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散记
2022-03-17张华灿
张华灿
随着年龄增长,我很想到小时候种田的地方看看,这念头一天浓似一天,像潮湿的土地长出一株野草,在和风细雨里,一个劲,蓬勃生长。
这地方是大喜村东岭,离家二三十里,有一大片山垄田。一个周末,我独自骑车去,绕过弯曲的山路,有一小时路程,再走一小时路程,才到。这地方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记忆里。而今,它更像清清的流水,在我心中静静流淌。山一程,水一程,我远远望见那块地,一大片杂草疯长,几丛灌木星星点点占着沟壑,山风一大,四下里荒草枝叶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改变,变得让我措手不及。眼前熟悉而陌生、亲切又疏远的地方,就是我劳作过的土地吗?没路了,面对眼前的情景,我被横亘在面前的荆棘茅草震住了,半天不动,心空空荡荡。
小时候,我家有大小十几丘水田在东岭。在朦胧的曙色中,母亲准备好几团白米饭,掺和上几粒盐巴,在锅里烙过,还有一小碗酸菜、几块豆腐干,这就是午饭的全部,简单得一如我们身上的衣服那样素净。催促中,父子俩上路了,我们走小路,小路近。山里雾大,万物为露水所浸润,行走在山道上,仿佛泡在牛奶浴里,四周雾气浓得散不开,细密的水汽沾湿了我的头发;踏着濡湿的红土地,滑滑的、沙沙的,一股清凉爬满全身;一树檵木花开正旺,几只山雀在桑树枝头鸣叫,空气里飘散着各种草木的花香,有野蔷薇、刺槐、泡桐,似乎这热闹的季节专为我们而准备。父亲不停叮嘱我要看路,一块石头可能踢伤脚趾,一根葛藤会把人绊倒。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仿佛山间装满乐趣:一个蛛网缀着露珠,一串串,一点点,在微风中颤动,明灿灿的,宛如一条条水晶项链;草丛中“哗”的一声引起我的注意,一只灰背鹧鸪摇摇晃晃、蹦蹦跳跳地跑过,粉红冠子,金色脚丫,鱼鳞般的羽毛片片合拢,尾巴一翘一翘;一只蚯蚓偷偷溜出地面,它原本只是歇歇凉,不想被一群饥饿的黑蚂蚁撞上,蚂蚁咬住不放,疼得它一弓一弓打滚,一伸一缩爬动,我的心悬悬的,想帮,看它黑芝麻糊似的,只好作罢……
太阳像硕大的蘑菇从东岭山头悄悄长出,红亮亮地斜照下来,掠过树冠,漫泻到地面。雾气飘飘然扶摇而上,林子渐渐明亮。这时,一阵阵或浓或淡的香味扑鼻而来,勾起我的食欲,是蘑菇,没错!“蘑菇香赛过鸡肉味”,大家都这么说。蘑菇只长在松林里,一长就是四五棵、十多棵。我在林间寻找,扒开草丛,草是湿的,地是濕的,冒着热气,光光溜溜,什么也没有。我的心还是像笼子里的小鸟飞上飞下、撞来撞去,扑闪好一阵子,直到听到父亲的喊声,我才止住。
父亲告诉我,采蘑菇有门道,它一般只生长在去年长过的松林下,漫山乱找,十有八九空手而归。蘑菇要看颜色,白色菌伞略带青黑色,才是真蘑菇;若看见鲜鲜亮亮、通体透白的,千万别碰,那是毒白蘑,可毒倒一头大水牛。一场暴雨过后,太阳钻出云层,火球似的炙烤着大地,乡里人叫“出菇天”,这时的林子,蘑菇会蓬蓬勃勃地生长。父亲还告诫我林间乱走很危险:马蜂常在里面做窝,惊动了马蜂,蜂群像轰炸机一般倾巢而出,人跑得越快,它们追得越凶,往后脑、脸部、背上,一阵狂叮乱咬。最怕遇上肥身细腰、体格健硕的“土匪蜂”,光名字足以吓退一队野战排。据说,被它叮上三次,人就会头昏眼花、嘴唇乌黑,继而口吐白沫、腿脚抽搐,严重时危及性命。碰到蜂群,最好站着别动或就地躺下,蜂群扫荡一阵,优哉游哉归巢了。灌木丛,尤其是茂密的野竹林,要先用木棍探路,预防赤尾蛇埋伏其间,这种小蛇,三角头,红眼绿身,干焦焦的尾部像被大火烧过,最喜欢在竹林吐丝缠绕,一旦有东西触网,它傻乎乎地猛扑上来,见什么咬什么,毒性很强。我不禁吐了一下舌头,才明白采蘑菇竟有这么多学问,山里生存竟有这么多智慧。
山坡上有几块巨石,寂寞地躺在林间不知多少年,有的状如馒头堆叠,有的如两只青蛙,一大一小紧紧拥抱。仰望,石头高过树冠;俯视,底部有一凹处,容得下一张方桌,可挡风雨。我想,中午要是在此用饭,该是件十分惬意的事,但在那时只是奢望。一株柯树孤寂地陪伴着巨石,微风轻拂,树叶与石头摩挲着,发出沙沙声,像情意绵绵的絮语;几根扁担藤攀住石缝,曲折地向上生长,撑出一抹浓绿。传说,道师张圣君驱赶一群水牛路过这里,看见五鬼在作恶,便施起法术,牛群顷刻间化作岿然不动的巨石困住它们的去路。听说这些石头是水牛变成的,我仿佛觉得它们有了生命。
东岭下有一山涧,涧水透亮,时缓时急,还有一处深潭,潭边杂树环生。每到这里,父亲总会歇歇脚,剪下几段“插秧绳”,一端绑在树枝,另一端放上钓饵沉入水中。我兴奋地翻动浅水区的石块,一只受惊的棘胸蛙跃出丈许,潜一会儿,露出水面,再潜一会儿,贴在湿漉漉的岩壁,眨巴着溜圆的眼珠子,下巴一舒一展,懵头懵脑不知谁扰了它的清梦;岩壁上有几只油亮亮的小螺,我抓起碎石用力砸去,螺没砸着,那只大蛙窜到岸上,没在草丛间去了。父亲示意我别动,我停住了,知道不能因小失大,惊扰潭底的乌龟,父亲正是从这口深潭钓些龟,不时给我们这个缺肉少油的家改善一下生活。忙完钓龟的事,父亲又挑选几根小木棍插入潭底,我很好奇,想问个究竟,父亲笑了笑说要等回去再告诉我。钓龟这事灌满一脑子,我期盼能钓到大龟。
蹚过山涧,就到水田。禾苗被父亲侍弄得很好,高过我的大腿。我要薅草了,手腕泡在田里,草汁不经意间在手心、手背上镀上一层金色,洗不净,搓不掉。长时间薅草,指尖起倒刺,皮肤干缩,有些干脆脱落,变得非常柔嫩,好像风吹即破,扎到田埂边尖利的茅草根,血水滴滴流;禾叶随着手的摆动,犹如一个个武士有板有眼地挥动着绿色的长枪短剑,刺入眼里、鼻孔,划过手腕、脸庞,麻辣辣地疼。在清水的倒映中,看到脸被划得乱七八糟,我吓了一跳。
水蛭尖头圆尾,鬼魅般地在水田里游荡,一有动静,它就偷偷潜近,麦芽糖似的粘腿就吸血,还不能用力拔出,担心它的头断在肌肉里。有人说,断头的水蛭,会沿着血液流遍人的全身,最后在头皮下安家,有一天,人会大把大把脱发,用力一扯,整张头皮掉落,蠕动着一条条丑陋的水蛭。这种景象我从未见过,我倒是看到邻居阿三,老人们用烟焦油把躲在他鼻孔深处的水蛭熏出,重重一踩,“吧嗒”一声,肉糊糊一团。之前阿三口渴难忍,喝了田里的脏水,水蛭趁机爬到他的鼻孔里,赖着不出,血水不时地往外流,阿三看了好几个村医,都查不出毛病,最后还是有经验的阿三爷发现的。我把裤子卷得老高,薅一段,停一阵,左瞧右看,才放心。
烂泥里还有一种叫“虫钻”的蛹,很像蛆,头不住地摆动,叮到腿上,立即鼓起一个小包,又痛又痒,好在不久,痛感就自然消失。
田里也不尽是让人厌恶的东西,偶尔会踩到硬硬的,一摸,一颗大田螺,俗话说“一碗田螺九碗汤”,肥美的田螺味道好,尝一口,舌头都鲜掉了;还有细长的黄鳝,从指缝间滑过,尾巴轻轻一甩就不见了;还有琥珀色的水甲虫,模样可爱,按住它,几只小腿有力地屈伸;还有野荸荠,状如黑豆,脆甜可口……
大老远到东岭,光来回走路就去了三四个钟头,我们从不午休,午饭就在田垄边上的一棵老枫树下,就着凉丝丝的涧水,狼吞虎咽吃上几口。虽然这样的午餐简单而又寒酸,日子过得清贫而又艰辛,但可以在树荫下坐着吃饭、喝水、暂歇,我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满足。
我们继续薅草,灼灼艳阳将我的根根毛孔烘开,不住地散发热气,汗水把前胸后背全都打湿了,热汗与冷汗交替而出,直至无汗可流,衣服被汗盐染成一圈一圈,一摸,细细的盐粉沙啦沙啦往下掉。皮肤火辣辣的,白的变红,红了变黑,黑了过些天开始脱皮。水田十分明亮,温度迅速升高,踩到田里,有点滚烫,沼气嘟嘟地冒着白泡,刺激我的嗅觉,熏得我昏头昏脑,迷迷糊糊,每迈开一步都要重重嘆一口气,很长时间,似乎我嘴里呵出的也有沼气恶臭味。我多么渴望天边飘过一朵云彩,遮住太阳一角,但云朵像与我作对,轻悠悠浮在山头,一动不动。
俗语说“放鸭连捞虾,放牛连砍柴,放羊连啼嘛(哭)”,种田人从不空手回家,每个人都要挑些柴火,我也不例外。酸软的身子像快散架的风车,起先不觉得累,一段路后,我就大口喘息。我惦记潭里的乌龟,步子迈得快些,结果一场空欢喜,等我拉上钓绳,上面悬着拇指大小的水蛇,钓龟得蛇,任由它去吧;原先放在潭里的木棍,爬着一嘟噜一嘟噜小螺,收齐了,竟满满一兜,我才明白来的时候父亲放木棍的用意。
有几回,行走在凉冰冰的树林里,林间有一种不知名的黑色怪鸟,每到黄昏,如孤舟上怨妇在凄凉的寒风里夜哭,听了,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有一只毛毛的冷手在我背后上下抚摩,似乎还听到隐隐的啜泣声。
有几回,我饿得肚皮薄如煎饼,看到露出地面的白嫩嫩的芦根,真想咬上几口。冷剩饭、酸菜根,全成了美味,我大口大口吞咽。
有几回,闪电像条鞭子猛烈地抽打着天空,留下道道裂痕,又很快合拢,像张着大嘴、卷着蓝舌的怪兽,要将我吞没,滂沱急雨像巨大的幕布横在山野之间,茫然中,我四下寻觅避雨的地方,山林间竟无处藏身。
有几回,涧水暴涨,山洪如奔腾野马,左冲右撞,发出隆隆巨响,我战战兢兢地伏在父亲背上,惊恐而又无奈……
时光飞逝,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大喜村新修拓宽了水泥路面,不再是过去高低不平的山石坑洼路。我几次沿大喜水库漫步,天光云影,一碧万顷,但我的目光不知不觉会落在不远处的山坳上,那就是东岭。我用目光抚摩着那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还有伏在草木间奇奇怪怪的岩石,隔着云烟隐隐约约的木板桥,淙淙流淌的石上清泉。那是一道风景,一道奇特的风景,曾经与我一样的人劳作创造过的风景,田地虽已抛荒,心里总闪着亮光。听说,村里正在规划新的旅游线路,沿东岭右边已重新开出一条小路,以后还要建凉亭、种植花草等。我的心渐渐舒朗起来,温暖而湿润。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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