皇四子的日子让她纠结多时。《清史稿》卷二百十四列传一记载,董鄂妃“顺治十三年八月,立为贤妃。十二月,进皇贵妃,行册立礼,颁赦”[11]。而《清实录》中记载的皇四子的生辰为顺治十四年十月“丙子皇第四子生”[9]2369。根据这一史料,董鄂妃生皇四子的时间似乎是没有非议的。但是,凌力发现“宗人府玉牒馆所修的《玉蝶》中,记载着皇四子是顺治十四年四月初七出生的”[4]42。玉牒馆隶属宗人府,是专门记载皇室亲族家谱的机构。这一史料更为可靠,因此她采取了后一说法,在小说中写皇四子为四月初七所生。这一时间差说明皇上与董鄂妃相识要早于史料记载的入宫时间,也为小说中董鄂妃原为皇十一弟博穆博果尔的福晋作了辅证,让她的身份设定变得合理。史料中对博穆博果儿的福晋是这样记载的:“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和硕达尔汗巴图鲁亲王满朱锡礼之女。”[12]2230博穆博果尔的福晋应是孝庄太后的侄女,而非鄂硕之女乌云珠。那作者在小说中将乌云珠写为亲王福晋是否完全捏造呢?其实不然。当时皇上的大婚需要四位福晋即亲王之妻的侍候。乌云珠与福临正是在这一场合相见的。凌力查阅汤若望的回忆录还发现这样一段话:“顺治皇帝对于一位满籍军人之夫人,起了一种火热的爱恋。”[4]43这也印证乌云珠至少是亲王的妻子,“这位军人死后,皇帝随即将这位军人的未亡人收入宫中,封为贵妃”[4]43。博果尔的去世时间史料记载为“顺治十三年丙申七月初三日巳时薨”[12]2229,乌云珠则是在一个月后的顺治十三年八月入宫册封。

由此可知,乌云珠身份的设定,对皇四子生辰的选择是依照史料的推理。作者在史料中做出的选择不仅是因其更为可靠,而且还能从侧面证实福临“痴情天子”的一面。从时间来看,乌云珠怀孕时还未成为后妃,他与福临违背了婚姻的道德;从身份来看,福临是娶了自己弟弟的福晋,违背了人伦的道德。作为天子,应为天下人表率,福临却为爱不顾“名声”,可见其真挚的感情。

“虚构、夸张、想象都是历史文学不可少的手法”[8]301,让历史充满文学感是历史小说区别于史书的要义,但这种虚构是基于历史可能性上的虚构。

第五章第三节福临假扮牛录章京微服私访的情节就是作者的想象。史料上并没有明确记载顺治十四年发生的这一事件。清朝贵族依靠圈地投充来占领土地、获取奴仆,汉人却不堪重负,时常逃跑,被抓后还要遭受连坐处罚。到顺治十四年时,圈地投充法已经让百姓民不聊生,也成为满汉大臣争议的焦点。为平衡清朝贵族的利益和安定百姓生活,福临势必想要对这一法案一探究竟。经此微服私访,福临便下旨停止圈地,宽恕逃人。作者通过这一虚构事件反映了福临艰难的政治处境。一方面作为“父母官”的官吏欺上瞒下,不奉行圣旨,也不报百姓疾苦;另一方面,此次废除法案也触及皇族利益,为之后满族大臣借此反对顺治埋下伏笔。

小说中发生在小人物身上的事件也并非史实。由于圈地,自幼无父无母,一直跟着师傅在马兰村学戏的同春被佃给戏班,梦姑母亲便因他的戏子身份不允女儿与其结婚。虽然家国大义方面,人们对于异族入侵和战乱必定难以接受,但人也有私心期望飞黄腾达。因此,在荒唐的复明计划和王妃梦的诱导下,梦姑嫁给了“朱三太子”。谋反计划失败后,梦姑被充为亲王家奴。同春便辗转王公贵族之家演戏以期与梦姑相遇。即使最后在福临的葬礼上,同春偷趴窗口看见梦姑也不能相认,只能留下一句“梦姑,等着把,我就要来救你了!”[5]607。说起容易做起难,乱世之下谁又能独善其身。作者通过虚构同春与梦姑无奈的命运,建构了一种关于乱世之下小人物的文本和叙事,这种叙事弥补了史料关注“大历史”而忽略“小历史”的不足。

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基础,将真实史料、依据史料的推理,以及虚构想象的事件结合起来,使得构成故事情节的“元件”实中有虚、以虚喻实,既增添了故事情节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又增强了故事情节的趣味性和生动性。凌力认为,现存的史料不是完全客观的历史事实的再现,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观点体现了新历史主义的叙事观。海登·怀特(Hayden White)认为,史学最初是修辞和伦理学的一个分支,那些经典的史学家们的动机并不在于呈现关于过去的真理,而是探究这种真理对现实的人具有什么意义,即探究我们应该做什么? 这是一个关乎道德的问题,科学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留给艺术。正是从这一点入手,海登·怀特将历史学与想象连接了起来。在他看来,任何叙事本身,无论主题是什么,本质上都是虚构的,无论这种自我讲述或叙述呈现得多么逼真,“他们能很好地充当一个话语的指涉物而被谈论,但不应摆出叙事主体的样子”[13]。也就是说,任何历史事实一旦被组构成为叙事,就必定带着史学家特定的选择、倾向和偏好,而这些属于道德和审美领域,从某种意义上否认了客观叙事的可能性。但是,凌力的历史叙述观与新历史主义历史叙事两者之间又不完全等同。海登·怀特的目的在于揭示历史的艺术性,正是历史的科学化遮蔽了这种艺术性,但如上所述,历史又是不可能科学化的。相反,在凌力看来,历史叙述是以真实历史事件为基础的,即她所谓的“实线”,“虚线”只是穿插其中,且“虚线”也并非无中生有,“情节的产生、发展和终结,必须为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社会条件所允许。人物的性格、命运,他的追求,他的生活逻辑,也应该是她所处的那个时代的产物”[8]301。换言之,历史叙事具有一定的科学成分,它的“元件”本身是具有存在的真实性基础的,无论是史料意义的真实还是逻辑推理的真实。

四、结语

结合凌力的导弹系统观来看,《少年天子》的历史叙事实则是一部“电路系统书写”。在这个“系统”中,以福临为核心的人物“恒星”以及围绕“恒星”运转的各个“行星”组成了整个系统中作为主体的“方框图”,他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运转”,但相互之间彼此影响、彼此关联。将他们关联起来的则是由故事情节组成的“电路网”,这些重要的、次要的情节或横向或纵向地将每一个“方框图”连接起来,构成一个实现“方框图”功能的“电路网”。充当“电路网”元件的要么是真实的历史事件,要么是根据史料推理而出的事件,要么是根据想象虚构而成的事件,以实为基,虚实相间,既区别于所谓客观的历史,又有别于天马行空的虚构。就这样,“方框图”“电路网”和“元件”互相关联、互相制约,架构成了《少年天子》这个“导弹系统”。

凌力在《少年天子》中的“电路系统”书写不仅反映了她个人的历史小说创作观,而且在更大的层面上折射了科学与文学之间的关系这一更为宏大的主题。长久以来,科学与文学被认为是互相对立的两大领域,因为科学以实证实验的方法探索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而文学主要是通过想象虚构反映人类社会的观念世界和精神世界,前者是客观的,后者是主观的。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传统观点受到了质疑,人们开始认为,科学和文学两大领域并非彼此对立、不可通约,相反,它们可以互相影响、互相关联,即科学性与文学性可以并存。就文学领域而言,早在20世纪80年代,系统科学(最初以生物学理论研究方法为基础,后实践于通信技术、原子弹工程中)就被应用到文学领域。系统科学“将研究对象看作一个整体结构模型,要在部分(或元素)与部分,部分与整体之间的相互关系中去把握对象,研究系统运行规律”[14]。据此,文学作品传达的信息就变得可视化,文学创作就更具有科学的可操作性,因为“从科学的观点看文学,文学就不是一种意识形态而是物质形态”[15]。那么,作为一个系统或整体,文学作品完全可以被拆解成具体的“部件”来进行解析。以此来看,凌力关于《少年天子》的导弹系统观则是这种系统科学观在历史小说创作中的实际应用或具体体现,“恒星”“行星”“电路网”“元件”都是组成系统并可以被拆解开来的物质形态元素,可以通过它们彼此之间以及它们与整体之间的关系来把握。

但是,如果说文学的科学化或系统化书写反映了科学观念在文学中的渗透或者说文学中科学性的存在,那么在文学领域中,这种科学性存在与文学性存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如何决定作品是文学而不是科学,或者说是历史小说而不是历史?关于这些问题,凌力并没有通过《少年天子》给予我们直接的回答,也许这是她留给读者的思考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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