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饭馆
2022-03-17叶仲健
叶仲健
最烦有选择困难症的顾客,点菜跟选媳妇似的,半天不下决定。表姐指点我,这种时候,你得帮他们拿主意,醉排骨、红烧带鱼、蒸杂鱼、牛杂汤、鸭肉汤、蛏汤……咱饭馆小,就这几样菜,看人下单,不难。表姐还跟我八卦,一男一女,菜点得多的,一吃老半天的,八成不是夫妻。
表姐是我娘舅的女儿,另一个身份是白沙饭馆老板的长媳。我在县广电局上班,临时工,月工资五百,还没转正,查出慢性肾炎,需要长期服药,还需要清淡饮食。这真是一件悲伤的事,要不是考公务员体检,我还不知道自己患有这狗屁倒灶的病,想辞职回乡下的,又盼着哪天转正。单位没有食堂,一日三餐,外面打游击,重油重盐,没营养。老母亲操碎了心,就找了表姐,刨开早餐自行解决,午晚餐都去表姐店里吃,每月交给她两百,余下三百,房租和水电费一百六左右,车费啥的四十,我能存下一百。法定节假日回老家,一个月二十天上下,日均十元,快餐可以,盘菜显然不够,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下班后,开饭前,赶上饭馆忙,会主动搭把手,客串点菜员和端菜员的角色。刚开始,写菜单,惯用学名,正儿八经,他们认不清,渐渐地,我摸出了门道。比如,龙头鱼不写龙头鱼,叫“水电鱼”。为何叫水电鱼?方言直译。为何有此方言?上网百度,八成对应它的别名之一“水潺”,方言与“水电”同音。
饭馆名曰“白沙饭馆”,缘于地处白沙社区。厨师是表姐夫和他弟弟;写菜单和收钱的是表姐,也只能是表姐,她学历不高,算术倒厉害,不用计算器,笔头点下来,十几道,多少钱,立马出来了;仅识几个大字的婆婆负责端菜和洗涮;大字不识一个的公公只是摆设,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很多当老板的都这副德行。饭馆生意不错,回头客多,食材新鲜、口味好、价格公道——顾客对饭馆的评价,那是自然的,自家人掌厨,出于留住客人,肯下功夫,不偷工减料,若是聘请的,另当别论,巴不得客人少些,他们乐得轻闲,所以稍大些的酒楼,后厨都承包出去,按营业额提成。扯远了。
我与表姐公婆的亲戚关系,不是一点远,可以说连亲戚都算不上——我若是表姐夫的表弟则另当别论。表姐敢收留我这个“外人”,基于她在家中的地位,起码在饭馆内,她还是说得上话的,这一点,从她与家人的日常对话可见一斑。
表姐夫的弟弟,我也管他叫弟弟,他是聋哑人;表姐夫也聋哑,程度较弟弟轻些,像刚学讲话的娃娃,会吐单字音,算半个哑巴。他们先天聋哑,遗传自母亲,不过他们的母亲不聋不哑,聋哑的是他们娘舅,所以几乎可以断定,此劣质基因,传男不传女。我见过他们舅舅,瘦削的汉子,跟外甥俩凑一块儿“聊天”,情景有些滑稽。仅仅觉得滑稽,我丝毫没有歧视他们的意思。
表姐夫性格内向,怵于跟人打交道,见生人就躲,给我感觉是患有“社交恐惧症”,多半缘于自卑。他只热衷于跟儿子在一起,目光追着儿子,看得可专注,眼神里满是父爱的光辉。我原本觉得他苦,看到这一幕,便觉得他不苦,孩子是他心里的光,心里有光的人,再苦也不苦。弟弟比哥哥哑得严重,却比哥哥自信,很爱“讲话”,配合手上动作,啊啊作声。他买了部诺基亚手机,仅限于收发短信,那年月,手机还不能上网。
同是廚师,表姐夫和弟弟各有千秋,表姐夫刀功好,弟弟善颠锅。他们都机灵,市面时兴的菜肴,只消尝过一次,就能做出来,色香味,八九不离十。没有招牌菜的饭馆,不是好饭馆,白沙饭馆的招牌菜是“剁椒鱼头”,不少食客慕名而来,我也吃过,味道好极了。剁椒鱼头乃湖南特色菜,正宗的,我们吃不惯,他们在味道上做了改进,不那么辣,带着些许甜,更符合我们当地人的口味。他们不仅会“偷师”,还会自创花样来,从事烹饪这一行,比普通人更加心无旁骛。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开饭馆更适合他们一家的谋生手段,他们的父母,表姐的公婆,选择开饭馆,那是再好不过的安排,既避免兄弟俩抛头露面,将他们留在身边,安在眼皮底下,凡事还能照应得到。
顾客上门,表姐点菜,然后菜单交予婆婆;婆婆照着菜单,备好食材,送至厨房;表姐夫和弟弟如何分工,我不太清楚;菜做好,婆婆端至包厢;忙不过来时,公公会帮些忙。跟多半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婆婆几乎没有娱乐和交际,刨开回家睡觉,一天到晚守在店里,午后大伙都回去休息了,她还守在店里,打扫洗涮,累了趴柜台眯一会儿,我感觉她好辛苦。这一点,表姐做不到,她这个年纪的人几乎做不到。表姐不在,收钱好说,婆婆代劳,就是慢些,记菜单是个难题——这环节又不能省,给后厨带来不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怕临结账,记不清客人吃了些啥。总不能看着空菜盘猜吧?总不能让客人自己报吧?也只能由婆婆代劳。
婆婆写菜单,费劲,好似拿着把螺丝刀,往菜单上拧。写的字,只有她自己认识,有时只是些记号,表姐夫和弟弟看不懂,她只能加以口述。兄弟俩耳朵又聋,所以她口述的同时,更少不了比画。她往自己肋骨弹琵琶似的扫两下,表示要做排骨;在脑袋上方摆出剪刀手,表示要做兔肉;做鸭肉,她所做的比画,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如同蛇立起身子,脑袋一下一下向前探出去的那种动作;至于鱼,她比画鱼在水里游的手势,于我看来,更像是一只爬动的蛇。我惊讶于表姐夫和弟弟如何通过这些动作,明白客人要的是醉排骨还是排骨汤,是酱鸭肉还是鸭肉焖芋头,是蒸鱼还是剁椒鱼头,是盐焗鸡还是宫煲鸡丁……猜想这应该是他们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母子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时候,赶上我在店里,就是很有意义的存在,记菜单的使命,非我莫属。我为他们减轻负担的同时,也为自己减轻心理负担,吃饭时,即便表姐不在,也不会那么拘谨。
自家人的饭馆,不开工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需要用钱,径直从抽屉里拿,只消跟表姐知会一声。除了表姐和弟弟,其他人没有大开销,几块,几十块,买些水果零食或生活用品,尤其表姐夫和婆婆,感觉他们是不需要花钱的,仅每年春节前夕,各自买身新衣裳。二十三岁的弟弟,正是贪玩的年纪,饭馆打烊后,会跟着老乡出去玩,也不知道玩啥,花销倒不少,打开抽屉,抽走一百元,不满足,再添几张零头。这时,表姐会敞开喉咙嚷嚷:“弟弟又拿钱了!”公公闻言,也不管弟弟能不能听见,冲他就是一顿数落,咬牙切齿地,与此同时,竖起中指,隔空冲弟弟点几下——我们老家人吵架,经常会比出这种手势。
表姐隔三岔五带我去逛街,丰富庸庸碌碌的日常。逛街多少会买些东西,她的钱从哪来呢?刨开光明正大拿的那些,还有一部分收入,她对我并不隐瞒。当然,这部分收入,她没打算花掉。
“我今天又拿了一百二。”她得意扬扬。她每天从饭馆拿的钱,至少一百,声称要存起来,将来买套房,不跟公公婆婆他们一起住。他们眼下住的这套商品房,离饭馆不远,步行十来分钟,一百二十平方米,三室一厅,集全家之力买的。
表姐拿钱的手法,并不高明,将菜单撕去一张,金额不是最多也不是最少的一张,收的钱,入自己的口袋。按说这种操作,公公即便不识字,也完全有办法预防,每日将开桌数与菜单张数核对,或用有编号的菜单。他没这么做,与其说如表姐所言他不会算账,不如说他信得过表姐——信不过,肥水也没流外人田。
“不会被我发现吗?”我暗中算了下,她每个月从店里拿走至少三千,一年四万左右,在公务员平均月薪一千二、我这样的临时工平均月薪不足六百的年代,這是一笔不菲的款项。
“他爷爷很笨的。”“他”是表姐六岁的儿子小辉,“我也没多拿,他又不付我工资,我得抓点钱在手上。”她说只有把钱攥在手里,才有足够的安全感。我认为表姐此举不够光明磊落,问题是我左右不了她的想法,表姐是我亲表姐,我也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向表姐夫一家告密。
表姐和表姐夫是通过相亲认识的。舅舅家条件不好,表姐小学毕业,相貌又不漂亮,黑瘦,像没发育的农村小姑娘,表姐夫家在县城有房,又开有饭馆,她嫁给表姐夫,说不上高攀,也算不得下嫁。弟弟也到了婚娶的年纪,聋哑人不好找对象,媒人给他介绍了个离异的女人,有些龅牙。她很快住进他们家,带着个丫头,六七岁模样,皮得很,来店里第一天,就打破了一口玻璃缸,养鱼的。毕竟是二婚,还带着孩子,凑合过日子,没办仪式。
表姐无疑是最不待见弟媳妇的人,背地里对她的评价:好吃、懒惰、不讲卫生。“她也偷钱!”表姐愤愤地告诉我,“趁我不在柜台,从抽屉里拿走三十五,还以为我不知道,切,我得去买把锁。”
表姐果真买了把锁,把放钱的抽屉锁上,防火防盗防弟媳妇。弟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逮住表姐不在柜台,越俎代庖,充当收银员,收取客人的菜金,不过没像表姐那般操作,将菜单毁尸灭迹。
“我拿她也拿,太明显了,迟早会暴露,我们得有一个收手。”那个人不会是表姐,她也不奢望弟媳妇会收手。
公公很快发现营业款的短缺,餐桌上,当着一家人的面说:“以后拿钱,跟我要,别拿店里的,账没法算。”
我偷偷望了眼表姐,她不动声色,一口接一口喝汤,青蛾干贝汤。
公公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秋红,明天起,谁拿多少,记下来。”秋红是表姐的名字。
这下,弟媳妇才明白公公在说她,撇撇嘴:“就拿些零花钱。”
“零花钱,向我要。”公公拉下脸,“别把客人的钱,塞进口袋。”
弟媳妇含沙射影:“又不是就我一个人拿。”
“你哪只眼睛看到别人拿了!”公公饭碗一推,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到桌面。
表姐夫和弟弟才察觉气氛有异,目光在父亲和弟媳妇脸上游弋。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
“你没进我们家前,钱都不会少。”
“都是自家人,拿就拿了,”婆婆当和事佬,“少说两句呗,能有几个钱?”
公公听劝,拿起筷子。
弟媳妇也不再争辩,扭头给身边的闺女喂饭,似乎把公公的话当耳旁风。
翌日,直到饭点,弟媳妇才带着闺女露面。生意好,六个包厢,全满了,一家子都在忙活,也不见她搭把手。云淡风轻,她跟闺女坐在饭馆门口晒日头,贴玻璃墙根坐着,手心抓着掰开的脐橙,一瓣一瓣往嘴里送。婆婆走到门口,探出头去,招呼她把爆炒腰花端去2号包厢。她动也不动,抿抿嘴:“我有了。”婆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怀孕了!”她拔高声调。
吃午饭时,弟媳妇郑重宣布她怀孕这件事,言下之意:不能太过操劳。婆婆兴高采烈,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满意地望向自己的幺儿。弟弟不明就里,瞪大眼睛“问”母亲。婆婆指了指弟媳妇,以抛物线的弧度,抚摩自己的肚子。弟弟不笨,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咧到耳根。表姐白眼翻上天,貌似不信弟媳妇的话。公公淡淡地说:“那就好好歇着,饭点再到店里,来回路上,悠着点。”转而对弟媳妇的闺女说:“妹妹要乖乖听话,妈妈给你生弟弟。”
“不就怀孕吗?”暗地里,表姐吐槽,“过去我怀孕,不照样忙里忙外?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就她金贵!”表姐这人,说她什么好呢?大大咧咧,讲话刻薄,说出的话像刀子,能削得你一片片的,性子倒不坏,相反还挺古道热肠,有次逛街,见有老人被后生欺负,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冲上去对后生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吓得我头皮发麻。事实上,我也觉得弟媳妇的表现过于矫情,不过我永远不会说出来。
弟媳妇帮不帮忙,无关紧要,她没来之前,饭馆也开得好好的,无非就是吃饭的人多了俩,哦不,是多了仨,不是指她尚未出生的孩子,是她表弟,一个跟我年龄相当的小伙子。他有手弹苍蝇的绝活,以弹鼻屎的动作,能轻易弹死一只停留的苍蝇,几乎弹无虚发,被我学了去,从此看到苍蝇,就忍不住想一指头弹死它。他在县城推销某品牌啤酒,三餐没有着落,通过他表姐的关系,成为跟我一样的饭搭子,每个月也交两百,这无疑是弟媳妇追平利益的一种手段。对于他的出现,我内心是喜悦的,毋庸置疑,之前我是饭馆唯一的外人,如今多了一个,可以稀释我的压力。我同他成为朋友,介绍他租住到我的宿舍楼上,下班后先到宿舍,再坐他的自行车去饭馆。“我将来也会有这样的房子。”穿过那片别墅区时,他经常这么对我说。我打量他瘦削的脊背,觉得他真是个意气风发的人。我不一样,很悲观。
要说辛苦,我感觉婆婆最辛苦,端菜自不必说,洗碗自不必说,洗涮自不必说,还得送外卖,那时候还未出现“美团”和“饿了么”。她不会骑电动车,送外卖靠三轮,加了斗,菜用托盘装着,敷上保鲜膜,平放车斗里,从店里出发,推着走,送往周边小区。那年月,我们县罕见有电梯的房子。六十多岁的人,难为她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这种不知疲倦的干劲。对未来可期的信念,出于遗传给两个儿子先天缺陷的愧疚,抑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习惯?可贵的是,从她脸上,我看不到疲惫和厌倦,也看不到隐忍,她平静、温柔,甚至可以说安详。相比之下,公公简直是个多余的人,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对老伴颐指气使。身为男人,他更适合出去送外卖。
表姐说“他爷爷很笨”,倒也不全是歪曲事实。某个夏季的夜晚,他往祼露的上身喷洒驱蚊剂,用巴掌抹匀,“这样效果最好!”
“可不敢这样,”我说,“会中毒的。”
“是不是啊?”他说,“我天天这样,也没啥不舒服。”
“等你不舒服就迟了。”
“也是,你读书人懂得多,听你的。”
他挺会跟人打交道,不抽烟不喝酒,就爱侃大山,逢顾客上门,总能唠上几句,跟周边的店家和业主也熟,每天出去串门,更多时候待店里。他这边走走,那边走走,帮忙拿些食材或端几盘菜,像监督长工干活的地主,看到不满意的地方,就出声呵斥老伴和儿子,特别自负。他唯一不敢得罪的人是表姐,据说两人有过口角,唇枪舌剑,表姐略胜一筹,以他败北告终。表姐的底气,来自公公的不作为,“只说不做!”好在,二人都不是小心眼,吵过即翻篇,没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婆婆出去送外卖,三轮车翻进阴沟。第一时间,她并没有察觉断了肋骨,送完外卖,回到店里,继续操持事务,疼得连呼吸都困难,才迫不得已上了医院。这个任劳任怨的女人,终于休息了一个多月。
饭馆照旧得开,日常分工有所调整:表姐写菜单和收银,怀孕五六个月的弟媳妇端盘子,洗碗拾掇的差事则落在公公身上,除此之外,他还得送外卖。这是公公最不愿意干的活儿,明确表示放弃外卖单,遭到一家大小反对,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接的道理?公公只能赶鸭子上架,有一次,出去送外卖,迷了路,客人打店里电话,问怎么还没送到。表姐打电话联系公公,后者叫苦连天,说已经在回饭馆路上,实在摸不着北,菜没送到,命丢半条。
谈笑风生的食客,可能永远想象不到美食背后的兵荒马乱。一切乱了套,外卖订单量锐减,顾客上门没人招呼,食材备得不及时,菜没能第一时间送进包厢……还没痊愈,婆婆就回到店里,公公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转,不再过去那般对她呼来喝去,他应该意识到老伴于他于饭馆的重要性。而我呢,從一个旁观者角度,对公公的印象也有所改观,认为他也不是可有可无之人。若说婆婆是饭馆的支柱,他也是,不过是无形的支柱,因为他的存在,饭馆才有了凝聚力。换句话说,没有他,饭馆是开不下去的。
所在路段算不上繁华,东西南北两条街贯穿城区,饭馆处于接近东边方位,租用的是公家铺面,并排的三间打通,中间是门厅,门厅一角辟为菜品陈列区,左右两边用胶合板各隔成三间包厢,包厢与包厢间安有拉门,关上是独立包厢,拉开则具备堂食功能,便于两桌以上聚餐。店铺后是通道,上方搭盖顶棚,贴厨房那面墙砌起三格洗池。消防部门的人来检查,宣称消防通道不得设置障碍,责令一个月内将洗池撤除。地方本就不宽敞,通道不能用,洗池搁哪儿?不能放厨房里,不能放包厢里,更不能放门厅里。直白地说,如果通道不能用,这里就不适合开饭馆。事情不好办,公公想托人说情。
“我看还得大表弟出面。”他现在管我叫大表弟,管弟媳妇的表弟叫小表弟。
我扒着饭,支支吾吾,不敢应承。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人微言轻,不善跟外界打交道,人脉资源估计比不上他这位饭馆小老板。
“该花多少,不用担心。”
“我……试试看吧。”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好意思拒绝,也不能拒绝。客观地说,他们一家子,对我还是很关照的,不曾因为我是外人有所怠慢。基于我必须清淡饮食,但凡我在,兄弟俩做的饭菜,也偏于清淡。有时客人多,开饭时间延迟,怕我饿着,他们会先张罗些菜,让我先吃。我接受他们的恩惠,如今轮到我报答他们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偿还他们的时候,不能撂挑子。
我跟科长说起此事,除了他,我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他是好领导,悲天悯人,体恤我们临时工之流生活不易,经常向上级为我们争取合理福利。听完我的诉求,他说他倒是有个老同学在消防大队,回头打听打听什么个情况。我说该花多少,我这边出。他笑了笑,就你那点工资。我说是我那亲戚出。
转日下午,一到办公室,他就跟我讲,他跟他同学联系了,计划今晚跟消防大队几个吃顿饭。“就安排在白沙饭馆,八个人,你订个位置吧。”
“我叫两小子好好准备,”收到消息,公公如临大敌,不忘夸我一句,“还是大表弟有能耐。”
“成不成不知道,”我为自己留了余地,且这余地很有可能派上用场,“走一步算一步。”
“那是那是,哪有包成的事?能把他们请来,事情成功一半。”
“待会儿吃饭,别提你亲戚的事,”下班,黄科长叮嘱我,“我会见机行事。”
这场八人组成的饭局,我们单位四人,我、黄科长,我们县电视台的一名记者,另一个是网络中心副经理,负责全县有线电视网络建设的,消防大队四人,只清楚其中一位是黄科长的老同学。菜是我点的,囊括店里上得了台面的菜品,剁椒鱼头必然在列。饭局接近尾声,众人说话都有些大舌头,黄科长看上去兴头十足,冲门口喊:“老板,老板。”公公闻声进来,黄科长对他道:“叫厨师出来,我敬他一杯。”
也不知何时兴起的,吃饭接近尾声,敬厨师一杯酒,成为我们当地很流行的一种风气。我很反感,不认为这是对厨师的尊重,尤其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你叫人家出来,后者多半只会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赔着笑。人家缺你这杯酒喝不成?还是说你酒桌难逢对手,想找理由再饮几杯?抑或说你是金口玉言,受你一句夸能上天?要有那心,大可以给他们些小费,五块十块也是爱。我没想到向来内敛的黄科长,喝高之后,居然也未能免俗。
类似情形,往日通常由公公出面,今天他比较慎重,人家要见厨师,他遵照执行。表姐夫和弟弟移步至包厢,身穿油渍斑斑的厨师服,像两只呆鹅,不知所以然。公公不放心,站包厢门口张望,随时准备解围。面对兄弟俩,黄科长端起酒杯:“今天菜做得不错,我敬你们一杯。”兄弟俩听不见,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无助地将目光抛向站在门口的父亲。公公拿来两个干净的酒杯,边进包厢边往里面倒酒,递到两兄弟手上。兄弟俩领会,向黄科长示意,仰头饮尽。公公向客人赔着笑:“这两崽子,又聋又哑,见笑了。”“都是你儿子?”黄科长目光充满同情,还流露敬意。公公点头:“是。”“噢!”黄科长恍然大悟的样子,“多大了?”公公告诉他:“大的三十三,小的二十八。”黄科长连声说:“不容易,不容易。”
“不容易呀,据说残疾人就业,有税收优惠,国家给予他们关怀。”待公公他们出去,黄科长再度唏嘘,符合他悲天悯人的性格,“来来,光盘行动搞起。”
我差不多搞明白黄科长的意图,他早就知道表姐夫和弟弟的情况,我跟他说过我这么迫切帮这门远房亲戚,除了长期在这搭伙吃饭,更大原因是出于对他们一家的同情,摊上两个聋哑儿子,很不幸的,换谁都不容易,开饭馆更不容易。
“可不是,干啥都不容易。”黄科长的同学附和道,“这剁椒鱼头名不虚传。”
“嗯,是不错,”为首的消防大队干部,依旧那么不苟言笑,表情却是柔软的,微微颔首,“不输星级酒店。”
饭局结束,黄科长去埋单,被我阻止。表姐装模作样地算了算,九百八,自然没收我的钱。我隐隐担心,觉得这顿饭没起作用,黄科长赴宴前的神态挺凝重,没有十足把握的样子,从上桌到作鸟兽散,对那件事,他们只字未提,几乎都在谈论县里的权力更替和坊间传闻。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隔日,消防大队来人,给饭馆设计了一套投入最少且不影响经营的整改方案:将厨房右侧的一片废墟平整好,铺设水泥,辟作通道出口,原本堆在那的碎砖瓦和破沙发等杂物清理掉。他们还送给饭馆六筒灭火器,说每个包厢配备一筒。上班时间,我不在店里,公公向我描述当时的情形,感激涕零,“还是你们读书人有用!”表姐为我请功:“这次要不是我表弟,饭馆都不知道能不能开下去。”她言重了,再怎么样,饭馆也不至于关门,顶多整改成本多些,比如,将厨房靠通道那面墙敲掉,往里收一尺。
公公逢人就夸我能耐。“别看大表弟斯斯文文的。”他话讲一半,有些故弄玄虚的嫌疑,听的人不明就里,当我是哪里的高才生,屈尊来此用餐,蓬荜增辉。他不知道的是,我这个读书人,忧伤得很,转正希望渺茫,低至尘埃的工资,仅能维持温饱,连吃药看病的钱,都得靠家里资助。尽管表姐夫一家对我不错,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自在是一方面,从单位到宿舍再到饭馆,每天来来回回数趟,耗在路上的时间太多,尤其影响午休,我的身体又特别容易疲劳。
弟媳妇的表弟被人打了,起因是推销啤酒越了界,抢了人家的地盘,被对方敲破了脑袋,上医院缝了八针,作案工具是表弟销售的那品牌啤酒瓶。脑门缠着绷带,像归自战场的勇士,却不存在那份荣光,他没敢去饭馆用餐。受他表姐所托,我打包了些饭菜,送去他宿舍。敲门半晌,无人应答,打手机也没接,见他日常穿的皮鞋趴在门口,倒是不见那双换踩的拖鞋,料想他在天台洗衣服,上去了,还真在,却不是在洗衣服。他伫立天台边缘吸烟,面对那片别墅区,仿佛失恋的少年。我招呼他吃饭,他没睬我。我走过去,同他并排站立,也朝别墅区眺望。华灯初上,一簇簇灯光,或黄或白,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我设想自己沐浴在某簇灯光下,吃饭、聊天、看书或临窗而望,望见某幢楼房的天台,依稀两道身影,更有可能看不见,天色黢黑,楼群幢幢,黑暗隐藏了被它隐藏的。“我将来也会买一幢这样的房子。”他伸手比画那片别墅区,语气之深沉,与他这个年龄严重不符。“先吃饭吧。”我想安慰他几句,一时找不到措辞,觉得他的目标比我转正这件事,更加遥不可及。
弟媳妇将闺女送去就近幼儿园,傍晚才接回来,饭馆的事不劳她费心,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肚里的孩子,身子比来时胖了一圈,肚子已经很显怀了,走路都得掐着腰。公公婆婆毫不掩饰他们重男轻女的观念,声称生男生女都一样,又不忘补一句:“要是男的,就更好了。”我能感受到他们由内而外的欢喜,同时也隐约察觉到他们的担忧。饶是他们的长孙,我表姐的儿子,身体健全,比大部分同龄孩子还伶俐,难保弟媳妇肚里的孩子,不会遗传到他们家的聋哑基因。三个月后,弟弟的儿子出生,无甚异常,把一家子高兴的。当晚,饭馆相当隆重地办了一桌,一副功德圆满的姿态,公公对我们忆苦思甜。
“生了两哑巴,可把我愁的,都啥命呀,想再生一儿半女,没敢,再出来一个,咋办?
“种田哪有前途?能干啥呢?又聋又哑,能学啥?寻思,当厨师,再好不过,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这手艺稳当,窝在厨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不用跟人打交道。
“怕他们受委屈,想自己开饭馆,没钱,开排档做夜宵,花本钱少些,老大主厨,老二打下手,租房子住,屁股大,一家四口住。
“两三年,存了些钱,五万上下,那年头,不是小数目,盘下个门面,不到三十平方米,二楼能住人,老大老二住出租屋,我跟他妈住饭馆,怕店里东西被偷。
“生意不错,就是地儿小,做了两年,换了个地,五六十平方米。
“有房子,才有根,没房,老大娶不到媳妇,那年月的房价,真便宜呀,一平方一千。
“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磨人的事也不少,两盘菜吃半天的,喝多吐得满地儿的,吃完拍拍屁股走人的,寻衅闹事的。
“谢天谢地,哑归哑,兄弟俩有福气。搬到这边多久了?五六年了吧?老天爷不亏待咱,老子也不求别的,店迟早要给他们,这几年,能赚一分是一分,就当给我们老两口,攒些棺材本。”
表姐相中县城东边一个新楼盘,十五层,一百一十平方米,每平方米八千,总价八十八万,全款是不可能的,首付三十万,按揭三十年。表姐手头没那么多积蓄,当年嫁妆,加上这些年从饭馆里拿的,不过二十来万,远远不够,只能向公公要。她想得长远,早有这个计划,如今正是实施的时候。
“总要搬出去,这套留给弟弟,小辉这么大了,跟我们不能总睡一个屋。”
“我手头只有十五万。”公公不反对她买房,八九口人挤一套房,的确过于拥挤,洗澡都得排队,不是理想的状态,仅能作为衔接和过渡,只是要一下子拿出三十万,真金白银,临了又舍不得。
“三十万首付,装修二十万,合計五十万。”表姐说,“我出二十万,不够,我自己再想办法。”
“二十万!”公公讨价还价。
“二十五万,不能再少了。”
“行,产权证得写上阿忠。”阿忠是表姐夫的姓名。
听闻公公出钱给表姐买房,弟媳妇不答应:“我们住旧的?”公公说:“你嫂子自己出二十五万,你要有钱,我也给你二十五万买新的。”弟媳妇说:“你先给我二十五万,等我攒够了再买,旧的留给你们老两口住。”公公没答应,想来怕给了她,到时候,钱花光了,房子没买。弟媳妇扬言要不给她二十五万,以后饭馆的事情别找她,她也不会再来店里,自己在家做饭吃,“除非做收银!”依旧惦记着这茬,逮住机会拿出来说。公公自然也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看上去左右为难。表姐还当他会拒绝,像上回那样,岂料这次他居然答應了,给出的方案:日后饭馆收钱的事由弟媳妇来做,每个月三千元工资;表姐端盘子,每个月工资也三千元,其中一千五得拿出来凑按揭款,缺口一千五由表姐夫承担。弟媳妇欣然接受,三千工资加灰色收入,每个月五六千,妥妥的。表姐也做了让步,表姐夫的钱,还不是公公的钱,这一点,她拎得清。
“改天,我出去上班,大酒店当服务员,有医保社保,好过困在这里,窝里斗。”她私下告诉我。
局里报了转正申请过去,共六人,我是其中之一,县里文件下来,名单里没有我。我决定辞职,与其这样半死不活地耗着,不如回家休养生息,说逃避未尝不可,把家当成避风港。那时我刚走出象牙塔,还不理解生活的真相,承受不住这样的失意,一时的悲观在所难免,若干年后才领悟,转不了正其实不算什么,时光就是废纸篓,装满生命的大部分,假如没有这些荒废的脚本,伟大的作品无从而来。我在白沙饭馆的最后一餐,较平日要丰盛得多。“回去好好休息,你这么本事,养好身体,不愁没工作。”公公指着他两个儿子,“我怕他们没饭吃,不也混得好好的?如今都平直了。”“平直”,我们当地俗话,意思是该完成的人生使命都完成了,包括但不限于结婚、生子、买房。
我辞职后的次年秋末,表姐也离开白沙饭馆,去皇家大酒店上班,那是我们县最大的酒店之一。那时她已迁进新居,到手工资两千左右,几乎全部用来还按揭款,日子捉襟见肘,却踌躇满志,“酒店给办医保社保,将来养老不成问题,等还完房贷,我就解放了。”“还有二十多年呢。”我觉得她心大,替她感到沉重,“到那时你几岁?六七十了吧。”表姐不以为然:“怕啥?有小辉呢,他长大了,会赚钱帮着还。”
从表姐口中得知,饭馆生意一直不错,公公、婆婆、表姐夫和弟弟他们老样子,十年如一日,弟媳妇忙于照顾孩子,人手不够,店里雇了一名女工。至于弟媳妇的表弟,不知去向,我离开饭馆后,跟他断了联系,弹苍蝇时却总会想起他,不知道他的别墅梦实现与否。现今,我供职于一家食品企业,赚一份饿不死人的工资,庆幸的是,身体日渐好转,二十八岁成了婚,二十九岁有了孩子,三十二岁在县城买了房,虽磕磕绊绊,却也一路向前,往“平直”靠拢。
周边的门面换了一茬又一茬,白沙饭馆依旧开在那儿,时间不知不觉已过去十六七年。我记得公公曾经说过一句话:“老二出去当厨师,还能混口饭吃,老大不行,不敢跟外人打交道,离开我们,到哪都吃不开,这饭店,怎么着,都得开下去。等我们干不动了,孙子长大成人了,那就不开了……如果孙子他们没有更好出路,还是可以考虑开下去的。”我觉得,这番话蕴含形而上的人生哲理,这也许正是饭馆能持久开下去的原因,没有退路,只能前进。
来来往往于县城,路过饭馆的次数不少,想进去,又不好意思进去,心里隐隐有些亏欠——我疏于交际,请吃的机会少,没给饭馆捧过场,也没介绍客人光顾过,恩情存于心间,未能转化为行动,又不屑挂在嘴边,难免有忘恩负义之嫌,人家可看不到你的拳拳心意。白沙饭馆过去五十米左右,是我们县人民银行,那天下午,我去早了,人家还没上班,百无聊赖,踅回去,透过落地玻璃墙,见公公在饭馆内,略一踌躇,决定进去打声招呼。
“亲家。”我说,“好久不见。”
“你现在气色不错。”他坐在柜台内,抬起头,十分高兴的样子,和颜悦色地问我,“你在哪工作?”
“青塘工业区,食品公司,财务。”
“不错不错。”他埋头算账,摁计算器的动作很溜,熟稔程度不亚于我这个专业会计。
“您啥时候学会算账了?”我记得他不会算数的。
“还用得着学?”他右手摁动计算器,左手飞速翻过单子,“一直都会的。”
“我怎么记得你过去不会?”
“一直都会哟。”他重复道。
莫非我记错了?不至于。午后二时许,四下很安静,饭馆重新装修过,米黄色壁纸,金黄色桌布和椅罩,是我钟爱的色调。这时,婆婆从后面那扇门出来,模样似乎一点都没变,见到我,久违的笑容绽开来:“表弟呀,老久没来了,今晚就在这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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