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看客：默尔索语用身份建构探析

唐军 赵建新

清醒的看客：默尔索语用身份建构探析

唐军 赵建新

（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合肥 230601）

加缪《局外人》体现了对人类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最深沉的思考，基于语用身份论，剖析其主人公默尔索在三个特定场景中的身份建构历程，发现其建构的安时处顺者、恪守本真者和安之若命者均不符合听者的心理世界，故而被听者否定，形成无效的语用身份，反映出其清醒看客形象下关于自我生活状态的反思意识及自我认可的幸福。读书明理，以他为鉴，有助于社会人在顺应现实时构建有效的身份，抵达生活的本真。

《局外人》；默尔索；语用身份；无效性

《局外人》（）是加缪的成名作，也是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主要描述了主人公默尔索与所在的社会格格不入的生存情状，展现人类生活的普遍境况，同时指向人们对本真的追求，因其深沉的精神力量成为二十世纪文学中的经典。学界多聚焦于《局外人》中的人物形象，探讨默尔索的世纪病患者形象[1]，塑造对抗荒诞的勇士形象[2]，刻画被玻璃板阻隔的局外人形象[3]，通过对默尔索形象的阐释，挖掘小说所体现的人性内涵、荒诞哲学等。

语用身份作为具体的、语境化的身份，建构方式包括言语行为等多种话语实践类型，具有一定的话语建构性[4]。已建构的语用身份是否有效，取决于听者的评价和态度，即被听者接受为有效，被拒绝或否定则为无效[5]，且说话人在特定语境下作出的语用身份选择是一个意识程度或高或低的过程[6]。近年来，文学语篇中的人物身份成为研究热点，为小说人物话语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笔者以《局外人》中默尔索与老板、律师及神父的会话为语料，分析默尔索在交际过程中的言语行为及其建构的语用身份，依据老板、律师及神父的评价与态度，探讨默尔索的语用身份是否有效并总结原因，进而解读其语用身份的意识映射，旨在挖掘默尔索在惯性生活中独特的行为模式，以及其不同身份在现实生存中的意识表现，阐释默尔索为什么是一名清醒的看客，帮助读者对标自我，提升自我生活状态的反思意识，在现实生活中建构有效的身份。

一、默尔索的语用身份建构与形象塑造

加缪在《局外人》中客观冷静地记录了默尔索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因过失杀人入狱，最后被法官以其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为由判处极刑的经历，呈现了默尔索在社会生活中拒绝固定轨辙、坚持忠于自我的别样幸福。默尔索在与老板的工作会谈、与律师的辩护争执以及与神父的信仰交锋中，一步步将小说推向高潮。笔者通过对小说文本的梳理，发现默尔索在上述三个场景中，分别建构了不同的语用身份，即安时处顺者、恪守本真者和安之若命者。其建构历程体现了陈述、描述、告知、总结、主张等一系列阐述类言语行为[7]，呼应了陈新仁教授对语用身份论的阐释，语用身份是语境化的、语言使用者有意或无意选择的自我或对方身份，可通过特定的话语建构，如言语行为等[4]，展现了其清醒的看客形象。

（一）安时处顺者

小说中第一个场景是默尔索与老板的会谈。默尔索通过阐述类的告知（informing）和主张（asserting）两种言语行为，向老板述说了内心对飞黄腾达锦绣前景的漠然以及对普通职员工作价值的肯定，超越皆为利往的常规羁绊，坚守乐在其中的小城生活，建构了一个淡然超脱、安分知足的安时处顺者身份。（语境：老板把默尔索叫到办公室后，谈了自己想在巴黎设置一个办公室的计划。）

Il avait l'intention d'installer un bureau à Paris qui traiterait ses affaires sur la place, et directement, avec les grandes compagnies et il voulait savoir si j'étais disposé à y aller. Cela me permettrait de vivre à Paris et aussi de voyager une partie de l'année. «Vous êtes jeune, et il me semble que c'est une vie qui doit vous plaire.» J'ai dit que oui mais que dans le fond cela m'était égal. Il m'a demandé alors si je n'étais pas intéressé par un changement de vie. J'ai répondu qu'on ne changeait jamais de vie, qu'en tout cas toutes se valaient et que la mienne ici ne me déplaisait pas du tout.[8]66

老板在讲述完工作计划后，先是点明了谈话目的，即他想知道我（默尔索）是不是能过去工作。继而老板开始向默尔索介绍在巴黎工作的好处，比如一年中还能出去旅行一下，并且言及默尔索的个人爱好，“您还年轻，我感觉这样的生活您会喜欢的”，试图激发默尔索的心理认同，鼓励他去大城市工作。对此，默尔索先是肯定了老板的预设，又转而告知（informing）了自己的实际态度，即说到底我其实怎么都行，表明了对巴黎这个前景广阔的差事的淡然、不在乎。于是老板又问我（默尔索）是不是有兴趣换一种生活方式，意在激起默尔索对新生活的憧憬与热情。然而默尔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自己的生活（“mais je ne voyais pas de raison pour changer ma vie”[8]67），于是便没有回答自己是否感兴趣，而是主张（asserting）“我们从来不能改变生活，无论如何，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在这儿的生活也不会令我不高兴”，这种答非所问打破了老板安排他去巴黎工作的意图。老板颇为扫兴，指责其毫无野心抱负，于是默尔索便回去工作了。

这一场景映现了默尔索在职场追求层面清醒的自我认知。他知晓老板口中的远大前程对自己并不重要（“j'ai très vite compris que tout cela était sans importance réelle”[8]67），所以没有展现出世人面对荣华富贵时常见的投入与执着。对于老板的悉心安排，他先是冷静坦率地向其告知（informing）了自己对这份前程似锦的工作的不以为意，展现了对此次升官发财机会的视若无睹。接着又在老板的耐心劝诱下直抒己见，提出了与之预期相反的观点，主张（asserting）人们无法改变生活，否定了老板关于换种生活方式的建议，展现了在当下工作中的自得其乐，呈现了一种对于自我生活状态的洞察感。默尔索通过这两种阐述类言语行为，向老板表达了自己选择做一个小职员的职业意愿与甘于留居小城的朴实追求，传递了在名利诱惑中澹泊寡欲的鲜明立场，表明了自己对世态浮华漠不关心的看客态度，显然建构了一个安于常分、满足现状的安时处顺者。

（二）恪守本真者

默尔索入狱后，司法机构为其指派了一名律师。小说中第二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便是默尔索与律师的第一次见面。默尔索通过告知（informing）、陈述（stating）、描述（describing）及主张（asserting）这一系列阐述类言语行为，向律师表达了自己摒弃弄虚作假、信守实事求是的生活原则，解脱了孝子在葬礼上必须哭泣的通俗束缚，建构了一个光明赤诚、坚韧不折的恪守本真者身份。

（语境：律师做完了自我介绍，开始言归正传。）

II s'est assis sur le lit et m'a expliqué qu'on avait pris des renseignements sur ma vie privée... Les instructeurs avaient appris que «j'avais fait preuve d'insensibilité» le jour de l'enterrement de maman. «Et ce sera un gros argument pour l'accusation, si je ne trouve rien à répondre.» ... Il m'a demandé si j'avais eu de la peine ce jour-là. ... J'ai répondu cependant que j'avais un peu perdu l'habitude de m'interroger et qu'il m'était difficile de la renseigner. Sans doute, j'aimais bien maman, mais cela ne voulait rien dire. Tous les êtres sains avaient plus ou moins souhaité la mort de ceux qu'ils aimaient. ... Cependant, je lui ai expliqué que j'avais une nature telle que mes besoins physiques dérangeaient souvent mes sentiments. Le jour où j'avais enterré maman, j'étais très fatigué, et j'avais sommeil. De sorte que je ne me suis pas rendu compte de ce qui se passait. Ce que je pouvais dire à coup sûr, c'est que j'aurais préféré que maman ne mourût pas. ... Il m'a demandé s'il pouvait dire que ce jour-là j'avais dominé mes sentiments naturels. Je lui ai dit: «Non, parce que c'est faux.»[8]99-100

律师首先讲述了案情的局势，即他们已经了解我（默尔索）的私生活，调查人员得知我（默尔索）在妈妈下葬那天表现得麻木不仁。为了不使这些表现成为控方起诉的重要论据，律师从专业角度出发，直指辩护核心，询问默尔索在母亲葬礼那天是否感到很痛苦。对此，默尔索先是向其告知（informing）了自己的处境，即“我有点儿失去了自我探究的习惯”，因而很难回答这一问题，继而陈述（stating）了葬礼当天的复杂感受，“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所有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希望过他们所爱的人死去”，展现了对母亲的深沉爱意以及对其去世的达观。然而，律师激动地打断这些话。为获得律师的认同与支持，默尔索补充描述了（describing）葬礼当天的实际情形，“安葬妈妈的那天，我太累了，也非常困，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周遭发生的事情。我能肯定的是，我更希望妈妈没有死”，阐明自己肉体上的需要常常导致感情混乱这一天性，再次强调自己内心是真爱妈妈的。然而，律师还是没有露出满意的神情，明确指出这些辩词还不够（“Ceci n'est pas assez”[8]100），无法为辩护提供有力的支撑，仔细考虑后问默尔索是不是可以说那天我（默尔索）控制住了自己的本能情绪。不料默尔索主张（asserting）“不能，因为这不是真的”，严词拒绝了律师的好心建议。

在这一场景中，默尔索与律师的辩护争执展现了他对绝对真实的强烈诉求。他先是不加掩饰地向律师告知（informing）自己觉得难以回答，流露出真切的即时反应，又毫无隐瞒地陈述（stating）了对母亲离世的真挚体会，展现了其真诚、赤忱的性格特征，继而被律师要求保证不在庭上以及预审法官面前说明实际情况后，他仍努力向律师描述（describing）为母亲送葬时的真实状况，并且主张（asserting）聚焦事实，拒不按照律师所言趋利避害，无视律师在谈话伊始提出的要自己帮助他（“II voulait que je l'aide”[8]99）的辩护需求。默尔索很清楚自己对母亲的爱之厚重，并且清醒地察觉到，葬礼上的痛哭流涕无非是一种外在形式，为内心的真实爱意披上虚假的外衣是荒唐之举，所以，他主动脱离了这种游戏规则，通过以上四种阐述类言语行为，向律师传达了自己坚持不说谎、不矫饰、不夸张的辩护诉求，表明了对虚假辩词强烈抵制的坚定立场，彰显了至亲去世时乐观豁达的看客态度，建构了一个追求真实、拒绝说谎的恪守本真者。

（三）安之若命者

与律师见完面的几个月后，默尔索迎来了庭审。庭审上法官对这场误杀案的来龙去脉并不感兴趣，而是直接把他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这一道德疑点等同于犯罪动机和犯罪事实，将其判处死刑。临死前，神父受法庭委派来帮助默尔索忏悔。默尔索通过告知（informing）、主张（asserting）和总结（concluding）三种阐述类言语行为，向神父传达了生死有命的通透以及对此岸幸福的确信，挣脱了忏悔认罪的思想枷锁，建构了一个问心无愧、处之泰然的安之若命者身份。

（语境：神父询问默尔索拒绝接待自己的原因，默尔索回答自己不相信上帝。）

« Dieu vous aiderait alors ... Tous ceux que j'ai connus dans votre cas se retournaient vers lui.» ... Quant à moi, je ne voulais pas qu'on m'aidât et justement le temps me manquait pour m'intéresser à ce qui ne m'intéressait pas. ... il s'est adressé à moi en m'appelant «mon ami»: ... à son avis, nous étions tous condamnés à mort. ... « ... Comment aborderez-vous cette terrible épreuve?» J'ai répondu que je l'aborderais exactement comme je l'abordais en ce moment. ... Il me disait sa certitude que mon pourvoi serait accepté, mais je portais le poids d'un péché dont il fallait me débarrasser. Selon lui, la justice des hommes n'était rien et la justice de Dieu tout. ... Il m'a répondu qu'elle n'avait pas, pour autant, lavé mon péché. ... J'étais coupable, je payais, on ne pouvait rien me demander de plus. Il voulait encore me parler de Dieu, mais je me suis avancé vers lui et j'ai tenté de lui expliquer une dernière fois qu'il me restait peu de temps. Je ne voulais pas le perdre avec Dieu.[8]175-180

反复确认默尔索的答案后，神父开始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上帝会帮助您的，所有我认识的和您情况相同的人，最后都皈依了他（上帝）”，试图动摇他的想法。对此默尔索直截了当地告知（informing）了当前心境，即我不想要别人帮助我，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去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产生兴趣，完全无视对方的诱导伎俩。神父气得两手发抖，平静过后称呼默尔索为“mon ami”[8]175（我的朋友），企图拉近情感，并提出“我们所有人都是被判了死刑的”这一观点，意欲建立与默尔索的共同点营造轻松的谈话氛围，甚至被打断后仍不死心，不断向默尔索暗示忏悔认罪的必要性，并追问他要如何接受死亡这个可怕的考验。然而默尔索平静告知（informing）“我现在怎么接受它，到时候也会是怎么接受它的”，流露出常人少有的平静与安宁。对此神父喋喋宣称，默尔索的罪孽并没有因为人类的正义被洗刷掉，上帝的正义才是一切。但是默尔索主张（asserting）“我是个犯人，我为此付出代价，除此之外，不该再对我有更多的要求了”，表明自己俯仰无愧，展现了对死刑这一命运的释然。面对神父的再三纠缠，默尔索最终明确总结（concluding）了自己关于皈依上帝的笃定态度，即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愿把它浪费在上帝身上，强调自己拒绝忏悔的鲜明立场。

这场狭小牢房中的信仰交锋彰显了默尔索看透一切的彻悟意识。他认可自己的此岸价值，对自己的生命和即将到来的死亡无比确信（“sûr de ma vie et de cette mort qui allait venir”[8]181），同时看透了宗教的虚妄性，清醒地明白个人的幸福不能寄托于不存在的救世主身上。面对神父或现身说法或故作亲密的连环套路，他首先向其告知（informing）了自己对上帝和他人生活的漠不关心，以及临死之前的平和心态，显露了对所谓的彼岸幸福的无动于衷。继而主张（asserting）自己已然接受惩罚，展现了自己无须寻求救赎的坦荡，以及对不公命运的释然，并据此得出（concluding）不会皈依上帝的结论。默尔索通过告知、主张和总结这一系列阐述类言语行为，向神父展示了自己无愧天地人心、绰然迎接死刑的生活态度，表达了自己拒绝向上帝忏悔认罪的倔强立场，抛弃了世人在面临死亡时夸张的感情饰物，代之以最坦然不过的看客视角，成功建构了一个泰然承受、坦荡释然的安之若命者。

上述三个场景的对话，蕴含着默尔索面对俗常性的价值标准与道德要求时冷静理性的眼光。他没有遵循社会上大部分人所习惯的行为规范，或依老板所需追求物质财富、或照律师所见作假力求保命、或信神父所奉祈求上帝救赎。如同一个清醒看客，他以冷静而理性的眼光打量这些价值观和道德规则，并在其之外塑造了一套独特的行为模式。他的安时处顺者身份源于他对内心朴实诉求的顺应，他的恪守本真者身份包含了他对真实与光明的热爱，他的安之若命者身份来自他对自身生活价值与幸福标准的认可。在他的小世界里，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是幸福的（“j'ai senti que j'avais été heureux, et que je l'étais ncore”[8]184）。然而，他的安时处顺者身份使得老板不满（“mécontent”[8]67）、恪守本真者身份惹得律师生气（“fâché”[8]101）、安之若命者身份更是气得神父直言“您的心被蒙蔽了”（“vous avez un cœur aveugle”[8]180），这一系列来自听者（老板、律师及神父）的否定态度及评价，均向读者揭示了默尔索语用身份的无效性。

二、默尔索语用身份无效性之深层探因

笔者结合小说中默尔索的交际语境（包括物理世界、社会世界、心理世界和交际者[9]）剖析文本，发现其语用身份之所以被听者（老板、律师及神父）视作无效，源于与听者的心理世界（如面子需求、观念和信仰等[9]）不匹配，具体表现为：安时处顺者身份没有满足老板期待得到认同的面子需求，违背了职场上员工对老板毕恭毕敬、绝对服从的泛在法则；恪守本真者身份与律师认可的儿子在母亲去世时一定要哭的观念不一致，偏离了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关于孝子的道德规约；安之若命者与神父坚守的皈依上帝、虔心忏悔这一神圣信念不吻合，质疑了当时世俗尊崇的基督教这一权威性信仰。默尔索语用身份的无效性，源于其不同于大部分人的言行与俗常社会中巨大体系的碰撞。

（一）违背泛在性职场法则

在职场环境中，由于严格的等级关系，默尔索作为一名普通职员，与老板有一定权势差距。然而在场景一中，处于高权势地位的老板虽然一心希望在巴黎设立办公室，但在交际伊始，并未以严肃的上级身份向默尔索发号施令，而是先表明想听听我（默尔索）关于这个计划的建议（“Il voulait seulement avoir mon avis sur la question”[8]66），主动降低了自己的高权势地位，继而言及默尔索的喜好，甚至婉转予以建议，体现了老板平易近人的态度及其拉近心理距离、促进亲密关系的谈话取向。然而与老板的热情相较，处于低权势地位的默尔索回应十分漠然，他的口头禅“我其实怎么都行”给人明显的距离感，这种疏离的姿态与老板期待的热情回应可谓天差地别，使得老板努力建立亲切随和形象的感情投资化为泡影，故而老板才会不满，在对话结束时批评默尔索“这对做买卖来说是个灾难”（“et quecela était désastreux dans les affaires”[8]67）。

在与老板的交谈中，默尔索淡然超脱的生活态度，冲破了追求物质财富以实现工作价值这一常规观念的束缚；其安分知足自得其乐的工作追求，消解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固有认知的意义。首先，他没有对老板的工作计划表示出肯定和支持，甚至与老板所认可和欣赏的雄心壮志毫不沾边，完全打破了老板希望和巴黎的大公司做生意的工作愿望（“Il avait l'intention d'installer un bureau à Paris qui traiterait ses affaires sur la place, et directement, avec les grandes compagnies”[8]66）。其次，当老板耐心建议年轻的他换一种生活方式时，他没有赞同，而是表明自己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生活。这一系列观念分歧与老板期待得到肯定、支持和赞同的面子需求不吻合，损害了老板的积极面子[10]，而老板对默尔索的批评正是回归严肃上级立场，重新拉开双方的权势距离以挽回积极面子的表现。在这一场景中，默尔索没有因为权势差距对老板认同附和，违背了职场中大多数人默认的对老板恭敬服从、奉命唯谨的泛在规则，呈现出的安时处顺者身份被老板否定并视作无效。

（二）偏离普遍性社会道德

如果违背职场规则会带来工作上的人际嫌隙，那么偏离约定俗成的观念和伦理模式则有可能招致整个社会的反感。尽管默尔索很爱母亲，但是在调查人员口中，默尔索在母亲去世后不仅“不想看一看妈妈，一次都没有哭，下葬后立刻就走了，没有在她坟前默哀”（“et il a dit que je n'avais pas voulu voir maman, je n'avais pas pleuré une seule fois et j'étais parti aussitôt après l'enterrement sans me recueillir sur sa tombe”[8]135）；“抽烟、睡觉，还喝了牛奶咖啡”（“que j'avais fumé, que j'avais dormi et que j'avais pris du café au lait”[8]136）；甚至“不知道妈妈的年龄”（“je ne savais pas l'âge de maman”[8]135）。这一切不同于常人的表现使调查人员及预审法官对他形成了“麻木不仁”的印象。因而律师认为，这一系列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外露出痛苦的行为，虽然与过失杀人案毫无关联，但会成为控方起诉的重要论据（“Et ce sera un gros argument pour l'accusation”[8]99）。然而默尔索不愿为辩护言过其实、矫饰自己的感情，律师只好生气离开。

与律师交谈中，默尔索恪守追求真实、拒绝夸张这一行为准则。他不想按律师所言，撒谎说自己在葬礼那天控制住了本能情绪、为自己的情感戴上种种面具，也不愿通过扮演常规意义上孝子的角色，做出对自己有利的辩护。他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泣，不仅不符合包括律师在内的社会人公认的母亲死了一定要哭这一道德规则，更不符合约定俗成的声泪俱下、悲痛欲绝的伦理情感表现方式。于是他受到了道德体系的严峻挑战，先是被法官定性为“没有灵魂、没有人性、没有道德原则”（“je n'en avais point, d'âme, et que rien d'humain, et pas un des principes moraux qui gardent le cœur des hommes ne m'était accessible”[8]153），而后他的过失杀人也被加工为“预谋杀人”（“préméditation”[8]160），最终甚至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被判斩首示众（“j'aurais la tête tranchée sur une place publique au nom du peuple français”[8]162）。在这一场景中，默尔索拒绝说谎，打破了律师“要我（默尔索）帮助他”（“II voulait que je l'aide”[8]99）的愿望；他在母亲去世时的淡漠内敛，不符合律师等公众共同认可的情感表达方式（比如痛哭流涕），偏离了社会上关于孝子普遍存在并默认的道德规约。因而这种坚守事实的恪守本真者身份被律师否定，并视作无效，甚至被警示这将会让我（默尔索）怎么死的都不知道（“cela pouvait me jouer un très sale tour”[8]101）。

（三）质疑权威性世俗信仰

律师走后不久，默尔索便被带到预审法官面前。审讯中，预审法官对不信上帝的默尔索愤然说道：“这不可能，所有人都信上帝，即使是那些扭过头不敢看主的人”（“Il m'a dit que c'était impossible, que tous les hommes croyaient en Dieu, même ceux qui se détournaient de son visage”[8]106），可见当时基督教的受众之广、地位之神圣。忏悔是基督教要义中很重要的概念，不仅包括承认神的名、赞美和感谢神，更意味着要向上帝认罪。所以神父受法庭委派，试图唤起默尔索的罪恶感，并引导他皈依基督、相信上帝曾为他受难。可是神父的喋喋不休让默尔索只觉得厌烦（“Moi, j'ai seulement senti qu'il commençait à m'ennuyer”[8]177），就连他的存在也让默尔索觉得压抑（“pesait”[8]179）、烦躁（“m'agaçait”[8]179），他那势在必得的态度更是激起了一向冷静淡漠的默尔索的反抗激情。最终神父只好在默尔索的破口大骂中转身离开。

在与神父的会面中，默尔索展露了他平时冷静外表下岩浆般火热的内核，质疑了神父所尊崇的上帝的权威性。对默尔索而言，神父所说的上帝、他人选择的生活和命运，完全无关紧要（“que m'importaient son Dieu, les vies qu'on choisit, les destins qu'on élit”[8]181），神父所有的确定，还抵不上女人的一根头发（“Pourtant, aucune de ses certitudes ne valait un cheveu de femme”[8]180）。因此，他否定了皈依上帝这条众人选择的大道，选择以无愧于心的绰然心态坦然接受死刑。他坚信“我对我自己有把握，对一切都有把握，比他（神父）有把握”（“Mais j'étais sûr de moi, sûr de tout, plus sûr que lui”[8]181），肯定自己的人生意义，紧紧地抓住自己的真理（“je tenais cette vérité autant qu'elle me tenait”[8]181）。故而，即便神父再三劝导，他也不愿把仅剩的时间浪费在向上帝认罪上，严词拒绝了神父口中虚无缥缈的彼岸幸福。在这一场景中，默尔索临死前的泰然彰显了他对死亡的达观，打破了神父劝他忏悔的愿望；他对生命、命运、真理及生活方式的认知，异于神父所代表的权威性信仰，即“上帝的正义才是一切”（“la justice des hommes n'était rien et la justice de Dieu tout”[8]177），因此，其安之若命者身份被神父否定并视为无效。

三、默尔索语用身份对现实世界的意识映射

默尔索的一系列言语行为脱离了老板、律师及神父所习惯的社会约束和道德戒律，违背了泛在性、普遍性及权威性等惯常性概念，因此，老板、律师及神父否定了他的语用身份，其语用身份等同于无效。这些无效的语用身份映衬出他对现实世界的冷静思考，烘托了其清醒的看客形象。通过对默尔索语用身份的分析，笔者发现安时处顺者身份凸显了他在入世之事中的出世之心，恪守本真者身份彰显了他至真至诚的赤子之心，安之若命者身份则揭示了他的幸福本源——坦然之心，三者均映射出他对自我生活状态的反思意识，印证了特定语境下的语用身份是说话人基于意识（程度或高或低）的选择[6]。默尔索的反思意识，与这一意识指导下的言语行为，以及言语行为所呈现的语用身份，是一个完整的封闭体系。

（一）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默尔索的安时处顺者身份，完美地展现了他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圆融状态。他的入世表现在他对本职工作的认真与投入，以及他对职场规则的遵守。比如去为母亲守灵前，他会规规矩矩地请假，甚至理解老板对于员工请假不太满意的心情（“cela ne m'empêche pas de comprendre tout de même mon patron”[8]31）；会记得老板不喜欢从城里打来的电话（“je sais que le patron n'aime pas qu'on nous téléphone de la ville”[8]65）；甚至向老板指出公司洗手间毛巾存在的问题。而他的出世，表现在他的淡泊寡欲和安于常分，以及他在反思自己的工作状态后，于某种程度上脱离了职场上流行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比如在场景一中，面对老板好心给他的工作机会，他没有像常人一样感到惊喜，欣然服从安排，而是冷静地阐述自己对这份差事的看法；他没有碍于老板的位高权重和热情态度，全盘接受其观点，而是平静地提出与老板不同的立场。默尔索的认真投入与淡然超脱呈现出他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圆融。他在精神层面上忠于自己甘做普通职员的内心诉求，不为名利浮华所累，脱离了对老板毕恭毕敬等职场法则的束缚，秉持着顺其自然超然物外的出世之心；在现实层面上安于坚守自己的普通岗位，兢兢业业地做好本职工作。默尔索在看透荣华富贵等身外之物后，依然积极投入到现实世界，展现了他清醒的看客形象，映现了他在以行入世之事时的出世之心。

（二）以赤子之心修至诚之道

默尔索的恪守本真者身份，展露了他言行一致、至真至诚的赤子之心。他的言行一致体现在他对母亲的深沉爱意。比如场景二中，外人只看到他的冷漠麻木，他对母亲的爱流露在旁人看不到的细节中：他把母亲送到养老院，是因为她在那里更快活些（“elle était plus heureuse ici”[8]11）；他在接到母亲去世的电报后，心急地马上赶去，想立刻见到妈妈（“J'ai voulu voir maman tout de suite”[8]11）；他在母亲去世时没有哭，是因为他觉得，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刻，妈妈也该感到解脱，并准备好把一切从头来过。没有人有权利为她哭泣（“Si près de la mort, maman devait s'y sentir libérée et prête à tout revivre. Personne, personne n'avait le droit de pleurer sur elle”[8]183）；临刑前，他又想起了他的妈妈。正因为这一切真实存在的爱意，他反思了自己在葬礼上的表现后，仍可以对律师肯定地说出“我很爱妈妈”（“Sans doute, j'aimais bien maman”[8]100），以及“我真希望妈妈没有死”（“c'est que j'aurais préféré que maman ne mourût pas”[8]100）。而他的至真至诚体现在他的不耍花招，他认为人永远也不该演戏（“et qu'il ne faut jamais jouer”[8]123），因而拒绝一切形式的虚假与谎言，坚持事实是什么，他就说什么。默尔索的言行一致与不耍花招，催生出他的率真和单纯；他对真实的热爱与追求，迸发出一股坚韧不折、意蕴深厚的激情；他的赤子之心，激发出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至诚之道，使他在无法得到先验性证明的道德要求面前，成为一名清醒的看客。

（三）以坦然之心参幸福之本

默尔索的安之若命者身份，揭示了默尔索的幸福本源——释然承受、死而无憾的坦然之心。他的释然承受体现在他把死亡当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并且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命运。他被判死刑之后，因为不能接受这种咄咄逼人的确凿性（“je ne pouvais pas accepter cette certitude insolente”[8]165），不知多少次幻想过重获自由，甚至责怪自己以前没有多翻翻描写死刑的作品（“Je me reprochais alors de n'avoir pas prêté assez d'attention aux récits d'exécution”[8]163-164），后悔没多读读报道或书里关于逃跑的叙述（“Là, peut-être, j'aurais trouvé des récits d'évasion”[8]164）。然而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最终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明白了“人既是要死的，那么，怎么个死法、什么时候死，这些都不重要”（“Du moment qu'on meurt,comment et quand, cela n'importe pas, c'était évident”[8]172）。因而他可以在神父喋喋不休时有力反驳道：“被控杀人，只因为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泣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要紧呢？”（“Qu'importait si, accusé de meurtre, il était exécuté pour n'avoir pas pleuré à l'enterrement de sa mère?”[8]182）清醒而无畏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而他的死而无憾表现在拒绝依照神父所言投向上帝的怀抱，放弃升入天堂的幻想。因为他确信，未来的岁月并不比自己已经度过的岁月更真实（“un souffle obscur remontait vers moi à travers des années qui n'étaient pas encore venues et ce souffle égalisait sur son passage tout ce qu'on me proposait alors dans les années pas plus réelles que je vivais”[8]181）。这种颇有把握的确信，来自他对身体与瞬间这些此岸价值的确认[11]，虽然年纪轻轻就被送上了断头台，但他是个幸福的人，其幸福感来自庸常生活中散落的美和点滴幸福[12]。面对死亡，默尔索在反思过往后，是释然承受的，是没有遗憾的，故而他拒绝了上帝，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获得了超越生死和时空的自由。正是由于这种坦然应对的看客心态，他在临死前体悟到自己曾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De l'éprouver si pareil à moi, si fraternel enfin, j'ai senti que j'avais été heureux, et que je l'étais encore”[8]184），彰显了《局外人》“拒绝彼岸与来世，坚持立足于此时此刻此生此地”的价值立场[11]。

默尔索的出世之心、赤子之心及坦然之心，源于他对自我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的冷静思考，亦反映了他在追求本真生活时始终持有的反思意识。这一意识导致其语用身份被听者（老板、律师及神父）视为无效，究因并思考他身处的时代与所在社会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规则发现：有野心的员工才被欣赏；遵守葬礼上约定俗成的哭泣习俗才能得到认可；上帝是神圣又权威的，是不容置疑的。因而，他这样拥有出世之心的安时处顺者，只能让老板不满；他这样怀揣赤子之心的恪守本真者，只能让律师生气，甚至被法官当做“社会公敌”[13]；他这种抱有坦然之心的安之若命者，只能被神父一遍遍地质问。与多元并存、开放包容的当代相较，默尔索所在世界的这些价值标准和道德要求是较为单一狭隘、值得辨析的。默尔索作为一名清醒的看客，对所在社会陈规的抗拒，与他临死前向世界敞开的胸怀（“je m'ouvrais pour la première fois à la tendre indifférence du monde”[8]183），引导读者探寻社会惯常标准的合理性、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达到与社会和谐共处的目的。

四、结语

笔者从语用身份视域剖析小说《局外人》主人公默尔索在三个特定场景中的身份建构历程，发现默尔索建构了安时处顺者、恪守本真者和安之若命者，呈现出清醒的看客形象。虽然默尔索的三种语用身份，因与听者的心理世界不匹配，均被听者视作无效，却映射出他关于自我生活状态的反思意识。《局外人》设定的情境，是我们每个人都必将经历的最普通平凡的日常生活[11]。默尔索作为一个现代人，始终忠于内心，保持冷静的思考，“以本真的生活方式担负起了自己的命运”[14]，他的存在像是一个象征的符号，每一位社会人都可以对标自我。在语用身份论的观照下，揭示加缪《局外人》主人公默尔索语用身份建构的无效性及意识映射，丰富了默尔索人物形象的解读。社会人亦可通过默尔索来检视自我的生活，保持反思问题的知觉，通过辩证性地看待社会惯常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要求，调和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从而探索适合自身的生活方式，构建有效的身份，获得自我认可的幸福。

[1] 王福和．世纪病患者的心路历程从——“多余人”到“局外人”[J]．外国文学研究，2002（2）：127-133+174-175．

[2] 樊晓君．一个以诚实对抗荒诞的勇士——《局外人》主人公默尔索形象解读[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S2）：54-56．

[3] 王福和．被“玻璃板”阻隔的荒诞人生——默尔索形象新释[J]．外国文学研究，2003（3）：47-49+171．

[4] 陈新仁．语用身份：动态选择与话语建构[J]．外语研究，2013（04）：27-32+112．

[5] 冯文敬．语用身份建构的有效性评价——以警察调解话语为例[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20（2）：26-33．

[6] 陈新仁．语用身份论：如何用身份话语做事[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7] SEARL J．[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8] ALBERT C.[M]. Paris: Gallimard, 1971.

[9] VERSCHUEREN J.[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10] BROWN P& LEVINSON 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11]张博．荒诞及其出路：作为起点的《局外人》[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2）：164-171．

[12]杨建．“局外人”形象再审视[J]．当代外国文学，2018（4）：153-159．

[13] 柳鸣九．《局外人》的社会现实内涵与人性内涵[J]．当代外国文学，2002（1）：90-97．

[14] 曹卫军．荒诞境遇中的生存焦虑与精神突围——以《局外人》《鼠疫》为例[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3）：98-104．

A Sober Spectator: An Analysis of Meursault’s Pragmatic Identity Construction

TANG Jun ZHAO Jianxin

Camus embodies his deepest thinking of the living status and lifestyle of human beings in L’étranger. Based on the pragmatic identity theor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identity construction process of Meursault in three particular contexts and finds out his three pragmatic identities, the unambitious employee, the truth defender, and the calm atheist, are all invalid to the listeners in the novel, mapping his reflective consciousness of life and his acceptable happiness as a sober spectator. As reading makes men wise, with Meursault as a mirror, people as society participants could adapt themselves to the reality with the construction of valid identity, thus gaining the essence of true life.

L’étranger; Meursault; pragmatic identity; invalidity

H030

A

1009-8135（2022）03-0117-12

唐军（1972—），女，安徽霍邱人，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跨文化交际、二语习得、认知语言学；赵建新（1998—），女，河南濮阳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语言学理论及应用。

（责任编辑：张新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