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忆疗法
2022-03-17叶剑凌
叶剑凌
一
“你有一张纪念照片未查看。”手機微信“新朋友”一栏一直在提示她。提示好几次后，柯玉兰忍不住点了接受，又点开对方发来的一张照片，却是丈夫帮一位年轻女子打开出租车门的照片。那女子偏转过头，脸对着丈夫。她把手机照片放大，想看清女子的脸，但一放大照片就模糊了。
看了很久，什么意思啊？她忍不住给微信名叫“诚心帮你”的对方打招呼：你是谁？发这照片什么意思？几秒钟后对方回话：希望你守护自己的婚姻，防止野猫入户。她又问：你到底是谁？对方回答：想帮你的人。发照片想说明什么？难不成想拿合成照片讹我？她知道现在电脑合成各种照片在技术上不是问题，新东西往往成了骗子手里的利器。
对方沉默了十几秒，回答：没必要去讹你，只告诉你这是事实，我们提醒你的义务尽到了。希望你婚姻美满，家庭幸福。
她退出微信，不知如何是好。对方要提醒她什么？丈夫和别的女人，这社会上常见的男人和女人暗地里关系的桥段？一种莫名其妙的质疑，像乱麻堵上她心头。她犹豫了会儿，又点开“诚心帮你”：你说的野猫，是指那个女的吗？对方回答：还不明白吗？关个车门能明白什么？那就是你太善良了，你老公是个官，出门自有公车坐，他这种身份带个年轻女人出门靠打的，正常吗？你要不信我还有其他照片。
她愣了很久，对方似乎说得有道理，丈夫有专车，往常她和丈夫一块出门，也都是坐丈夫的专车来来去去，从来没有打的过。
对方又发过来：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一家私人调查公司，我们有办公地址，有营业执照，一切行动都遵守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德。对方又发过来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让她心跳加快了，是丈夫和那个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小女孩在包厢餐桌旁。丈夫坐正面，那女人侧脸鼓起腮帮正吹灭蛋糕上的蜡烛，小女孩在女人对面桌前跪在椅子上，拍着双手似在唱歌。这是一个很温馨的小家庭生日宴场面。
她的心彻底乱了。她印象中的丈夫不可能这样。她回想丈夫近来的表现，没有不正常的地方，每天照样上班下班，有应酬会事先打过招呼，一般晚上十一点前也会回家。自从三年前女儿上大学后，家里就很安静。她的家务事少多了，人一下子清闲下来，同事还说她胖起来了，所谓心宽体胖，就是她现在的生活状态。
现在平静的湖面冒起了污浊的泡泡。她看着这两张照片，觉得格外刺眼。
对方又发来文字：你好，没骗你吧？这是事实，往往最亲密的家人，可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她被这句话激怒了，问“诚心帮你”：你还有多少这种照片？都发过来。
对方回答：有关你丈夫的照片肯定不止这几张，但我们是营业团队，必须收费，不过价格一定是合理的。
告诉我一张收费多少？
那要看照片的拍摄难度，一张一个价。前面这两张我们就图个见面有礼，给你友情价，一张一百，共两百元。当然后面你想要的话，那比前面两张分量要重，一张要收五百元。
我要先看到照片。
不行，先汇款再给你照片。
这不有点敲诈的味道？还说什么诚心帮你。
对方又回话：阿姨，我们也得吃饭，还要担风险，这也是一种劳动成果，三张照片收七百元，绝对是白菜价。
对方称她阿姨，好像拉近了她与对方的距离，她又问，那你就不能描绘一下那张照片，怎么值得五百元？
对方回答：肯定是有分量的。阿姨，我们绝不会为几百块钱去骗人，你第一次同我们打交道，我们就图个友好合作的开始，彼此信任比几百块小钱更重要。
她想了想，好奇心胜过了对金钱的吝啬，就拿七百元赌一把吧，权当打麻将输了。她往“诚心帮你”的微信号转去七百元。
对方好像早有准备，汇款一被接收，马上就发过来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应该是在电梯间里俯拍到的，一男一女正热烈地拥抱接吻。两人的面部因为拍摄角度，看不清五官。图片右上角打了行小字：注意两人衣服与上出租车时相同。
她久久看着，又翻出第一张照片进行对比。她无法否认电梯里那男的是她丈夫，也无法否认这两张照片中丈夫着同一服装，那件竖领的藏青色夹克衫，还是去年当季时她为丈夫专门挑选的。
完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涌进脑海，丈夫外头有人？
二
七百块钱，换了三张照片，她一遍遍看着，除了心里窝火，还期待着这是一场骗局，是被骗子骗去了七百块钱，压根儿就没有这档事。可是她的眼睛又不会欺骗自己，那照片上确实是她丈夫和一个陌生女子。往宽慰处想，如果仅仅是第一张和第二张照片，丈夫说一声，是他老家的亲戚和朋友的家人，关心一下，也说得过去。可第三张接吻的照片，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她宽慰下来。
怎么办？去逼问丈夫！若真有，那她和丈夫二十三年的婚姻就注定走完了，她绝不能容忍丈夫出轨，哪怕一次也不行;她在亲友同学同事面前树立的以她为主导的和睦三口之家的形象也注定毁了，这也是她的虚荣心所无法接受的，她已经习惯了周边人们对她这个家庭的恭维与羡慕。还有一贯对自己的家庭十分骄傲的还在大学读书的女儿要怎么面对？这样想着，她内心喊自己要冷静冷静，让理性来应对。
她最终选择先维护丈夫的面子，不去挑破。她要想出一个稳妥的方案，让丈夫回心转意。她想到了那家调查公司，那里一定还有丈夫的照片，甚至有更难看的，那些照片不把它赎回，早晚是定时炸弹，哪一天都可能把她这个体面家庭炸翻炸烂。
她决定登门一趟，看看那家公司究竟是什么货色。
她又联系了“诚心帮你”，对方很快回了：你好，需要帮助吗？
告诉我你们的地址，我要面谈。
对方发来一个定位，又说：欢迎光临，我们将会诚心帮你。
地点很好找，就在市中心商业街一幢SOHO商住楼的三十三层，电梯出来一拐弯就看到，房门中线以上贴着招贴画，画上是灯火璀璨的城市夜空中一双乌溜溜的带着笑意的大眼睛，那双大眼睛的正中是房门上的窥视镜孔，一字摆开，给人一种三只眼在盯人的感觉。招贴画上沿，白瓷面底上六个赤金色隶书字：诚心私人调查。
按响门铃，一位扎着又高又长的马尾巴的小個头姑娘把她迎进去。这是套四十平方米上下的公寓房，隔成楼上楼下，室内光线很好，窗外视野开阔。姑娘请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又转身去给她泡咖啡。
你不要忙了，把你们老板叫来。
姑娘转过身把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她面前，然后说：我就是老板。双手递给她一张名片。
董国君，不像女性的名字。
你是老板？她有点不信，朝墙上的营业执照扫去。
那姑娘笑了：阿姨看我不像，我已经当了三年老板了，在这座挤满小公司的楼里，我这家算老企业。
怎么就你一个人？
楼上还有，姑娘扬扬下巴，示意楼上还有人。我的员工散在外面各自忙活，没事的时候才会聚在公司里。
言归正传，我想知道你们这些照片哪来的。
我们有自己的渠道。
你们这种偷拍是侵犯个人隐私。
阿姨，你看到的照片全是在酒楼、路上、电梯内，这些都是公共场所，不违法的。
她一时语塞。那姑娘又说：我想阿姨肯定是来寻找答案寻求真相的，你要信得过我们，我们就谈谈这个单子吧。
我想知道，这女的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住在哪里？他俩还有哪些照片在你们手上？
阿姨，我们不出卖这方面的核心信息。我们不想激化矛盾，造成冲突，甚至暴力事件。时代在变，我们这行的理念也在变，我们现在把维护家庭、维护婚姻作为首要目标，不到万不得已不做拆家毁婚的事。
你们不就是靠打探个人隐私赚钱吗？不要说这些漂亮话，你就出个价吧，多少钱？能把我先生和那女的信息都卖给我。
阿姨，我看你气质很好，一看就是个知性女人。我相信你也不想把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给拆散，我们还有办法去补救，去挽回婚姻危机。
你刚才不是要跟我谈单子吗？谈单子还能不谈钱？
我想跟你谈的这个单子，是要挽回你的婚姻，让你先生忘掉那女的。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价钱，只是有个前提，这前提就是你愿意原谅你的先生，拉他一把。你不想原谅，这单子就谈不了。
她突然觉得对方在给她挖坑，给她制造了一个前提。她提醒自己头脑要清醒，她回答：现在谈什么原谅？我还无法证实我先生有那事，你们也拿不出这方面的证据。
那姑娘带着淡淡的冷笑：阿姨，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先生跟那女的就是有一腿！只是我们不想太刺激你，不拿出来，其实是为你好，为你们家好。
她沉默下来，看着那姑娘冷静的面色。她也担心那姑娘再拿出更难堪的照片，她的心脏能不能承受得住，她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姑娘接着说：阿姨，其实我们就想听你一句话，你是否希望挽救你的先生，让你们一家三口，和睦如初。
她多少有些泄气：就算我有这想法，那女的就能离开我先生？我就能挽救我先生？
能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要让那女的离开你先生，让她消失……对！当然不是让她的肉体消失，而是让她从你先生的记忆中抹去并且永远消失。
从记忆中抹去、消失，可能吗？你在跟我说科幻故事。
我是认真的，而且我们已经成功地实践过，你不是我的第一个客户，我们是用高科技手段，从你先生的记忆中抹去她。
她怀疑地看着对方，又扫了扫这简约的小屋，就这小旮旯里会有这种天方夜谭式的高科技？
你让我听得晕乎乎的，是向我洗脑吧？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记忆还会被抹去，怎么抹？你还能让我出门后马上就把你忘掉，这可能吗？
姑娘笑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阿姨，我今天说这话，如果不是我亲眼见证过，我也不相信，第一次听说的人也是百分之百不相信，但现代高科技就是会让这奇迹发生。我认为这是当前挽救家庭婚姻危机的最理想方式，既不要和你先生翻脸吵闹，也不要去找那女的打骂报复，一切都在和风细雨中解决。忘记是最好的武器，只针对你先生大脑中的一个记忆目标，其他记忆依旧。我们称之为“褪忆疗法”，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安全的生物与物理结合的治疗方法。
她认真听着，心里却在不断提醒自己，这种事不可能不可能，别让对方绕进去，骗子的话术是很厉害的。
那姑娘停下来观察她的反应：阿姨，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信吗？我再换个角度说这话题，现在你先生虽然出轨了，但他还是背着你，没有公开提出与你分手，说明他还需要这个家，还需要你。我们且把这出轨当作一种疾病来治疗，这是一种高科技治疗方法，专人定制，安全高效。自愈过程是隐秘的，一切都在悄然中进行，你只要在一边静观变化，你先生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完成治疗过程，达到我们的目的。
就算你说的有这回事，那怎么个疗法？
非常简单，一颗胶囊就解决。
她轻蔑地摆摆头：我不相信。
我能理解。姑娘点点头：上一个客户也是坐在你这位置上，我们谈了整整一天，她最终接受了。她是位法官的妻子，比你还年轻，她先生治愈两个多月了，一切又回到过去的生活轨道，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我还要声明，目前这种治疗方法，不是对所有家庭都合适，不是任何人肯花钱就能解决。我们的服务对象是要严格挑选的，虽然治疗目标是犯错的当事人，但能否成功，却需要我们犯错当事人的另一半的充分配合。对于那些缺乏理性，心胸狭窄，不会宽恕原谅，夫妻间长时间离心离德互为欺瞒的另一半对象，我们是不会接受的。而你，你的家庭，是我们反复评估和权衡后确定能够完成褪忆治疗的优质对象。
姑娘的话语和神情让她有点感动了，这若是骗局，也会让人舒舒服服地被骗。但她的意识依然清醒，她执着地坚持自己不能让对方牵着走：你说的这些容我好好考虑考虑，我还是先按自己的目的来。我要买下你们手中的照片，至少一张那女的清晰的照片，我要先看清成为我家“小三”的，是什么模样的人。
那姑娘说：阿姨，我们赚钱是有底线的，当治疗完成，我们会删除所有资料，到时我会免费让你看的，现在不行，你坚持要那女的照片，难道还想着拿照片找人报复去？
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卑劣，我也是要面子的，我也是有身份的，我只想知道这女的是什么模样。
正因为你是有身份的人，有身份的家庭，我才觉得你最适合我推荐给你的方案，你还是把决心下了。交完定金，我们会立刻把执行这套方案的生物医学双料博士给你请来，他会详细给你介绍这当今最先进的拯救家庭婚姻的治疗方案。
对于你和你的家庭，我们不能允许失败。我们每年在手的治疗名额太少。这种治疗资源非常稀缺，我们挑选治疗对象只能慎之又慎……
姑娘说得很真实，很诚恳，她感觉自己快被蒙圈进去了，她开始相信姑娘说的。可她还想挣扎，她还不想被姑娘牵着走，她最后的意识是我得赶紧离开……
她表示要先回去认真考虑一下再作答复。姑娘理解地点点头，扶她起来，并叮嘱她今天的事一定要保密，绝不能告诉第二个人。
三
第二次上门去找董国君，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这半个月里她觉得自己的心理煎熬越来越难以忍受。她时不时翻看那三张照片，整天想着丈夫跟那女的会怎样怎样。她几次拐弯抹角地试探丈夫，可都被丈夫得体地掩饰过去或巧妙地引开了话题。她心里清楚，未到绝路，不能摊牌。想想这经营二十三年的家庭，两人都没有权势背景，干到今天双双五十岁的年龄，一个是省会城市的科技局局长，一个是市属大专院校的副教授，公务员加事业编，多么不容易呀！是她和丈夫倾尽心血奋斗了大半生换来的！这样拼命换来的体面家庭，绝不能因为一个外来女人的介入而崩塌。她在煎熬中不停地提示自己要理智，绝不能莽撞。挽救这个家庭得靠智慧，得靠胸怀，她不能整天看着那几张照片胡思乱想。
解决危机的出路是那“褪忆疗法”吗？她似信非信。毕竟这神秘的疗法，超出了她这副教授的传统认知范畴。可她又得承认当今这知识爆炸的年代，会不断冒出让人想不到的新东西。当一种新东西被推荐为拯救她的家庭命运的最佳武器，她敢接受吗？她犹豫着。她很想找个人帮她出出主意，但想不出亲友中谁是可以商量的，娘家最亲的哥哥嫂嫂、姐姐姐夫，还有弟弟弟媳，全都难以启齿。思来想去，只剩下汪敏了，汪敏是她的老同学，省工商局的科长，也许能从国家管理层面知道这类高科技，帮她拿定主意。
从家乡一路调动到省城工作后，柯玉兰身边的熟人和朋友不多，能称得上闺蜜级好友的，也只有汪敏这个中学同学。同她的经历一样，汪敏也是从小县城跟随老公一路升迁到了省城的幸运儿。稍有差别的是汪敏嫁老公的时候，老公已是县委组织部的科员，还是老县委副书记家的孩子，官场背景比她丈夫强大多了。汪敏老公是直接从县委调到省委机关的，七转八转进了省委组织部，三年多前又空降到省城开发区任管委会副主任，也是正处级别。因两人是同学、老乡，老公又是同一级别，还差不多年龄，两家便来往多了，她和汪敏也成了婚后的好闺蜜。
她想约汪敏出来聊聊，汪敏说这段她实在忙，她家的新房子正装修到了关键阶段，有什么话电话里说说行吗？
对大忙人能说这话题吗？她挂掉电话，还是自己最后决定吧，为了神圣家庭的完整和尊严！
此刻，她面对小老板董国君，决然地说：我接受你的方案！
董国君董姑娘见到她再次上门，心里就明白，这单成了。董姑娘直接告知，总费用六万，先交一万元订金。合同签订后两天内，允许反悔，并全额退还订金。见她没有异议和讨价还价，董姑娘又说：进入治疗程序前，我们还要先做个问卷调查，我会按卷面提一些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她现在无所谓多少钱了。钱能解决家庭危机，她会毫不犹豫地掏出。她点点头：你测试吧。
董姑娘拿出卷子和笔，又重申了遍你可回答或不回答的选择权，开始问。
你和你先生是自由恋爱还是别人介绍的？
是我看上他的。
这么说你是主动方，那你和你先生结婚至今感情如何？
很好。
姑娘开始用笔打钩和叉。
你们有没有冷战过，哪怕只有短暂的日子？
好像……没有。
他平常对你关心吗？
关心。
他对你们孩子爱吗？
非常爱。
他平常喜欢同女性交往吗？
不觉得。
以前没发现过他的不雅行为吗，哪怕一两次？
没有。
你们性生活和谐吗？
……停顿。这是你小姑娘问的话？
阿姨，我今年二十九，一年半前离了婚。董姑娘歉意地对她笑笑：很不幸老是被人看作小姑娘，是因为我的身材过于娇小苗条。你不方便回答没关系，我继续往下问。
这几年性生活有减少吗？
她看着姑娘，犹豫了下：年纪大了，自然会少下来。
平时性生活谁更主動？
说不清，大部分是他，有时又是我。
家庭的重大事务谁拍板多？
我。
家庭经济收入由谁掌管？
我。
你和他平时如有意见分歧，最后谁让步多？
他多。
他经常拿钱接济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吗？
父母在世有供养，现在不在了，偶尔会帮助农村老家的两个弟弟，资助他们孩子上学。
他向你要钱，你每回都给吗？
理由充分的基本都给。
他会因为向你要钱你不给而跟你生气吵架吗？
偶尔两三次，这几年几乎没向我要钱。
他出差多吗？
很多。
他平常应酬多吗？
比较多。
你常和他一块参加应酬吗？
极少，我不喜欢那种场合。
通常晚上应酬完还会去哪里？
听他说过有洗澡、唱歌、打牌、泡茶之类的，反正就是休闲娱乐的那一套。
一般都到几点回家？
正常十一点前，偶尔也会过十二点。
除了应酬，他晚上在单位加班多吗？
一阵阵的，有时会连续几天加班到半夜。
好了，谢谢！姑娘收起试卷：这些会作为制定治疗方案的重要参考。你交完订金后就回去等我电话。到时负责治疗的博士还会详细向你介绍，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他。
姑娘礼貌地送她出了公司，在房门关闭的那一刻，她回看房门上招贴画里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突然看出来，这双含笑的大眼睛，不就是董国君的眼睛吗？这个调查公司的老板，这个脑后拖着高高长长的马尾巴的小姑娘！
后生可畏。她想起这个词。
四
柯玉兰后面要见面的，还是后生。
一家名为“岁月静好”的咖啡屋，大白天里，非要把这包厢弄得昏暗朦胧。她和董姑娘坐在茶几前，只能靠茶几上点着的蜡烛才能辨清对方的五官。她很不适应，在这半明半暗的座席间谈论什么高科技，问董姑娘：这地方跟你的办公场所反差太大了，既然是高科技，好东西，为啥不能在敞亮的地方说？
董姑娘有点无奈：不好意思，地点是博士定的，他可能有他的想法吧。
烛光前等待，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种浪漫，现在对她来说，却是一种不安。
一个细长的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包厢门口，董姑娘迎上去，称他雨天老师。那男子入座后，上下扫描了她几眼：是这位女士吧？
她借着桌上的烛光打量起对方：瘦高个，瘦长脸，长发，也就三十出头，架着副黑框大眼镜，看不清他的眼睛。
包厢门关上后，来人与董姑娘对视一眼，得到默许后，便自我介绍说：我叫林雨天，是研究人体大脑记忆的博士后。具体在哪研究我就不说了，但必须事先声明一点，这项研究目前列入国家一级保密清单，保密级别很高，我们在为国家利益服务，你知道就行。在这个背景下开展一些有助于家庭和睦、社会和谐方面的慈善治疗服务，也只做不说，仅仅限于为我们的主体研究去固定一些实证。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即问他：那你是来这做试验的？
这项目已经完成了试验期，技术上很成熟了，我们有把握随时临床应用，没有任何副作用，很安全。他又转向董姑娘：下面，我可以开始介绍？
董姑娘点点头，又示意柯玉兰坐到博士的左侧座位去，自己则坐到博士的右侧座位上，又把桌上的蜡烛位置挪一挪，在博士桌前腾出一块空间。
博士从带来的黑色大皮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电脑调出一个模块，边说边演示起来：我们这个产品定名“褪忆胶囊”，是种能够进入人体大脑的生物微芯片。这种生物芯片以粉末形式进入人体消化系统，由肠道血管进入人体静脉，又由靜脉转入动脉推进至脑部血管，依靠大脑中的微血管不断循环，最后进入大脑的记忆皮层，在人类大脑以亿兆为计的海量记忆中，精准找到相关的记忆结，将它剥离去，使这段记忆永远消失。这种精确定位清理的方法，我们称为褪忆疗法。这种疗法最大的价值在于我们只剥离事先设定要去除的这点记忆，不影响其他固有的记忆，不伤及人体中的任何物质体和神经元。
柯玉兰和董姑娘都紧紧盯着博士的模拟演示：从透明的人体开始，生物芯片的细微粉末进入胃又进入肠子，自行组合排列成一抹极细的银丝线进入腹腔血管，游蛇般顺着血液流动，通过颈部血管进入大脑。模块中放大的人脑皮层记忆结，宛如漫天飞扬永不停歇的雪花天，令人眼花缭乱。银丝线游到雪花天中，一头慢慢卷起个小圆圈，像只银色的小蝌蚪，摇摆着柔软的长尾巴，在纷乱的雪花中搜寻，最后圆圈套住一个白色雪花点，后面丝线迅速向圆圈环绕收缩直到把这个白点吞噬，转而变红变暗，最后呈现爆炸时的碎片，消失在脑海中……
看得懂吗？博士问她。见她没有回答，又说：那被吞噬的白点就是我要消除的记忆结，任务完成后，生物芯片残余就会自动碎化，被血液循环回消化系统，最后被排出体外。
董姑娘在一旁说：阿姨，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她首先想起一个问题：你们套住的记忆结保证不会弄错吗？
绝对不会。博士说：我们在生物芯片里输入了那女子的三维图像，生物芯片有超强的识别力，一生又只完成这一项使命。它们在目标人的脑海中只能找到这个图像，即使找不到，也会在限定时间内自我毁灭。当然，能弄错的地方只能有一个，交到我手上的图像是错的。
董姑娘说：阿姨你就一百个放心吧。这么重要的单子，我们绝不会把图像弄错的。
她赞同地点点头：这个我相信董老板，但我还有个问题，既然这是一种治疗，那就存在一种可能，会不会治疗效果不好，或者直接失败了？
博士轻声笑起来：这位女士心思缜密。我可以这样回答，目前我们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暂无失败。我不能说百分之百地成功，因为科学研究从来不能回避失败的概率。但我能负责任地告诉你，从我经手的几个案例效果看，全部都是成功的。我的治疗对象都不知道自己的某个记忆点已被除去，他们生活依然如故，只有委托人心里有数。
博士还说了许多，都是这款产品如何具有唯一性，如何根据需要可对人脑中的任何记忆结进行定点清除，是人脑科学研究的重大突破……现在是严格控制使用，有幸使用上这款产品的人还非常稀少……国家不让公开使用，这里面涉及的道德和法律问题还没有解决……
昏暗的包厢，朦胧的烛光，杂乱闪烁的电脑屏，博士专业性很强的说辞，使柯玉兰的眼睛和大脑都感觉迷糊起来，整个人晕乎乎的，对方怎么说就怎么听吧，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想法。
五
那天只记得最后是董姑娘挽着她走出咖啡屋，回到阳光下有树有花有人有车的街道上时，她才完全清醒过来。
回到调查公司，她签下了合同，付清了全款。董姑娘交给她一个一元钱硬币大小的精美的金属盒子，嘱咐她里面的东西怎么使用。她明白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把金属盒子内那颗红色胶囊里面的白色粉末放入丈夫的水杯中，让他喝下去。随后什么也别管，静等奇迹的发生。
好在这学期她的课很少，她可以不必每天都去学校，待在家里，有充分的时间去面对就要创造出的奇迹。
合同签了，钱也付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她还有些担心，万一……如果……她不敢多想了，她已经选择再次豁出去了。
五十岁人生，她真有几次是豁出去的，结果都是胜利，都是成功。
当初和丈夫谈恋爱时，她是乡镇中学教师，他是乡镇农技员。听说他是有五个弟弟妹妹的贫苦农家子弟，她周围的人没有一个看好这个中专文凭的县农科站派驻乡镇的小技术员。她在县医院当医生护士的父母亲更是极力反对。但她豁出去了，她认定这个阳光快乐的同龄人是前途远大的。果然他没让她失望，他一路奋斗，从技术员干到县农科站副站长、站长，又升至市农科所副所长;函授完了本科又考上了研究生，三十九岁从副县长开始从政，四十七岁就干到现在省会城市的科技局局长，正处级干部。她也一路跟随他从县城调进市里，又从市里调进省城，文凭也从大专进修完本科又考取研究生，毕业后应聘到省城一家学院任教并顺利评上了副教授。同学们羡慕他俩比翼双飞，夫贵妻荣;家族亲戚们后来都称赞她慧眼识珠，早早瞄上了一个官场潜力股现如今的绩优股，她赚翻了。绩优股今年刚五十岁，正处局位置已经干四年了，后面的仕途还一片春光。
而让她引以为豪的女儿，同样也是她豁出来的。女儿在她肚子里四个多月时，市妇产医院孕检医生告诉她，胎位严重不正，一条腿好像有点问题，不能保证出生时会是一个健康的婴儿。为只能有一个独生子女着想，建议她处理掉。她不干，让母亲陪着去省城几家大医院检查。汇总医生给出的诊断是：健康与残疾的概率是一半对一半。父母和丈夫都是力主处理掉，但她依旧不干，想到她已经孕育了一个正在生长的小生命，他有活的权利。她豁出去了，坚持保下胎儿，并按照省城医生的嘱咐，每天做胎位矫正操。怀胎十月，她剖宫产生下一个漂亮的健康的女婴。这女儿也真为她长脸，从小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三年前顺利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
至今为止，五十岁人生的她已经很知足了。
看着梳妆台前一家三口的合影小照，她的内心温暖起来。命运曾经为她的勇敢，为她的豁出多次开启过逢生之门，她坚信，这一次还会为她的豁出打开奇迹大门的。
手机响了，是丈夫的电话，告诉她他正在市府开会，估计这会要开到晚上，可能还会晚点回去。
这种电话她早已习惯了。当头头这些年来，她丈夫很少在饭点时到家，她家的伙食费不知省了多少。除了星期天，家里的饭桌，大部分时间里只有她和女儿使用，女儿上大学后，家里便经常不开伙了。两人的午晚餐自己解决，她吃自己的，丈夫则吃公家的。每个月固定六百元打入丈夫就餐卡里，机关食堂饭菜丰盛且便宜，就餐卡特别耐花。丈夫餐费吃不完，一段一段日子后就从食堂买回鸡蛋、牛奶、花生油甚至面條、大米之类的，叫司机拉回家来，以致她觉得家里好久都不用花钱购买这些副食品了。
她放下电话，盘算着自己一个人晚饭吃什么。突然脑袋里转出一个念头，丈夫真的去市里开会？会不会骗她？过去她历来不在意，接触董姑娘后便开始不淡定了。她拨打丈夫司机小卓的电话，借口问丈夫现在在哪里，下午开始天气明显降温，要不要给他送件毛衣去？
小卓告诉他，翁局长下午一上班就去市里开会，那会场暖气很足，应该不会冷的。
她松了口气。
晚上八点多钟，董姑娘打来一个电话，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实施“褪忆疗法”，还说趁她丈夫还没回来的时候，提前做好准备。她反问董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丈夫还没回来？董姑娘说，他们对目标人的关注状态始终保持着。她一听大声起来，你们一直在监视一个领导干部？董姑娘表示他们只是对目标人的前后行为状态进行疗效跟踪和评估，算是走个程序。
她却怨气未消，一连串问过去。
这么说你知道我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太清楚。
到底在哪里？
我现在也不知道。
去那女人那里了？
阿姨你不要乱想。
董姑娘不想多说，一再交代她下定决心尽快实施治疗方案，就挂了电话。
她有一种预感，丈夫可能已离开了市政府，去哪里董姑娘一定知道，公司不是有人一直盯着丈夫的行踪吗？她疑云升起，直接拨打丈夫手机，但手机关机了。平时丈夫去市里开会，手机也是经常关机的。
她急找小卓，问小卓，你还在市政府里等局长开完会吗？小卓说他下午把翁局长送去就回来了，翁局长不要他等，说会后他另想办法回去。
另想办法？她琢磨着，思路一下滑到了那张丈夫开出租车门的照片……坐公车办公事，坐出租车办私事，进的门不一样吧！她怒眼看着全家福照片中一脸开心的丈夫：哼！还债优股，现在闹股灾了。
很快，她把胶囊里的白色粉末倒进丈夫晚上睡觉前必喝的那个保温壶里。这个壶里的温开水多年来都是她为丈夫睡前准备的。
当天夜里十二点多，丈夫轻手轻脚摸到床前，习惯地拿起保温壶“咕噜噜”喝下半壶温开水，然后上床倒头就睡。
从丈夫回来到床头喝水到上床睡觉这过程，她一直在装睡。那一夜她根本睡不着，一直小心地观察丈夫睡觉后的反应，丈夫睡得很平稳，凌晨三四点钟时还起夜一次，回头又把保温壶剩下的半壶水喝下去。
一切皆无异常。
六
她在不安中度过了一周的褪忆胶囊见效期。多次问丈夫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她撒谎说是因为几次晚上听到他睡中发出呻吟声，不知他是肚子难受还是脑袋晕痛。丈夫很奇怪，她很少过问和关心过他的身体的。
这几天她每天都和董姑娘通电话，把丈夫的状况一一通报。半个月后，董姑娘很有把握地告诉他，“褪忆疗法”已经见效。根据他们了解的目标对象行为轨迹，他已经有十天没有向那女人居住和活动的方向靠近。
一个月后，董姑娘通知她去调查公司，并带上那份合同。见面后董姑娘把合同收起来，交代她一定要把这份秘密烂在肚里。然后告诉她，根据我们的追踪观察和最后评估，你先生已经彻底忘却了那个女子，那女的前天还去单位找过他，你先生当场表示奇怪，问那女的是不是找错了人。
这么说这事就结束了？
结束了。董姑娘肯定地说：你丈夫会回归家庭，他不是坏人，一时犯了错误，现在诱惑他犯错的根源被铲除了，没事了。你要对他比过去更好，把他的心紧紧抓住，女人长时间忽视了丈夫，结果往往把丈夫推给了外人。
她点点头，对董姑娘说：我最后只有一个要求，合同里你们不是说结束时要当面把相关照片资料全部删除吗？我想在删除前看清楚从我丈夫记忆中被抹去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董姑娘笑了笑：事情已经完美解决了，那女人昨天也离开了本市，我可以给你看，但必须声明只能看不能留下来。
董姑娘打开手提电脑调出一组照片，照片虽不太清晰，但足以辨认谁是谁，有最早发到手机上的丈夫同那女人和孩子过生日吹蛋糕蜡烛的照片，还有丈夫和那女人并肩在夜晚街头行走，并肩出入影剧院，一起坐上出租车的照片，还有一前一后进入一幢住宅楼，在电梯里亲热的照片。调查公司拍的照片还真不少。董姑娘一直观察她脸上的变化，又说：阿姨，你不要紧张，深深吸吐两口气就轻松下来了，事情已经过去，我们要带着平和的心去回看，宽恕对方，会使你一切释然，会使你觉得自己是个大格局大胸怀的人。这时出来一段视频，是那女的带着女孩在一架儿童滑滑梯前。柯玉兰现在终于完整看清那女人的脸，瓜子脸，双眼皮，细长眉毛，咧嘴一笑，两边嘴角向上翘，她扎着马尾巴，衣着普通，紧身的牛仔裤衬出她的细腰和笔直的大长腿。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模样端庄、身材婀娜的女子，不像已经当了母亲的人。丈夫的女人是美女啊！相比之下，她对自己的模样与身材很自卑，就是年轻时的模样怕也赶不上那女人的一半。她长吐了口气说不看了。
就在董姑娘要全部删除这些图片的时候，她伸手止住又叫起来：慢，慢！我还有个重要的问题，这女人身边的女孩是谁的？
跟你先生没关系的，你放心。我们都调查过，如果是你先生的，我们就不会找你签这个单。有这种血缘关系，我们就无法了结这场治疗，伦理上我不说你也懂。
董姑娘又说家庭婚姻战争的失败者往往是女方，如今我们女方能成为与第三者拔河的胜利者，幸好有这个“褪忆疗法”，也算是老天还眷顾我们。你是幸运者，也是行善积德者。
她却觉得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点恼火：小姑娘，你其实并不了解我们这种人的心，这次花六万元得到这个结果，你认为是消灾了胜利了，我不这么认为，我心里的伤口会好吗？要是他又找了一个女人，我是不是还得再花六万块钱去你那消灾？归根结底是男人的花心，你们能把他们的花心铲除，才算得上真正管用的高科技。
一席话竟说得董姑娘无话可说。
数月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丈夫照例每天正常上班下班，该应酬的应酬，该出差的出差。她常找各种借口约丈夫去各种特色菜小店共进晚餐，周末拉着丈夫去远郊旅游，爬爬山，蹚蹚水，吃吃农家菜。名曰现在孩子大了，家庭经济条件好了，不能太亏待自己，也该享受一段美好富足的人生。
大部分时候丈夫都会响应她。而且还发现他的应酬也少了下来，晚上回来晚，多数时也是待在办公室。有一次丈夫对她说，很快呀，我们都五十了，五十五岁前，我最后再搏一下，看看能搏到什么地步。
五十岁的丈夫还有上进心，她很受安慰，一直忧郁的心情也慢慢好起来。
七
这天老闺蜜汪敏电话通知她，她要搬新家了。乔迁新居也算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她和老公要小规模庆祝一下，请她两口子周日一定参加。
她想起半年前幸亏汪敏装修忙没空听她聊心事，不然丈夫的丑事汪敏一知道，汪敏老公八成也会知道，因为这个汪同学是个很难帮人保守住秘密的大嘴婆。她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病急乱投医，没犯下这错误，现在家里丑事悄然处理了，不然她今天都沒脸和老公一块接受汪敏的邀请。
汪敏家的新房是复式的江景房，上下两层足有二百多平方米，装修得高档气派。汪敏领着她家两口子和同时邀请来的亲朋好友一一参观了他们家的客厅、茶室、卧室、书房、厨房甚至卫生间。
你们随便看，到处都可以看看，装修材料都是大品牌的，大理石还是意大利进口的。这辈子最后一次搬家了，也要装修好些，以后就在这里养老啰。汪敏显得兴高采烈，八分炫耀十分知足。她老公则把男宾们请到他们家的茶室泡茶，那套有大师签名的紫砂壶茶具和那张雕刻精美的黄檀木大茶桌，让人印象深刻，显示出主人家的阔气。
汪敏家是儿子。读一所普通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当年去了部队，现在已是正连职军官，据说是操纵无人机的。汪敏很自豪，几次对柯玉兰提起儿子：以后战争，我儿子就躲在地下室里操纵无人机攻击对手，跟打游戏一样，那儿很安全。参观过后，汪敏特地把她拉到自己儿子的大卧室里：以后上面这层都给我儿子，我们两个老的只在楼下有一间小屋就行了。不知我们家小刚和你们家小婷有没有缘分？我和老欧是很中意你家小婷的，小刚也有这意思，我们两家儿女要真能成一对，又门当户对，又龙凤相配，真是太美了，这辈子吃再多的苦也值了。
要看他们有没有缘分。
就怕你家小婷眼光高，瞧不起咱小刚。
有可能，她心里说。但两人又说好，等放暑假小婷回来，她会给小婷提示一下。
饭后回到自己家，她对丈夫说：汪敏家那装修，怕是没有百万拿不下来。
丈夫不以为然：这样显富有啥意思？他们两个不聪明。
她也说：汪敏就这点不好，太高调爱摆谱，官太太味太足。
处级算什么官，七品芝麻官，再牛也只是个芝麻官太太。我们可别像她那样，记住，这儿是省城，官比我们大的能在省府路上排一列长队走过去。
丈夫这话她很赞同，多少年来她一直很低调，学校里没几个人知道她是局长太太。她只要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以及认识她的人知道并仰望她家如今地位就行了。
八
生活就像个万花筒，穷人与富人，平民与官员，都在这万花筒中呈现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这面上情绪表达都差不多，但情绪表达背后的内容却千差万别。
汪敏的愤怒就是与吃穿没关系，与花钱没关系，与好玩没关系，与住房没关系，与面子大小没关系，但与她的丈夫有关系。
那天柯玉兰刚要去学校，汪敏一个电话，几乎让她跳起来。汪敏在电话中对她喊道，你快来呀，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了。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汪敏只说快来我跟你说，这样下去我没法过，我活不长了……
她赶紧赶到汪敏家，一楼的大客厅里一片狼藉，一定是刚发生过激烈的打砸。汪敏头发蓬乱，一见她进门就抱着她大哭：呜呜呜，我伺候了他几十年，他现在这样对我……呜呜呜，这没良心的东西……柯玉兰问了半天才弄明白，汪敏老公老欧外头有女人了。
又是女人，她心里颤抖一下。这女人和当领导的，怎么到处有解不开的孽缘呵！
汪敏在她的安抚中慢慢平静下来，告诉柯玉兰这是她娘家侄儿发现的，就在我们市的下属县城。那女人开着宝马和老欧一块来，娘家侄儿在宾馆柜台前看着他们拿了房卡一起上楼，因宾馆不肯告知房间号，她侄儿发狠了，就在宾馆门口的小车上死守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钟才看见他们结完账，开着宝马车去了城郊一家农家乐吃午饭，饭后才往省城方向开。
汪敏侄儿还拍下了两张她老公和那女人在柜台前交房卡结账的照片。这么清楚的照片，老欧竟然不承认，说有人想陷害他，省组正在摸底提拔副市长的人选，他是考核对象之一，家里这样闹，正是中了一些人的奸计。
谁陷害他，你说！这是我自家人拍的，难道还有假？我问他这女的到底是什么人，他就是不说实话，铁证面前还万般抵赖，我没想到他这么虚伪，当领导就当成了这种德行，死不认账！汪敏的情绪由悲转恨，几乎是咬牙切齿。
她扶住汪敏的肩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汪敏的遭遇她已经经历过了，只是跟汪敏的爆发不同，她是默默地吞咽下去的，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历过的痛苦和怨恨。她的秉性又在提醒她，这事要冷静处理，这事关一个家庭的社会形象和名誉，她要帮助自己的闺蜜理智地处理这场危机。
她对汪敏说：事情既已发生，你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和理智。不要让你的坏情绪把整件事引向无法挽回的深渊，把一个好好的家给毁了。
汪敏听不进去：是他要毁这个家，他不想要这个家了，他要那个女人！在他心里，我算什么？儿子算什么？他找女人又死不承认，你说恶心不恶心？还拿升官的事来压我，这个家他都不想要了，升再大的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升官发财娶小三，就是他现在想做的事。
她急忙伸手阻止她：不是，不是！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们要从家的利益上来考虑这件事，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是你们全家的问题，是我们这种家庭的体面和名声的问题，一定要从家庭长远利益来对待这事，处理这事。
千劝万劝，汪敏的情绪总算平复下来。她尽量地要让汪敏认清，这事闹公开了对双方都没好处。两人都是国家公务员，闹得满城风雨，周围的人如何看笑话，两边单位怎么看我们？把丈夫闹得受了党纪政纪处分，丢了乌纱帽，甚至闹到离婚，又对你，对你们家有什么好处？到头来都是自己的损失，失去的是我们辛辛苦苦奋斗几十年换来的地位和名声，而且一旦损失了就无法去弥补，所以绝不能让情绪牵着走，而是要让我们的理智来正确把握后面的事态。
她陪了汪敏整整半天，也说了半天，又在厨房做了午饭，吃过饭后，又把狼藉一片的客厅收拾干净，走时还一再交代汪敏千万不要再吵再打了，容她想想办法，她一定要帮老同学把这事处理好。
九
离开汪敏家，她首先想去的就是诚心私人调查公司。她想起那门上对着来人的三只眼，那董姑娘一定笑眯眯地在门后等着有人上门。
虽然她家现在祥和了，丈夫注意力回归到了继续关注仕途进步的轨道上，但董姑娘给她的并不是舒服的回忆。人的不雅的记忆要弄到花钱去铲除，这有多邪门！可是眼下这邪门不进，又有什么门能进？她不忍心看著闺蜜痛苦下去，坏事总要解决啊！
董姑娘听了汪敏家事的叙述后，说道：我们照程序先了解评估一下她是不是能够配合的那一半。评估这关过去了，后面的事才能做。
她告诉董姑娘，她这位好朋友跟她比起来性子会急一点，有时甚至火爆一点，但她也受过高等教育，是政府公务员、科级干部，会有自制力的。她希望她能像自己一样，家庭风波很快过去，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
董姑娘笑笑：官场上这类丑事，就像田野上的野草，根本铲除不尽，只能尽力而为吧。最后表示她需要一个月时间做前期准备和评估，确定后再通知她。
阿姨你是善良的人，和你交朋友，一定会受益，尤其在人家有难的时候。送她离开时，董姑娘在后面说。
诚心私人调查公司这次动作很快，才过二十天，董姑娘就叫她过去。
我们查到了那个女的，在开发区一家进出口公司挂了个名，很少去上班，大部分时间在打牌和去美容院。本人名下有二房一厅一套住房、一辆宝马轿车，属于奢华和享受型的。你朋友老公这段时间去她住的地方两次，都是白天时间去的。
真是糟糕透了，老欧找这种女人。她心里骂起来。我现在关心的是我的朋友能做你这套治疗吗？要抓紧时间。
从我们掌握到的你朋友个人资料看，感觉到你这朋友离我们合适的标准还差一点。她属于在单位在家里都是好胜心很强，做事比较高调张扬的那种性格。不能受委屈，一受点委屈就会暴跳起来，她很难原谅她老公。
你们摸我朋友的脾性还挺准的，她是这种性子的人。
要不说专业的事要找专业人做。现在问题是，我们也像和你开头接触那样把相关照片发给她，她的反应会怎么样？八成会和她老公开打，因为她认得那女的，再看见只能火上加油。所以这种接触套路不能用了，我们还没想好更佳的开局方案。董姑娘皱起眉头。
柯玉兰有些着急，但她又不能把汪敏直接带到董姑娘这来，她丈夫的事不能让汪敏知道，一点风声也不能露。她对董姑娘说，汪敏原谅她老公的工作我来做，我了解她。至于首次接触问题，我想办法让汪敏自己来这找你们，能不能让她相信你们这一套，就看你们的能耐了，你的嘴皮子功夫不是很厉害吗？她和董姑娘细细商量起怎么让汪敏来，又怎么说动汪敏的各种细节，说得董姑娘兴奋起来，阿姨，你想得真周到，你应该来我们这当顾问。
在说好让调查公司去做评估的二十多天里，她三天两头往汪敏那跑，晚饭后拉着汪敏去公园散步。丈夫问她老跑那干啥，她说汪敏病了，妇科病，男人不要多问。她要去稳住汪敏的情绪，不要一见到老欧就大吵大闹。她甚至还打电话给老欧，要他这一段少刺激汪敏，多说点好话、软话，该认错就认个错，总之不能再吵下去，让外人知道了对两人都没好处。
十
这头一和董姑娘商量好，她就跑去汪敏家，天南地北地聊天，聊着聊着她说：我记得看过一份资料，说是国内有一种高科技治疗手段，能让人脑中不需要的、容易引发恐惧痛苦的记忆褪去，甚至不想再见的人，不想再想起的情景，也可以褪去，这样可以解救很多人的痛苦。我听说我们市里就有这种治疗联系点，我明天回学校去查一下。
汪敏说：难道我要去接受这种治疗，把这伤心事褪去？
她笑笑：能把最伤心的事褪去，也是很好的，至少我们可以不再对此痛苦。不过你想，既然是褪记忆，也可以让男的褪呵，让他在脑子里对那女的所有的记忆都褪去，他就不会再去找那女的。
汪敏也笑了，世上真有这种神奇疗法，我倒欢迎，逼我老公去治，去把那狐狸精彻底褪了去。
如今这时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到的，没准就有这神奇的东西。
第二天上午，她打电话给汪敏，说市区真有这种治疗的咨询联系点，她查到了，也打电话问了，并约好下午三点到联系点见面，他们经理会专门等待我们。
上午快下班时，汪敏刚请好假，又接到柯玉兰的电话，告诉她下午上班头一小时学院突然要开个重要會议，不能请假，要汪敏先去，她会后就赶来。随后她发了定位给汪敏。
柯玉兰拖到快下班了才赶到调查公司，董姑娘同汪敏已经谈得很投入了。同她打过招呼后，董姑娘抱歉地说，她们正在讨论的事涉及个人隐私，所以请这位朋友暂时回避一下。汪敏说这是她的好朋友无所谓，董姑娘则说这是她的工作规矩，任何人都一样。柯玉兰表示理解并退出，告诉汪敏在楼下大堂等着。
这种小把戏她想想都好笑，董姑娘还演得真有其事似的，为了好闺蜜，善意的小忽悠也是一种无奈。
等到汪敏下楼，她迎上去，汪敏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走到街边一个小公园，汪敏站住了，看看四周无人，神秘地说道：他们一直交代这事要保密，不能跟任何人说，可你是我闺蜜，我又没最后打定主意，得有人商量，只有你我信得过，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千万不能跟第三个人说，包括你老公。那公司的董老板向我推荐的是一种叫“褪忆疗法”的现代高科技治疗方法，靠能识别目标的生物芯片进入人的大脑，在记忆堆里清除掉我老公对那个女人的记忆结，让我老公从此不认识那女人，自然也断了关系。
柯玉兰努力反应出惊奇和兴奋：真有这事，那太棒了！
董老板说我如果想做，先交一万订金，她就领我去见一位博士，那个博士会向我详细介绍医疗方案。对这方案不满意不想做，那一万订金退还给我。只要求我保守秘密就行。
你说的这条件挺好的，尊重我们客户意愿。我看可以试试，相信现代高科技会创造奇迹。
想想这些我都能接受，只是一粒胶囊要六万块钱，好贵呀！
她笑起来：我的小姐姐呀，你还缺钱吗？如今这世上，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算是事。你花六万块能铲除心头之患，让你继续坐牢家庭主妇的位置，甚至还是副市长太太的位置，为何不做？我支持你！
你说这六万块钱花出去，要是个骗局怎么办？我们这种身份的人还会被小骗子骗了？真是贻笑大方。
你先去听听看那博士怎么说的，听后仍然感觉怀疑，那我们就不做嘛。当然接受新东西可能会有风险，但这种风险值得我们去冒。你又在工商局，查查那公司的执照不就清楚了？或者你干脆告诉他们，我是工商局的，我想他们该不会为了几万块钱把公司和法人诚信赔上吧。
汪敏频频点头，她决定明天去见博士。
汪敏后面的事几乎按照她半年多前经历过的脚本演绎下去：听博士介绍，签订合同，付六万块钱，拿着胶囊回家执行了。
虽然董姑娘一直告诉汪敏要为这事保密，但是每一步进展细节汪敏还是会悄悄地告诉柯玉兰。她问汪敏，老欧这段时间有什么变化？汪说没多大变化，但现在回家跟她有说话了。她说这是好现象呵，你要迎合着他，不再提过去这些糗事，找些两个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说。汪敏说她这次听了董老板的话，非常忍耐了，想想两个人二十多年一块过来也不容易，她就把老欧当作一个病人，配合医生把他的病治好。
一个月后汪敏主动跑来找她，眉开眼笑：哎呀，还真是灵呵。董老板说治疗成功了，她的人对老欧和那女人最近的行踪评估后得出结论，老欧对那女人失忆了，不会再去找她了。我也感觉我家老欧这一段老实多了，晚上应酬也少了，难得几次还说要回来吃晚饭。
她也为她高兴：你看这样多好啊，你这次处理得很理智。聪明的家庭主妇，遇事一定要有静气，从大局着想，从大处着眼。
汪敏说很感激她：你是我们家的大贵人，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这回怎么去收场。人生有一知己足也。
十一
安稳的日子感觉过得很快，又三个月过去，要选拔副市长的传闻，在机关里转悠了几个月后，慢慢坐实了。春节前要召开市人大会，有两位年龄到点的副市长要退下来，另新提拔两名副市长上去。传说待考核的对象有四位，其中就有市高新技术开发区的欧副主任，市府科技局的翁局长。两个闺蜜的老公都在传说中入围了。
汪敏又恢复了原来的高调张扬，跑来对柯玉兰说：我家老欧其实三四个月前就知道要选拔副市长了，省组那边有人已给他透了消息，早年把他放下来当副主任，就有这一步考虑的，这回上副市长基本不会有问题;倒是你们家的老翁，上头关系少，要多多努力，该跑的要跑，该拜的要拜，该花钱一定要花，你家老公也五十了，是这个年龄段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表示没听丈夫说过这事，倒是听同事和市府宿舍邻居议论过。汪敏说，我真希望我们两家老公都上，门当户对成儿女亲家，美死人呵。这次要没有你，我铁定亏大了，当时气得就想闹个满世界都知道，这节骨眼上把老公和女人问题闹出来，提副市长就别想了。
晚上丈夫回家，她问：都传说你是这次副市长提拔的候选人，你很能沉得住气，好像都不关心似的。丈夫说传说都是不靠谱的，像荷塘里先开的荷花，早早引人注目，但这没用，最终比拼的是看不见的水下，是泥里头哪一棵莲藕大，往往开花晚甚至不开花的那棵莲藕才是最大的，才是最后提溜出水的。
那我们也得活动活动，人家都在跑上跑下的，我们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干，努力不上是一码事，但明明有机会我们不去努力又是另一码事。汪敏说他家老欧这次上基本不成问题，省组都给他打过招呼了，这样就只剩一个名额，三选一，你不拼一下怎么行！
你那什么闺蜜也太自负了。丈夫说，她只看到官场表皮的一面，看不到官场水深的那一面，什么打了招呼基本没问题，官场上的事，就是今天已经确定下了，一个晚上都可能全部翻过来。
星期天，丈夫说要去探望生病住院的市人大领导。他选在下午五点半去，这个时候正是去看望的最好时间，去早了会耽误领导吃饭，去晚了又是晚上探视时间，来看领导的人就多起来了。最佳时间是领导刚吃完晚饭，这个点上通常没有其他人来，可以好好和领导说说话。
丈夫带去的礼物，是科技局帮扶的一家本市高新技术企业研发试产的一种专供老板和领导使用的音频录入设备，品名叫“指令库”，一本图书大小的电子屏，只要你对它说话，就能把话变成文字，也可以用手写更改，还可以传给别的电脑和手机。老板和领导想做具体指示，想要篇讲话稿，对着“指令库”说个一二三点，传给秘书整理修改后再传回审核修改，一篇文章或讲话稿就轻松出来了，也契合了上頭一直倡导的当领导要自己写讲话稿的要求。丈夫知道这个领导还爱写诗，希望这东西能提高领导的写诗效率，随时随地，不用纸和笔，一有灵感就对着“指令库”说话，说十句总有一两句金句吧，反复修改下来，一首好诗不就写成了？轻轻松松地出口成章，住院日子也好过。
丈夫教领导试用了一会儿，操作很简单，十几分钟就学会了，领导非常满意，说写诗写文章还能这么轻松，躺在床上就行了，你这科技局局长干得不错，要多培养这类创新型的高科技企业。
你没跟他说选拔副市长的事？
没直说，我只说我这科技局局长干了快四年了，人是大干，效率却没快上，很是惭愧。一个业务局的力量有限，我希望科技局、高新区、规划局、国土资源局几家能统一共识，共同发力，那发展局面绝对比现在更快更好。
说这些干什么？
人大这块现在是他在主持工作，书记基本不太管，他又是市委副书记、常委，过去分管过科技局，他心里很有数，自然明白我说的意思。
丈夫最后说同样是看病号，那些送礼物同质化的人，送到最后，领导未必会记住他送过什么;而自己不送吃的，也不送钞票，只送这个帮助领导提高办公效率的新产品，相信会给领导留下深刻印象的。
她回味着丈夫的话，明白了表面上不露声色的丈夫，心里还是有底的。
十二
元旦过后，机关里开始传说省里组织部门的考察组已经下来几天了，明察暗访，找许多人谈话，对候选的副市长人选进行摸底考核。
她每隔一两天都会和汪敏通通电话。汪敏那儿消息比她在学校里听说的要多。每次通话汪敏都显得很兴奋，说老欧白天晚上都在上面泡着，要确保煮熟的鸭子不能飞走。汪敏还多次问老翁这边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一再强调当官看人脉，功夫在诗外。这一天她打汪敏手机，对方关机了，汪敏是从不关机的，她又打汪敏办公室电话，办公室的人说汪敏请假，没来上班。一天下来都联系不上，她觉得奇怪，决定晚饭后去汪敏家看看。
要走时遇见丈夫回家，她说去汪敏家，丈夫说不要去了，老欧一大早被省纪委带走了，汪敏也被控制了，听说家都被抄了。
这消息像晴天霹雳把她打蒙了，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她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又听丈夫说，有人举报到省纪委去，八成是经济问题，那开发区油水多呀。搬家请客那天看她家那装修，那摆设，太显富了。说你一个处级干部加一个科级干部，两人工资加起来才多少，这点收入摆这种气势，明眼人看着就能算出不正常来。
她家看过去是比我们家有钱。
那天在他们家喝茶时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平常大家见多不怪，不会去议论你家他家多富，但只要提拔的风声一出，马上就有不想让你上的人、对你嫉妒的人要搞你，各种举报信满天飞，举报材料中一笔一笔账都给你列出来了，你不死才怪。现在很多当官的都是死在要提拔的关头，多少已经熬到了公示阶段还被人给举报下去。所以对有些官员来说，提拔反而是坏事，甚至是灾难事，老欧大概就属于这类人。
会不会女人问题把老欧扯进去？她想起老欧做过“褪忆疗法”。
丈夫摇摇头：纪委查案不会专门为男女关系问题来，这问题不算犯罪，他们关心的是能不能上刑责的案情。对老欧来讲，能上刑责的只有经济问题，老欧那狠劲，以前就听说他的胃口很大。
她不想说了，心里有伤感上来。丈夫也有过女人，而找女人又少不了金钱。他这级有点实权的干部身边的诱惑太多了，金钱美女，只要你想要，不愁没人送上门来。自己丈夫在这方面会干净多少？她突然担心起丈夫来，也害怕起这副市长提拔过程中的狂风暴雨。
她直截了当地问丈夫：你也在选拔传闻中，会不会也有人举报你，举报你的经济问题、女人问题？
举报我不怕，有学者统计过，一个官员要从科级干到副省级，起码要经历五十次举报。
我不听你的玩笑话，你直接坦白，钱，女人，这两个问题，到底有没有？
我？我怎么会呢？丈夫有点尴尬地笑笑：有问题我还努力去争这位置干什么？那不是死得更快？别胡思乱想。
但她内心仍是忐忑不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的，甚至好几个晚上还做了噩梦。
两个星期后，汪敏来电话了，有气无力地说她回来了，要柯玉兰来一趟。中午，她从学校食堂打了两份饭菜就去了汪敏家。
十几天没见，汪敏像得了一场大病，脸色憔悴，神情沮丧，没有了往常精致的妆容。看着自己的闺蜜，汪敏只是流泪。
他以前一直说是他们家，他爸、他弟、他自己投资企业的分红，可现在纪委说老欧是受贿，还有索贿。
老欧说分红都拿给你了。
每年拿几次。
总共多少？
有一千多万吧。
这么多？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数目要确定了，逃不过判重刑的。
她一时无话可说，看著楼上楼下杂乱的样子，只好没话找话：家里咋弄得乱七八糟？
都抄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说这房子也是赃款买的，要退。汪敏带着哭腔说：老欧这一出事，我们家算完了，连养老的房子都没了，还不知道会不会牵扯上儿子，把他的前程也耽误了，我都不敢跟儿子说。
此时此刻，她能说什么？她只能好言安慰，又劝她赶快把饭吃了。
当天夜里，她躺在床上一直难以入睡。她失眠了，脑海里一直想着汪敏的事，一会儿是汪敏高兴得意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她憔悴沮丧的模样。世事竟这么无常，短短十几天，一个让人羡慕的家一下子就被打翻在地。她想起自己已不可靠的丈夫，想起可爱的女儿。我们翁家，我们翁家呵，千万别出这档子事……她现在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内心的煎熬”。
她只得祈求老天了。
十三
端午节刚过，羁押半年的老欧被起诉上了法庭。根据他长期在五家民营企业吃空股和受贿索贿总值达两千六百多万元的事实，法庭一审判决他有期徒刑十四年。老欧没有上诉。随着案子结束，案件庭审的细节慢慢披露出来。令人意外的是，老欧不是被官场内部人举报的，而是被他的情人明月小姐举报的。老欧私下养了她三年，突然有一天不理她了，不论电话怎么打，老欧不是说你打错了，就是掐断电话不接，最后干脆把来电号码拉黑了。明月小姐到老欧办公室找他，甚至在上下班路上堵他，都被老欧赶走，有一次老欧甚至还叫人把她拖出去，扬言一个神经病女人，天天来这要钱，再来骚扰，他就报警让警察来处理。明月小姐一怒之下，拿着她替老欧去企业领空股收益和帮老欧收企业贿赂的一系列证据，直接闯到省纪委领导的办公室举报。纪委的人根据举报线索，找到这些企业的老板，脸色一拉，桌子一拍，这些企业老板就乖乖交代了。于是老欧的厄运来临了。
很多人为老欧惋惜，怎么节骨眼上出现这掉链子的事？这个时候怎么能跟情妹妹闹翻？以老欧的历练和精明，不应该这么处理呵？怎么能电话不接，见面不理，安抚话也不说，硬生生和明月小姐断了关系？这不是脑子出问题又是什么？很多人就是想不通！
庭审细节一披露，网络上立即刷爆了屏，仅看标题，就够钓足网民的胃口，什么“小三反腐，立竿见影”，什么“红颜祸水，贪官克星”，什么“防腐英雄，看我小三”，什么“红颜一怒闹官府，待提贪官斩马前”。案件的细节更是被加油添醋，不亚于一出贪官与小三的情缘恩仇大剧。
只有她知道事情的缘由，心里叫苦不迭，是自己把汪敏夫妇带到沟里去。老欧的治疗确实见效了，可不早不晚，偏偏在人家要提升副市长的时候，见效竟成了见祸。特别是老欧出事后她丈夫顺利提升为副市长，她成了副市长夫人，她更觉得汪敏会把这一切视为她和丈夫为扳倒竞争对手而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见汪敏，也没有勇气打电话给汪敏，她不知如何向汪敏解释。
女儿暑假回来了。一家三口回老家县城探亲，遇上许多同学亲友，好些人争着请客，祝贺丈夫又官升一级，成了小县城耀升在省城天空上的一颗明星。丈夫很享受大家的吹捧，但又要大家出了这个场合绝不能再这么谈论，还是低调谨慎为好。有人问起也是从这儿出去的老欧的案子，丈夫总是避开正面回应，只说同行不议，同行不议，偶尔也敷衍一下：老欧是阴沟翻船，交友不慎呵。
回到省城没几天，一家三口看电影回来，却在路上意外遇见了汪敏。几个月没见，汪敏的变化令她吃惊，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也不染了，露出前额一片灰白的头发。她暗示女儿婷婷上前打招呼，女儿会意地喊了声：汪敏阿姨好。汪敏有些心酸：小婷越来越漂亮了。阿姨没福气呀！看你们一家在一起多好，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我们忙一辈子，到底求什么？现在来看，求什么都不如求平安，求像你们这样一家人热乎乎地在一起。汪敏还告诉她，她已办了提前退休手续，新家也被没收了，她又搬回老房子住，老同学要还看得起她，有空去她老屋坐坐，她现在一切都想通了。
面对汪敏，柯玉兰不知说什么，又很怕汪敏当着丈夫和女儿的面说出或骂起老欧出事的缘由，只能快快答应下来，又叮嘱她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她一定会去看她，便拉着女儿匆匆离开。
走了一段路，女儿还回头看汪敏方向：欧叔叔捞了很多钱？
有点多。
不怪我们教授说，中国最可怕的是两面人太多。
你小孩不要瞎议论官场上的事。丈夫阻止女儿再说下去。
十四
老欧被判刑并被网络大肆炒作的这段时间，还有一个人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她就是董姑娘。董姑娘一年领的三个“褪忆治疗”的名额如期用完，并且都达到了治疗目的。按照约定，指标用完后她要给这个治疗的发明人、博士生导师刘星教授写实验报告，可董姑娘却久久难以下笔。她的三个治疗对象，使用刘星教授的褪忆胶囊后，虽然全部从大脑记忆结中铲除了第三者，但却出现了一人判刑、一人离婚的尴尬后果。
老欧被判刑是因为被老欧从记忆中铲除去的第三者的报复性举报;法官和他妻子最终离婚，是因为除去一个小三，法官身边还有小四小五同时存在，让其妻子最终万念俱灰;老翁目前看效果最好，并顺利提升为副市长，但有老欧教训在先，董姑娘却依然心虚，她有点担心，万一那女人也像老欧女人那样，抓着老翁的什么致命证据也来个反戈一击，那么她一年下来的三个治疗对象就全军覆没了。
董姑娘曾经是刘星教授发明的“褪忆疗法”的狂热推崇者，也是刘星教授在地方寻找合作伙伴的积极响应者。董姑娘的离婚也正因为她当公务员的丈夫、一个刚有点小权的经办科员也学着在外面找小三，今后下去还了得，董姑娘认为长痛不如短痛，便毫不犹豫地与丈夫离了婚。她和刘教授都有一样的共识，要运用“褪忆疗法”这个最新发明，改造当前官场寻猎女性的腐败现象，让那些问题官员对家庭以外的女色诱惑，能持有一种从外面加注进来的纠错能力，从维护官员家庭婚姻安全开始，营造官场上干净的道德生态和良俗环境。
可是现在董姑娘却有深深的挫败感。她从实证中体验到，高科技手段不能解决人性的问题，不能实现改造官场道德生态的目的。治疗成功只是偶然的，即使在记忆之中铲除了这个女人，寻色者可能还会去找第二个第三个，褪忆胶囊还能不间断地一直使用下去吗？
那天董姑娘自己也闹不清楚，郁闷中为何要给柯玉兰打这个电话，她先对柯表示祝贺，说在电视里看见老翁当上副市长了，你是善良宽容的女人，这一切都是给你的福报。电话那头柯玉兰的声音有点陌生，回答更让董姑娘吃惊不小：你该不会后面想说，这都是你的“褪憶疗法”的功劳吧？我现在就害怕这功劳，我的精神一直松弛不下来。你把汪敏一家坑了，你赚了钱，却留下一地鸡毛。
董姑娘叫起来：我绝对不会坑人的！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我们的动机绝对是善良的，老欧出事是经济问题，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老欧出事是迟早的，这点我比你们更清楚，但你一下把他身边的炸弹引爆了，又让我意外和难以接受。我现在怎么感觉，什么玄幻的高科技发明，不过是你们针对有女色问题的官员家庭的敛财术？你们其实无法挽救官场婚姻，你们干预过的每个家庭，就算不引爆炸弹，也只剩下个美丽皮囊，外表看去绚烂，内中裂缝已经无法缝合。
董姑娘感到无语，为柯玉兰对她的这番评价而委屈。几个月的接触，她对柯玉兰颇有好感，她想说，事情不是她想象的这样龌龊，她绝对是真诚的，是想做好事善事的，她有过同刘星教授一样对官场进行清污除垢的勃勃雄心。董姑娘想同柯玉兰约个时间好好解释一下，电话那头已经挂了。
董姑娘感慨万千，她领这到项神秘业务，从开始以来就一直在社会的模糊地带游走，她的护身符只有一张国家某某研究所开出的合作实验证明。她并不靠这实验赚钱，百分之五十的分成是不够她的调查团队的日常开销的，她完全是靠信任刘星教授的治腐理念坚持做下去的。
可现在，董姑娘的信心被动摇了。她一心认为自己在做善事，但别人不这么看，哪怕是这种治疗的受益者也质疑她的动机。她再实验下去还有多大意义？她感叹自己不是神人，她的力量不能改变现实，最终还得要靠党纪国法，靠整治威慑的硬手段，刘星教授希望的那种温柔的和风细雨式的，在平和中解决道德操守问题的愿望怕难以实现了。
一个电话打来，她拿起手机接听，是博士林雨天的声音，刚听两句，董姑娘便叫起了：全部停下？我这效果是百分之百。
单一效果是百分之百，可是综合效果达不到目的，甚至很糟糕，刘星教授觉得他还要进一步改进，目前的实验全部暂停。
全部暂停？董姑娘心里默念着，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尴尬，一定在苦笑。她想起参加刘星教授项目实验培训时，刘星教授那慷慨激昂的话音在大厅回响起：大千世界里，能够站在为民众服务位置上的人都是幸运儿，他们的本职只为百姓谋福利。但总有少数的经不起各种诱惑，他们心里长出了邪恶的野草，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用最先进的高科技手段，来铲除心里的野草，维护他们的六根清净，永远与贪腐邪念隔离，永远与低级趣味隔离，使他们一直保持一种高尚纯洁的状态。对此，我充满信心，我坚信这个目标一定会在我们手中实现。
那时董姑娘是多么的坚信。
刚开始董姑娘是多么的自信。
现在董姑娘呢？
她心里不甘！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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