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对韩愈《讳辩》的评点
——以古文选本为中心
2022-03-17陈迟
陈 迟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韩愈针对时人攻击李贺应避父讳不得举进士一事,为李贺作《讳辩》辩驳。《讳辩》一文受到唐代以后众多古文选本的青睐,据姜云鹏《韩愈古文评点整理与研究》统计,韩愈古文在南宋至民国的120部选本中,收录《讳辩》的凡73部,入选率超过60%[1]。单从选本收录情况即可窥见《讳辩》在韩愈古文中的重要地位。目前有关《讳辩》的研究不多,涉及创作目的、创作背景以及文章赏析①
①参见:杨其群,试论韩愈《讳辩》涉及的四问题,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第41-50页;林根,《讳辩》新论,天府新论,1988年第3期,第80-81,97页;于昕,韩愈作《讳辩》的真实目的,苏州教育学院学报,1998第4期,第33页;阮忠,李贺命运之坎坷与韩愈之辩驳——说韩愈《讳辩》,文史知识,2018年第6期,第46-51页。,主要立足于文本自身的研究,尚未论及历代以古文选本为中心的评点的具体情况。历代古文选本收录韩愈《讳辩》多进行注释和评点,历代读书记、笔记、文话中也有评点《讳辩》的文字。通过对这些材料的整理分析,我们可以梳理历代古文评点者对《讳辩》评价的基本观点,进而揭示《讳辩》广受读者欢迎的原因。
一、历代评点《讳辩》的主要内容
历代古文选本对《讳辩》的评点,有眉批、旁批、尾评等多种形式,笔记、文话中也有零星评点文字,从内容上考察,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讨论创作背景
此类评语多采取题后注或正文中夹注的方式,亦有尾评。绝大多数古文选本中的评语支持韩愈作《讳辩》,如《顾瑞屏太史评阅韩昌黎先生全集四十卷》:“争名而假讳以文者,媢嫉之计,小人之奸,益至于此。此论一出,可扫百世拘牵之习。”[2]批评为争名而用避讳阻止李贺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小人,称赞《讳辩》一文得以扫除当时成见。《古文析义》夹注:“‘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为“俗见可笑。”[3]《古文喈凤新编》眉批此句为:“一倡百和真是可笑。”[4]均批评俗世之人不认真考察李贺事件的具体情况,人云亦云的行为。这些评价站在韩愈为李贺辩护的立场,肯定《讳辩》的写作动机,与《旧唐书》称《讳辩》为“此文章之甚纰缪者”[5]的看法相悖。也有少数选本中的批语对《旧唐书》的观点进行阐释,如《古文备体奇钞》引陈明卿曰:“此文明白痛快,无可复疑,而唐人终不以为然,故旧史称韩公之文,而云有大纰缪者,盖指此篇也。”[6]顾炎武则进一步解释《旧唐书》作此评价的缘由:“唐自中叶以后,即士大夫亦讳嫌名,故《旧史》以韩愈为李贺作《讳辩》为纰缪。”[7]由上可见,赞扬韩愈作《讳辩》者,大多从《讳辩》文本所描绘的众人“争名”“不察”“和唱”的情景出发,有意无意地忽视中晚唐时期避讳日趋严格的特定史实,认为韩愈的创作动机甚为合理。延续《旧唐书》观点的评价,则立足于中晚唐避讳的实际情况,认为《讳辩》中所举“不避嫌名”的论点无法成立,在这一点上评定其为“纰缪”之文。
(二)分析写作技巧、艺术特色
古文选本中分析《讳辩》写作技巧与艺术特色的文字内容最为丰赡,夹注、旁批、眉批、尾评等形式皆有。对文章整体结构的分析,常见于尾评,如《唐宋八大家文钞》引孙琮曰:“此篇分作三段,看其历历辩驳。第一段引律,第二段集引古人,第三段引本朝之制。历历辩过,于是总束一段。”[8]510将《讳辩》的整体结构划分为“分论—分论—分论—总论”四大部分。大多数选本皆对这种结构划分表示认同,如《韩文起》:“兹篇先按律,次引经,后据典,复以二圣一贤,与宦官宫妾对看,可谓无坚不破。”[9]263并附有详细的夹注以示文章分段脉络,如“子不得为人乎”后夹注:“已上言贺不当以父嫌名为讳。”[9]261评点者们大致认为,四分结构的第一部分为开头至“为犯嫌名律乎”,据律文辩驳李贺应进士科考试并不违反嫌名、二名律义的要求;第二部分自“夫讳始于何时”至“将不讳其嫌者乎”援引经文例证;第三部分自“汉讳武帝名‘彻’为‘通’”至“以为触犯”,根据国家典章论证;最后再用周孔圣贤与宦官宫妾对照,总结全文,反证非议李贺应举之人的荒谬。金圣叹则从论辩的目的出发,将《讳辩》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幅,看其层叠扶疏而起;后幅,看其连环钩股而下:只是以文为戏,以文为乐。”[10]398金圣叹以“为犯嫌名律乎”为分界,此句后夹注曰:“只此是正辨毕,已下俱以文为戏,以文为乐。”[10]398认为《讳辩》前半部分的论述已经完成对李贺一事的辩驳,后半部分纯粹是游戏之辞。
对文章勾连承接、逻辑意脉的评点,多见于夹注、旁批和眉批。如金圣叹批“愈曰:‘然。’”句为“先用一‘然’字接住,下方起”[10]398,点明该句承上启下的作用。《古文喈凤新编》眉批“律曰”至“为犯嫌名律乎”:“先就律文释明作案,再将贺事合上,极为醒豁。”[4]称赞文章细部安排的精妙。何焯批“乃不敢言‘谕’及‘机’”句:“谕是嫌名,机是二名之嫌,仍有两层,密甚。”[11]538激赏《讳辩》举证逻辑的严密,一例两证,既点出嫌名讳,又关照二名讳。而《唐会元精选批点唐宋名贤策论文粹》旁批“以为触犯”句为“埋根”[12];旁批“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句为“含后意”[12];旁批“今考之于经”三句为“总”[12];旁批“凡事父母得如曾参”三句为“妆拾前意极辨”[12],将《讳辩》中的草蛇灰线一一勾勒,揭示文章中前后呼应的部分。
还有关注《讳辩》中体现出的“设疑”与“波澜转折”两大行文特点的评点文字。关于“设疑”,如《古文备体奇钞》眉批“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二句为:“此一句设疑问之词,直说破不犯讳,此章法也。”[6]文中虽是设疑,然而答案已尽在不言中。眉批“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二句为:“段段以疑问语收,正使毁者闻言醒误。”[6]通过评点文中具体的语句,指出《讳辩》在论辩时,交错运用直接说理与委婉设问的方式,以此达到使诋毁李贺者醒悟的目的。历代评点者对《讳辩》展现出的“波澜转折”多加以揭示和褒奖,对体现“波澜转折”特点的具体部分进行标识。例如“子不得为人乎”句,《唐会元精选批点唐宋名贤策论文粹》旁批:“波澜。”[12]《讳辩》第四部分的转折尤为精彩,共计四转,评点者一一注明,如《古文集解》旁批“凡事父母”至“亦可以止矣”为“一转”[13];旁批“今世之士”至“亦见其惑也”为“二转”[13];旁批“夫周公”至“乃比于宦者宫妾”为“三转”[13];旁批“则是宦者宫妾之孝”句为“四转”[13],对其中的转折进行细致剖析,为读者点明文章意脉的跳动处。亦有尾评对这种行文特色产生的艺术效果作出品评,如《唐宋八大家文钞》引孙琮评曰:“妙在总束之后,重提笔起复,将前文荡漾而来,几番抑扬,几回转折,直于前文有字句处,再贾余勇,并于后文无字句处,亦自言意无穷,真古今之异观,洵文章之乐事。”[8]510给予文章中的转折部分极高的评价,赞扬善用转折所产生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三)品评艺术风格
古文选本中评论《讳辩》的艺术风格,多采用尾评的形式,或在正文中旁批能体现艺术风格的关键语句。多数选本中的评语认为《讳辩》体现出“奇”和“快”的艺术风格,如《唐会元精选批点唐宋名贤策论文粹》总评曰:“奇绝之文”[12],于“乃比于宦者宫妾”句旁批:“奇”[12]。《绍闻堂精选古文觉斯定本》引过珙尾评:“至于末后四转愈奇,如虞人虎纲一动一紧,尤妙在总不直说出一句。”[14]150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曰:“此文反覆奇险,令人眩掉,实自显快。”[8]510由上述评语可见,认为《讳辩》一文具有“奇”的特点,主要是因为文中使用曾参周孔与宦官宫妾进行对比,高尚与卑贱立见,严肃与滑稽并存,构成巨大反差,这种诙谐的论辩与采用正言庄语的传统辩驳判然有别。《讳辩》反复使用转折句辅以内容的变换,加之文中运用设疑的方式进行委婉论辩,由此形成的一种酣畅淋漓的文风,则被评点者概括为“快”,如《古文观止》尾评:“婉鬯显快,反反覆覆,如大海回风,一波未平,一波复起。”[15]《古文鸿藻》则用比喻的方式呈现这种“奇”与“快”的艺术风格:“此篇文气若断实连,体格若碎实整,如断纹古碑,政非寻常物色。”[16]文气“若断实连”正是文中转折产生的效果,与寻常文章不同而可以称“奇”。
(四)揭示文学史地位
还有一些评论则揭示《讳辩》的师法对象,确定其文学史地位。韩愈自称上接先秦儒家文统,直承孟子,《讳辩》则被评点者认为是学习《孟子》文法的作品。例如《叠山先生批点文章轨范》尾评:“一篇辨,明理、强气、直意、高辞,最不可及者,有道理可以折服人矣,全不直说破,尽是设疑佯为两可之辞,待智者自择,此别是一样文法。此辨文法从孟子来。”[17]评价《讳辩》中设疑之辞的文法来自孟子。《孟子》一书时常设问故作两可之辞,最后推导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此种论辩方法正被《讳辩》借鉴。《文章辨体序说》不仅认为《讳辩》在章法上学习孟子,并且在创作动机上同样师承孟子:
昔孟子答公孙丑问好辨曰:“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中间历叙古今治乱相寻之故,凡八节,所以深明圣人与己不能自已之意,终而又曰:“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盖非独理明义精,而字法、句法、章法,亦足为作文楷式。迨唐韩昌黎作《讳辨》,柳子厚辨桐叶封弟,识者谓其文学《孟子》,信矣。大抵辨有不得已而辨之意。苟非有关世教、有益后学,虽工,亦奚以为?[18]
上述文字肯定了《讳辩》为李贺事申辩的创作动机,与孟子不得已而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进而从宣扬“世教”的角度称扬此文。韩愈指导他人作文,自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19]190,其文章自创新意的同时,时常有师法先秦诸子散文的痕迹。聚焦《讳辩》一文,《文章二论》关注到其与韩非子散文的联系:“其盘折学韩非者,则《讳辨》之类是。”[20]从中可寻见韩愈古文师法先秦诸子的又一具体例证。
另外,汪琬《尧峰文钞》中曾指出:“古人为文,未有一无所本者,如韩退之《讳辩》,本《颜氏家训》。”[21]提示人们注意《讳辩》与《颜氏家训》的师法关系。边连宝《病余长语》进一步说明:
《家训》论讳名云:“凡避讳者,皆须得其同训以代换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称。厉王名长琴,有修短之目。不闻谓布帛为布皓,呼肾肠为肾修也。梁武小名阿练,子孙皆呼练为绢,乃谓销炼物为销绢物,恐乖其义。或有讳云者呼纷纭为纭烟,有讳桐者呼梧桐为白铁树,便似戏笑耳。”按:此段乃昌黎《讳辩》蓝本。[22]
显然《讳辩》中:
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19]68
一段与上述《颜氏家训》所举文字有因袭关系。
此外,刘大櫆注意到《讳辩》反复辩驳的章法结构对后世的影响:“结处反复辩难,曲盘瘦硬,已开半山门户,但韩公力大,气较浑融,半山便稍露筋节,第觉其削薄。”[23]挑明《讳辩》的写作技巧对王安石散文的影响,同时借助韩文和王文的对比,突显韩文论辩的浑融境界。苏轼评韩愈“文起八代之衰”[24],几成历代评价韩文成就定论。而刘熙载曾从韩文师法前代的角度,作出如下论述:“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盖惟善用古者能变古,以无所不包,故能无所不扫也。”[25]从历代评点者对《讳辩》一文师承前人的揭示,可以得见刘熙载评价的准确,在关注韩文创新求变的同时,提示我们注意韩文师法八代的客观事实。
二、历代评点《讳辩》“后尾抱前”与“以文为戏”的争论
历代评点者对《讳辩》中涉及到的一些问题,往往持有不同看法,有的明确对前人观点进行反驳,有的虽未明言对他人观点的歧见,但所作出的评价明显与前人相左。
(一)《讳辩》“后尾抱前”的争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首次提出:“前分律、经、典三段,后尾抱前辩难,只因三段中时有游兵点缀,便足迷人。”[8]510茅坤此处指出的“后尾抱前辩难”,意为《讳辩》的论辩是一个平行结构,前三段通过律、经、典分论,最后一段复提前文总结,再次辩驳。具体到行文中,自“凡事父母得如曾参”至结尾为末段,援引曾参周孔分别作为孝亲和圣贤的代表,呼应前文有关曾子、周孔二圣尚且不避讳的举证,复论李贺举进士不需避父讳。《古文观止》因袭茅坤观点,无甚创见。吕留良《晚村先生八家古文精选》则反对“后尾抱前”的说法:“只据经、律、国典立辩,足矣。但争名者之说,依乎孝敬,人或终疑为贤者之过,故昌黎于篇末,特为诛心之论,以驳其妄。此正是全篇要害处,鹿门但以为后尾抱前而已,尚未识痛痒在。”[26]认为《讳辩》的文章结构虽是四分,但并不是茅坤所说的先分论后总论的结构,而是一个递进式的论辩结构。吕留良指出,《讳辩》前三段以严肃的道理逐层为李贺论辩,最后一段特地拎出,用犀利的语言反驳争名者的妄见,是全文火力最猛的部分,如若只是简单地认为末段是全文的反复论辩,则削弱了攻击争名者的力度,恐与《讳辩》用意不符。
(二)《讳辩》“以文为戏”的争辩
“以文为戏”一词向来用于评价韩愈古文《毛颖传》,称《毛颖传》用严肃的史传形式为毛笔立传,庄严的结构外壳与滑稽幽默的描写对象之间形成巨大落差,并且在当时引发了裴度、张籍、柳宗元等人对《毛颖传》“以文为戏”的争论。明确使用“以文为戏”来评价《讳辩》的是金圣叹。金圣叹以“为犯嫌名律乎”句为界,将《讳辩》分为前后两大部分,认为“只此是正辨毕,已下俱以文为戏,以文为乐。”[10]398在论及具体的语句时,金圣叹关注到文中“父名晋,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四句,批示为“其辞甚戏,其旨甚辣”[10]398,以及视“凡事父母得如曾参”至结尾的文字为文章末段,批为“以文为戏,以文为乐。不图篇终又作如此袅袅数转。”[10]399此后的评点家,如过瑛《绍闻堂精选古文觉斯定本》引过珙尾评:“至于末后四转愈奇,如虞人虎纲一动一紧,尤妙在总不直说出一句。似庄似谑,可发一哂,直是以文为戏。”[14]150同样关注到了《讳辩》之中存在“以文为戏”的问题。结合《讳辩》原文,金圣叹评点所使用的“以文为戏”一词,其具体内涵可以概括为在庄重的论辩中,使用诙谐的文字表达严肃的内容。其余历代评点虽然没有直接使用“以文为戏”一词进行评论,但所发表的一些见解,大致可以被认为是围绕“以文为戏”话题展开,对这一论题采取或称扬、或批判的态度。金圣叹对《讳辩》“以文为戏”的具体评点涉及到的“父名晋”四句以及末段周孔与宦官宫妾对举,囊括了历代针对《讳辩》“以文为戏”的两大讨论重点,以下详论之。
历代评点不乏批评《讳辩》“以文为戏”。何焯于“父名晋”四句后评:“二十字词气不类公文,杭本无之,是也。况又非律非经,夹和在此,亦错杂无序。”[11]537否定此四句为《讳辩》正文,看似从版本和文章意脉的角度立论,实则暗含了对此类“以文为戏”写法的批评。《韩文正宗》旁批“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为“此一转最高,骂得时人讳嫌名者太毒。”[27]表示对文章中这种刻薄语句的不满。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下,避嫌名讳是常见情况,而韩愈却将这些人比作为人所不齿的宦官宫妾,在《韩文正宗》看来实属过分。面对因转折有力,为评点者激赏的末段,《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在称赏转折句法的同时,却不认可所写的内容:“数转如珠走盘,学者当师其意勿袭其调。”[28]279以上评价显然是针对《讳辩》偏离正统严肃的写作内容而言,尤其将世人敬仰的圣贤与卑贱的宦官宫妾相形对举,给人以极大的冲击,这是不被部分评点者接受的。曾国藩同样不满文章中的这种做法:“此种文为世所好,然太快利,非韩公上乘文字。”[29]尽管《讳辩》为世人所好的原因正是写得“快利”,但过犹不及,认为韩愈此文逾越了一个恰当的界限。姚永朴《文学研究法》赞成曾氏观点:“盖文章欲求深入,最忌剽滑。虽以退之之深古,而讳辨一篇,稍近驰骋,曾文正已谓其太快利,非韩公上乘文字,而况三苏之文,明爽俊快。”[30]72姚永朴曾引姚鼐论“剽滑”:“‘大抵文章之妙,在驰骤中有顿挫,顿挫中有驰骤。若但有驰骤,即成剽滑,非真驰骤。’此惧其滑也。”[30]131“剽滑”的形容显然是对《讳辩》“以文为戏”的微词,意为文章中过于展现作者某一方面的能力,行文中某一特点过分突出,不符合“驰骤”“顿挫”交错,互相平衡的准则,显然其论述重点仍在不满《讳辩》的某些文字超出常规。由上可见,历代评点者批判《讳辩》“以文为戏”,主要着眼于文章某些在传统文士眼中过激的言语,不满某些内容的大胆放肆、超越常规。论辩文源于论说文,吴曾祺曾指出:“辨与论同,而体出较后……唐宋以后有之,韩柳集中凡屡见。”[31]《文心雕龙》总结论体规范:“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如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32]部分评点者们背后体现的论文标准近似《文心雕龙》,“父名晋”四句以及末段激烈的言辞在批评《讳辩》“以文为戏”的评点者看来,即可以约等于《文心雕龙》所提到的“反义”“曲论”,说明传统文体论树立的论辩文应如何写作的一套标准绵延赓续,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尽管不少评点对《讳辩》“以文为戏”持批评态度,然而《讳辩》得以广受古文选本青睐的另一原因,正是文中这些超出常规的语言内容,这种“以文为戏”的创作方式获得大量评点者的称赞。例如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事有举世回惑沿流日甚者,必诙谐谈笑,使积迷之人,自欲喷饭,则释然解矣。如‘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之类是也。若但正容庄语,公与贺且不免得罪。”[28]279与批判“以文为戏”的评点者意见相左,储欣恰恰认为,唯有使用这种诙谐的语言才能令执迷不悟者幡然醒悟,如若一味进行严肃的辩论,反而不能达到澄清李贺事件的论辩效果。林纾《春觉斋论文》同样赞赏《讳辩》部分文字不以正理辩驳的良苦用心:“韩昌黎作《讳辩》,灵警机变,时出隽语,然而人犹以为矫激。非昌黎之辩穷也,时人以不举进士为李贺之孝,固人人自以为正,昌黎之言虽正,而辩亦不立。”[8]512不仅不认为《讳辩》中溢出常理的语言“矫激”,反称为“隽语”,表示对“以文为戏”的称赏。可以注意的是,认同《讳辩》“以文为戏”的评点者们,多基于《讳辩》特定的创作背景立论,认为面对中唐日渐严格的避讳风俗,正言庄语已不足为论,韩愈唯有运用这种嬉笑怒骂、近乎游戏的论辩,才能驳倒阻止李贺应进士科考试的言论。另外,部分评点者从文章的论辩效果出发,称赞末段“以文为戏”,如《点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引浦起龙评:“篇终抽周孔圣贤与宦妾下贱,作披驳波澜,语谐而义庄,胜处在此。”[33]圣贤与下贱之人形成强烈对比,以此产生令人震撼的艺术效果,是文章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曾国藩批评《讳辩》“太快利”,唐德宜《古文翼》却与其针锋相对:“前路引律经典,折到争名者之妄,已无遁情,末后一段,以争名者之说,托于孝亲,故特拈出宦官宫妾之孝亲与周孔曾子,两两相形,笔锋快利,愈转愈灵,文之最警策者。”[34]大加称赞末段为辩驳争名者以孝道攻击李贺,而特地单列一段戳其痛处,将宦官宫妾与周孔曾子对比,配合语意的层层转折,在正辩已毕的情况下,再次用极其辛辣有力的语言反驳争名者。上引诸家评点均出自清朝人,由此也可窥见清代对《讳辩》“以文为戏”的接受进入高潮,纷纷给予极高且较为公允的评价。清代对“以文为戏”的肯定,与清朝人对“以文为戏”的认识走向理性总结息息相关[35],清朝人评点赞扬《讳辩》中的“以文为戏”,正是这一背景下的自然产物。
三、结语
历代评点者主要从创作背景、写作技巧、艺术风格、师法对象及其文学史地位四个角度对《讳辩》进行较为全面的评点,这些评价大多中肯可信,较为公允,“后尾抱前”“以文为戏”的争论则推动了人们对《讳辩》认识的不断加深。首先,针对《讳辩》写作技巧、艺术风格涌现出的大量评论,反映了历代评点者对《讳辩》在艺术审美维度上的热切关注。其次,评点者或从整体分析《讳辩》的结构布局,或对文章细部的精妙安排加以揭示,体现出中国古代批评传统中对文法的一贯推崇,即张伯伟先生曾指出的:古代评点受诗格影响进而对文章文法、章法的追求和重视[36]。由此可见,《讳辩》受众多古文选本青睐以及大量评点者称赞,进而被广为传颂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在于文章自身结构的精密。最后,评点者围绕《讳辩》产生的“后尾抱前”的争论,无论认为《讳辩》是先分论后总论的平行结构,还是递进式的论辩,均从不同角度对《讳辩》的文章结构作出有益探索。针对“以文为戏”的相反意见,则显示出历代评点者面对《讳辩》超出常规的内容,或维护正统文体论,或积极接受创新的不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