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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都市风景线”:中国现代文学场域中的城乡一体同构

2022-03-17王唯州林春美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同构都市城乡

王唯州 林春美

新的“都市风景线”:中国现代文学场域中的城乡一体同构

王唯州1,2林春美1

(1.马来西亚博特拉大学外文系,马来西亚雪兰莪沙登 43400)(2.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重庆 404020)

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都市有着“看得见”和“看不见”两种维度。在“看不见”的维度下,都市与文学的关系历来紧密相连,“都市中的文学”与“文学中的都市”逐渐成为文学中的两极,但乡村在都市及都市文学的构筑过程中所赋予的辩证视角也不容忽略。在文学场域中,乡村并不一定与都市对立,而可以促成城乡一体同构,鲁迅、穆时英、刘呐鸥的小说创作,施蛰存、废名、沈从文的战时城乡行走,共同构成了文本层面与外部环境的城乡一体同构。

文学场域;都市;乡村;一体同构

一、前言

都市如何展布,文学是个中要义。在不同语境、不同历史时期,都市或许有不同的呈现方式。人类不分白天黑夜地穿梭在现代都市耸立的建筑群中,展现在眼前的是令人陌生而生畏的声光化电和水泥巨兽,恰如卡夫卡(Franz Kafka)在《美国》中描述的纽约:“向下望去,它呈现着一种不断变化的、散布得密密麻麻的混杂图景,即由变形的人体和各类车辆的车顶所组成的混杂图景。这混杂之中又生出另一种由喧嚣、灰尘和各种气味组合的多元混杂。”[1]这是现代都市在视觉上呈现出的惯常形象。古代都市通常以巍峨的城墙和规模宏大的内城为视觉表征。这是“看得见”的城市,城市当然还存在着“看不见”的方面,亦是都市呈现的另一种形式。有论者注意到城市存在“看得见”和“看不见”两个维度,杨凯芯指出:“所谓看得见的城市,是指该地区的人口、气候、经济发展状况等可用数据衡量的维度。而看不见的城市则是指社会氛围、居民精神面貌、地域文化等软实力。”[2]

当然此种说法仍值得商榷,毕竟人口、气候、经济等方面,还是归纳总结自都市的宏观抽象层面,极易“只缘身在此山中”而不见其余。看得见的都市,视觉感知自是首要层面,而在看不见的维度,文学书写当属重点。作为都市“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当仁不让地成为“看见”都市、理解都市的特殊门户,更何况,文学也暗含了视觉化的讲述。在文学场域中,文学是都市展布的重要方式,而文学又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维度的存在,亦即无论是在现当代还是古代,无论是都市的物质或是精神层次,都在文学的范畴中有充分表现。自此,我们必须深入理解宏观意义上的都市文学,也必须理解都市本身的形态、存在方式及意义。

从词源学的角度看,城市在西方往往有着不同称谓,诸如“城市”(city)、“都市”(metropolis)等,或者“城市的”(urban)一词。在中国,“城市”的意涵更广,包含了城墙、市场、城镇、集市等侧面,但现代的“都市”或“都会”诸词,其现代性意味更强,也与西方的“都市”意义趋同:“指国家、州或地区的大城市或首府。”[3]7某种程度上说,当世界步入现代性的轨道,科技文明、工商业层出叠见,中西方的都市逐渐变得雷同。现代性的生产方式,满足了都市居民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而各种因之而膨胀的欲望及精神的空虚又让他们迫切地寻觅生活的出口,当层层重压幻化为精神之重负,文学便成为他们倾泻的沟渠,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文学的繁荣:“随着都市化进程的发展,都市作为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和文化形态,不仅带来了都市人生活方式和文化表达方式的改变,而且它也直接影响了文学的存在方式和存在样态。”[4]因而“都市中的文学”以及“文学中的都市”顺理成章地成为文学视角下都市存在的两极。

“都市中的文学”指向文学场域的形成及作家的生存与生产,例如文学在都市中的传播和消费,以及作家在都市中的创作及其被影响的叙述方式等。“文学中的都市”则指都市在文学作品中成为被叙述和想象的一种方式,都市此刻从实体变身为文本,跃然纸上。毋庸置疑,都市与文学的联结是探析作家与文学公共领域关系的关键方式。在此之前,有一些问题还尚未辨明,如都市的意涵和存在形式虽然已很明确,学界从词源学、社会学、人类学,甚至文学的角度予以定义,不一而足,但往往忽略了一点:如果把都市这一整体看作个体,会发现这些定义都是单独以都市这一“个体”为基点,排除了个体外其他因素的影响,然而都市却不是以单独出现而著称的。都市在历史上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乡村的兴起与发展。从某种程度上说,都市就是乡村在历史长河中演变而来的。因此要完备、深入地理解都市,对乡村的关注必不可少。都市的定义,也必然从对乡村的定义中得来。都市与文学的关系,也就少不了乡村在其中的复杂作用。

本文主要考量都市与文学的关联。现有研究多是以文学中都市与乡村的矛盾为论述基点,将都市和乡村对立起来:都市代表着腐朽、贪婪、黑暗,而乡村则意味着纯洁、朴素和天真;或者反过来,都市是进步、知识和科技的代表,乡村则表现为蒙昧、落后与封建。可以说,自都市与乡村开始分化,这样决绝的对立就已经牢固树立起来了。随着时代与社会的发展,这种对立愈演愈烈,在文学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具体来说,文学中的对立应辩证地看待,在清一色的城乡对立视角下,可以寻找一个突破口,即将都市与乡村看作一个整体,彼此互为镜像,它们既成“一体”,又相互“同构”。从这个角度看,仅仅是“城乡互涉”等描述,倒不足以描述都市与乡村的紧密关联。本文将从都市与文学的关联、现实与文学中的“城乡矛盾”、文学场域中的城乡一体同构三方面阐释这些问题。

二、都市与文学的关联

都市与文学产生紧密的勾连,古今中外,早已有之。欧洲在文艺复兴之后,涌现出许多以都市为背景的文学作品,例如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拉伯雷《巨人传》等,它们着重描绘市民之人情世故,都市背景色彩浓厚。但囿于现代语境的限制,当时现代意义上的都市远未形成,还称不上是纯粹的“都市文学”,但文学此时已然和都市发生关联了。至于中国,都市与文学的关系甚至可追溯至周朝的《诗经》。《诗经》中虽大多篇什反映乡野田间风貌,但都市话语依然有所冒现。《国风·郑风·出其东门》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出了东门,便有美女如云。诗句简朴纯净,暗含情愫,诗中关键地点“东门”尤其值得注意。为何东门的女子最多呢?所谓“东门”,在《国风》中屡次出现,且大多有关男女爱慕和交游,像《东门之》《东门之枌》等。有学者指出,“东门”并非具体地点,而是泛指外出:“其时,中央王朝大多在关西地区,因而人们总是把关西地区习惯上看作‘内’,而把关东地区看作‘外’;又因为江河之水都是由西向东流,水之东流也就是向外流出,加上日之东出,人们都要到外面去劳作,因而‘东’也就获得了一种特殊的意义:外出。”[5]查阅《诗经》有关城门的篇章,不见西门与南门,北门的叙述则关乎艰难困苦,哀怨甚巨,唯独东门的诗篇最多,且几乎都是恋爱交往的题材。如此看来,“东门”一定是城市中有固定功能的重要场所。在这里,美女云集,还有花红柳绿的景致相伴,男女在其间或聚会歌舞,或悠然相处,以现代的眼光观之,这不正是在繁华市中心约会的青年男女?有论者指出,“东门”实为正门,且正好位于百姓聚居区,为群众的日常往来和商业贸易提供了便捷的空间。换句话说,《诗经》中的东门,其实就是当时的人潮聚集地和集市,即市中心。东门作为《诗经》不容忽视的叙事场所,这些诗句成为不折不扣的都市文学话语,从侧面印证了都市和文学在中国较早的关联。

虽然含有都市元素,但《诗经》及其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中国古典文学总给人一种满布乡间田园风貌的“乡土文学”之感,并不是都市话语的缺乏,而是中国古代的都市形态与现代人心目中现代都市形貌塑造的刻板印象大异其趣。西方的都市及其形态,有着明显呈线性的发展轨迹,它们因商业贸易而起,因工业革命而勃兴,因经济资本而繁荣。从地理分布上看,西方不同时期的大都市如雅典、罗马、巴黎、伦敦等,无不是位于交通要道或江河湖海的港口。为了便于人员往来,城市也较少兴建城墙,呈现开放的城市建筑特征。几百年来一直延续的商业经济活动,也使得都市形态趋于稳定,除非遭受战乱或天灾,欧洲的都市,大概率仍会以与几百年前相似的“古城”样貌展现在世人面前。这反映在文学上,便是西方文学在都市标签上的丰富,如酒馆、资本剥削、流浪等地点或主题。

中国是农业古国,都市发展的基础依然是自给自足的农业,从这一点看,中国古代都市并非如恩格斯所说,是农业与手工业的分离,让劳动者的劳动变成社会商业行为,更多是小农经济和朴素的小圈子商业。所以中国的都市,是根植于土地与人情的。在古代典籍中,有“都”“城”“邑”等说法,它们无一例外都从土地和人民生发。如《左传》隐公元年云:“都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叁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说文解字》解“城”从“土”,云:“城,以盛民也。”“邑”则规模偏小,如《荀子·富国》:“入其境,其田畴秽,都邑露,是贪主也。”此外,还存在“市”的表述,更偏重都市中商业贸易的功能。可以看到,中国古代都市以农业为依托,统摄在封建帝制大一统的局面下,有着防卫与政治之需,因此在都市形态上,城市外围多伫立高大城墙,城内通常由内城、外城等层层环绕的结构组成,呈封闭状态,可阻碍不同阶层人员的往来,使人民的圈层限于家族。这进一步促成“差序格局”的生成,也让中国古代都市带有了浓重的乡村文化色彩。传统都市的封闭状态也深刻影响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书写,仅以小说为例,遍布在古典作品中的客体大多是封建伦理道德或传统价值观的作用对象,如因果报应、六道轮回等理念。这使得传统文学中隐含的都市话语,逐渐消弭在以传统价值观和封建礼教为大宗的乡村文化的暗影下。因此,古代的都市文学似乎都是乡土文学的范畴,本质上缺乏现代都市意识。

何谓现代都市意识?必须清楚,此处的“现代”,并非时间或空间意义的现代,而是代表进步的文化精神,即破除了封建礼教和落后的道德观念,洋溢着主体性突出的人文主义精神。因此即便是古典文学,也可能存在着现代都市意识。如《孔雀东南飞》等,这类作品从爱情的角度对封建礼教进行解构,充满了个人的主体意识。然而,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这些闪耀着主体性光芒的都市文学,几乎都是爱情题材,这当然也是传统都市观念造成的局限。若要尽可能消除传统观念的影响,便亟须对思想进行彻底改造,那么时间则须拨至现代,也就是现代都市的兴起之时。有学者在论及中国现代都市文学时表示:“中国现代都市文学,只能是‘五四’新文化以后,由接受了新文化思想的新文化人,在对现代不同类型的都市形态进行观照并作出描述的都市题材的文学作品。”[6]观念的更替,当然有赖于都市形态和经济模式的改变。社会从古代迈入现代,都市外在和内里移步换形,根深蒂固的群体思想也随之改变。按照历史发展规律,这就使得主体意识只有处于现代的时空下,才能够最大地发挥能动性,作用在抽象的精神文化层面,进而促进文学艺术的繁荣。

都市与文学的关联随着现代文明的深切浸染而愈加紧密,这体现在两个面向:第一,现代都市才具有商业贸易和金融经济繁盛的坚实基础,例如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便利的交通、宽松的政策制度和自由开放的风气等,这些利好商业往来的方方面面都首先在人口集中的大都市生成。纵观中国现当代历史,不同区域的各大都市或多或少占有上述某些特征。频繁的商业交流使都市的社会经济空前发达,这在客观上刺激了文学创作的发展,例如印刷资本主义的盛行、文化产业的繁荣、商业图书的畅销、作家稿酬的出现及增长等,种种只能在都市中才能实现。这让作家群体广泛地在都市里扎根或漂泊,为的是更有力地夺取文学场域的各种资源并攫取利益,同样地,这也只能够在都市实现。第二,都市与文学的关联最直接的表征,即都市文学的兴盛。此刻的都市是“名正言顺”的现代都市,而这时的都市文学也摇身一变,蕴含了与现代都市丰富内涵相对等的多元话语和各种思潮:十里洋场、鸳鸯蝴蝶、新感觉派、左翼文学、“革命加恋爱”……换言之,都市文学的崛起源于现代都市的兴起。严家炎说:“在中国,真正的现代都市小说,大概只能从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新感觉派出现的时候算起。其发祥地则是上海。”[7]1现代都市文学的起落迅疾,受养于都市的性格与气质,因受文学中心迁移的影响,也常遭政治因素操控。因此不同都市之都市文学,也有着不同的面貌,比如北京的都市文学传递出的温情、传统、闲适、质朴之气韵,就与上海都市文学中充斥着金钱、爱欲和黑暗的混杂风貌大相径庭。但不可否认,都市文学既然有着统一的名头,其内里的核心仍是万变不离其宗,即字里行间弥散着可贵的作者主体性,才出产了万花筒一般不同类型的作品。此处以现代都市文学的“发祥地”上海为代表,观照都市与文学之关联。首先看茅盾的《子夜》,开篇便描画了一幅典型的上海都市一角:

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8]

这段文字以鸟瞰的角度兼用混语书写的方式恰如其分地刻画出上海这座城市的异质感和现代化,仿佛来到末世:钢架、电车、霓虹灯,还有巨型怪兽。接纳了都市的文明景观,但我们仍未深入都市的生活,理解并融入它。直到孙瑜导演的默片《野草闲花》(1930)开头依次展现了上海南京路川流不息的车流及熙来攘往的人群,并浮现两组字幕:上海是一座神秘的大都市,在这里,成千上万人每天都在挣扎、睡觉、流浪;上海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居民遇到的大多数是陌生人。借由文学,我们得以穿透景致,抵达都市的残酷内在,于是穆时英在小说中发出感叹:“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7]331那么对于上海,如何地狱,又怎样天堂?日本新感觉派集大成者横光利一在小说《上海》开篇布局了一段对话,写在上海谋生的日本青年参木在闲逛的途中与一名妓女的交谈,点出人们在都市中迷失的境遇:

“你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欸。”“看样子,你是没有钱了。”“既没有钱,也没有国家。”“那么,日子就很难过啰?”[9]

漫无目的且漂泊无依的青年、没有身份和认同感的居民、金钱和欲望的吞噬等现象,无一例外是现代都市发展的阴暗面。此外还应该注意的是,当现代都市逐渐枝繁叶茂,荫蔽周遭时,都市与乡村的矛盾对立也开始浮现出来,形成难解的“城乡矛盾”问题。

三、现实与文学中的“城乡矛盾”

就社会发展史和城市史而言,都市与乡村的矛盾很早就已经确立,诚如马克思分析欧洲史时所说:“中世纪(日耳曼时代)是从乡村这个历史的舞台出发的,然后,它的进一步发展是在城市和乡村的对立中进行的;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像古代那样,是城市的乡村化。”[10]某种意义上,这是社会文明发展的必经道路:“城乡之间的对立是随着野蛮向文明的过渡、部落制度向国家的过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的过渡而开始的,它贯穿着全部文明的历史并一直延续到现在。”[11]对于西方来说,城市与乡村的对立显得较为复杂,也稍有些情绪化,英国思想家雷蒙·威廉斯总结得十分精辟:

对于乡村,人们形成了这样的观念,认为那是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宁静、纯洁、纯真的美德。对于城市,人们认为那是代表成就的中心:智力、交流、知识。强烈的负面联想也产生了:说起城市,则认为那是吵闹、俗气而又充满野心家的地方;说起乡村,就认为那是落后、愚昧且处处受到限制的地方。将乡村和城市作为两种基本的生活方式,并加以对立起来的观念,其源头可追溯至古典时期。[12]

西方的城乡对立经验可以移植到中国语境下,但也不能忽略中国的特殊国情:以资本主义为底色的西方都市在中世纪后发展壮大,而笼罩在封建帝制之下的中国都市却是在近代的鸦片战争后才艰难走向现代化。中国需要在短短一百年的时间内跋涉完西方一千多年的历史,其发展的进程势必被急剧压缩,因此近现代的中国社会,始终处于动荡不安和剧烈变革的状态,都市与乡村之间耸立的矛盾只会比西方更加急峻。因此,中国的“城乡矛盾”所蕴含的情绪,比威廉斯讲述的对立观念更为复杂和激愤。

文学的流变自然与社会变迁休戚与共,当现实中的城乡矛盾达到极致,此类对立的情绪便会弥漫到文学艺术领域。那是一个求新的时代,当坐拥民主幻影与科学技术设备(政治制度、电力、交通、工商业)的现代都市来到台前,新的文学思想和表达(思想启蒙、文学革命、白话文)也终于按捺不住自身的悸动,亟欲参与这场社会的大变革:“新”与“旧”的策略一时剑拔弩张,空前对立。若要使新文化运动标举的新道德和科学具象化,都市与乡村自是合适的喻体,它们逐渐生成了对立的象征:在广袤的中国乡村,愚昧、迷信和传统礼教正蒙蔽着大多数人,而零星的新兴大都市则是知识分子发动新文化运动的集中地,目的正是破除国民的愚昧、迷信和传统。于是广大作家将书写对象对准了乡野,一时间似乎只有通过对乡土的揭露和鞭挞,才能够在文学中凸显现代都市及其隐含的新思想。这些作品中,都市的身影是缺乏的,但作品的写作、出版、传播,以及作品背后指向的文学革命理念,却都与都市密切相关。鲁迅的《狂人日记》《孔乙己》《祝福》等作品莫不是如此。在此,简要总结文学中“城乡矛盾”的类型,大致分为“表里不一”“复杂内心”“痛恨都市或乡村”三类。前两类指向创作之外的主客观因素,末一类则侧重于作品本身主题的阐发。

首先看“表里不一”。这里指作者描绘的作品主题与其身处的现实环境形成的矛盾。1935年初,鲁迅在为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提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身处北京的“五四”之后第二代的作家群体的写作活动。此时新文化运动的高潮业已落幕,“风流云散以来,一九二〇至二二年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13]345。他们寓居北京时,身心受到都市的洗礼,但书写的作品却主要是关于乡村疾苦的:“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13]346按鲁迅的说法,这批青年作家有蹇先艾、许钦文、王鲁彦、裴文中等,他们无一例外都“侨寓”在北京,书写故乡或乡土风物,反映乡间的残酷和人民的苦闷。这群作家一方面享受着大都市带来的地位、便利和经济利益,另一方面却书写着熟悉的乡村,丝毫不涉及都市,构建起身体与作品的矛盾,这种现象值得玩味。但毋庸置疑,这比起身在都市享尽便利却又痛斥都市的行为高明许多。至于这些侨寓作家为何在都市却写乡村,许钦文表示:“我的卖文,无非为着救穷。”[14]315既然为经济考虑,那就需要大量写作,以便获取足够的稿酬,如何大量产出呢?许继而说:“故乡的事情,大概是熟悉的,用作题材,从实际出发,可以写得入情入理,也容易写得比较深刻生动。”[14]323这组矛盾的生成,或生发于一种因地制宜的创作策略。

其次是“复杂内心”的展现。文学作品中关于“逃离城市”或“回到乡村”的叙述屡见不鲜。而国人自古以来就以到大城市求学或谋仕途为荣,讲求“光宗耀祖”,到晚年时又希望落叶归根、回到故乡,讲究“荣归故里”。如因种种现实因素而不得,他们便会将思乡愁绪诉诸文字,抒发情意。这就形成了有关城市与乡村的矛盾心理,张英进总结了一条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相似的生平轨迹,包括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等人:“(1)从出生的小村子或小镇;(2)到大城市受高等教育;(3)到日本或欧洲留学(未必学文艺);(4)最后回到大城市(常常是北京或上海),成了作家、编辑、教授、政府官员等显赫人物。”[3]19考察现代著名作家的生平,他们可能出生于乡村,但他们也很难再回到乡村了。然而,镌刻在作家内心深处的故乡情结使他们无论对乡村表示何种程度的失望和嫌恶,最终都会流露出对乡村土地的怀念与眷恋,例如鲁迅写《故乡》中田园牧歌般的美好场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15]79更为直白的,当属艾青的诗歌《秋晨》,它将诗人面对乡村时纠缠难解的复杂心绪展露无遗:

但今天,当我要离去时//我的心境如此不安//——中国的乡村//虽然到处都一样贫穷、污秽、灰暗,//但到处都一样的使我留恋。①转引自张英进:《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空间、时间与性别构形》,秦立彦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第19页。

最后,是“痛恨都市或乡村”一类。此处又可分两种情况,其一是指作家在作品中正面描摹对都市或乡村的厌恶,并将愠怒通过称颂踩踏对象的反面(赞颂乡村,则痛斥都市,反之亦然)直抒胸臆;其二是作家在主题、故事和情节的阐发中侧面流露出对于都市或乡村的嫌恶,让读者接收到文本隐含的信号。都市虽然集中了丰厚的教育与商业资源,但有时却被认为带来了负面影响,是毒害青年的腐朽之地,李大钊就在《晨报》上直截了当地向青年呼告:

在都市里漂泊的青年朋友们呵!你们要晓得:都市上有许多罪恶,乡村里有许多幸福;都市的生活,黑暗一方面多,乡村的生活,光明一方面多;都市上的生活,几乎是鬼的生活,乡村中的活动,全是人的活动;都市的空气污浊,乡村的空气清洁。你们为何不赶紧收拾行装,清洁旅债,还归你们的乡土?[16]

吊诡的是,李大钊本人却始终留在都市,不曾回到乡村。需注意,李大钊这番呼吁是在对广大青年群体推心置腹,无碍于作为前辈的他在大城市中教书、办刊、写文、参加革命运动、指导青年学生,意图为民众带来“光明”。归根到底,此番直白的说辞或许是政治逻辑使然,无不暗藏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朴素思想,也暗合了中国传统文化,无疑是对乡村的礼赞。与之相对的,何家槐曾在一篇小说中直陈乡村的破敝,恨斥之意形于色:“乡村仿佛是块已经发了霉的烂铁,陈旧而且可厌。这样单调寂寞的生活,在以前也许能够使我发生兴趣称它为诗的生活,可是在大都市里享乐惯了以后,我却失去这样淡泊的心情了。”②转引自赵园《回归与漂泊——关于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乡土意识》,《文艺研究》1989年第4期,第60页。在其他一些文学作品中,对都市或乡村的不满或痛恨则表现得更温婉曲折,显现作家的城乡矛盾心理,例如老舍突出表现城乡对立的长篇小说《离婚》,科员老李兜兜转转,最终只能回到乡下,但事实上,乡村的氛围也确实才能契合他梦寐以求的诗意生活:“在他的心中,可是,常有些轮廓不大清楚的景物:一块麦田,一片小山,山后挂着五月的初月……这些画境都不大清楚,颜色不大浓厚,只是时时浮在他眼前。”[17]都市中的郁郁不得志,在惬意的乡村生活中飘逝而去。无独有偶,鲁迅在《故乡》中描绘的静谧田园风景纵然让人感到美好,但他在现实层面笔锋一转,开首即说:“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15]78这往昔与现今的对比,比直抒胸臆达到的效果更令人震撼,也树立起文学作品中“城乡矛盾”的典型形象,因为《故乡》讲述的故事,正是取材于鲁迅从城市返乡的经历。散文这类文体短小精悍,适合表现自我的内心情绪,与当时个性解放、思想自由主题呼应[18]。城乡的重重矛盾,引入另一个关键问题:城乡的矛盾对立,是听之任之,还是应当努力化解?

四、文学场域中的城乡一体同构

无论对于现实还是文学层面的城乡之别,我们不必亦步亦趋地遵循矛盾对立的单一视角,视冲突为洪水猛兽,一味想着弃之不顾或消除矛盾,可以将城乡矛盾的演进视为事物的自然发展规律,就如同人之生老病死、地球的大气循环。钱穆的观点值得参考:“乡里人终需走进都市,城市人终需回归乡村。科学落后的民族,如何习得科学,建设新都市,投入大群体而活动。城市人如何调整科学发展过度的种种毛病,使僵化了的城市,僵化了的群体生活,依然回过头来重亲自然,还使人享受些孤独与安定的情味。”[19]都市与乡村分化后形塑的矛盾,属一般的自然规律,本质上无法避免,也不可能被消解,我们只能辩证地看待它们的关系。都市的存在,离不了乡村的漫长演变和后续支持:早期的都市,莫不是由地理位置优越的村落发展壮大而来,而现代都市集中的人力和智力,也大多由乡村进行源源不断地输送。反过来,乡村焕然一新的面貌,也有赖于都市的反哺,从这一角度看,倒也不难理解李大钊对青年回农村去的殷切希望了。

因此,与其将都市和乡村之间的拉锯战理解为矛盾对立,不如将它们看作一个整体,《旧唐书·魏徵传》有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让都市与乡村互成镜像,方能形成完整的历史观,从这一意义上来说,都市与乡村是一体同构的。二者的一体同构,在文学上也有着深入体现。文学社会学告诉我们,现实一定程度上左右着文学书写,而历史上的文学运动和文学革命表明,文学书写也会影响现实。现实与文学联系如此紧密,在文学视域下理解都市与乡村的一体同构,似乎为城乡论述的空间拉开了一条新的缝隙,展现出新的“都市风景线”。文学视域提供了两个可展开的维度,一个是文学场域中的文学产品——文本——所体现的城乡一体同构,另一个是文学场域的外部环境——作家身处环境——与文学活动的纠葛所表现的城乡一体同构。下文便将就这两个维度,讨论文学场域中都市与乡村的一体同构。

(一)文本中城乡一体同构

文学产品是文学场域的重要元素,也是文学消费活动的主要客体。不难看到,各类体裁的文学产品在作家的叙述过程中连缀成文本,展现关于都市和乡村的“混杂”(Hybridity)叙述。针对于此,霍米·巴巴(Homi K.Bhabha)的后殖民理论可以带来些许启发。他在论述后殖民文学时提出“混杂性”理论,着重参考了俄国文学理论家巴赫金(Bakhtin)关于“混杂”的界定:“在同一种语言的限度内所表达的两种话语的混杂,是时代、社会差别和一些其他因素分割开来,在同一种表述中相遇的两种不同的语言意识。”[20]混杂可以是不同语言的混杂,例如洋泾浜英语、东南亚华语等,亦可以是语言内部的混杂,即话语、音调、意义的混杂。

套用混杂理论,都市与乡村的混杂叙述,显然是文学外部和内部相融合的混杂,这可以从两个方面去理解。第一,一些以写都市而著称的作家,却在同时期某些作品中流露出不阐明立场的乡村情感和风貌;第二,都市和乡村的形象在文本中交相杂糅、若隐若现,却始终与主题保持距离,不参与主题和故事的确立。现代文学的作家群体,历来是“说一不二”的,它指的是一段时间以内,他们固守的创作理念、创作题材大多都保持着稳定的态势,如鲁迅晚期针砭时弊的杂文,茅盾、巴金的现实主义小说等。因此在早先鼓吹城乡矛盾的文学作品中,都市和乡村的形象对于作品主题的框定,是至关重要的,甚至连后续的故事情节、人物塑造等,都直接发端于对乡村腐朽没落或都市糜烂生活的控诉。然而在都市和乡村的混杂叙述中,都市和乡村的叙述策略却几乎与主题无关,成了文本的背景板,但又在文本的成立、作家主体的抒情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可以说,文本中都市与乡村的混杂叙述,它们在和谐中共生,笔触不见刀光剑影,是都市与乡村一体同构的关键体现。在这里,作家和文本的例证不可或缺,鉴于城乡混杂叙述作品数量的庞大和篇幅所限,此处只能列举并说明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与文本。谈及都市文学,海派最先进入视野,而在作为都市流行文化和消费文化代表的海派内部,新感觉派作家又是大宗。新感觉派以描写都市的欲望、速度和放荡著称,在奢靡的都市讲述下,是否还存在着都市与乡村的混杂叙述?换句话说,如果连新感觉派作家都在文本中呈现城乡一体同构,那么这就是文本的普遍现象了。

作为“新感觉派的圣手”的穆时英,是值得参考的对象。穆时英是浙江慈溪人,出身中产阶级家庭,自小家境优渥,其父穆景庭早年从商,后涉足金融业。穆时英一家1922年迁居上海,大概就是其父想在当时的“信交风潮”中分一杯羹,结果因股票投机失败而破产,从此家道中落。穆时英儿时便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中生活,都市习性深入他的骨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古文造诣也极差,据说在光华大学读书时,他每学期的语言文学课都不及格:“直到一九三二年,他的小说里还把‘先考’写成‘先妣’,原来‘考妣’二字他还分不清。”③转引自金理:《从兰社到〈现代〉——以施蛰存、戴望舒、杜衡及刘呐鸥为核心的社团研究》,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6月,第42页。穆时英在文坛成名后,依靠稿费过上了优越的生活,他独自租住在高级公寓,终日在舞厅、赛马场、夜总会、戏院等场所纵情声色,成了一个典型的浪荡子,这也是我们在穆时英笔下见到的都市享乐景象。后世多视穆时英为纯粹的浪荡子作家,但实际上最先为他带来声誉的是反映农村斗争的左翼色彩小说集《南北极》,使他一时有“普罗小说之白眉”之称。然而,《南北极》的几篇小说及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中国行进》的部分章节虽然描写农村生活,但主要是关于农民反抗暴动的,情节线索都遵循着“压迫—反抗—失败”脉络,在语言、定位上向底层靠拢,带有浓厚的左翼色彩,有着主题先行的嫌疑。拨开这些迷雾,还是能够探寻到城乡一体同构的蛛丝马迹,乡村的意趣极为自然地混入隐含的都市立场(左翼话语)。都市立场下乡村风情的展现是文本中城乡一体同构最直接的表象。《中国一九三一》中“田园风景”一节和《田舍风景》可以为例。“田园风景”开篇便是典型的乡村速写,虽然暗含了左翼叙事策略,但读来并不觉得虚假,反倒增强了农村背景的临场感:

李老爹坐到门槛上,一边咳嗽着,把烟丝往烟斗里塞。

野草上全是小露珠。雾还没退,在村后的山顶上,从雾里,大月亮红着脸。屋子前,隔一条小径是条小河,鱼在水面下跳,水面上有圆圈儿。李老爹想抽完了烟钓鱼去。从天边,太阳冒出了半只脑袋,就在天边,在十里路外,汉水慢慢儿的流着。

从山根到水边,全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水田,一座座的村庄。

菜花黄咧!这儿那儿菜花摇着,有人在那儿修田坎。在大月亮和大太阳中间。在那望不尽的田野上,年轻人荷着铁锄走着,阔肩膀,长的斜影子,早春的风,脸是紫铜色的。放肆的脚趾,厚脚背——蓝布褂子褪成了月白色的。[21]425

这一节精准地展现了乡村的人物、环境和生活。《中国一九三一》中俚语、俗语与粗口的运用,承接自《南北极》等作品在语言粗俗方面展示出的不拘一格,但总体仍比《南北极》时期有所收敛,更契合乡村的淳朴。更具代表性的是《田舍风景》,不仅消解了都市背景下急躁、粗鄙的语言应用,连“扉语”都弥漫着乡野田园的悠然气息,人物也至为简单,令人难以相信出自新感觉派作家之手:

从峰顶,一片苍翠的松林直卷下来,在山腰那儿和一丛丛的茶花混在一起,滚到山坡下载溪旁蔓延了开来,杂生在两岸的桃柳里边。水面上静静地飘着落花,时间是停住了,空气中有一种静止,只听得松韵的金戈铁马声。于是我有一个希望,让我融化在大自然里边吧。[21]487

穆时英创作的这些农村题材小说,虽然字里行间没有都市的身影,主题也并不和都市直接相关,但大多带有左翼色彩,隐含了都市政治话语的立场,再加上穆时英前卫都市青年的身份,使我们不得不关注这类乡村小说与都市紧密的关联。而且左翼小说所倡导的农村中的反抗与暴动,目的仍是促进工农阶级的觉醒,表面上虽然强调城乡矛盾,实际却是在谋求城乡的一体同构。大概只有通过一体同构,才能最大限度地弥合城乡之间的差距,消除阶级矛盾。穆时英作为都市人,对乡村有着憧憬,渴望在都市与乡村之间找寻一个安身立命的中间点,所以我们不难在穆时英的都市题材小说中发现乡村元素,短篇小说《公墓》便是其中的代表。《公墓》的故事很简单,讲述主人公每天来母亲的墓前献花、读诗或弹手风琴,恰好遇到一位常来公墓的女子,他们攀谈、相处,逐渐互生情愫,但都没有挑明。一年后,女子去世了,她的墓就立在母亲旁边,他只得慨叹“我迟了”。《公墓》的故事虽然发生在都市,却营造了一个有别于都市的静谧空间,这个空间近于美好的乡村,纯净,充满感情,是主人公倾诉内心和逃离喧嚣的去处:“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这儿没有爵士音乐,没有立体的建筑,跟经理调情的女书记。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是不会说话,只会抽烟的。在母亲的墓前,我是纯洁的,愉快的;我有一颗孩子的心。”[7]304反讽的是,带来希望和光明的却是普通语境下不祥的公墓。虽然在故事最后女郎死了,这使原本公墓带来的一抹亮色复又变得灰暗,暗示了田园生活的转瞬即逝,但穆时英的创举在于,他至少注意到了都市中这一近于乡村的抒情存在,此时都市与乡村的距离无限贴近,呈现一体同构的状态。这与他的农村题材小说的区别在于,都市的暗影时时浮现在现代田园的四周,并不是隐含的都市话语。从另一角度来说,这更能体现文本中城乡的一体同构。

文本中城乡一体同构的例子还有很多,吴福辉注意到乡村体验对海派作家创作的影响,但只强调了乡村单方面的嵌入,并未从整体上理解城乡的一体同构:“叶灵凤素有中世纪风,杜衡的一个短篇集便名为《怀乡集》,施蛰存的都市总有一个松江、苏州的乡镇作为总体的陪衬,《春阳》《雾》,说尽旧式女子在上海的境遇;施济美的《凤仪园》恰恰相反,写都市大学生闯入苏州婿妇的心灵之园。”[22]新感觉派的中坚力量刘呐鸥也是践行者,他的《风景》描述了叙述者在火车上对乡村的凝视:“原野飞过了。小河飞过了。茅舍,石桥,柳树,一切的风景都只在眼膜中占了片刻的存在就消灭了。”[23]车窗外的乡村景色在火车的飞驰中转瞬即逝,这田园风光与现代科技的混杂交融,显现了作者潜在的城乡一体同构观念。

(二)外部环境中城乡一体同构

必须警惕,只在文本中闪展腾挪,挖掘文学作品中城乡一体同构的证据,容易落入片面单一的窠臼,我们还应该跳脱文本划定的界限,从外部环境打量文学产品及其周遭的状态。具体到城乡问题,尤其应当注意充满能动性的作家如何在都市与乡村间反复游移以进行顺畅的文学活动。作家作为主观个体,有着充分的行动自由,他们不同时期在各地的游走、旅行和定居等,势必会反映在他们的创作活动上。其中,一些作家是在大城市之间辗转,另一些则是在都市和乡村间游移。不可否认,作家的迁移与社会背景有密切关系,但从文学的角度看,这种迁移似乎更多与作家个人的选择有关。具体来说,作家从一个地方迁徙至另一个地方,往往需要长途跋涉,旅途的舟车劳顿在所难免,更不必说他们可能还拖家带口,携带着沉重的行李。在这种情况下,如不是有强烈的主观意愿或严峻的客观现实(如战争等),渴望安宁环境的作家是不会贸然出走的,对于身处交通不便、社会艰难环境中的现代作家更是如此。

故此,本节关注的是那些在都市与乡村间游走的作家,他们出于个人选择,在城乡之间往来。这对他们的创作也产生了深远影响,说明都市与乡村的存在,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事实证明,脱离都市并不会剥夺他们的创作力,离开乡村也并不会使他们堕落。他们在现实环境中践行的城乡行走促使他们进一步思考文学,激发创作能量,这从外部环境体现了城乡一体同构。按照以上的标准,施蛰存、废名、沈从文三位作家是可考察的对象。

施蛰存尽管被学界认为是新感觉派的核心人物,但他个人却不太认同“新感觉派”的名号,始终对学界的“冠名”保持距离。事实上,随着施蛰存文学价值的重新发现,学界也逐渐认识到施蛰存与典型的新感觉派作家有较大区别,比如他的古典文学修养较为深厚,其家庭清贫、生活平顺,而性格上也温和内敛、注重情义,因此在多个松散团体中充当“施老大”的角色。施蛰存的这些特质,在于儿时成长于松江,受养于江南乡镇温润的气韵。他在1929年出版的小说集《上元灯》中,便回望了昔日的乡镇生活,他本人也曾说:“生长于农村的作家到了上海,无法接受都市的生活,他虽然人在上海,所写的仍是农村题材。并不是所有在都市的都是都市人。”[24]170施蛰存是个多面手,既擅长写现代都市小说(《梅雨之夕》),又能够将城乡交错并置(《魔道》《旅舍》),呈现复杂的观感。有论者评价道:“施蛰存则将乡村与都市放在同一时间向度上,置于同一文化背景下,城与乡的冲突交错更多地进入他的写作视野。”[25]

施蛰存在作品中流泻的城乡话语除了与其个人出身、成长经历和自身性格有关,还与外部环境相关。20世纪30年代施蛰存参与创建的“文学工场”就是一例。1927年,蒋介石悍然发动“四·一二”事变,大肆逮捕、杀害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那几年施蛰存和好友戴望舒、杜衡作为青年学生,响应社会号召,积极参加革命活动,都加入了共青团和国民党,并参与散发传单的革命工作,事变之后,自然受到波及:“我们楼下的松江同乡会,已经没有人了。陶尔斐斯路的国民党左派党部已被捣毁。震旦大学的国民党右派气焰嚣张,在校内外张贴反共标语。在一片恐怖的环境中,我们觉得不能再在上海耽下去。于是做出散伙回家的计划,卖掉家具什物,付清房租。我回松江,望舒和杜衡回杭州。”[24]10

戴望舒和杜衡在杭州过着沮丧颓唐的生活,也有暴露的风险,于是他们来到松江施蛰存家中,在一间小厢楼落脚,“从此成为我们三人的政治避难所,同时也是我们的文学工场”[24]122。“文学工场”之称,大概是揶揄自己像工人般进行艰苦的文学活动。乡下宁静,无人打扰,三人几乎闭门不出,甚至很少下楼,给了他们政治上的喘息,也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进行文学活动,从事写作或翻译。这期间,施蛰存在松江联合中学任教,教学之余,翻译了爱尔兰诗人夏芝的诗和奥地利作家显尼志勒的《倍尔达·迦兰夫人》。之后,冯雪峰也加入了文学工场,四人埋头翻译、创作,依旧徜徉于文学事业。并且因为局势的缓解,他们还频繁地往来于上海和松江:“大约每二星期,总有一个人去上海,一般都是当天来回。去上海的目的任务是买书或者‘销货’。”[24]126施蛰存领衔的文学工场就在这城乡行走间逐渐走向兴旺,甚至在上海光华书局的支持下还预备创办一本文艺月刊《文学工场》,不过最终因光华书局老板沈松泉以内容激烈为由放弃出版。施蛰存在上海和松江之间的城乡游移,在表面上看是为了生存的避难之举,但以宏观视角观之,这是施蛰存在文学征途上由青涩走向成熟的重要阶段,奠定了他在文坛交游、文学观念和文学资源等方面的基础。奇妙的是,都市和乡村的合流在这一阶段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正是外部环境的城乡一体同构,才使施蛰存及其同仁走向了后来更为宏大的文学之路。施蛰存有诗云:“小阁忽成逋逃薮,蛰居浑与世相忘。笔耕墨染亦劳务,从今文学有工场。”[24]207“龙蛇起蛰戊辰年,文运昌隆笔墨妍。不分狂言触时忌,工场成品未成镌。”[24]208

与施蛰存一体同构的城乡行走类似的还有废名和沈从文,不过与施蛰存当年所处的“内忧”的社会环境不同,废名与沈从文的城乡游移则是由于国家的“外患”。其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战火纷飞间,一座座都市被轰炸、占领乃至毁灭,城市只剩下骨架,不能称其为城市了,这种情况下,都市与乡村间的流动性增强,互动也更为频繁。废名早年在北京大学求学,师从周作人,参加浅草社,为《语丝》写稿,发表诗和小说,后留在北大教书,是著名的“京派”代表,乡土气味浓重。实际上,废名生于湖北黄梅,本身是地道的乡下人,尽管长期待在大都市北京,但也无碍他书写田园牧歌般的乡土小说。北平沦陷后,废名本想追随老师周作人继续留守,岂料母亲溘然长逝,废名只得在日军全面侵华后在炮火中辗转回到黄梅。黄梅虽然地处偏远,但恰好位于长江这条天然的交通要道附近,日军沿着长江大举进攻,攻打上海,屠杀南京,终至武汉陷落,并不时进逼黄梅。废名在深山中有所耳闻,只得携妻女四处避难:“幸得黄梅人几乎家家都有山里人亲戚,亲戚之家,亲戚的亲戚之家,越是深山偏僻处越好,那里便成了黄梅人的避难所了。废名携着妻子儿女曾经到南乡一个小农家避难,后来又到多云山姑妈家住过一阵子。”[26]285蛰居乡镇的废名为了养家,在多所中小学教书,因为战乱,学校的校址、资金和乡镇又不稳定,废名常常在荒村野山间来回迁徙,致使其将文学创作搁置:“在避世而处的抗战期间,废名较少与外界联系,一方面也是因为交通不畅的原因。世人将要忘了废名,忘了这一个困于沦陷区的颇有才气的作家了。”[26]298但在周作人和熊十力的关注下,1945年春天,废名在挥别了第三届毕业生后,决心将谋划已久的著作完成,这就是反驳熊十力《新唯识论》的《阿赖耶识论》:“我于次年春离去县中学,得以有工夫写成拙著《阿赖耶识论》。”[27]抗战胜利后,废名在俞平伯等人的促成下,北上担任北京大学国文系副教授。至此废名又回到都市,结束了九年的田园生活。《阿赖耶识论》不仅是废名重返北大的任职资格,更是他偏居乡下极其重要的收获,此后废名佛学禅思的境界更深,显现出旺盛的文学生命力,这又是外部环境中城乡一体同构的一例。

沈从文战时的城乡行走也可以略作描述。要不是母亲病逝,废名大概率留守北平,而沈从文在抗战爆发后,则选择与北大、清华的友人南下,目的地是昆明的西南联大。去昆明途中,沈从文辗转回到故乡湘西,在沅陵小住三个月。这次返乡,“对于战时沈从文社会感知、文学方式的转变,产生了相当内在的影响”[28]。沈从文历来自封为“乡下人”,他长于湘西乡野,少时经历丰富,还参过军。看起来沈从文似乎为“乡下人”身份自豪,实际上早年他常因乡村背景焦虑自卑。他出走湘西,来北京求学而不得,没有学历,亦没有经济来源,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困窘生活。此次返乡,沈从文已是知名作家,又在大学担任教席,可以说,除了中国现实环境的战乱和颓败,他的个人成就和生活无可指摘,正值向上攀爬的上升期。他本人回乡目的也十分清楚,就是想要“重写湘西”:“预备写一本大书,到昆明必可着手。”[29]然而,沈从文这个包括了散文集《湘西》、小说《长河》《芸庐纪事》等作品的大型计划并未完成,只留下了现在的样貌,但毋庸置疑,这些作品在沈从文作品序列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窥探沈从文湘西精神世界的重要窗口。每当沈从文在都市与乡村(湘西)间游走,几乎都会给他的思想和文学创作带来深刻的影响,从早年的出走乡下,到成名后的几次返乡,莫不如此,这都是文学中城乡一体同构在外部环境的体现。

五、结语

以上讨论集中于现代文学的范畴,并未涉及当代文学的情况,但我们可以将现代文学中的城乡关系视作一个切入点,通过这个切口,能洞开更广阔的文学场域中城乡关系论述。毕竟,按照历史的发展规律,城乡之间的博弈和角力,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发展而消失,反倒会愈加激烈,反映在文学上,更深化了作家和文学主题的分野。1949年以前,都市的发展不甚充分,但也有著名的都市如北京、上海等,城乡关系在意识形态的包裹下针锋相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城市开始了乡村化,促成城乡的某种同构,但因为社会原因,很快便趋于紊乱。“文革”及至改革开放后,城市又面临“再城市化”。到了新世纪,“城乡一体化”又提上日程。现实环境的种种变化提醒我们,文学中的都市和乡村不容忽视。当现实社会的城乡经历巨变的同时,文学中的城乡关系如何自处?在都市与乡村的拉扯过程中,作家的心态、身份,甚至现当代文学的形态也在不断地调整、变动,这就涉及文学场域中背景要素的关键问题。文学场域中,都市怎样存在,乡村又处在什么位置?通过上述尝试,城乡一体同构的观念或许能给我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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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Urban Scenery”: The Isomorphism of Urban and Rural Integration in the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Field

WANG Weizhou1, 2LIM Choon Bee1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contexts, two dimensions are described about urbans: visible and invisible.In the latter aspect, urbans have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literature, in which “literature in cities” and “cities in literature” gradually become important poles. Yet the dialectical perspective given by countrysid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ities and urban literature cannot be ignored.In the literary field, the countryside is not necessarily opposed to the city, it can also promote the urban-rural integration isomorphism.The works of Lu Xun, Mu Shiying and Liu Naou, and the wartime urban-rural migration of Shi Zhecun, Fei Ming and Shen Congwen jointly constitute the urban-rural integration isomorphism of the text level and the external environment.

literature field; city; countryside; unity and isomorphism

I206.6

A

1009-8135(2022)03-0079-17

王唯州(1991—),男,重庆人,马来西亚博特拉大学外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世界华文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林春美(1968—),女,马来西亚槟城人,博特拉大学外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马来西亚华文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重庆市教育委员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都市空间中作家与文学公共领域研究”(22SKGH332)。

(责任编辑:郑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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