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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经注》引歌谣谚语考论

2022-08-30胡永正

贵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水经注谚语歌谣

胡永正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北魏郦道元遍访名山大川,游历各地,遂成《水经注》之大作。据郑德坤《水经注引书考》统计,《水经注》共引书436种,许多不见于史籍的珍贵文献幸赖此书得以留存,故后人将其与李善《文选注》、刘孝标《世说新语注》和裴松之《三国志注》合称“四大名注”。[1]79《水经注》引书研究现已初具规模,关于《水经注》引歌谣谚语的研究,更是成果颇丰。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陈桥驿就有《〈水经注〉的歌谣谚语》一文,房聚棉也有同名文章,二文以歌谣谚语为切入点讲述注文所载的历史故事。[2]近年来,《水经注》引文研究进展迅速,鲍远航《〈水经注〉文学文献学研究》有《〈水经注〉所引用的诗歌谣谚》一节,简要梳理了歌谣谚语在《水经注》中的文学价值[3];张鹏飞《天籁自鸣 直抒己志——简析〈水经注〉质朴简约之歌谣谚语》[4]、晁冬梅《〈水经注〉汉魏歌谣谚语研究》[5]等文章对《水经注》引歌谣谚语进行了专门研究。但上述文章皆重点关注郦氏引文的艺术特色和歌谣背后的史事,对歌谣谚语的文本样貌和文学价值并未深入分析。肖奕希在其硕士论文《〈水经注〉引诗考论》[6]中虽然对歌谣谚语有了具体的整理和考辨,但其文对歌谣谚语的整理不全,界定不明,对文献的出处和文义考辨不甚细致,论证有待深化。本文将在上述文章的基础上,对《水经注》所引歌谣谚语作细致的梳理和分析。

一、歌谣谚语的界定

“歌谣谚语”的定义包含三方面,即合乐之歌,徒歌之谣,俗谚俗语。此体例有征于杜文澜《古谣谚》,杜氏在《古今风谣》《古今谚》等书的基础上整合总结,形成了一套较为严谨的体例。《古谣谚》凡例曰:“谣与歌相对,则有徒歌合乐之分,而歌字究系总名。凡单言之,则徒歌亦为歌,故谣可联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称之。”[7]3-12杜氏辑《古谣谚》虽不含歌,然观其凡例,似并不愿将歌和谣分开,书中亦未能尽遵其体例,颇费功夫,今并录歌谣,可省区分之繁。至于“谚语”,《凡例》曰:

谚本有韵之言语,故语字可训谚言,谚亦可称言称语。然同一言语,而是谚非谚,不可不分。盖有泛举人言者,有泛举人语者,大都无韵之词,与谚无涉。有泛举古语者,有泛举古人言者,就中半系有韵。然古人著书,多有韵之文,未可定指为谚。更有虽称俗语,而非用韵体格者,虽称人为之语,而非用韵体格者,亦不得目之以谚。此不必登载者也。其有体格本系用韵,名虽为言,而实为谚者;名虽为语,而实为谚者,今皆逐条登载。若夫言有号令之训,引申之则为称号;又有盟辞之训,推广之则为诅辞。凡时人称号不用韵者、世俗诅辞别为体者,自不必登载。其有名虽为号,而实为韵语之谚者;名虽为诅,而实为谚语之体者,今亦酌加登载,以备谚之格也。

又曰:

谣谚之兴,其始发乎语言,未著于文字;其去取界限,总以初作之时,是否著于文字为断。凡有韵之词,业已形诸纸笔,付诸镌刻者,即不止发乎语言。衡以体裁,无庸编载。

由此可见杜氏对“谚”的界定:初作时未著于文字的有韵之言语。而古谚除可以称“谚”外,亦可称“语”“诅”“号”等。然而《古谣谚》并未谨遵此法,许多无韵的孤句或成语皆被收录其中,如“狐假虎威”“掩耳盗铃”“桓叔元女俱乘龙”等。《说文解字》曰:“谚,传言也。”孔颖达疏《左传》“周谚有之曰”时称:“谚,俗言也。”又今人武占坤、马国凡著《谚语》一书,对谚语的定义是:“通俗简练,生动活泼的韵语或短句。它经常以口语的形式,在人民中间广泛地沿用和流传,是人民群众表现现实生活经验或感受的一种‘现成话’。”[8]3考察今人对古谚语的概念界定中,也未曾将“有韵”作为古谚的判断标准。①

①除上文所言武占坤、马国凡《谚语》外,代表性的还有郭绍虞《谚语的研究》:“谚是人的实际经验之结果,而用美的言词以表现者,于日常谈话可以公然使用,而规定人的行为标准之言语”。故本文将无韵且广为流传的警策之句同样视作古谚。上文提及关于《水经注》歌谣谚语的论著中,对引歌谣谚语的界定不尽明晰,《水经注》引用文本的情况较为复杂,还需结合郦氏注文的义例进行判断。

今对《水经注》中歌谣谚语的界定及其征引情况作具体考辨:

(一)《水经注》对所引歌谣谚语的称谓主要有两种。一是可清晰辨体者,如称之“歌曰”“谣曰”“谚曰”“古谚曰”“童谣曰”“民歌曰”等,或是直接引歌名,如“《夷齐之歌》所以曰登彼西山矣”“《瓠子歌》所谓吾山平者是也”。此类无去取之疑。二是如前文《古谣谚》凡例中所称“备谚之格”而未称谣谚之名的情况,如称引文为“俗云”“语云”“俗为之语曰”“时人为说曰”等,虽未注明是谣谚,若为广为流传的警策之语,亦当收录。至于“或云”“耆彦云”“所谓”一类,指称不明,未知其流传程度者,皆不予收录。②

②如卷二《河水注》有“耆彦云:昔有凤鸟,飞游五峰”句,不当视作谚语,盖郦氏称“耆彦云”之用例,所指对象较实,所语未广为流传,如卷十二“耆彦云:有潜龙出于兹浦,形类青牛焉,故渊潭受名矣”、卷二十一“耆彦云:城北名马湾,中有地数顷,上有栗园,栗小,殊不并固安之实也,然岁贡三百石,以充天府”,结合二处,显而易见。再如卷二十六《沭水注》“所谓修修释子,眇眇禅栖者也”,未详其出处,故暂时不视作谚语。

(二)本文以为,完整的引书形式应包含被引篇目的名称和文章内容,故以下不合于征引范式的情况不作讨论。注文引如《琴操》《琴清英》等琴曲著作对乐曲的本事叙述,并未引及琴曲内容,故只能算作征引音乐文献;仅称歌名而无歌辞者同理,如“登此台歌《野鹰来曲》”“吉甫……作《子安之操》”和“工人忧思作《木客吟》”等,不能算作郦氏对歌谣谚语的征引。

(三)有引文内容似谣谚而实非者,如作者可考的谶言,如“辂尝随军西征,过其墓而叹,谓士友曰:玄武藏头,青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四危已备,法应灭族”;名为歌而实为诗赋者,如刘琨《扶风歌》、渔父《沧浪歌》,皆不作讨论。①

①本文以为《沧浪歌》引自《楚辞·渔父》。卷三十二《夏水注》郦氏引刘澄之《永初山川记》:“夏水,古文以为沧浪,渔父所歌也。”文中称“古文”,则唯有《孟子》和《渔父》两篇,然《孟子》中唱《沧浪歌》者为孺子,与引文所称《渔父歌》不合。

(四)前文所举《古谣谚》及陈、张、肖等文中,有误将他文视作歌谣谚语者,有实为引文而未录者,以下就这些问题进行具体考辨:

1.卷四《河水注》“又南过河东北屈县西”后注:“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古之人有言:水非石凿,而能入石。信哉。”

《古谣谚》等未录。此处判断其为谚语,一是因句意之警策,二是因句式之整饬,三是因文中称“古之人有言”,则此句当广为沿用和流传,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故断其为谚语。此句疑从《汉书》卷五十一《枚乘传》“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绠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9]2361出。

2.卷四《河水注》“又南过蒲坂县西”后注:“自王公庶友,牵拂相招者,每云:索郎有顾,思同旅语。”

《古谣谚》等未录。“顾”“语”同属一韵部,且下文有言“更为籍征之隽句,中书之英谈”,足可见其影响力,故断其为谚语。

3.卷十六《谷水注》“又东过河南县北,又东入于洛”后注:“搜神记曰:太康末,京洛始为折杨之歌,有兵革辛苦之辞。骏后被诛,太后幽死,折杨之应也。”

肖奕希《〈水经注〉引诗考论》录为歌谣,并以为“折杨之歌”出自《庄子·天地》“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显然舍近求远。[6]14《搜神记》“折杨”作“折杨柳”,《宋书》卷三十一《五行志》同[10]219。因《折杨柳》为古横吹曲名,崔豹《古今注》曰:“魏晋以来,二十八解不复俱存,见世用黄鹄、陇,头……折杨柳、黄覃子、赤之阳、望行人十曲。”[11]肖文在“兵革辛苦”上加引号,以为四字是乐曲正文,非。“兵戈辛苦”是乐曲大意的概括,《乐府诗集》卷三十二《从军行五首》解题引《乐府解题》:“《从军行》皆军旅苦辛之辞”用法相同[12]475。

4.卷二十五《泗水注》“又东南过彭城县东北”后注:“周显王四十二年,九鼎沦没泗渊。秦始皇时而鼎见于斯水。始皇自以德合三代,大喜,使数千人没水求之,不得,所谓鼎伏也。亦云:系而行之,未出。龙齿啮断其系。故语曰:称乐大早绝鼎系。当是孟浪之传耳。”

《广博物志》引《水经注》此段大致相同,惟“故语曰”作“故泗上谣曰”,冯惟讷《古诗纪》同。考《水经注》诸版本,似未有作“泗上谣”者,此谣也不见于其他前代典籍中,最早见于《广博物志》和《古诗纪》,后梅鼎祚《古乐苑》、杨慎《古今谚》从之,杜文澜《古谣谚》采择二书,将此条录入书中。文末“孟浪之传”可证其流传较广,故此语纵使不为歌谣,也是谚语,今录之。

5.卷三十六《若水注》“又东北至犍为朱提县西,为泸江水”后注:“故袁休明《巴蜀志》云:高山嵯峨,岩石磊落。倾侧萦回,下临峭壑。行者扳缘,牵援绳索。”

陈桥驿《〈水经注〉的歌谣谚语》将其视作古谚。是为《水经注》引《巴蜀志》中语,《巴蜀志》今佚,无法得知此段韵文的语境,《艺彀》将其视作“子史传记语似诗”,也仅是邓伯羔个人对文体的判断[13]。故此语是否为文人所作,已无从印证,不应草率视为谣谚。

6.陈桥驿《〈水经注〉的歌谣谚语》称卷三十三《江水》下“还有一条今通行各本失载的佚文,也是一句舟人的谚语”,为“滟滪大如象,瞿唐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唐不可下”。陈注释曰“《寰宇通志》卷六五夔州山川‘滟滪堆’所引《水经注》”[2]166。

按,最早征引此条谚语的典籍当为《唐国史补》:“故曰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幞,瞿塘不可触。”然并未注是否为引文[14]。《乐府诗集》录“滛豫歌二首”,虽提到《水经注》和《十道志》,不过借二书叙述水域背景,郭氏仍以为出自《唐国史补》。是书后录梁简文帝同题歌谣,然《通志》辨二歌性质不同:“此舟人商客刺水行舟之歌,亦非简文所作也。”《吴船录》称:“旧图云:滟滪大如幞,瞿唐不可触;滟滪大如马,瞿唐不可下。”所谓“旧图云”,清吴汝纶《庾开府集笺注》称出自《夔州图志》,不知何据[15]218。《苕溪渔隐丛话》称本于《十道志》,当受《乐府诗集》影响。陈氏借《寰宇通志》判断《水经注》佚文显然不妥,一是此书晚出,不能作为证据;二是书中相关句段乃拼合《乐府诗集》所引《水经注》文与《滟滪歌》而成,这种做法早见于《方舆胜览》等著作之中。朱谋《水经注笺》引李膺《益州记》曰:“滟滪堆,夏水涨没数十丈,其状如马,舟人不敢进。”当是“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一句的来源[16]2817。

7.《广博物志》卷五辑《水经注》佚文:“武陵绿萝山素巗若雪,松如插翠,流风叩阿,有丝桐之韵。上人歌曰:仰兹山兮迢迢,层石构兮嵯峨。朝日丽兮阳巗,落景梁兮阴阿。鄣壑兮生音,吟籁兮相和。敷芳兮绿林,恬淡兮润波。乐兹潭兮安流,缓尔櫂兮咏歌。”

《北堂书钞》《太平御览》亦录此歌,二书称引自黄閞《武陵记》,记载较《广博物志》更为详细,且《石仓历代诗选》《古诗记》并作黄閞《武陵记》,故疑《广博物志》有误。

二、引文情况统计

现将《水经注》引歌谣谚语的情况列表如下:

表1 《水经注》引歌谣情况概览

续表1

续表1

表2 《水经注》引谚语情况概览

续表2

据统计,《水经注》全书引歌谣谚语共45处,其中歌谣27条,谚语18条。歌谣以民间歌谣为主,贵族乐歌和文人乐歌仅占三分之一,足见《水经注》贴近地方风俗。谚语以总结自然规律、反映历史事件为主,也不乏“洲不百,故不出王者”等谶谚。但与大众认知不甚相符的是,《水经注》中所引歌谣谚语大部分并非郦氏亲耳所闻、亲身所历,而是征引于各类史传、州郡地志中的歌谣:在45处引文中有32处出于前代典籍,其中只有6处标明了引文来源,剩下的26处均是未标明出处的征引或对原文的暗改。郦道元在记述水域时,会笔墨宕开,兼论此地的经济、物产、道路、名胜、建置沿革等状况,典坟众多而一人难备,故其作注时往往有剪裁前代典籍以证具体名物的情况。杨守敬《水经注疏·凡例》所云:“郦氏固多好奇,而亦故以示博,凡引故事而各书有异同者,多裁截错综,贯为一条。”[16]5“示博”倒未必,郦氏通常按照自有的写作脉络驱使典籍,将诸多零碎片段拼合在一起,使得注文神完气足,浑然一体。如著名的卷三十四《江水注》“自三峡七百里中”一段,便是拼合袁山松《宜都记》和盛弘之《荆州记》的结果,郦氏本未亲历三峡胜景,却剪裁二书形成一篇绝美的游记。体现在征引歌谣谚语上也是如此:如卷十一《易水注》释“易京城”条,连举“燕南垂,赵北际,唯有此中可避世”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两条歌谣,将原文中无助于释名物、证风俗的段落剔除,只保留最能体现地域、人文特色的部分,为此地增添历史气息。

三、引文补注

王先谦《合校水经注》,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陈桥驿《水经注校证》等著作整合了朱谋、赵一清、全祖望、戴震、孙星衍等学者的校勘成果,于注文考辨甚详,本节便在以上著作的基础上进行补注,以发明前人未尽之处。

1.卷二《河水注》“又东过金城允吾县北”后注:“城之西南二十许里,水西有马蹄谷。汉武帝闻大宛有天马,遣李广利伐之,始得此马,有角为奇。故汉武帝《天马之歌》曰:天马来兮历无草,迳千里兮循东道。”

《天马歌》史籍凡四处记载,《史记·乐书》有“太一之歌”和“天马歌”;《汉书·礼乐志》载《郊祀歌·天马十》两首,一首为“三年马生渥洼水中作”,一首为“太初四年诛宛王获宛马作”。结合《水经注》文中“闻大宛有天马,遣李广利伐之”的叙述,郦氏所引《天马之歌》当是《汉书·礼乐志》中“太初四年诛宛王获宛马作”一首“天马来,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句的承传,“兮”为语助词,无实义也。关于这首诗的作者,萧涤非和逯钦立皆从《史记》《汉书》所载,以为武帝作,许云和《乐府推故》根据帝记叙事的惯例认为是武帝“令作”而非“自作”,从而推断是李延年或其同时的音乐家所作[17]44-47。关于引文与原文“兮”的区别,萧涤非研究《宋书·乐志》所载《相和歌》的同类现象时,认为这体现了变换楚辞而创制三言体的衍变趋势。[18]37许云和认为“兮”字是体现音乐元素的符号,《汉书》记录徒歌文本时将其省去。

2.卷三《河水注》“屈东过九原县南”后注引杨泉《物理论》曰:“秦始皇使蒙恬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餔。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其冤痛如此矣。”

“尸骸相支拄”,《意林》作“白骨相撑拄”,《太平御览》作“尸骸相支柱”,孙星衍辑本《物理论》从之。陈琳《饮马长城窟行》有句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餔。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19]36杨泉本是三国时吴人,跟陈琳同时,称“民歌曰”,则或是陈诗化用此二句,或是《饮马长城窟行》非陈作。不少学者认为陈琳《饮马长城窟行》为汉乐府古辞,或为一佐证矣。①

①持此观点者,如傅如一《乐府古辞〈饮马长城窟行〉考索》、庄亮亮《〈饮马长城窟行〉本辞及魏文帝拟作考辨》、魏耕原《陈琳〈饮马长城窟行〉的作者从属》等。

3.卷五《河水注》“又东过平县北,湛水从北来注之”后注:“《夷齐之歌》所以曰登彼西山矣。”

《水经注疏》熊会贞按:“《大典》本、黄本并作所矣,无末矣字,与谢所称宋本异。歌辞详《史记·伯夷传》。”但似未见中古文籍中有“所矣曰”之用法,“所以曰”文意较畅。

4.卷五《河水注》“又东过茌平县西”后注:“夫《琴操》以为孔子临狄水而歌矣。曰:狄水衍兮风扬波,船楫颠倒更相加。”

今本《琴操》无载。“狄水衍兮”,《东雅堂昌黎集注》作“狄之水兮”,《琴史》作“秋水深兮”。“舟楫”,《续博物志》《琴史》作“船楫”。《东雅堂昌黎集注》《朱文公校韩昌黎先生集》《古诗记》等多“归来归来胡为斯”句,《琴史》则为“归来归来归为期”[20]。于钦《齐乘》文作“胡为期”,皆仅此一例,应是传抄致讹[21]。上述文献通称“水经注曰”,则今本当脱“归来归来胡为斯”一句。

5.卷六《文水注》“文水出大陵县西山文谷,东到其县,屈南到平陶县东北,东入于汾”后注:“文水又南迳县,右会隐泉口,水出谒泉山之上顶,俗云:旸雨愆时,是谒是祷。”

《水经注疏》杨守敬按:《御览》六十四引同,而《御览》四十五引作“谒祷是应”。陈桥驿《水经注校证》“愆”作“衍”,误。[22]164

6.卷十一《易水注》“东过范阳县南,又东过容城县南”后注:“易水又东迳易京南,汉末,公孙瓒害刘虞于蓟下,时童谣云:燕南垂,赵北际,唯有此中可避世。”

郦氏未标注引自何处。《三国志·魏书·公孙瓒传》裴松之注引《英雄记》曰:“先是有童谣曰: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惟有此中可避世。瓒以易当之,乃筑京固守。”[23]245范晔著《后汉书》卷七十三《公孙瓒列传》“惟”作“唯”。考虑到《水经注》亦多次征引《英雄记》,故推断此处应本于《英雄记》。

7.卷三十二“沮水出汉中房陵县淮水,东南过临沮县南”后注:“传云:子胥造驴、磨二城以攻麦邑,即谚所云东驴西磨,麦城自破者也。”

此处“传云”较为可疑。《史记·伍子胥列传》未提到伍子胥造驴磨二城之事,则“传云”所称“传”有可能为地理文献的缩写,但这种情况也不太合理:首先,《水经注》凡征引传记,必引出全称,无“传云”“传曰”这样缩写的用法;其次,若真是地记的缩写,根据地理位置判断,应是《襄阳耆旧传》,然据鲍远航《〈水经注〉与魏晋南北朝地理文学文献研究》考证,此书至迟在盛唐才被称为《襄阳耆旧传》[24]215。《太平寰宇记》引盛弘之《荆州记》:“麦城东有驴城,西有磨城,犄角麦城。昔伍子胥造此二城以攻麦城,假驴磨立名。俗谚云:东驴西磨麦自破。”《太平御览》亦引《荆州记》叙述伍子胥造驴磨二城之事。故此处当引《荆州记》文,“传云”或为讹误。

8.卷二十六《沭水注》“又东南过莒县东”后注:“故琴操云,殖死,妻援琴作歌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杞梁妻为歌之事最早见于《孟子》:“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25]831而崔豹《古今注》以为杞梁妻未曾作歌,而是“其妹悲其姊之贞操,乃为作歌,名为《杞梁妻》焉”。“悲莫悲兮生别离”二句亦见于《楚辞·九歌·少司命》,惟二句顺序倒置。清人蒋骥以为此二句出于颜回语,语见《孔子家语》:“回以此哭声,非但为死者而已,又有生离别者也。”[26]248结合《琴操》,可佐证蒋骥的推论,也可佐证《九歌》出于民间和楚地对中原文化的接受。

9.卷三十三《江水注》“又东南过僰道县北,若水、淹水合从西来注之;又东,渚水北流注之”后注:“《益部耆旧传》曰:张真妻,黄氏女也,名帛。真乘船覆没,求尸不得,帛至没处滩头,仰天而叹,遂自沉渊。积十四日,帛持真手于滩下出。时人为说曰:符有先络,僰道有张帛者也。”

《华阳国志》作“符有先络,僰道张帛”。①

①《华阳国志》四部丛刊景明抄本、明古今逸史本等均作“僰道张帛”。《水经注疏》引朱《笺》云“《华阳国志》,‘符有先络,僰道有张帛’”不知何据。[16]2776

10.卷三十四《江水注》“又东过夷陵县南”后注“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水经注疏》杨守敬按:“《御览》引亦无八字,其引盛说,有作三日三夜,唯《寰宇记》引盛说作三朝三暮。”《艺文类聚·山部上》引盛弘之《荆州记》、《乐府诗集》卷八十六引《水经注》并作“三日三暮”;《补注杜诗》引《荆州记》、《渭南文集·入蜀记》释欧阳修《黄牛诗》并作“一朝一暮”,聊备一说[27]。

11.卷三十八《湘水注》“又东北过临湘县西,浏水从县西北流注之”后有“山下有旋泉,深不可测,故言昭潭无底也”。《太平御览》卷六十五地部三十“湘水”条引《水经注》佚文曰:“湘水又经南津城,西对橘洲,谚曰:昭潭无底橘洲浮。

《古谣谚》收录此条。又《太平御览》卷六十九、《事类备要》、《全芳备祖》等称是文出于《湘中记》。《湘水注》一卷凡三次征引《湘中记》,郦氏改写、暗引此段的可能性较大。

四、《水经注》引歌谣谚语的价值

《水经注》的根本目的仍是考辨舆地,因而引歌谣谚语的首要价值为对水域周边地理人文风貌的佐证。不少歌谣谚语准确生动地阐释了当地的环境特征,如“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武功太白,去天三百”等,陈桥驿、张鹏飞等学者的文章对此均有细致分析,今文从略。

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曰:“两汉政治,有共同之特点者一:即民意之重视者也。易言之,即歌谣之重视是也。”[18]69歌谣谚语直观而生动地反映了劳动人民对现实生活的态度和情感,就像一扇窗口,后人可借此窥见当时当地的社会风气和政治环境。《汉书·食货志》记载上古时期“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从而达到“善民心”“移风易俗”的效果;而武帝时“乃立乐府,采诗夜诵”,虽未见夜诵员讽谏武帝之事,但采诗制度仍在,可见武帝仍然重视民间歌谣反映风俗政治之用[9]1123。《水经注》记载的歌谣谚语无愧于此功用,不少歌谣谚语直观地反映了当地社会状况。如称颂地方官的“桑无附枝,麦秀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悒然不乐,思我刘君。何时复来,安此下民”;批判贵族骄奢淫逸的“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竟连五杜,土山渐台,像西白虎”;慨叹人事代谢的“陂汪汪,下田良,樊子失业庾公昌”;更有许多像“天子当于东南三余之间”这样的谶谣,不仅是政治家制造舆论的旗帜,更是政权斗争的缩影。《三国志》裴松之注评“燕南垂,赵北际,唯有此中可避世”一条:“臣松之以为童谣之言,无不皆验,至如此记,似若无征。谣言之作,盖令瓒终始保易,无事远略。而瓒因破黄巾之威,意志张远,遂置三州刺史,图灭袁氏,所以致败也。”[23]245这段话把握到了歌谣谚语的一大价值——“童谣之言,无不皆验”,不少歌谣谚语之所以广为流传,正在于其能“验”。因其能验,所以有鉴古知今、防微杜渐之用。相对于圣王和贵族文学作品中对社会情况的书写,这些歌谣谚语是其另一个侧面,故今时再看这些谣谚,更能真切感受统治者的兴亡之由、成败之理,以及民间对政权的真实看法。

《水经注》引歌谣谚语蕴含着丰富的文学价值。对于《水经注》而言,所引歌谣谚语极大的丰富了注文的文本层次,这是极其重要却又容易被忽视的。书中含有经文文本和注文文本两个层次,注文所引歌谣谚语蕴含的态度和感情倾向又与所在地域与谚语所描述的现象直接联结起来,建构出一套“次生文本”,从而带给读者新的审美体验。譬如卷三十二以“东驴西磨,麦城自破”释麦城,则麦城因此条谚语与驴、磨二城和伍子胥产生了联结,立刻增添许多历史感;又如以“绵洛为没沃”释绵水有灌溉之便,则绵水因此条谚语与“土地丰饶”联结,由此可窥见绵水在当地的重要性和百姓对收成的期盼。这些虽然正文未曾提及,但因为所引歌谣谚语,作者的褒贬态度和情感趋向皆不言自明。此外,将歌谣谚语融入史部作品中,也是雅俗文学互补的成功尝试。郦氏为地理类典籍作注,创作目的本就趋于严肃,在描写山水景色时,其文字清隽疏朗,近乎赋体;而引入歌谣谚语通俗、直观,不仅未消解其文体的雅正,反能与谣谚的质朴结合起来,使得注文“文采缤纷而不离闾巷歌谣之质”[28]12。

歌谣谚语本身也具有文学性。这类文体本具有极强的概括能力,能以最简短的文本生发出最直观的画面感。特别是《水经注》以叙述山情水貌为主,引文自然也生动质朴、充满真趣,无论是文辞还是内蕴都有可观之处。这种质朴真趣的特色影响了后世诗人,不少诗文便是在化用歌谣谚语的基础上创制而成。兹举一例,如卷三十八“帆随湘转,望衡九面”一句,虽只八字,但将湘水之水势与衡山之奇秀描摹得摇曳生姿。王岱《题吕紫郊游记》评此八字:“将八百里七十二峰之衡山和盘托出矣。虽然以八百里七十二峰之大,景物名珠、阴晴异态,岂能尽于数语中,游者各书所见,其佳处又不在繁简也。”[29]李白《送长沙陈太守》其一有“湘水回九曲,衡山望五峰”句,便由此得来。事实上,李白受益于《水经注》良多,将注文与太白诗对读,会发现不少承传之处。①

①李白对《水经注》的继承较为明显,除文中所举《送长沙陈太守》外,还有《早发白帝城》完全化用卷三十四《江水注》“自三峡七百里中”一段;《上三峡》化用“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一句等。由小见大,这对李白乃至唐代诗人的文学接受史和作品风格论,都具有相当的研究价值。况周颐在《蕙风词话》评朝鲜诗人李齐贤曰:“笔姿灵活,得‘帆随湘转’之妙。”[30]90可见“帆随湘转”至清末已演化成了文学批评术语,形容诗词夷犹多变的风神。

《水经注》所引歌谣谚语还具有一定的辑佚和校勘价值。注文中有许多歌谣谚语未被后人重视,如“水非石凿,而能入石”“索郎有顾,思同旅语”等,可补《古谣谚》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之阙。歌谣谚语的文本与史籍不同者,也可作校勘之资,诸如卷二所引《天马之歌》,便可与《汉书》所载乐歌相互对照;卷三引“生男慎勿举”四句,也可与《饮马长城窟行》参看。《水经注》毕竟是注文之体,作者在作注时必然会有选择地剪裁史料,许多从史部典籍中择抄的歌谣谚语脱离了史传的文本环境,转而为地理文字服务,史传文字的“碎片化”反而促成了注文文本层次的“完整性”;换个角度来看,《水经注》文中包含歌谣谚语的部分某种意义上就是歌谣谚语的“选本”和“注本”,对水域周边的描述就相当于对歌谣谚语的注解。因此,郦道元保存了歌谣谚语及其大量“本事”,其辑佚之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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