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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南海问题研究回顾与展望(2001—2020年)
——基于CNKI数据和知识图谱的分析

2022-03-17王迎春

南海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南海研究

曹 强,王迎春

(南京大学 a.中美文化研究中心;b.亚太发展研究中心;c.信息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引 言

南海问题研究由来已久,“远因可追溯至清末民初,那时就有一批爱国学者开始研究南海问题。抗战结束后,在收复南海诸岛过程中,中国兴起一股关心南海、研究南海的热潮,一批结合历史地理和国际法视角研究南海问题的著述相继问世”(1)曾勇:《国内南海问题研究综述》,《现代国际关系》,2012年第8期。。可惜的是,这项研究在当时并未得到民国政府的应有重视,因此未能深入和持续。

新中国成立以后,一方面由于周边国家在南海尚未形成尖锐的矛盾和利益冲突,另一方面中国政府为了适应国际形势和南海局势的变化也对南海政策做出了适当调整(2)郭渊:《20世纪50年代南海地缘形势与中国政府对南海权益的维护》,《当代中国史研究》,2010年第3期。,所以尽管偶有冲突,但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南海争端基本上仍在可控范围之内,没有引起国内学界的普遍关注。90年代之后,随着南海油气资源的勘探和发现,围绕南海主权产生的国际争端日趋激烈。对油气资源的觊觎,促使越南、菲律宾等国家开始通过各种手段抢占我国南海诸岛,南海问题遂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之一。这一时期较具代表性的文章有:吴士存的《民国时期的南海诸岛问题》,该文通过相关的档案研究,梳理了民国时期有关南海诸岛开发建设的历史文件,并考察了民国政府为维护南海诸岛主权所展开的外交努力(3)吴士存:《民国时期的南海诸岛问题》,《民国档案》,1996年第3期。;李金明的《抗战前后中国政府维护西沙、南沙群岛主权的斗争》,该文通过对抗战前后中国政府为维护主权,反对法、日帝国主义侵占西沙、南沙群岛的描述,探讨和肯定了当时中国政府外交斗争的积极作用(4)李金明:《抗战前后中国政府维护西沙、南沙群岛主权的斗争》,《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8年第3期。。

进入21世纪以后,中国、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文莱以及中国台湾等“六国七方”围绕南海的主权和其他相关权益产生了许多分歧与摩擦。由于南海争端愈演愈烈,南海问题研究逐渐成为一门显学,并带动了一大批学者投身其中,催生了许多富有价值的研究成果。由于受到南海局势的影响,2000年之后的南海问题研究与20世纪90年代多关注历史问题不同,开始更多地关注现实。

从文献载体来看,南海问题研究成果很大一部分以期刊论文的形式发表。相应地,通过对学术期刊载文进行知识挖掘,一方面可以更为直观地展示21世纪以来国内南海问题研究的总体状况,另一方面也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研究者们的主要收获,进而对南海问题本身有一个更为全面的把握。具体而言,本文分为两个层次开展研究:一是文献特征的分析,即利用文献计量学方法对相关的学术期刊载文进行整理和统计,并使用可视化工具展示文献的年度分布、最有影响力的文献及其来源期刊、核心作者群体、主要的研究机构以及研究主题和热点的变化趋势等外部特征;二是在前一层次研究的基础上,对重点作者、论文的内容进行归纳和总结,对国内学界的主流观点进行综述和评论。

二、数据来源与采集方法

CNKI期刊数据库收录广泛,可以较为全面地反映某一研究领域的总体状况,因此,笔者选取CNKI期刊数据库作为研究文献的来源。由于研究主题明确,与南海问题研究相关的学术论文基本上都会以“南海”或“南中国海”作为关键词以标明其研究领域,所以使用“南海”或“南中国海”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足以覆盖绝大部分目标文献,查全率可以得到保证,进而在此基础上再进行人工筛选以确保查准率。

在CNKI期刊数据库高级检索中,勾选“哲学与人文科学”“社会科学I辑”“社会科学II辑”以及“经济与管理科学”等四项文献分类目录,以“南海or 南中国海”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检索时间范围设为2001—2020年,并启用检索同义词扩展功能。再对检索结果进行人工筛选,排除“序言”“卷首语”“会议通知”“会议综述”“征稿通知”及未标明作者的文献(多为新闻报道等非学术文章)等无效内容,并剔除与“南中国海”主题不相干(如“广东省‘南海’市”“山东省威海市南海新区”等)的文献,最终得到检索结果合计2 575篇(数据来源截至2021年11月25日)。

在此基础上,本文将统计上述文献的被引频次、主题分布、研究热点以及核心作者群体,使用VOSviewer软件,依据相关数据绘制知识图谱。VOSviewer软件具有强大的知识图谱绘制能力,用于大规模数据时稳定性较好,能够快速梳理某一领域内的大量文献,并进一步将该领域的知识结构、研究主题、合作关系等可视化地展现出来。

三、中国南海问题研究(2001—2020年)文献计量分析与主题知识图谱

(一)南海问题研究相关文献年度分布情况

文献年度分布统计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一个研究方向或主题的热度变化。一个主题的相关文献数量越多,则说明学界对该主题投入的研究力度越大。图1按年度统计了与南海问题相关的学术成果的数量。

图1 南海问题研究文献数量年度分布图(2001—2020年)

从总量上看,最近20年合计产出相关学术文献2 575篇,平均每年100余篇。相比人文社科研究中的其他热门主题,这一数量并不算太多。

从年度分布上看,2009年以前,南海问题并不算一个热门的研究方向,每年研究成果的增量并不显著,但从2009年开始,其逐渐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实际上,南海局势也是从2009年开始才逐渐趋于紧张。这与联合国大陆架界限委员会关于提交200海里外大陆架界限信息的期限(2009年5月13日)有一定关系。另一个更大的刺激因素则是美国亚太战略的调整。2009年1月,奥巴马政府甫一履新,便释放了将对小布什政府对外政策进行纠偏,把战略重点优先放在亚太地区的信号,这助长了部分争端方与中国在南海问题上角力的信心。此外,2009年一二月间,菲律宾国会参众两院通过了《领海基线法案》,以国内法的形式将中国的黄岩岛和南沙群岛部分岛礁划为菲律宾领土。5月6日,越南、马来西亚无视在南海海域划界存在事实争议的情况,向联合国大陆架界限委员会联合提交了200海里外大陆架划界案。5月7日,越方又单独提交南海外大陆架划界案,声称对中国西沙、南沙群岛拥有主权(5)傅莹、吴士存:《南海局势及南沙群岛争议:历史回顾与现实思考》(2016年5月12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6-05/12/c_128977813.htm。。至此,南海争端愈演愈烈。

至2012年,研究成果数量达到了第一个高点。本年度发生了一件对于南海争端具有深远影响的事件,即“黄岩岛”事件。菲律宾对在黄岩岛海域从事捕捞作业的中国渔民实施抓捕,并造成中菲两国在黄岩岛海域对峙长达数月之久。两国之间的实质性冲突一度占据了世界各大媒体的头条。此次冲突最终得以和平解决,并因此催生了此后称之为“黄岩岛模式”的解决国际冲突的一般性策略。

研究成果数量的另一个高点则出现在2016年,本年度共产生了470篇相关主题的学术论文。该年份正是“南海仲裁案”最为白热化的时候。从研究主题上看,本年度大多数文章也都围绕“南海仲裁案”展开。2016年7月12日,海牙国际仲裁法庭对“南海仲裁案”做出“最终裁决”,判菲律宾“胜诉”,并否定了南海“九段线”。此举在中国国内激起强烈反响,许多国内学者试图从历史和国际法角度对此荒谬结果进行驳斥。

进入2017年以后,研究成果数量开始呈逐年下降的趋势。这主要是由于菲律宾的杜特尔特总统当政之后,致力于与中国修好,“南海仲裁案”的风波归于平静,南海争端逐渐降温,南海局势整体趋于稳定。因此,学界的关注力度开始下降,研究成果的总体数量相应减少。

总的来说,南海问题研究成果数量上的变化基本上与南海局势乃至整个国际形势的变化同步,这一方面说明了国内从事相关研究的学者在政策敏锐度和学术洞察力等方面都表现出了较高水平,但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南海问题研究仍需要学界的继续关注,特别是在争端相对沉寂的时期。南海问题本身不仅是一个时事热点问题,还是一项关乎国家核心利益和中华民族千年大计的重大战略问题,因此,对南海问题的研究理应常态化。这既需要国家的规划和引导,也需要学界的持续投入。

(二)南海问题研究中的高影响力文献

被引频次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某一学科中那些最为重要的、最具学术影响力的文献。表1列举了2000年之后南海问题研究领域的高被引文献,共计20篇。

表1 南海问题研究高被引文献统计表(2001—2020年)

表1 (续)

从文章主题和载文期刊来看,一方面,当前国内的南海问题研究主要分布在历史学、地理学、国际政治学、国际法学等传统相关学科;另一方面,南海问题研究的涉及面也在逐步拓展,很多文章的研究范式具备跨学科特征,延伸至经济地理学、能源地理学等交叉学科。最具影响力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主权归属、海洋划界、资源开发、国家海洋战略以及域内与域外国家的南海政策等议题上。其中,引用率最高的文献是厦门大学李金明教授的《南海主权争端的现状》一文。该文系统全面地梳理了南海争端的历史与现实,同时也是国内较早关注南海的研究文献之一。

(三)南海问题研究领域的高影响力作者

使用VOSviewer软件对南海问题研究领域的核心作者(基于该作者的所有研究成果的总被引频次)以及他们的合作情况做一个知识图谱分析,如图2所示。

从总体统计数据来看,发文数量达到5篇及以上的作者共有63位。图2中每个圆点代表一位作者,作者之间的连线代表合作关系。从图2反映的情况来看,过去20年,人文社科领域中南海问题研究者之间的合作并不多。这固然与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科特性有关,但也说明一些问题:南海问题是一个高度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它既涉及边疆史地研究,又与现代国际法高度相关,同时还与地缘政治、海洋经济、国际舆论等领域有所联系,因此需要具备不同学术背景的研究者的通力合作。以当前研究现状来看,学界的合作意愿仍显不足。即便有合作,其合作关系也较为疏离,鲜有固定的研究团队,未能形成大规模的合作网络。有鉴于此,未来我们应当大力推动跨领域的学术合作,针对那些重点和难点问题开展学科交叉研究,以期实现学科之间的协同创新。

笔者进一步将图2中取得的作者信息导入CNKI数据库进行检索,并设定“南海”或“南中国海”作为检索主题,将所得数据进行加工处理之后,得到南海问题研究领域发文数量排名前20的高产作者和总被引数量排名前20的高被引作者列表(仅统计第一作者)。

图2 南海问题研究主要作者群体与合作情况(2001—2020年)

从文献计量学角度来看,表2和表3(特别是表3)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南海问题研究领域中具有较大影响力研究者群体的情况。需要说明的是,尽管表2和表3的结果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是依然无法避免文献计量方法的先天缺陷。其一,被引数量会受到发文时间的影响。一般来说,越早发表的文章在被引量上的优势越大,其作者因此而占据被引总量上的优势。其二,由于南海问题涉及学科众多,而不同学科在引用意愿上存在较大的差异。因此,不同学科的论文在被引频次上不具有可比性,这也导致来自不同学科的学者在总被引数量上不能直接做对比,只能作为研究者了解国内南海问题研究现状的参考。

表2 南海问题研究高产作者统计表(2001—2020年)

表3 南海问题研究高被引作者统计表(2001—2020年)

(四)南海问题研究领域的高影响力学术机构

表4统计了发文数量排名前20的高校和科研院所(仅计算第一作者所在的第一单位)。

表4 南海问题研究主要研究机构发文数量统计表(2001—2020年)

从表4可以看出,海南大学在南海问题研究领域成果丰硕,遥遥领先国内其他单位。归结其主要原因,可能是由于海南大学地处海口,离南海的地理距离最近,占据“地利”优势。同时,海南省本就是海洋大省,其经济、文化与社会生活都和南海息息相关。历史上,海南渔民最早开发和利用南海,并产生了丰富的历史纪录,直至今日,这一历史事实仍是我国政府维护南海主权的重要法理依据之一。

在这一领域较有影响力的研究单位还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京大学、广东海洋大学、武汉大学、暨南大学、厦门大学等。笔者了解到,上述单位的一个共性是皆设有专门的南海或海洋研究机构。显然,这一举措在统筹研究资源和推动研究进展等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并最终体现在成果数量上。

苏轼说:“(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推官书》)规范议论文段落力求每一句都是必要的,都必须紧紧围绕观点有效展开论证。熟悉规范议论文段落的写法,对于议论文写作入门来说,这是基础性的知识。

(五)南海问题的主要研究热点

笔者使用VOSviewer软件对近20年来涉及南海问题的主要研究主题做了一个共现分析,并生成知识图谱,如图3所示。该图谱遴选了在所有文献中合计出现频度大于50的关键词,除“南海”外,合计22个。这些关键词基本上能够代表南海问题研究最近20年来的热点所在。

图3中,关键词以圆点表示。圆点越大,则该词出现频度越高。共现的强度则以关键词之间的曲线粗细来表示,曲线越粗,则表明该曲线连接的两个关键词之间的联系愈紧密。

从图3可以看出,与南海问题最为相关的两大关键词,一是“美国”,一是 “领海”。如果从学科分布来说,这两个关键词大约也可以代表当前南海争端研究的两大方向,一是地缘政治和国际关系研究,二是历史、地理和国际法层面上的主权归属研究。

美国并非南海域内国家,然而却是南海问题研究领域的重要议题之一。从图3可以看出,“美国”的权重与“中国”旗鼓相当,比其他域内国家都大。这从另一个角度也表明,南海之所以成为“问题”,与美国的积极介入不无干系。尽管美国本土远离南海区域,但是南海主权声索国中的东南亚国家要么是美国的战略盟友,与美国存在军事协作关系,要么则与美国维持良好的外交关系。从图3也可以看出,与“美国”最为相关的主题还包括“东南亚”“日本”“菲律宾”等。上述原因使得美国这个域外国家反倒成了对南海问题影响最大的国家。故而对于中国来说,南海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一个中美关系问题。

(六)南海问题研究主题的变化趋势

研究热点并非一成不变。笔者把2001—2020年分为两个10年对现有研究成果做一切分,并观察研究热点的变化情况。如图4所示,左为2001—2010年,右为2011—2020年,两张图谱采用了相同的软件设置参数,以保证具有可对比性。

从图4可以看出,2011年之后,“美国”与“南海”的相关程度(图谱中以连接线的粗细标示)呈现明显上升的趋势。实际上,2011年之前,美国对于南海事务直接插手的情况较少,主要采取“远程遥控”的方式,鼓动南海周边国家与中国对抗,不过收效甚微。此后,美

a.2000—2010年 b.2011—2020年

国日益感到远程遥控不再得心应手,所以不再满足于幕后指挥,而是积极地转入台前。最重要的战略调整是于2011年开启的“重返亚太”战略。自“重返亚太”以来,美国开始全力支持或偏袒与我国有主权争端的东南亚国家,全面插手南海事务。同时,美国以所谓的“自由航行权”为借口,一方面加紧在南海的巡航活动,另一方面不断强化在南海周边的军事部署。同时,美国还致力于将南海争端国际化,推动其他大国介入南海问题,以壮大己方的实力。可以说,南海业已成为中美战略竞争的前沿阵地。南海争端各方之间本已十分纷繁的矛盾关系在美国的积极介入之后变得更加错综复杂(6)曹强、王迎春:《“亚太再平衡”战略回顾与亚太地缘政治前瞻》,《东疆学刊》,2018年第3期。。上述复杂局面让政策研究,特别是涉及美国政府南海政策和战略的研究成为学界的主要关注点,并最终体现到学术成果中。

此外,从2011—2020年的图谱还可以看出,其与以往最大的区别是,南海相关研究主题和关键词在数量上的大幅提升,这表明国内南海问题研究者的视野相比以前更加开阔。另一方面,“菲律宾”开始出现在高频关键词当中,而域内的其他声索国如越南、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文莱等则未出现。从关键词聚类结果来看,上述情况主要是由“南海仲裁案”造成。作为近年来行为最为激进的南海争端方,菲律宾提交的“南海仲裁案”一度在国际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显然,这大大刺激了国内研究者的研究热情和研究兴趣。

总的来说,文献研究主题和热点的变化与国际形势的现实关切之间是高度呼应的,研究文献的量化分析结果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南海局势的演变,同时,这也说明国内研究者及时把握住了世界局势的变化,并将其反映到自己的学术论著当中。

四、国内学界主要观点述评

(一)国内学界在南海权益的法律界定上尚存争论

从国际法层面来说,国内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于“南海断续线”的讨论上。国内学者普遍认为:中国最早开发、利用和管辖南海的历史事实是不容否认的;作为这一历史事实的集中体现,民国政府划定的“南海断续线”可以作为主权声索的法理依据;位于“南海断续线”之内的南海诸岛毫无疑问是中国的固有领土。不过,对于如何从现代海洋法层面上来界定“南海断续线”这一历史遗产,国内学界还存有不少的争论。作为现代海洋法精神的集中体现,《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以下简称《公约》)自生效以来,已经成为各缔约国之间处理领海争端的基本准则。那么,在《公约》的框架下,“南海断续线”应处于何种法律地位呢?当下较为主流的观点有四种,即:“海上国界线”“历史性水域线”(也有学者称之为“传统海疆线”“海上疆域线”)、“历史性权利线”以及“岛屿归属线”。

“南海断续线”系我国的南部海疆国界线是许多学者秉持的观点(7)王颖、马劲松:《南海海底特征、资源区位与疆界断续线》,《南京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3年第6期;王颖、葛晨东、邹欣庆:《论证南海海疆国界线》,《海洋学报(中文版)》,2014第10期。。其主要的立论依据源自海洋地质研究。首先,传统历史海疆和地质基础是岛礁归属的重要依据。就南海岛礁来说,尽管其绝大部分不在大陆架上,而主要分布在大陆坡深水盆地,但其地质基础以变质花岗岩和片麻岩为主,与我国华南大陆地质基础一致;其次,历史上,我国最早发现南海岛屿并对其开发和利用,这也是我国拥有南海主权的重要根据;再者,“南海断续线”在诸多历史文件、国际条约、外交会谈记录、地图集以及其他形式的出版物中均获得认可,它区分了中国岛屿海疆与周边各国之间的疆界范围,并以国际惯例的断续线段形式标明。王颖据此认为,根据1947年“内政部”方域司编制的一组“南海诸岛位置图”和1948年出版的“中华民国行政区域图”,“十一段线”是与陆上国界相连的,是陆上国界的自然延伸,而以断续线段标示则是国际地图上对海疆国界线通用的表示方法,在当时即已获得国际认可。张耀光等更进一步认为,南海疆界线的形成分为雏形期、形成期、成型期三个时期。20世纪30年代以前是疆界线形成的雏形期;20世纪30年代为南海疆界线的形成期;20世纪40至50年代,是南海海域疆界线的成型期。从三个时期的地图上,可以形象地看到这条海上疆界线存在“连续线”和“断续线”两种画法(8)张耀光、刘锴、刘桂春:《从地图看中国南海海域疆界线的形成与演进——中国南海九条断续国界线》,《地理科学》,2012年第9期。。这条海域疆界线的形成与演变过程能够充分说明中国至少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确立了南海主权。

“海上国界线”一说认定“断续线”内的南海海域就是中国的内水,中国拥有全部主权和管辖权。这意味着中国可以使用国内法管理“断续线”内的南海海域,所有船只都必须得到中国的批准才可在南海海域通行,南海海域上方的天空也将成为中国的领空。显然,这与当前南海作为国际水道的现状不符,在可操作性上也存在较大问题,而且从当前的国际形势来看,不光是域内国家对此无法接受,美、日、韩等与南海存在利益关联的域外国家同样难以接受。

与“海上国界线”类似的是“历史性水域线”一说。“历史性水域”的概念主要源自“历史性海湾”。从“历史性海湾”的判定依据来看,需要满足三个条件:其一,沿岸国对该海湾提出正式权利主张;其二,沿岸国对该海湾长期行使主权;其三,这种状况得到了国际社会,特别是周边国家的默认(9)张政:《南海“九段线”的历史性权利属性》,《苏州大学学报(法学版)》,2015年第2期。。“历史性水域线”一说认为:“断续线”内的整个海域在历史上都是中国从事经营生产、商业贸易通道的水域,因此属于中国的历史性水域。国外对此说的主要质疑是中国历史上在南海海域内从事的“经营生产”“商业贸易”等活动是否属于“长期行使主权”的行为。不过《公约》对于“历史性水域”没有明文定义,所以,“历史性水域”在法理上尚存进一步解读的空间。

相比上述两种说法,“南海断续线”是中国的“历史性权利线”这一论断与现代海洋法精神以及南海现实状况之间的冲突无疑更小一些。从图3所示的图谱也可以看出,“历史性权利”正是菲律宾提交的“南海仲裁案”所关注的核心问题,可见此说影响之广泛。此说的法理依据在于,南海传统海疆线的形成远早于《公约》获得通过的1982年,并且《公约》并未否定一国在历史上获得和持续享有的权利,所以有关国家依据《公约》主张南海权利时,不应对《公约》断章取义,而应尊重《公约》的国际法精神,尊重中国在南海的主权权利和管辖实践。有学者更进一步指出,中国根据《公约》主张对专属经济区和大陆架的主权权利,与来自“断续线”的有一定历史的权利并不矛盾,可以并行不悖(10)贾宇:《南海“断续线”的法律地位》,《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2期;李国强:《关于南海问题的若干理论思考》,《外交评论》,2012年第4期;傅崐成、崔浩然:《南海U形线的法律性质与历史性权利的内涵》,《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这为探讨“断续线”的法律性质和进一步明确权益诉求内容提供了一个有益的思路。值得一提的是,从以往很多文章体现的观点来看,国内许多学者即便没有明确提出将主权权利与历史性权利区分开来,但其论证逻辑实际上仍是遵循上述思路。

还有学者认为,从历史上来看,“南海断续线”的颁布主要是为了应对外国势力对南海诸岛的侵占行动,其首要目的就是为了维护中国对南海岛屿的领土主权,并向全世界公布中国政府在南海的管辖范围(11)李金明:《南海断续线:产生背景及其法律地位》,《现代国际关系》,2012年第9期。。故而无论是从“南海断续线”产生时的国际惯例,还是从它所采用的画线方式来看,“九段线”都应该是岛屿归属线,即中国拥有线内的所有岛、礁、沙、洲等地质构造的主权和管辖权。“岛屿归属线”一说也是当前国内学界较为流行的观点之一,厦门大学的李金明教授即倾向于这一观点(12)李金明:《南海断续线的法律地位:历史性水域、疆域线、抑或岛屿归属线?》,《南洋问题研究》,2010年第4期。。该说的主要优势在于,它既符合历史事实,又相对较为契合现代海洋法精神,同时也不会在国际社会中造成太大的抵触。不过,从权益声索的内容和强度上来说,相比前面三种定义,“岛屿归属线”的诉求大幅弱化,背离了中国在南海的长期历史实践。而且,和平解决南海争端显然离不开国际谈判,而“岛屿归属线”一说不能为未来的划界谈判留下足够的议价空间。

需要强调的是,尽管从学术角度来看依然存在争论,但不管采取哪种界定方式,“南海断续线”都代表了我国南海权益主张的重要法理基础,是千百年来中华民族在南海开发经营、有效管辖乃至抗击外来殖民侵略等主权行为的集中体现和象征,它充分反映和代表了整个中华民族在南海的共同利益(13)吴士存:《南海九段线法律地位不容否定》(2014年2月14日),http://opinion.huanqiu.com/opinion_world/2014-02/4829762.html。。

(二)南海争端中采用“时际法”原则符合国际法的基本精神

目前,中国在“断续线”问题上与其他南海争端方各执一词。中国认为“断续线”体现了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从而具备法律效力;而菲律宾、越南等国则以“断续线”不符合国际海洋法为由而试图全面否定之。抛开各国的政治考量不谈,单从学理上来说,这种争执反映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由东方和西方两种不同文化和政治背景所建构的国际秩序之间的巨大差异。

实际上,中国拥有南海诸岛及附近海域主权的合法性依据很大一部分来自东亚地区传统的“疆域”观念,而非西方式的“领土”观念。“疆域”指代的是一个王朝或国家曾经活动过的和能够将实力辐射和影响到的地理范围。前近代东亚及东南亚的疆域观是以中国为核心来构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并不存在“领土”问题。同样的,前近代的东亚国际秩序也是以中国为“天下”的中心,并以此来看待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而在现代国际法的语境下,“领土”“国界”等观念皆起源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建立以后的西方民族国家,是与“主权”的概念息息相关的,常指代一个主权国家管辖所及的地理范围。随着近代西方帝国主义的扩张,东方式的传统“疆域”观念与西方式的“主权”“国界”及“领土”等观念不断发生碰撞和冲突。在这一过程中,以中国为核心构建的“天下”逐渐分崩离析,建构于“主权”之上的“领土”观念最终取代了旧有的“疆域”观念,成为近现代东亚及东南亚国际秩序的基调。在这一过程中,中国也经历了一个对“领土”和“主权”概念由模糊到清晰的认知过程。

不仅仅是在东亚及东南亚地区,在世界上其他许多国家和地区同样也存在着上述历史事实。许多传统的封建帝国在沦为殖民地国家的同时,也开启了向近现代主权国家转型的进程。随着对国际法认识的加深,这些国家对于国际法规定的主权国家所应享有的权利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进而才有了维护领土主权完整的清晰观念。

正是基于历史沿袭的考虑,《公约》实际上并未回避和否定基于历史疆域观念所形成的岛屿与海域主权。相反,《公约》对由“历史性”产生的划界问题做出了明确的例外规定——《公约》第十条:“……上述规定不适用于所谓‘历史性’海湾,也不适用于采用第七条所规定的直线基线法的任何情形”,第十五条:“……但如因历史性所有权或其他特殊情况而有必要按照与上述规定不同的方法划定两国领海的界限,则不适用上述规定”,等等(14)《联合国海洋法公约》,https://www.un.org/depts/los/convention_agreements/texts/unclos/unclos_c.pdf。。然而,越南、菲律宾等相关声索国以及美国等域外国家故意回避了这一点。它们对《公约》做了断章取义式的曲解,并以此为起点否定早于《公约》数十年即已出现的“断续线”,这等于是把“领土”和“国界”等现代西方民族国家的观念架空到了前近代的东方世界,有意掩盖了中国中央政权和中华民族与南海诸岛及南海海域之间的长期历史联系,也违背了“法不溯及既往”的国际法基本原则。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南海断续线”是在中国南海诸岛遭受外国势力侵占的背景下产生的。从国民政府接收南海诸岛直至“南海断续线”公布以后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包括英美在内的世界主要国家和南海周边其他国家并未对其提出质疑(15)陈谦平:《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收复南海诸岛主权述论》,《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2期。。这从一定程度上证明“南海断续线”——作为中国国家的主权意志和政治、外交立场——得到了国际社会的普遍承认。换言之,中国在南海诸岛及其附近海域能够行使主权这一事实是被当时的国际法所认可的。

所以,有学者主张用“时际法”的原则来解决南中国海的国际争端(16)杨翠柏:《时际国际法与中国对南沙群岛享有无可争辩的主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1期;鞠海龙:《论清末和民国时期我国相关史料在解决南中国海争端方面的价值》,《史学集刊》,2003年第1期;韩永利、谭卫元:《时际法与南海诸岛主权的历史演变》,《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3年第2期。。所谓“时际法”的原则,是指在历史语境下,国际法具备一定的适用时段。针对不同的历史时期,应该采用不同的法理依据。就南海问题来说,需要从客观事实的角度出发,针对不同历史时期,运用符合当时时代要求的判断标准来考察南海诸岛在中国历史疆域中的演变。换言之,中国拥有南海诸岛主权的法理依据并非基于现行的国际法,而是在取得领土当时的有效法律——当时的东方世界既没有《公约》这样的现代海洋法体系,也没有西方式的领土主权概念,只能以传统的“疆域”观念来界定领土归属。具体来说就是,前近代时期,依据相关史料,南海诸岛毫无疑问是归属于中国中央政权治下。近代以来,由于列强的不断蚕食鲸吞,中国的边界尽管经常发生变动,南海疆域的历史沿革亦在所难免,但是,根据清末和民国时期的历史资料,中国已经完成了对南海诸岛的发现和先占等过程。总的来说,从前近代到近现代的“疆域——版图——领土”的历史演变进程中,南海之于中国的归属关系实际上并未发生变化,而是得到了继承与延续。南海由最初模糊的界限和“有疆无界”的状态到以“断续线”为标记的清晰的地理分界,恰恰反映了中国南海疆域形成的历史过程(17)李国强:《从地名演变看中国南海疆域的形成历史》,《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1年第4期。。在这一过程中,中国人最早发现、命名、开发、经营并长期管辖南海诸岛。现在中国主张的“南海诸岛及其附近海域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直接承继自上述历史事实和当时的有效法律,因此拥有无可辩驳的合法性依据。

(三)地缘政治因素让南海争端更加棘手

如果南海争端仅仅停留在法律层面上,情况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复杂。按照国际社会处理海洋领土争议的一般性原则,南海争端实际上是域内国家之间的事情,彼此之间通过双边谈判,存在妥善解决的可能性。但问题在于,南海争端一直无法排除域外国家的干扰。一方面,域内某些国家为了寻找帮手,壮大声势,热切地希望将南海争端国际化;另一方面,某些域外国家为了自身利益,也极力试图插手南海事务。比如美国,其介入南海的主要目的显然并非所宣传的那样仅仅是为了维护“航行自由”,而是有其长远的战略考量。为了达到遏制中国的目的,南海争端已被美国用作重要的战略抓手。在美国的干扰之下,南海争端逐渐演变成了亚太地缘政治态势变化的一个缩影。

不仅如此,近年来,美国介入南海争端的方式也发生了一些转变。如前所述,以往美国采取的主要手段往往是通过背后挑唆,鼓动域内国家与中国对抗,自己很少跳上台前。但是最近十年,由于域内国家的态度变化、美国的控制力下降等多方面原因,这种操作手法已经愈来愈乏力。所以,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之后,美国开始越来越不满足于后台指挥,而经常选择亲自上阵,主动掀起风浪。特别是特朗普政府上台之后,上述迹象愈发明显。2017年5月,美军执行了特朗普上任之后的首次“航行自由”行动,派出“杜威号”导弹驱逐舰进入南沙群岛美济礁12海里范围之内。7月,美军又派“斯特西姆号”再次擅自进入西沙群岛中建岛12海里范围之内(18)李金明:《在南海遏制中国:印太战略的根本目的》,《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8年第15期。。2018年和2019年的“航行自由”行动则更加频繁。从投入力度来看,特朗普政府第一个任期内执行“航行自由行动”的次数已大大超过奥巴马政府的整个执政时期。

除了美国以外,在对“印太”概念和美国的“印太”战略认同的背景下,日本、澳大利亚、印度等美国的战略支点国家也在配合美国的战略引导与调整,积极参与印太地区事务并融入印太新格局。故而在南海问题上,这些域外国家的态度也逐渐由观望转为主动介入。比如,日本于2017年5月派遣其海上自卫队最大、最先进的直升机护卫舰“出云”号巡航南海;2017年9月中下旬,澳大利亚海军派出6艘军舰、1 200名士兵参加为期3个月的“印太奋进-2017”军演,其部分阶段设在南海海域。在“印太”盟国的推动下,非“印太”盟国的英国和法国也相继派军舰巡航(19)同①。。上述国家的行动使得南海争端常常呈现“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态势——域内的国家相对克制,希望降温,但域外的几个国家却跳出来指手画脚(20)阮宗泽:《中国不能缺席》,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7年,第14页。。

美国之所以能够与战略支点国家形成战略互动,进而对南海形势施加影响,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战略支点国家本身在南海地区有重要的战略利益和内在的驱动力,从而成为美国“印太”战略对南海问题施加影响的重要支柱(21)王晓文:《美国“印太”战略对南海问题的影响——以“印太”战略支点国家为重点》,《东南亚研究》,2016年第5期。。对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印度等国来说,南海问题已经成为制衡中国崛起、防范所谓的中国“海上势力范围扩张”、显示美国继续在亚太地区扮演“唯一主导大国”角色的核心问题(22)朱锋:《“印太战略”阴影下的南海大国较量》,《世界知识》,2018年第1期。。特别是在当前中美关系由合作转为战略竞争的时代背景之下,南海对于中美两国的战略重要性将会更加凸显。奥巴马政府时期,南海争端的白热化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亚太再平衡”战略的推波助澜。特朗普政府上台以后,以新的“印太”战略为支点,美国在南海问题上的态度可谓是变本加厉。严峻的地缘政治环境和复杂的利益纠葛将会对我国南海的领土安全乃至整个国家安全造成巨大的影响。如何因应时势的变化,在政策上做出积极的调整和应对?学界应为战略决策者贡献更多的智慧。

五、结 语

南海争端错综复杂,历史与现实交织,合作和斗争并存,既存在法律上的争议,又不能免于地缘政治的影响。尽管近几年来从表面上看争端已相对平静,但是南海周边国家实际侵占了我国南海诸多岛礁,并且还在被占岛礁上大兴土木,以期造成实际占有并管理的“证据”。同时,整体国际环境也日趋严峻。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南海争端实际上并未平息。在可见的将来,我们并不能排除某些国家再次利用南海作为抓手掀起新一轮争端的可能性。所以,国内学界不应把研究的视野局限在一时一事上,而应对南海问题保持长期的关注。

同时,相对于问题的严峻程度来说,当下的研究水平仍不足以从容应对。目前,构筑南海主权史地证据链的研究仍处在起步阶段,对南海诸岛历史文献的挖掘也不够充分。此外,在“南海断续线”问题上尚存在很大的研究空间,如何打通疆域历史证据与现代国际海洋法法理之间的隔膜,对国内学界来说仍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上述问题既涉及人文社会科学,如历史学、人文地理学、国际法学以及国际政治学、国际关系学等学科,同时也需要自然科学如海洋地质学、自然地理学和水文科学等学科的介入。可以说,南海问题是一个高度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学科之间的交流合作是必不可少的,否则,研究结果将会变得片面而缺乏说服力。如何促进不同学术背景、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实现学术合作和协同创新,将是实现南海问题研究学术突破的一个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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